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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共从容] 走过凤凰--那一年窒息的鱼(从容)

走过凤凰

去凤凰最直接的缘由来自于沈丛文的文集。差点得到诺贝尔文学奖的这位颇带传奇性的人物,以及他凝厚又夹着清脆的文字触感,让我生起探寻凤凰的念头。至少,我觉得,沈丛文文集里总是充满的一种魅惑,其文字和湘西的风情各占一半。

后来的一个推动性缘由则是来缘于两个朋友,第一个引导者向我讲述起他到凤凰的感触(那是在1999年吧),言语里是对凤凰的失望,我由此很难想象,并生起疑惑:一个叫做路易艾黎的外国人说:中国有两座最美的小城,一是福建的长汀,一是湖南的凤凰。这种评价是不是有点过高?第二个促使我做出决定去湘西的是一个住在离凤凰不远的朋友。在网络上相识。我一直认为自已至少是一个比较淡漠的人,能够使我孜孜不懈去追求的人事物都不太多,然而这个男人仅仅是通过语言,至少在某一个瞬间里,触痛了我。一段时间以后,我说我打算去见见你,他说我结婚了。我笑说没关系不要敏感,我是去旅行的,见你只是目的之外希望给自己的一个惊喜。

然后,我就买了去湘西的火车票。

回来以后,我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窒息的鱼……

世界像一片海洋,表面波涛汹涌,底下暗流涌动,有无数的生物存活于其中,有条不紊地各自的生存和生活着,有机而秩序井然。在最深的地方,有一种鱼,因为黑暗和缺少空气,总感觉随时会窒息,可是它们也常常浮上水面去透一口气,呼吸,然后再沉下去,等待下一次呼吸,或者绝望,或者窒息而死。

(一)

中午十二点半,背包上了中巴车,坐在窗边。他站在车外,帮我把车窗拉开,阳光哗地打在脸上,仿佛要生起清脆的声响。

人声很嘈杂,但时间是静的,车子对面建筑物上中国农业银行几个大字落满灰尘,凝视了三分钟,我说你回去吧。否则要赶不上火车了。他转过脸来,目光没有焦炬,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往心底深处探过去,拣拣以为自己可以或者想说点什么话,结果好像是时间太静空间太凝固,我的手指捞不到言语的柄儿。在网上他是直率的男人,正是那种直指人心的东西才触痛我,然而到此刻也成了沉默。我再说你回去吧。他再轻轻地嗯了一声作回答。看表,十二点三十三分,一切感觉都沉没了下去。

前座有个来送女友的男友,甚是亲热的分吃一个桔子。桔子的清香慢慢弥在车内,他抬头说,我走了。我冲他点点头。他在原地停顿五秒,然后走了。

慢慢靠在椅背上,没有回头,有种预感这会是最后的告别。车子启动,随后袭来的是更大的空旷和寂寞。

如果可以,过往仅是过往,我可以把它全部选中,然后按住“DELETE”来个清空,那人的生命将会简单太多。

湘西的盘山公路应该是专门量着车身铺的,说不定司机打个寒颤全车人怎么死的都会不知道了。我身边坐了个看起来还算斯文干净的男人,胸前抱了个黑色的大皮包,料想里边也没多少宝贝,顶多是些衣物以及买给老婆小孩过年的礼物,因着春节回家,而倍加珍贵了。男人手里拿了本青年文摘,我从包里抽了本读者出来准备看,车子却颠簸得像筛筛子,看不进一个字。男人温文地对我笑笑说,能把书换换看一下吗?我把读者递给他,接过了青年文摘。男人却能够看得下去,我只一路拿了书使劲瞅着窗外。

都是山,连绵不尽,起伏不已。冬天的风景多是枯灰的,绿也是黯淡的,树木像病了过去,恹恹地裸露着土地粗糙的肌肤。不时会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河夹在山丛之间,水从车窗里看过去全是碧绿的,分不清楚清澈与否,也由于冬天缘故,变得寂寞而凝固。

车行得最快时,我眼前突然闪起一些对他说起过的话,在哪个场合记不清了,说起最理想的生活状态来,彼此描述了一下。他微微考虑了之后,说了三个词:有钱,有权,有势。然后笑了,说并不是眷恋权势名利,而是认为生活需要这些东西。他的笑容总露着两排白的牙,眉头向上微微拱起,带点儿真。我说我可能会回去,去丽江,等我走不动的时候。自然淳朴的环境适合我,做一个自由撰稿人,静静的写作和生活。有一句不知为什么没说,似乎当时并没想起来,或者想起来了也觉得不适合说,至少,不适合对他说。那句话其实很简单甚至很庸俗,我只是想说,我希望有相爱的人在身边。可惜,情境并不适宜。

