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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李白《静夜思》
作者:张大经 厚朴教育来源:张大经 点击数:7243 更新时间:2008-1-23
《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上海辞书出版社《唐诗鉴赏辞典》上说:“‘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所描写的是客人深夜不能成眠、短梦初回的情景。这时庭院是寂静的,透过窗户的皎洁月光射到床前,带来了冷森森的秋宵寒意。诗人朦胧之中乍一看去,在迷离恍惚的心情中,真好像是地上铺了一层白皑皑的霜……月色不免吸引他抬头一望,一轮娟娟素魄正挂在窗前,秋夜的太空是如此的明净!这时他完全醒了。”(马茂元)
李白的《静夜思》在《唐诗三百首》中列入《乐府》,而不是列入《五言绝句》。此诗在《乐府诗集》将其列入《新乐府辞·乐府杂题》。李白诗被列入“新乐府辞”还有笑歌行、江夏行、横江词六首、黄葛篇等。
唐代大诗人李白的这首《静夜思》千百年来广为传诵,妇孺皆知!据一项民意调查统计,约95%的孩子第一次认识并能背诵的诗歌。这个统计结果不一定准确,但幼儿园的小朋友也能背诵《静夜思》,却是事实。不过这首诗,却有许多问题令人疑惑。
李白的《静夜思》,只有四句二十字,而且语言浅显,然而诗的作年作地、文本的优劣和诗中“床”、“疑”的解释,学术界却有不同的观点,并且长期争论不休。作年有开元十四年、十五年、十九年、天宝六年至八年等说:作地有安陆、扬州、金陵等说:文本有宋蜀本《李太白文集》和明代李攀龙《唐诗选》的优劣之争:“床”有“睡床”、“坐具”、“井床”三种不同解释,分析诗歌意境以及李白其他诗中对“床”的描写,应解释为“睡床”为当:“疑”,有释为“怀疑”、“疑心”的,根据李白及其他唐人诗中对“疑”的运用,当作“似”、“如”讲。(胥洪泉. 李白《静夜思》研究综述[J]. 重庆社会科学 , 2005,(07))现就其中几个问题略述如下,并稍加讨论。
这首诗最令人感到疑惑不解的是:这短短20个字的小诗怎么会出现了两个相同的“明月”呢?“犯重”即一首诗中重复使用同一个字,在五言绝句中一般是不多见的。下面试看收集此诗的文本。
现存最早的李白集刊本—宋蜀本《李太白文集》所载《静夜思》文本是:
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
宋人郭茂倩所编的《乐府诗集》、洪迈编《万首唐人绝句》,其中第一句均作“床前看月光”,第三句也均作“举头望山月”;元萧士斌《分类补注李太白集》、明高木秉《唐诗品汇》(明洪武26年,公元1393年)也都是如此。
这首诗的变化和分歧主要是出现在明、清两代。《唐诗选》为明嘉靖年间李攀龙(1514-1570)编选,陈继儒(1558-1639)重校本。此书曾风靡一时,影响了我国诗坛数百年,至今仍为日本唐诗学界所重。日本学者森濑寿三认为:李白的《静夜思》,明代李攀龙《唐诗选》以前的版本并无“明月”的“明”字,明末至清初出版的李攀龙《唐诗选》及其补订本则均采用第一、三句有两个“明月”的文本,后又被清代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所沿袭。
有人认为,这种文本并明代赵光等在万历(1573年)刊本的《唐人万首绝句》首先对此作了修改:
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而在清代王士真《唐人万首绝句选》、沈德潜《唐诗别裁》里,又产生了变化: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
清雍正壬子年(公元1732年)春季刊刻、由吴郡长洲王尧衢编注的《古唐诗合解》,在卷四辑有李白《静夜思》,它的文字已是“床前明月光”等今天流行的内容了。这本《合解》出书时间比《全唐诗》晚了27年,比清代蘅塘退士孙洙《唐诗三百首》早了31年,有可能因此后人就以《合解》为据,世代相传了。(钱士晖,也谈“床前明月光”)有人认为,明人最喜欢改动前人的文字。《唐诗三百首》这个文本并非李诗原意,而是明末人因平仄关系加以改变的。为保持原来的回复结构,遂将“明月”二字重复使用。有网友甚至说,“明月”一词,是清朝文人对《静夜思》的修改所赋予的抗争精神“床前明月光”委婉表示了这月光普照的大地仍然是“明朝”的;“举头望明月”实际是在表明这月亮也是属于“明朝”的。
宋人一直推崇唐诗,其收录编辑甚有规模,加之距唐年代相近,误传差错相对较少,故宋代乃至元代所搜集的《静夜思》应该是比较可靠的;在清朝玄烨皇帝亲自钦定的权威刊本《全唐诗》中,也并没有受到前面同时代不同刊本的影响而对此诗作任何修改。因此,《静夜思》中“床前看月光”、“举头望山月”两句是比较可信的!但明、清两代文人为何还要不断加以修改呢?
