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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共从容] 长安汉月。 作者:乌云登珠

编者申明:《长安汉月》未经作者乌云登珠授权,任何个人和组织不得以任何方式转载和出版,否则后果自负。


雷人版文案:

身为家奴务必要淡定,不幸成为霍去病的家奴更加要淡定。

他乱发脾气,忍了; 他心情不好拿她出火,忍了。
可是,明明彼此不喜欢对方,为何要令她怀孕?!

怀孕就怀孕吧,就当在霍府赚了一张长期饭票,继续忍。

可是,为什么他一会儿逼她一处用膳,一会儿逼她一同就寝?

面对这个给吃不给看的妖孽,女主终于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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懵人版文案:

雄关漫道,北国瀚海,一生轻狂尽付河山。
天何茫茫,水何澹澹,何人倚剑笑看云天?
英雄埋骨,大漠雪原;
红颜寂寞,深深长安。
梦中的金戈铁马,大汉朝的烽火狼烟,
不知不觉已湮灭了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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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情提示:

本文非穿越,在尊重历史的基础上,尽量为大家写出温馨有趣的言情故事。

内容标签:天之骄子 近水楼台

主角:霍去病

【正文】

  长安汉月
  作者:乌云登珠

  晚来风

  第一章
  风若有手,在层层草波上翻飞推动,抛起片片细屑,向长空飘去。
  元狩元年,宁静的也漠。
  沁水为界,北邻界休,南至谷源,这里是中原难得的一片水土富足的草场。此时正是秋色明净的时候,草色绒绿,野花烂漫。
  突然,一阵阵隐约的雷声遥遥传来,草原的宁静被倏然打破了。
  贪食草籽的野兔、草鼠、狗獾……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小动物悚然立起耳朵,不安地望向西边渐沉的斜阳。
  惊雷未到,风尘先起,也漠的小动物们呆了一呆,忽然撒开四腿,向着东南方向四散奔逃起来。他们的奔逃速度如何能够比得上天降的霹雳?只看见黑云阵阵翻滚而起,方才还昂挺的草茎纷纷倒伏。
  宽展的草原上,庞大的骑兵队仿佛黑潮漫堤般一层层奔腾而出,波浪骇人、铺天盖地踏裂、震碎了草场。
  每一个军士的身长均在八尺以上,高大威猛的西域骏马飞奔如电,无数硕大的马蹄无情地践踏着脚下的一切,黑盔黑甲下,一张张年轻而刚毅的面容被疾驰的速度模糊成一道浓黑纯正的铁流,如长虹贯日,如大江破堤,骄傲地横扫过方才还宁静的也漠。
  前面的阵列如尖椎一般,整齐、密集;后面的阵列仿佛重拳一般,笔直地击向草原的尽头。
  在一往无前的铁骑约八百米处,忽然出现了一人一骑。
  满天波涛中,这个骑兵也是黑盔黑甲,只有红色的大氅如同染血的翅膀,随风轻动。马头边,飒拉拉飘动着指挥作战的小型帅旗:飘展的旗帜上,红底黑字,“霍”字张牙舞爪,霍然凛凛。
  他就是此次也漠练兵的主帅——霍去病。
  此时的他,横刀立马,直面着万马奔腾的冲击。
  远远看去,他的前方是杀气连天的沸腾;他的身边却是凝固无声的空气。
  铁骑队前列的百夫长许地看到了远处站立的人,眼睛猛然眯紧,注意力集中到了极点。他在等待着……等待着……对面这个人的命令。
  双方相距五百米……
  不仅是百夫长许地,稍微靠前的军士也看到了前方的人。他们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夹紧□的战马,让自己的速度保持在一个快速稳定的水平。
  进入了全力冲击的骑兵,速度是非常惊人的。
  眨眼间,双方只相距三百米了……
  许地的心跳如重擂,紧张地等待着对方最后的命令。
  双方相距一百五十米……战马踢出的沙石已经足够飞溅到对方的脸上,战马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向前猛扑……