后来在凤凰时遇到一个杭州的女孩,也是孤身一人去的,清丽的面孔下散发着自由散漫的气息,有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却并不让人反感的傲气。我喜欢这样的女孩,至少在那一刻她代表了我希望企及的目标和境界。可是没人知道,我只是生活激越潜流下一条难以掌控自己方向的鱼,时时有窒息预感的鱼,而已。那个女孩,她如同一个美丽而快乐的吉普赛的女郎,她看着说,你是一个比较拘谨比较感性活得会比较困难的人。我的心开始跳得很快,我终于被这个像拥有吉普赛血统的女孩揭穿。

车到凤凰城外时,我就看到了把小县城一分为二的沱江,水流静静横穿过城,把繁华一分为二,也把许多人分隔成对岸。江边,挨挤着一排吊脚楼。

下了车之后,向车站着的管理室打听一下住宿的地方,来时准备得太少。值班室里胖胖的年轻女人一脸冰霜,丢出了一句不知道。出了车站,看到隔壁有间代购火车票的铺面,进去打听去张家界的火车票是否可以预订,里边坐了个一头卷发的男人,热情的介绍之后,我随后问起住宿的事,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说,旅行的人大多喜欢住在民居家里,这家不错,老板是我朋友,你可以过去看看,住不住不要紧。我连连道谢出来。

县城里没有出租书,跑在路上的都是突突突作响的三轮车,平时价格一元,春节期间自动涨价为两元。

车夫搞不清楚名片上的地址到底在哪儿,最后只把我拉到大概的地方,让我顺着门牌号找过去。下了车,沿着狭长的巷子走进去。路面都是光光的青石板,两边是民居,巷子大抵一米五宽,走着走着,我突然感觉到一种奇怪的东西。停住。细细思索,整个巷子只有我一个人。

是寂静。

站在巷子当中,时空突然起了一种恍惚,我几乎错以为自己恒古以来就立在这儿,也将要在这儿恒古地立下去。我知道自己已站入古老历史的边缘,凤凰,沈丛文的边城之美,第一印象竟是这样静到了心底深处的感觉。

走下去,巷子突然就转到了江边,依旧不是很宽,走几步过去就到岸边,水缓缓地流过,听不出声响。只有低矮临水的河岸边,有妇人女子在拿着木梆子“梆梆”地拍洗着搁在石上的衣服。阳光温暖覆瞰,水和树,房和人,船和桨,因着夕阳晕红的辉光,竟都有了静谥阑珊的错觉。

名片上印着的地方叫“桥头客栈”,就在虹桥南侧,很近。走进去看得出来是刚装修过的房子,还是吊脚楼的风格,主人家不在,小孩儿领我去二楼看房间,顺着楼梯爬上阳台,我扑到栏杆边,呵,阳台下就是沱江清澈而澄静的流水,流水上就是有三道石拱的虹桥,桥上就是风雨楼,这地理位置简直就是得天独厚。

(二)

来凤凰,只带了一件黑色的呢风衣外套,这个冬季如此阴冷潮湿。即使是在凤凰,雨在第二天终于沥沥下了起来。

我在凤凰整整住了五天。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后来遇上的广东人老在追问我究竟喜欢这儿的什么?为什么能住那么久?我觉得很多东西,唯心可知,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就像我对凤凰的感受,似乎是把自己溶了进去,血脉相通,所以更不容易表达。

每天晚上,总要站在阳台上靠着栏杆看流水和辉煌灯火的虹桥,有这世间最灯火阑珊的味道。对孤行的我来说,阑珊,是一种值得彻夜去体味的东西。静默的风常带了冰凉的水气扑面而来,冬天的寒意在这儿不像杭州那样深入骨髓。

隔壁住了一个从北京来的男孩,第一次见到是在我刚到的晚上,上楼的时候在阳台看到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支了三脚架在拍摄夜景,我上去,他转过脸来冲我点点头,笑。我说,你好。他也说,你好,然后就过去了。后来听旅舍的老板娘说,他还是一个学生,在读研究生。喜欢摄影。老板娘对我津津乐道着她所知道的一切,带着模糊暖昧。人们总是自觉不自觉地盼望着故事发生,不论是关已或者不关已的。可我却早已在生活里淡漠得苍白,除了接受或者必须去选择,一切都已无所谓。