“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这两句似乎就很难自圆其说。因为,卧室内床前的月光一般是通过窗口照到地面上的。唐朝那时候“窗“管叫“瓮窗”,月光通过它照在地面只能是那么方方或窄窄的一小块;“霜”的概念则不同,它呈现在地面的景象势必是“一大片”的。
如此看来,后人对《静夜思》的修改倒也颇有几分道理:“明月光”比“看月光”似乎范围要大些,而“望明月”比起“望山月”在感觉上也让人更理解和接受了。但是他们依然没有完整解释清楚上述矛盾啊!
一种解释就是李白当时根本就不在室内!他很可能是在室外的庭院或者别的什么场所,并且有座大山离他很近!!如此,他才可能将“洒满庭院”的月光“疑是霜”;他才可能做到“举头望山月”。但这样又该如何来理解这个“床”字呢?
对“床”字的理解,朱东潤的选本的注释中说:“床,当指院里的井床。”《扬子晚报》等传媒曾发表有关文章。《秋光》杂志2002年也曾对“床前看月光”的“床”进行讨论。
严虹的《重读〈静夜思〉》(载《语文月刊》1999年第4期)就说:“古代建筑豪华者多为花窗,平民者多为小窗,无论何种,月光都难大量泻入,在室内把它疑为地上霜自是勉强。”此说实难成立,我们不说以“花窗”、“小窗”推测的牵强,且看古诗中描写明月照床的例证即可洞悉。《古诗》:“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元稹《夜闲》:“风帘半钩落,秋月满床明。”杜牧(一作许浑)《秋夜与友人宿》:“寒城欲晓闻吹笛,犹卧东轩月满床。”
清人王琦认为这个“床”指睡床, 他在《李太白全集》中, 大凡“床”指“睡床”则不出注,除《静夜思》中的“床”没作注外,还有《平虏将军妻》的“出解床前帐,行吟道上篇”,《春怨》的“落月低轩窥烛尽,飞花入户笑床空”等,都有这样的意思。“床”作“睡床”讲,并不意味着作者这时就一定睡在床上。尽管诗题为《静夜思》,但我们可以想象是诗人就寝前的望月思乡,或者坐在床沿,或者靠在床头,甚至站在床前,看见皎洁的月光从窗口流泻进来,洒在床前的地上,举头眺望窗外的明月,低头思念故乡。
一些专家指出《静夜思》中的“床”字指的是室外的“井栏”。然而,这“井栏”四周的方位可不能分“前后左右”的,“井栏”周围都好说,这“井栏”前就不好说了——月光毕竟是照在“井栏”四周的。这个“前”字恐怕就否定了把“床”释为“井栏”的说法。有人说李白在《长干行》中“郎骑竹马来,饶床弄青梅”诗句来解释,说是一对“小恋人”正围绕着“井栏”打圈玩乐的好地方。
认为“床”指“井床”的学者,还拿李白别的诗例作证。如《洗脚亭》:“前有吴时井,下有五丈床。”王琦注云:“床,井栏也。”《赠别舍人弟台卿之江南》:“梧桐落金井,一叶飞银床。”王琦注云:“谓之银床。皆井栏也。”还有《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所云:“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孤月沧浪河汉清,北斗错落长庚明。怀余对酒夜霜白, 玉床金井冰峥嵘。”王琦注云“床,井栏也。玉床金井者,言其美丽之饰,如玉如金也”。此诗中既写到“床”,又写到“明月”和“霜”,境界也和《静夜思》差不多。这样看来,好像《静夜思》中的“床”指“井床”证据凿凿。然而,要注意的是,这些诗中的“床”,都有相关联的“井”字照应,而《静夜思》中的“床”却没有。
“床”字在《静夜思》中或指“胡床”,即今天的椅子!古人大多席地而坐,并没有像现在的椅子。“胡床”据考证是在东汉才有西域少数民族传入内地,模样相当于今天的折叠椅,其坐面由棕绳连接,故亦称“绳床”。