  而那一人一骑,依旧凝若磐石,静若渊峙……
  双方相距一百米……
  终于,百夫长看到了对面的将军缓缓举起令旗……
  战鼓声仿若暴雷一般猛烈砸响,催促着骑兵们勇往直前……
  铁骑前端的士兵们却恨不能立刻调转马头,不要冲倒了自己的将军;身后的铁骑队却依旧无知无觉地随着战鼓的催促,狂奔而起。
  百夫长几近绝望,却等不到他需要的命令……
  双方相距三十米……
  百夫长许地在极度绝望中保持着残存的清醒,终于,他终于看到了一个全身心盼望的命令——帅旗终于扬起……
  百夫长喜极欲狂,大吼道:“左右分队!”
  “左右分队!”
  “左右分队!”
  ……
  军士们发泄一般一起狂吼起来,声欲裂云。
  许地率先按照事先训练过无数次的动作,拉缰、侧马、偏身,以极小的角度与方才还并肩的军士分作两队,在长天荒原上,画出两条深重黑亮的完美弧线。
  两道弧线分开的地方,是高举令旗、岿然不动的将军。
  从天空向下俯瞰,他如同破开狂海怒潮的分水神犀,光芒万丈,连千军万马也在他面前暗淡下去了……
  弧线画完,许地知道他们已经避开了将军,狂喜过后,是身心抽干的空虚,历经战尘多年的汉子也不觉浑身发软:
  如果,方才他的传令略迟半分,他的军士们动作不够整齐的话……许地不寒而栗:他和身后两百名骑军足够将霍将军踏成肉饼!
  这种测试骑兵变队能力的方式真是太变态了!
  可,又如此霸气!
  许地心有余悸地继续跑队,整理队伍,忍不住回头看看那个立于死境而依然神定气闲的遥远背影,据他所知,那不过是一个年方弱冠的少年。十七岁那年,因“勇冠三军”而被皇上封为“冠军侯”。
  重盔重甲,草尘喧腾中,他无法看清年轻将军的模样。
  站在极静极动的边缘,霍将军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镇定,才是真正可怕的力量!
  许地身心俱疲,沉默地带着自己的队伍向营地走去。
  这位参与过卫青将军漠南战役的汉子,早已熟悉了这个少年将军那近乎偏执狂的练兵方式:只有他,会这样冷静沉着地要求士兵从烈日暴晒到大雨滂沱都坚持着简单枯燥的队列练习;只有他,仿佛天生就是一个为战场而生的纯粹军人,从不知道什么叫做疲惫,立足绝境而从未有半点犹豫与动摇。
  霍去病固执严酷、一丝不苟。
  几个月来,他将听令转向、随令启动、听鼓进攻、迅速回防等行军奔袭需要的动作,统统逼入士兵们的身体,硬生生化作了他们生命的本能。
  夕阳渐渐斜沉,草原却依旧不得安宁。
  老兵们抬起疲惫了一天的头,堵住耳朵也换不来安静:整个营地都是节日般的欢腾。无数年轻人欢呼着雀跃着,说是他们的主帅打算在篝火边蹴鞠。
  许地将被子蒙在头上:要习惯,要习惯,骠骑营里不乏年轻得精力无处宣泄的少年人。精力最多,泛滥到恨不得拆天的就是他们那个主帅霍去病!
  终于忍耐不住,他也跟着年轻的士兵们按队列重新来到草场上。
  粗大的木栅栏,飘动的彩旗门,燃烧到半空的篝火旁,已有数十个少年在奔腾跳跃。他们都没有穿重盔重甲,一色儿红色的薄纱军衣,黑色的牛皮大靴,勾勒出令人羡慕的年少与青春。他们一般儿的动若猿猱、行若流水,只有头上扎着的红色或蓝色的布带,可以分辨出他们分作两队,正在互相之间做着激烈的对抗。
  由于出身骑兵,他们个个身材十分高大,蹴鞠时的灵活穿插、带球过人、倒踢盘腿……他们的动作灵活而充满了力量的美感。
  “阿赫!接住了!”头扎蓝带的霍去病一个勾踢把装满了羽毛的牛皮大球向左方踢去。一个与他年岁相仿的蓝带少年应声而起。
  由于霍去病被军士们围追堵截,这一脚的角度有点偏,那蓝带少年不及用脚去接住球,只将肩膀一抬,他的双肩十分灵活,仿佛舞蹈一般,那球便被他的肩膀卸去急飞的劲势,滴溜溜转着落到了他的脚下。
  霍去病已经冲出了重围。
  一个头上扎着红带的青年,斜刺里冲出来,他体高力壮,倔牛一般狠狠撞在霍去病的肩膀上。霍去病缓了一缓,大堆红带少年涌向护球的郑云赫。
  郑云赫怪叫一声,连忙将球一脚踢出重围。霍去病哈哈笑着,从红带少年身后接过球,半空里转了一个身,那皮球咕咚一声落入球门中。那红带青年才知道中了声东击西之道。
  扎蓝带的十数少年如炸了窝的麻雀一般欢呼起来。郑云赫对那红带青年道:“哥!兵不厌诈!”
  郑云海呼哧呼哧喘着气,一脸地不服气。回头与自己的队友嘀咕了一番,一起大声道:“再来!再来!”