第二天,在老板娘的热心摄合下,我与北京男生还是一同出去了,不过还多了一个人,老板娘的儿子上初二,放假在家,也要跟着我们一起出去玩。去的是腊儿山。

坐车到腊儿山大概中午十二点,太阳很好,先去镇上的希望小学看了看,校舍还不错,门口写着上海贝尔捐献修建等等,于是笑了。一路上无论车行到哪个偏僻的角落,只要有公路到的地方,文明的足迹总是顺藤而至,所以那些石堆的灰墙土砌的黄墙泥草糊的篱笆墙上,总是画满了广告,汇仁肾宝和中国移动的字样铺天盖地都是。

学校里已经放假,仅有的几个老师也在忙着洗衣杀鸭过年。学生宿舍楼的门口最显眼两棵柱子上挂着木制的一幅联,木底黄字,“老师要有老师的样子”,“学生要像学生的样子”。我与北京男生看了差点要笑倒,觉得实在有趣。想必这样的对联也是独此无二。

腊儿山附近都是比较古朴的苗寨村落,顺着公路慢慢地走下去,去了较近的一个,也忘了打听村名,只看见村头的一个水塘边有无数的大人孩子在洗衣服,一萝筐一萝筐地背了出来,用梆子劈劈拍拍的敲打,水很浑浊,偶尔旋起几根鸭毛,但人们依然洗得热火朝天,几个小孩在人群着飞也似的跑着打水仗。阳光探出了头,开始有温暖的意味,不再似早上般雨声沥沥。

进了村子,见到无数老人,每家门口都有一两个,坐在椅子上,膝上搁了一只鸡或是鸭,用手指翻转着鸡身在阳光下眯着眼细细地拔毛,竟然家家如是!就连欢快跟着我们的小狗,每家也都有一条!而且,全村好象全是同一品种同一大小的小狗,至于大狗,仅见一条!三不五时还会见到几头小猪噜噜地哼着在墙角晒太阳。北京男生把镜头对准了一位坐在门口正抱鸡拔毛的老太太,老太太抬眼看见,似有些害羞,使劲地把手里拔得白生生的鸡往身后藏,一边卷着口笑,露出参差不齐的牙。

几个脸蛋红通通梳着两只羊角辫,高矮参差的女孩子,拿眼睛好奇而羞涩地看着我们,镜头一转过去对着她们,马上就像受惊的小鹿一样跑开了。

村头的竹林深处,总是会藏着人家,绕过细细的田径,三转两转,就到了门口,一只漂亮的花猫懒懒地睡在椅子上,阳光下的竹林一片寂静。门没有锁,我推了推,没有人。花猫直起腰打个哈欠,就腻了过来,在我们脚边不停地蹭来蹭去,表示着亲热。北京男生说,八成是没见过什么生人,连猫也变得这样毫无防备。我大笑。

房间里常常冷,他给我开了电热器,用来烘脚的,非常暖和。我能感觉到下午的暖暖阳光正在外面,但却懒懒得不想动。火车不时长鸣着驶过。

他上来的时候,告诉我工作已经做完了。可以下去吃饭了。湖南人说吃总是念“qia”,而且这字字典里有的可查,是左边一个口,右边一个夹字。我说再坐会儿吧。我暂时不想动。他就坐到了另一个沙发上。取上眼镜捱捱眉头。一片寂静。

我的手指总是冰凉的,无法温暖。不过我比较喜欢他十指交握时候的姿势。我静静地看着寂静,轻轻的对着想象中的窗外的阳光微笑。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我感到安静。可以安静的看书。安静的思考,安静的交谈。其实可以谈的很多,可是在安静里,仿佛什么都可以不用再谈。出去时,我发现这个城里有条河,我问了他几遍叫什么,但现在还是没有记住。有时候我喜欢站在桥上看河,因为会有水静静地从眼底下流过,有时还有船,会突然地自桥下冒出来,吓人一跳。河的两岸有树有房舍,河的那边不知尽头。夜晚晚归,车子路过桥时,已是万家灯火。我伏在他膝上,有恍非人世的错觉。后来在凤凰的沱江边,每到夜晚我站在阳台上,看两岸的吊脚楼里次第亮起灯火,看虹桥和城楼上也陆续点灯笼,然后又在深夜看着它们一盏一盏、一片一片地熄了,我总是觉得这一切都像是繁华红尘织锦般倒映在水中,有不真实的疏离感。