据北宋《太平御来览》关于室内家具的条目中,有床、塌、案、柜、橱等,可就是没有“椅子”这一条!勉强和椅子沾上边的家具就也只有“胡床”。在唐代,“胡床”其实就成为了椅子的代名词。如他在描写醉僧怀素的《草书歌行》诗中,曾这样写道:“吾师醉后依胡床,须臾扫尽数千张”,这里的胡床指的应就是椅子,如果怀素当时是斜躺在床上的话,那他又怎能泼墨“数千张”呢?李白在《寄上吴王三首》诗中也谈到“去时无一物,东壁挂胡床”,看来,这胡床使用起来非常方便,不用时还可以将它折叠挂在墙上,假如是指睡觉的床,肯定是不行的;他在《陪宋中丞右武昌夜饮怀古》中更明确提到:“庾公爱秋月,乘兴坐胡床”,可见,这胡床不仅是用来坐的,而且还可以在夜晚赏月。
“胡床”在唐代其他诗人中也屡被提及:如李贺在《邀人裁半袖》中就有“端坐据胡床”诗句,这也再次表明“胡床”确实是被用来坐的——它就是后来被俗称的“椅子”的前身!杜甫也有诗曰“临阶下马坐人床”,这儿的“床”指的恐怕也应是“胡床”,不然,他刚一下马便直入主人内房,便坐到别人的床上!
其实,直到宋朝,椅子在当时仍被唤作“胡床”。苏东坡在其《点绛唇—闲话胡床》词中,曾这样写道“闲依胡床,公楼外峰千朵,与谁同坐……”真正把胡床(绳床)转变为木制的交椅,再将它发展到如今俗称的椅子,大约是在南宋中后期,由于江南湿气过重,老百姓长期席地而坐对健康不利,于是在南宋小朝廷的推崇和鼓励下,椅子开始盛行于世,到了明、清两代终于也飞入寻常百姓家。
张连举却不赞成把“床”释为“凳”,原因是“若将‘床’理解为凳,则夜坐凳上呆想,实在太煞风景”。但这个理由也缺乏说服力。身在异乡,长夜无寐,静坐室外看月,也极富诗意。
还有一个关键字:疑。如果把它理解为“怀疑”,那么整个诗句就不大好解释了,诗人怎么会怀疑起床前的地上有霜呢?马茂元先生解释为“好像”是有依据的。李白诗中还有一个“疑”字也作“好像”解:“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望庐山瀑布》)这个“疑”字解释为“怀疑”就更加说不通了。
《静夜思》像是一首“朦胧”诗,但就是这么一首小诗,有人说它是中华诗坛第一诗。其中成功的奥秘到底在哪里呢?要从众多首这样题材的诗中精挑出一首最有影响最具代表的诗来,它必须要同时满足三个条件:首先,该诗一定要精短,这就只能从五言绝句中挑选;其次,该诗的内涵性一定要广,而《静夜思》中只出现了一个“故乡”,其包容性甚广——不仅可代表家乡每个亲人,还能包括当地的风土人情。最后,该诗一定要朗朗上口,便于记牢。显然,《静夜思》诗都做到了。 (惊爆:李白《静夜思》千古之谜blog.hexun.com/ddboy6198/4564948_d.html 39K 2006-7-12 )
明代胡应麟说:“太白诸绝句,信口而成,所谓无意于工而无不工者。”(《诗薮· 内编》卷六)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誉《静夜思》为“绝妙古今”。王世懋认为:“(绝句)盛唐惟青莲(李白)、龙标(王昌龄)二家诣极。李更自然,故居王上。”(《艺圃撷馀》)怎样才算“自然”,才是“无意于工而无不工”呢?这首《静夜思》就是个样板。
这首小诗,既没有奇特新颖的想象,更没有精工华美的辞藻;它只是用叙述的语气,写远客思乡之情,然而它却意味深长,耐人寻绎,千百年来,如此广泛地吸引着读者。我们看到传统的诗歌,有的用生僻字,有的过度用典,这就很难被广为传诵,因为读者并非个个均是饱学之士。据我看,有的作者是在卖弄自己,有的则出于格律需要,乃属无奈。即使被称为“平民诗人”的白居易所写的《赋得古原草送别》,一般人也只记得名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像《静夜思》这样“无意于工而无不工”,古今少见。
一个作客他乡的人,大概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吧:白天倒还罢了,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思乡的情绪,就难免一阵阵地在心头泛起波澜;何况是月明之夜,更何况是明月如霜的秋夜!