  霍去病和郑云赫互看一眼,兴致勃勃:“再来就再来!”
  晚风猎猎中,他们薄纱飘动,神采飞扬。
  篝火熊熊中,他们闹在一处,分不出胜败,也分不出尊卑。
  整个营地里欢呼声随着蹴鞠的激烈对抗而不时掀起□,白日训练时的疲惫似乎都被他们扔到了脑后……
  也漠的最东头,可远远望见青色的群山。
  在翠绿飘摇的草地深处,有一座木头搭起的小阁。虽然并不是很大,但是飞檐斗拱,回阶走廊均精巧雅致。走廊边的木栏杆上,站着一个少女。
  洁白深衣的舒缓广袖被晚风轻轻吹起,如一朵纯白的鸽子花。
  少女仰起头,正收着晾在栏杆上方的布巾等物。看似随意扎在脑后松松的秀发,密亮柔软,整齐而一丝不乱。
  赵破奴呆呆地看着她。
  从跟着霍将军起,他就知道那被称为“天子门生”的年轻将军,吃穿用度,甚至跟随的人,都是上上之选。这次随军带来的两名侍女,在他的眼中,更是恍然若天上的仙子。只要她们出现,也漠的煞气似乎也黯淡了;夕阳的血光也仿佛温暖了。
  面前的这个素衣的女孩叫绿阶,屋内那个穿绯色衣衫的女孩,名叫红阙。
  绿阶安静练达,红阙天真娇俏。
  也漠小阁边,浓翠的草色点缀着一朵朵金色的蒲公英。
  绿阶收完东西,无意间抬头,正撞上赵破奴莽撞的目光。
  赵破奴面红耳赤,忙不迭调转目光,装作仍然肃立在站岗的样子。绿阶从容平视,抱着东西向门口走去。
  赵破奴静屏呼吸,只等到她从他身前经过,才慢慢清醒过来。伊人已去,只有清淡的气味萦绕他的身边。
  “绿阶姐,你看那个傻子模样!”红阙卷下竹帘,接过绿阶手中的东西,一件件叠起来。
  绿阶知道她又在瞄窗户。
  霍去病的母亲卫少儿,自妹妹卫子夫尊及妃嫔之后,便由皇上做主嫁入了陈掌府,成了陈掌夫人。
  两年前,霍去病封侯立府,卫少儿循例送了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孩作儿子的侍妾。当时便挑中了四个丫头:青霜、紫云、绿阶、红阙。
  可惜,他对她们丝毫不抱兴趣。
  不出三日,府中上下都知道这四个女孩子没能得到男主人的青睐。
  冠军侯府乃是新建之府,因皇上对霍去病的极度宠爱,所有家人奴婢都是詹事府、平阳公主府中拨来的能干可靠人。他们也往往是在两府中颇有根基权势的上等仆人。
  世人皆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殊不知,妒美之心也人皆有之。他们对这四个除了容貌别无依凭的女孩子,天生就没有任何好感。
  霍去病对于自己的府邸从无收管之意,一年中倒有八九个月在军营里。对于各府拨来的下人,一概不使。
  霍府中既然没有一个是男主人的亲信,平阳府、詹事府双方下人自然都想执掌大权。霍府的表面平静下自有暗潮涌动,而四个侍妾不成侍妾的女孩子便成为了权力倾轧的牺牲品,动辄有咎,很快就连睡觉的房间都不再提供火炭了。长安的冬天,雪厚三尺,四个美丽的女孩子不知道究竟能熬到哪一天?
  无所依凭也要自寻依凭吧?绿阶的目光寻来寻去,还是落在了霍去病的身上。
  时机总是给有心人的,这一年,三月上巳节。
  霍去病依例随驾洗濯祓除,这种场合,公主、郡主、贵女、命妇都会到场。以前霍去病仅为侍中,归属卫青左右,所以总是只身前往。现在他已贵为大汉列侯,自然要带人一同随行服侍。
  因四个丫头乖巧不多嘴,他便无可无不可地带去了紫云和绿阶。
  她们出身低贱,没有见过什么大场面,皇宫盛宴对于她们来说没有向往,只有恐惧。
  ——不愿意零若贱泥,那就迎对困难。
  前夜,两个丫头互相打气,决心不让自己的生涩变成懦弱。不管自己心中多么自卑,也要将头一直高高抬起。
  一如绿阶的揣测,她们的骄傲虽然是装出来的,但是也同样能够得到霍去病的默认。
  而霍去病的默认,比什么都管用。
  霍府历时数月的权力纷轧,在四个女孩的生存反击中,逐渐尘埃落定了。
  霍去病仍然没有收她们为侍妾的念头。
  约半年前,青霜紫云年满十六岁。汉朝律例:凡平民女子满十六岁而不嫁者,罪及父母。卫少儿自己出身奴隶,持家一向还比较厚道。感念两个孩子这几年来的辛苦,枉担着“侍妾”的空名前途无望,特地恩许她们以侍女的身份脱了奴籍,给了很多银两,让各自父母领回家乡另行择配去了。
  卫少儿的这番恩典,让本以为会这样枯老霍府的绿阶,有了望见黎明曙光的感觉。
  她将一条霍去病的衣裳慢慢折平,想:该轮到她出府了吧?