于是在沱江边,我想起了曾经看到过的诗:岁月荒芜,阳光并未苏醒,迷信的鱼,错过,又一次繁华。

他说,你不要着凉了。我对他轻轻的笑,说没有关系。或许我一直在病着。因为我从秋天开始的时候离开云南的家,这个冬天又如此这般的阴冷,深入骨髓。唯有这几日,冬末春初的温暖阳光会隔着玻璃或者隔着想象或者直接对着我微笑,它似乎在说,鱼,你动动吧。

我回它一个淡淡的笑,伸了伸手指。

一起吃饭的时候,我竟然就喝醉了。

(三)

第一个见到的门应该是南华门。只是旧的南华门早已被拆毁,我见到的不过是一个重修了的南华门。后来一位当地的凤凰人说,当初拆了南华门,其实是断了南华山的龙脉了,所以后来凤凰的风水就败坏了,自此以后这个人杰地灵的地方再也没出现过惊世人才。说这话的那人,还举了例子,说凤凰自黄永玉之后,已然人才不继。我笑,没有插口。

南华门出来是沱江大桥,站在桥头,可以看到穿城而过的沱江和凤凰古城的全貌。桥上,几个老人放着风筝,脚步不紧不慢,手里线轮亦不舒不紧。风筝飞得非常之高,高到只有一个小小的点。江上风大。我心动,于是说,老伯能让我试一下吗?线轮就递过来了,一接过来手上立即就知道风扯住线的力量,大的几乎令我把持不住。我只好急忙将线轮还给老人,老人笑笑说小心点,然后接了回去,继续笃定自如地收紧或放松,有对力量最妥贴的掌控。

下桥来沿着城墙下的江边慢慢走,会踱到跳岩处。旧有的跳岩石搭了木板就成了木板桥,过往着背小孩的妇女和步履稳定从容的老人。岸边依旧有无数妇女用棒槌洗衣,拍打着舒缓而简单的节奏,这是没有现代文明生活重压的地方,这儿消费水平很低,这儿也比较清贫,然而生活却像沱江这泓水,清澈而舒缓,安然而平淡。

凤凰的北方,比较雄伟,恰恰贮立在江边,一旁是加修起来的河堤,有古城墙的味道。楼下就是旧时的码头,现在可以租一叶细长的扁担船,慢慢地顺流而下,去沈丛文的故居。水清透底,可以看见游动的水草。水上映着吊脚楼斑驳古旧的影,也许是承担了太多的岁月,或者是修筑者本来的意愿,楼相互倚肩而立,摇摇欲坠。它也曾光辉过吧,在那舟喧人闹的曾经,匪气十足的湘西,伴着无数船夫的浆声和月色,昂然而去。如今,它除了默然和苍老,已无完肤。

我喜欢沿着小城古巷随意地走,巷子曲折幽深,不必刻意,跟着茫然走吧。巷边的老屋,总是覆着青苔或立着蒿草,石缝里丛生着不知名的矮小植物,门扉因雨蚀而漆黑剥落,处处透着古老岁月的气息。更有可看的,是每道门扉上的对联,与别的地方人们从街上买来的毫无个性的对联相比,实在妙不可言。有各式书法,行文意境也都别具特色,总是叫人有无尽惊喜,最喜欢的,是一处名叫根石居的宅门,挂了一幅叫人不会断句的对联,“石石石石相通,根根根根相连”。

有家叫“老街饭馆”的小饭店里,卖着很地道的血耙鸭,味道着实不错,价格也便宜。厨师据说是一位作家。叫做马蹄声。后来在文摊上看到有他的散文集卖,《故乡》,翻过了看,亦很有些味道。

没有去看沈丛文的故居。但凡是名人只要出了点名气,在当地总爱出个故居什么的以供人凭吊,而且门票不菲,其实进去也不过那么几间像模像样的住宅一屋用过的家俱而已,实在没有什么。所以一向是不大去名人故居这类的地方。倒是可沿古时的官道出城,走不远就可以到听涛山上,沈从文的墓地一看。听涛山上,没有冢家,只当中竖了一块五彩奇石,就是墓碑。上面写着沈从文自撰的墓志铭:照我思索,可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不过比较喜欢的还是下边的一个石碑上一句话:“一个战士,如果没有战死沙场,就应该回到故乡”。对于沈丛文,也许这更适合于他。