李白的《静夜思》是怎样创作的?学术界也有探讨。
刘朝文的《李白的〈静夜思〉是摹仿之作》(《淮阴师专学报》1994年第3期。该文又以《李白的〈静夜思〉是串珠之作》为题,发表于《中国李白研究》1994年集)认为“这首小诗及其表现出来的意境,根本不是李白独创,而是摹仿了别人的作品,并用串珠手法拼将出来的”。并指出“李白的《静夜思》句句有来历”:乐府歌辞《伤歌行》中的“昭昭素月明,辉光烛我床”和《古诗十九首·明月何皎皎》中的“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帷”,简直就是“床前明月光”的原型;“举头望明月”则脱胎于曹丕《杂诗》的“仰看明月光”,“低头思故乡”也脱胎于曹丕《杂诗》的“俯视清水波”和“绵绵思故乡”。
胥洪泉认为:刘文的观点可算一家之言,但大可商榷。如果用这样的方法,即按照诗句相似或意境相近的方法去比照古代诗歌, 则古典诗词中这样诗句、意境相似的就很多, 那岂不是很多古代诗词都是“摹仿之作”或“串珠之作”吗?古代诗人的生活环境、文化背景大致相同,他们作诗又爱用传统意象,而古人通过望月来思乡又具有普遍性,所以,很多诗词都有相同的意象或相似的意境,实不足为怪。
月白霜清,是清秋夜景;以霜色形容月光,也是古典诗歌中所经常看到的。例如南朝宋谢庄《月赋》有“柔祗(大地)雪凝”、“连观(宫殿)霜缟”,把月光比作霜雪。梁简文帝萧纲《玄圃纳凉》诗中也有“ 夜月似秋霜 ”之句;而稍早于李白的唐代诗人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里,用“空里流霜不觉飞”来写空明澄澈的月光。窃以为,说李白的《静夜思》是“摹仿之作”,似乎言重。或许可以说,用霜雪比喻月光,并非李白“首创”。而在诗词创作中“用典”,或“化用”前人诗句,不胜枚举,不宜加以非议。
秋月是分外光明的,然而它又是清冷的。对孤身远客来说,最容易触动旅思秋怀,使人感到客况萧条,年华易逝。凝望着月亮,也最容易使人产生遐想,想到故乡的一切,想到家里的亲人。想着,想着,头渐渐地低了下去,完全浸入于沉思之中从“疑”到“举头”,从“举头”到“低头”,形象地揭示了诗人内心活动,鲜明地勾勒出一幅生动形象的月夜思乡图。而“举头望山月”,在晋乐府《子夜四时歌》:“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
对李白《静夜思》的探讨研究,越来越深入,越来越精细,经过争论,有的问题已经逐渐明晰。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近年来出现了一些从新的角度、用新的理论研究《静夜思》的文章。有从民俗学的角度探讨其主旨的。有用结构主义理论解析本诗的,分析了《静夜思》中的内在关系结构,探讨了其蕴涵的种种二元对立,指出正是二元对立这种人类心灵中的基本结构模式使得该诗传诵千年。这些文章,尽管有的属于初步尝试,论述不够全面深刻,但视角独特,方法新颖,拓宽了《静夜思》研究的视野。学术问题,愈辩愈清,不同见解,不妨存疑。有的作者,论证不足,却指谪他人,惟我正确,实不可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