  陌上花

  第二章
  赵破奴将马车赶到小阁前:“绿阶姑娘,马车备好了。”
  绿阶挽起玄凤朱云流火纹的门帘,走出小阁,屋檐上的铜铃叮铛如同环佩轻击。绿阶坐到马车后面。
  这是一辆青铜无盖的车,专用来运菜运货。也漠军营约有两万将士,蔬菜肉食都是从长安附近运来,每十天送一次货。霍去病是此处的统领主帅,他的菜需要绿阶去挑选一些好的运回来。
  这应该也是霍去病这一次会将绿阶红阙带到军营里的原因。他要她们教会他的军士为他备菜、烹调,还要她们为他主持砌造一个合乎心意的浴池……一句话,他要求绿阶和红阙为他营造出冠军侯府里的舒适来。
  他本来常年呆在卫青的军营里,卫青将军出身贱奴,吃穿都不很讲究,常和军士们同吃一口灶。霍去病却不知为何,偏偏培养出了挑剔的毛病。休说那等军中的粗茶淡饭,就是有些大臣家的厨子略差一些,他还嫌着不肯进宴。
  据说,有一次皇上发“怀古”之幽情,宴请武将们吃那烤得生熟不匀,口味不好的羊腿。李广将军、卫青将军、公孙敖将军想到开国高祖颠沛流离,衣食不周,方才能够打下这浩浩江山,成就这大汉朝的基业,口中吃的是肉,胸中激荡的是豪气。几多唏嘘,一时老泪纵横,恨不能长啸数声以抒胸怀。
  皇上刘彻也深为祖上的吃苦耐劳而感动,一尊天颜,一起捋袖挽裳、茹毛饮血。
  惟有霍去病冷对宫侍送上来的腿肉,一筷子也不动。皇上让他吃肉,与大家一起忆苦思甜,霍去病以“吃不惯”当场拒绝。
  李广将军气绝:此乃不肖子也,踢出午门去;
  卫青气绝:拂皇上的逆鳞,真真辜负了舅父对你多年的教导;
  公孙敖将军瞄一眼卫青,气绝:呃……我小舅子气绝,我也跟着气绝。
  皇上刘彻气绝,这可是祖上的传统……哈哈哈!皇上干笑三声,拍案:“朕要的就是这等锐气!”又道,“待你出征,朕亲自赐你食竂御厨……”
  话音未落,有个名叫主父偃的大臣黑着一张脸,阴侧侧道:“刀磨得太快,恐易折!”
  刘彻扫了主父偃一眼:此人自己就是大汉朝的一把刀,还有脸出来说叨?皇上广袖一展,向着自己的文武权臣们一一俯瞰:在这里的,哪一个不是朕掌中的快刀?中原逐鹿唯我独雄,九州问鼎唯我独尊,我刘野猪要的就是这些刀!
  不够美味的炙肉终究被抛在了宣室殿的金阶外,而皇上也将凭籍着这些脾气大、个性强的大臣们,将大汉朝推向历史的某座高峰。
  绿阶坐在马车后面,赵破奴小心地驾驭着马车,尽量不让车身有一点颠簸,稍有起伏便忍不住回头看那个白衫的背影。
  赵破奴本是北地边民,曾被俘入匈奴部落做了几年奴隶。他目光远大,不甘心为奴,在匈奴之地一边熟悉地形,还勤学了一手粗浅的匈奴草药。后来,他寻到机会逃回汉地,发誓要以血还血,报当年为人奴隶之辱,这“破奴”两个字就是他自己为自己起的名字。
  这几年他光顾着练武学本事,自己的个人大事就耽搁下来了。有时候深夜一人,也会难得有一点属于男人的寂寞。
  现在,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在这秋日,赵破奴带着她,恍然行走在一首温柔的歌谣中。他的动作就不知不觉轻柔了起来。
  绿阶感觉到了他的小心翼翼,也对他抱有了善意。有时颠簸很大她也不发出声音,只用手紧紧攀着车栏,让他可以安心赶车。
  也漠上开遍了蒲公英,衬着蓝天,纯净地让人想唱歌。
  绿阶是淇地人,那里的旷野里也长满了这样的野花。早春挖野菜,夏天追萤火虫,秋日收稻子,这些平凡的小花都会和她做伴。这是她最无拘无束的童年时光,虽然短暂,可是却那么难忘。