另外,城中的朝阳宫也是一处保存比较完好的古建筑,以前是陈家祠堂,和凤凰其他的古建筑风格一致。斗拱重檐的戏台两边有对联如下:数尺地方可家可国可天下,千秋人物有贤有愚有神仙。甚是有趣。

至于城外的黄石桥古城,以及一段南长城的遗址,倒大可不必再去。长城修得很短,爬过北京长城的会觉得没甚意思,至于古城实际上只是从前的一个驻守的兵营,现在里边住满了人家,那北京男生说,可与猪羊齐共舞矣。

走在凤凰,民间艺术家仿佛随处可见,尤以蜡染闻名。

在老街闲逛,不经意就会遇见。俗人若我自是遇到了也不自知了,知了亦不懂深浅,这样也好,凭的去了些所谓的景仰之心。走进那位被称为蜡染大师的蜡染坊纯属偶然,只是看到墙上挂着一帛蜡染长幅,隶书小字,笔意不凡。于是循了进去,主人姓熊,很热情,给店里的客人讲解着自己的作品。后来才听说他的名气在凤凰很大。

主人说他最得意的作品是一幅蜡染的齐白石肖像画,亦说曾有人向他出价八千都不曾卖,主人还说这幅画有个高明之处,说罢睃巡我们一眼,似有意味深长的考察之意。于是一群人围着那布幅左瞧右瞧,却始终瞧不出这画到底高明在何处。最终,主人不无得意地说明,你看你看,你看这老人的眼睛,你站在左边看,他好象也在看你;你站在右边看,他也好象在看你,这就是最神的地方。我试着走了两遍,实在没什么感觉。主人说你们再看看,这高明之处就像那个世界名画娜蒙丽莎一样啊,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忙着给他更正:不是娜蒙丽莎,是蒙娜丽莎。

小城里还有位八十五岁高龄的民间艺术家,专门给乡人写对联的,住的地方起名叫“边城诗社”。路过的时候老人那样热情地邀我进去看看他的诗,我只得跟了进去,老人细细地给我讲哪副是谁写的谁送他的,哪联是他最得意的,兴奋得像个孩子。后来在年初一举行的朝阳宫书画展里又见了他,才发现他是非常受人敬重的长辈,却还能记得我,给我找了笔,让我去外边对对联,一边笑一边说对中了有奖哪。

(四)

二月从第一天开始就变得暧昧,南方的城市总有意料不到的雨,杭州或者是凤凰。以前我住的城市从夏天才会开始不停的流泪,但现在冬天也一样。

年初一,昨日炸成碎片的鞭炮红纸铺满街,人们的脚步快要结成连绵不断的流水。我挤在人群中去朝阳宫看书画展,八十五岁的曾君武老先生给我找了笔和纸,我把门口出的对联一口气对了五个,投到临时设的投递箱里。附庸风雅的事一般人总是不会拒绝,更何况我?很多人围着几个可能是书法家可能是艺术家的人在要字画,白纸一张张铺上去,墨汁淋了下来,马到成功、一马当先、马不停蹿、龙马精神、马年吉祥……一地的马,画在白色的长长宣纸上,密密匝匝地铺在阳光下晒太阳。喧闹里,说不定就晒出了一地的希望。

傍晚时去走跳岩,喜欢站在水中间的那种晕眩感觉。夜慢慢的深了下去,有小孩在河边放炮竹,扔在脚边的水下会让人惊得魂都跳了一跳。我跑去买了一把,专门放在水里,把河边的小孩吓得哇哇叫。

从早到晚,不停地走,随兴的玩,走过山,走过水,走过桥,走过人流,走过一街的喧哗一城的热闹,谁也看不到寂寞。

我给自己买了一只气球,绑在衣服扣子上,它跟了我的一天,后来夜里就焉了,它的一生风华就给了我。我却不知道给谁。

夜里十一点四十分开始,一城的烟花开放了。空气里弥漫着火药的气息,灿烂的花开在夜空里,映在水里,幻出迷离而诡丽的光影。想起某部电视剧上看过一个有关烟花的故事,男主人公为了将死的女主人公最后一个看烟花的愿望,杀了七个人得到了买烟花的银子,然后那天夜里,天上就下起了金色的雪。电视里那个镜头有种唯美的气息,烟花像雪一样的从空中落下来,金色的雪,是从来没有见过的美丽。也许,灿烂就是那么回事,绝代风华的形容也抵不过感受时的震撼。文字和语言毕竟是苍白的。