  后来,父母不能养活他们这些孩子,看她还值几个钱,就把她买到了长安城,充作家奴,让兄弟姐妹们暂时有些口粮可充饥。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听到身后真的传来了歌声:“爰采唐矣?沫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绿阶一听,眉头微微拧起。
  这是一首军中流传很广的混帐歌!
  大致意思是说,有人问一名年轻男子,小哥啊小哥,你在哪里采菟丝啊?他回答,在沫之乡下啊;小哥啊小哥,你思念的人在哪里啊?是美丽的孟姜姑娘呀!我思念的姑娘约我在桑林里相会,还要邀请我到她的家中,送我到淇水之上啊……
  绿阶不能阻止赵破奴唱歌,这岂不表明她听懂了他的意思?可是不阻止吧,他就这样一声声,一段段,不住地唱着。
  因长年在塞外生活,赵破奴的口音并不纯正,听起来有一点别扭。但是嗓音很好,年轻男子的声音缭绕在平旷的草原上,随风自起韵律,仿佛透明。
  赵破奴一边清唱,一边心里在打鼓:他通过这几天有限的接触,看来看去这个绿阶很顺他的心意。温柔善良做事情也很能干,如果娶回家中,定然宜室宜家。他有着边民的粗犷,唱起这一首广为流传的歌谣,想试探试探绿阶的心思。
  绿阶似乎浑然未觉。
  到了营地,赵破奴将绿阶直接引入军中的粮库:大米、小米、莜麦、青菜、白菜、肉类……都成山成垛地收在这里。绿阶走在大小菜库中,指点着赵破奴选菜搬菜。她自己也伸手将一些选中的菜从菜堆深处搬出来。
  守卫粮库的军士们望着军中难得一见的女人,没有不屏息凝神的,只有赵破奴可以跟着她与她低声说话,不时道“诺”,他的心里又有一些隐隐的得意。
  事情办得很顺利,绿阶依旧坐回赵破奴的车后。
  这一次车板上堆满了菜蔬,她的位置变得窄了些,赵破奴特地转到车后,把菜蔬堆得高一些让她坐舒服一些。他们两个距离很近,赵破奴凑近一看,发现绿阶的眼睛漂亮得出奇,犹如以精致的水墨细心描绘而成。
  这种宛然天成的完美与人为勾勒出来的眉眼是完全不同的。赵破奴深吸一口气: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眉目如画”吧?
  她的楚楚动人,无声地拨动了赵破奴体内男人最隐秘的那根弦。
  他忍不住盯着她唇上细腻的肤质,很想深深吻下去,含住了轻轻揉弄……
  绿阶感到了他靠得太近,以手扶住几棵还有些摇晃的圆白菜,向他示意已经很好了,快回去吧。
  赵破奴轰然惊醒,急忙退开这个危险的距离,到前面去赶车。
  绿阶的双脚垂在车后,也漠的秋草翠叶隔着裙裾,轻扫着她的足尖。
  赵破奴有美在侧,身体里涌动起阵阵难耐的春潮。他向来自恃歌声不错,忍不住又亮出嗓子唱了起来。
  美好的东西谁都会情不自禁去欣赏,绿阶坐在他身后,沉浸在他的歌声之中。她觉得,就算是长安城里那些有名的歌者,也没有他这股清澈自然的味道。
  还有一个月她就有了自由身,她心里也知道陈夫人会给她指定一个男子婚嫁。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的男子?能不能成为她幸福的依靠?
  她更希望那个男人可以带着她回到淇地去,找到自己的父母,把这几年她攒下的银两帮助他们度完余生……
  虽然他们亲手卖了她,她并不恨他们。
  她知道父母生下她的时候一定很高兴,被迫卖了她的时候一定很凄苦很无奈很伤心。
  她希望他们能够看到他们的女儿不管是什么样的境况,始终活得好好的。
  草原的天,就像是孩子的脸,前脚还万里无云,这半晌之后,一层层薄云如水墨一般,从草原的尽头慢慢洇染上来,不一会儿,便天染轻墨,风含微凉。
  赵破奴不知道是心不在焉,还是天上的云色让他有些担忧,他的马赶得快了一些。绿阶一声轻呼之下,一个圆白菜从菜垛上滚落了下来,她没有抱住,看着它落在地上,在马车的前进中很快拉开了与她的距离。
  绿阶回头招呼了一声,赵破奴停下马车,他还没有来得及从辕驾上跨下腿来,绿阶手一撑,自己从马车跳了下来,跑向那个顽皮的圆白菜。
  跑到了白菜边,抱起了菜。
  秋天这一拨的蒲公英还没有到“花罢成絮,因风飞扬”的时候。墨色浓淡的云山之下,映着初秋草原的满目深翠,满山遍野都是仿佛金色星辰般的蒲公英。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她回眸看到脚边有一朵扶摇颤动的白色小绒球。绿阶复又折下腰,将那枚早熟的蒲公英绒花采下拿在手中。
  一阵草原风吹过她的手指,绒花忽摇了几下,大半朵白绒便从她的指尖散开去。绿阶索性用力一吹,绒花受了这意外的风,漫天扬散开来!
  天上的墨云越发浓重起来了,压得草原颇有沉闷之气。绿阶没有感到这些,她只看到白色绒花在天空中高飞,带着新的希望,直往天尽头去了!
  绿阶欣喜的目光跟随着那些白绒的飞舞,仰头望向天空。
  绿阶站在原处,恍惚间自己已涉身淇水,回到了童年那些自在的日子里。
  青色的远山、绿色的草原、薄墨的云霭……成片的乌云在绿阶身后,风拨弄得她裙带飘扬,她素衣白衫浑欲起舞,将翱将翔——她只顾看风景,却不知自己在别人眼中,亦成了一幅水墨画儿。
  万点绒白中,绿阶思情幽幽,心驰神往。
  ……
  绿阶忽然似有所觉,旋尔转身。
  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远处出现了一抹深黑浓重的色彩。
  绿阶恭顺地肃立低下头。
  这是一支晚归的骑兵队,仅有十数人,他们移动的速度很快,眨眼间已到面前。
  为首的正是霍去病,外黑内红的大氅在风中飒飒作响。当这支骑兵队带着呼啸的马蹄声从绿阶前面一掠而过的时候,她挽着白菜,敛衽屈膝向他行礼。
  霍去病这么多天一直与军士们滚在草里泥里,想着早些回到小阁去洗一个热水澡,他直接越过那辆堆满了菜蔬的马车和向他行礼的女子,继续向前飞奔而去。跟在他身后的十二铁骑也一刻不缓地紧随其后。
  赵破奴也早已屈膝在地上行了礼,待到那黑云般的骑兵队化作远远的一道烟尘才站起来,连忙重新驾辕上路。
  绿阶重新坐上马车,心中暗自思量,侯爷回到了小阁,她和红阙有得忙了。
  这里离小阁不远了,绿阶远远就看见小阁周围站岗的军士人数多了,有袅袅青烟从灶屋升起。她知道红阙已经开始给侯爷准备洗澡水了。她迟归了一会儿,希望红阙不致手忙脚乱……
  快到小阁处,赵破奴忽然停下马车,回头对绿阶道:“绿阶姑娘!”
  绿阶正想着回到小阁如何做事,被他生生唬了一跳。赵破奴的声音不是很响亮,一个个字很有力地传入她的耳朵:“我定会求得霍将军的恩典。”赵破奴沉下头,他明白自己唐突又莽撞,又抬起头明亮地看着她:这句话他不得不说。
  绿阶坐在马车后,一片片撕着白菜叶。
  ——她当然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秋衫薄