坐在矮矮的跳岩上看流水,看流水里的烟花,又感觉到晕眩,突然想变成一条鱼。

一跃而下。

或许可以听到撕碎流水,撕碎烟花的声音。

年初二,早晨开始下了微微的雨,我买了一块苗家少女扎在头发上的头巾绑在自己头上。那个像有吉普赛血统的女孩对我说,去街上走走吧,看你,都快成苗家姑娘了。

这个和我来自一个地方的江南女孩曾一语道破了我,曾经有人对我说,你看起来总是在想些什么,尽管看上去开朗而温和。却总让人捉摸不透。隔壁的两个广东女子惊奇的打量着我。我淡淡的微笑,然后把脸仰起,轻轻地旋了转,我说我的头巾漂亮吗?她们说不错不错。

北京男生昨天中午已经走了,早上出门的时候我们一起开开心心地看舞狮子去了,然后他挤进了人群拍照,我站在人圈外听着人圈里苗家姑娘汉子轻盈脆响的鼓声,突然又有了快要窒息的感觉。音乐在某种时候总是能轻易地把人的防备击碎。于是我没有等他就自己一个人走开了。我知道他中午走,但我没有回去送,也没有互相留过一点通讯方式。

有时候,人的一生里,萍水相逢一次已经足够。

他轻轻的伏在我耳边,说,你是一只鱼,对吧?我转眼无声默然的望着他的眼,我想伸出手指抚摸一下他的下巴,但手指好象冻僵了,一片恍惚。他似乎在笑,眉头向上微微的拱起,眼睛眯成一道有点美丽的弧线。

二月里全是凉意的雨水纷纷掉落在地上,又轻轻弹起,又落下。我想起刻如果有音乐,放一张低沉的萨克斯或者轻盈空灵的仙境,也许就可以听到他说你是一只鱼那句话了。但是没有音乐,只有雨和沉默,所以我最终没有听到这句话,一切不过是想象而已。我对他说,以后有什么打算?他说我不晓得。我说,无论如何,总该有点打算的,会做什么呢?他说,我不晓得。

那天去看某人的纪念馆,卖门票的老头咚咚跑上去帮我们开门,木门的锁开了,推门进去,一屋的空旷和寂静,灰尘默默地坐在台上,无动于衷。墙上挂着烫金的介绍与发黄的各种旧相片,临墙的地方偶而摆了一些听说有纪念价值的东西,或者军服或者军刀或者其它什么。

外面的阳光非常寂静,我们慢慢地念着墙上的字,一面墙壁一面墙壁地看过去,照片上的人演变着年龄,从小到大,再从大到老,一生的时光,凝缩成几百幅照片以及有限的物品证明。算是留下些痕迹了吧。有些人活上一生,也未必能够在历史里激起一丝波纹。

脚步的挪动声在空旷的屋子里清脆又笨重,我们的交谈像风中掠过去的因子,仿佛话音还没落完,它就随着时间攸地跑掉了。在这儿,像是坐在时间的夹缝里,你我站在这边,外边世界站在那边,时间在中间穿行。然而,即使我们此刻同在一边,却又是相对的,你在对面,我在这,我们之间坐着空间。

那个早晨,那个纪念馆的展示厅里,我感觉心里是空的。除了这些零碎的片断,和最后看见的那辆叫做“毛泽东号“的模型展示火车,现在已回想不起任何一点有关于这个纪念馆到底是纪念谁的了。

(五)

坐车到凤凰时,能觉察到自己茫然的快乐。除夕夜里听到风呜呜地响彻在天空里,十二点。我出去买了张卡,给遥远的朋友打电话,电话接通了,我刚想说新年快乐,那边就断了。余下的祝福堵在心里挥发不出去,只好对着从眼前逝去的风声说了几句。上网去乱逛,取了个名字叫我要击碎寂寞,有人问我寂寞可以击碎的吗?我说可以。用什么击呢?我笑说用拳头啊笨蛋。

然后去新浪的旅游论坛看贴子,发现有很多人此刻就在凤凰,也在上网,觉得很有趣。有人问我凤凰好玩吗?我说这儿有山水,溪河,古城古镇,异族风情,你到这儿以后,会不停地笑,笑,笑,不停地笑。然后呢?然后散步,一条街一条街不停地走,一遍一遍,从早晨走到黑夜,大声和苗民说话,走在去苗民区的公路上大声的唱歌,租了相机拍照,夜里回去可以听到阳台下的流水。

其实流水声听不到的。因为水流是静的,可我总在恍惚里以为听到了流水的声音,而那声音却又是寂静的。

然后我又说今天年初一,我走过一城的人,一城的热闹,吃过一城的小吃,把自己累扁了……感到筋疲力尽时下网,洗个澡看着港台肥皂剧入睡。

初三的早上坐车从凤凰去怀化,怀化火车站的候车室里挤满了人。卖票口的长龙队伍排得出了门外。打听后知道初四的火车票已经没有,只发售初五初六的。我不想等,想立刻就走。

天上下着细细的雨,气温很低,站在车站门口手脚冰冻地等着买票,异乡的街头,头一次体验到凄冷。有个年轻的女人过来问我去哪,说她有票。我说条件呢?她说必须在她们宾馆里住宿。我说要明天的票,她说可以。看完房间出来之后,交钱房钱买了票回房间一看,吓了一跳,票上写着只到金华。回去找那年轻女人,她却不在,另一个女子说她什么也不知道。然后咚咚跑去我的房间把床套什么的一古脑儿拿走了,我说你做什么,她说这房间没有床单的,我说这怎么可能?你们的经理呢?在哪?给我找来。后来,胖乎乎穿着车站制服的中年男人上来了,与我吵架一般交涉一番之后,终于把我的票给换掉,把床单换上,但要多补一点钱。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说行,反正钱不多,就补上了。回房间把包放下来,觉得累到没有办法,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温度没有空气,像一个巨大的封闭的笼,压迫从四面八方而来。

出去给朋友打电话,隔着遥远的空间,熟悉的声音也无法带来一点点温度。挂上电话,一个人呆呆地站在街头,空旷的天空,潮湿的街,无数走过的身影,从没有任何一刻,我在自己某些很透明的等待中看到了自己苍白得透明的脸。

开始不停地在大街小巷走,一条又一条,污泞,潮湿,堆满垃圾。可是不能停下来,我想找个有温暖灯光的地方停下来,可是每家开着的店门口都摆满了鲜红的玫瑰花。花瓣有些丝缎一般的柔软,我熟悉那种触感,即使是闭着眼睛也能够脉络清晰地感受出来。我对自己说,只要找到一家没有鲜花的酒吧或者茶吧或者咖啡吧,我就进去。

冷清的街热闹的街一条又一条,只有无尽的卡拉OK厅音乐厅,仅有的几个酒吧里灯光非常冷,下午的时候服务生们沉沉欲睡空气里没有人烟,坐下去后每一根神经都开始颤抖,于是只好再起来继续寻找。这个城市,有条鱼快在漂泊的空气里慢慢凝结,从寻找到绝望。

还记得第一次看《飞鸟和鱼》的时候还在念书,那时有种更多的感觉是模糊,所有的感觉仅仅只是一种爱情的感觉。而今天却突然鲜明地想起四个字:窒息的鱼。

夜幕慢慢垂了下来,街边的夜摊已经开始摆上了火。我走上天桥,看着四面八方。

后来发现旁边有家叫尘缘人生的音乐厅,推门进去就听到了一种温暖的音乐,吧台在远远的那一头,亮着桔黄却暖和的灯光。我走过去,里边是个干净的剃平头的中年男人,微微发胖,穿T恤套灰格子衬衣。我说是老板吗?男人点点头。我说我冻坏了,给我一杯热咖啡好吗?只有速溶的。哦,那还是给我一杯酒吧。要什么呢?没想好,你给我酒单看看。看了半天,我说有二锅头吗?老板抱歉地摇摇头说没有。最后还是要了一杯红酒。

酒喝下去感觉更冷了。我像蚕一样把自己紧紧的包裹起来,缩进沙发,音乐一首接一接地响起来,有人高声唱有人小声唱有人乱七八糟糟有人走调得让人只想发笑,许多人真的在笑,空气里热热闹闹的,人们都用自己的语言在大声地宣读快乐。在这儿,在走完了不大不小的一个城市之后,我摸索到了一种东西快要烂掉的气息。

春天真的快来了吗?树叶也许正悄悄的爬上枝头,然后会从鲜嫩变成透明,然后空气里就会有淡淡的香,我出去的时候却只闻到一城垃圾被雨水浸泡后发出的腐烂的气息。

去上网的时候,见到一个温暖的朋友,她说你以后还会继续喜欢性灵的人和事物吗?还会继续追求吗?我没有回答。

(六)

火车缓缓地开动,早晨的空气从铁轨下的石堆里散发出清冷的泥土香气。

路过一个不知名的小站暂停时,旁边的民居里有老老少少的人怀里抱了削好的甘蔗来卖,我旁座的一个戴女式吊坠耳环穿黑色西服的男人越过我爬到窗口招呼着下面一个大妈说要买,大妈仰着脸问要几根?男人说两根。大妈把甘蔗递了上来,伸出两根手指说,两块。男人把手伸进怀里掏了一阵,拿出一块钱丢了下去,然后,突然,对着下面的大妈嫣然一笑,以极快的速度把窗子迅速地放了下来。隔着模糊的玻璃,我看到站在地面上的大妈捡起地上的一元钱后,愤怒地举起了手中的甘蔗拍打着车窗,一边嚷着些什么。窗子里我旁座的男人把头伏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好象突然变成了死人。大妈的愤怒改成了把甘蔗丢在一边,并举起了一块大巴掌大的石头以示威胁,她年老的脸上刻着无数的风霜皱纹,眼睛里闪着火花。我原本以为她会走开,但她坚决地示意如果不开窗给钱的话将毫不客气地把手里的石块扔上窗户。我突然觉得欢喜,欢喜于这位大妈如此的坚决。

我站起来使劲地把窗户往上提,然后转头对扑在桌上的男人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一块钱就给人家吧。旁边的人默不作响。扑在桌上的男人一动不动,就像真的死去。然后我又提高了声音说了一遍。所有人的眼光聚在了那男人的身上。男人仍然头不抬一下,手却把脚下放好的甘蔗抽出了一根递了过来,对面坐的一个妇人飞快地接过,把甘蔗递了下去。大妈抱起甘蔗快快地走开。以后就再不光顾我们这边的车窗了。

人把自己交给车,车把自己交给路,路把自己远方,远方也许就把自己交给了宿命。所以铁轨延伸的方向总不可预知。

离杭州还有四个小时的车程,我给凤凰写了一封不会寄出去的信,这儿已没有群山高岭,只有村舍人家流水。树木一排排从窗外闪过,整齐而有序。最喜欢穿过遂道时,巨大的声响轰鸣,光线突然暗了,耳膜被拍打得紧绷了起来,风从窗口猛烈地扑进来,一下子让人无法呼吸。

原来,风迎面而来的时候,就会让人窒息的。

而黑暗和巨大音响里,一切突然变得透明而脆弱,包括声音、人以及感觉。仿佛轻轻用手指一碰,然后,什么都会碎掉了。夜里,车总是停靠在不知名的站台上,昏黄的路灯像一双双默然的眼睛,惨淡地望着车厢里的人们,除了睁大眼睛望着它们,等着火车又一次行走之外,只剩下风呼啸着掠过车顶的声音。

打开那本从一开始就带在身边的读者来看。文中有两段话赫目惊心:三十岁之前不在乎的东西之一——飘泊。另一段话是:自由的代价是必须忍受住的孤独。

后来看安妮宝贝的瞬间空白,那些异常感性的文字,重复又重复,却在那一刻之间让我感觉到窒息。她的文字就像她的许多描写,像一朵洁白绽放的花朵,却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口。

最喜欢三篇:交换,七月和安生,暖暖。有时文字竟可以让人如此疼痛,像一道冷冽而清澈流过去的雪水,凉意弥散的同时,会带走人的一切感知。文中总是不停飘泊的女子,寻找并体验着宿命。

不停飘泊的人,或者是无法停留,或者是不能不走,宿命的旋律及无奈散在每一个字里行间,让人绝望。

那天站在河里矮矮的拦坝上看流水,感觉到晕眩,想变成一条鱼。

一跃而下。

或许可以听到撕碎流水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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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已拜读,
2# 近猪者痴


消灭零回复,何况是这么好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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