  第三章
  小阁内墨帘轻卷,缨络纷披。
  黑油髹金漆案上是一盏淡酒,酒味清凉,可以宁神。棠木池壁边,错金博山炉中笼着一炉百焚香,香气薄淡,若有似无。
  霍去病靠在满池热水中,任那热气在身上氤氲缭绕,渐渐涤荡去这数日战尘的泥泞与喧嚣。他在军营驻扎地不过呆了五天,两个丫头便按照他的要求,布置出了这个汤池,与他在长安冠军侯府中的几乎一般无二,他非常满意此时的放松。
  绿阶红阙站在汤池边,两人均纹丝不动仿佛两个绢布做成的假人,只是这汤池边的摆设。
  一直等到霍去病将杯中的残酒喝完,红阙才轻揽衣衫,蹲下身去,悄然无声地用一个银质刻丝壶为他重新将酒杯注满。
  霍去病身体一动,绿阶明白他沐浴已毕,与红阙几乎同时迈步,一个撤去汤池边的酒具,一个端上叠放整齐的干净衣裳。
  红阙走上前来,替霍去病穿衣。
  不是霍去病弱智不会穿衣服。这汉代建朝初年,国家穷得连皇上的座驾都无法找齐六匹毛色一致的马匹来。随着文景之治的休养生息政策,到了刘彻时代,国库殷实,贵族的生活也开始极尽豪奢之特色。
  服装更是显示奢华生活的一个重点。
  不但织物繁多花纹精细,服装的款式也以宽大为美。像那些贵妇人喜作外披的素纱蝉翼衫,最宽处达到一丈,一般贵人的衣衫光寻一个袖子就够人急出一头汗,更休提一个人自己将衣服穿好了。
  红阙以指尖轻拂衣领,手腕稍一用力抖开衣衫,一领两袖皆握在了手中,斜斜轻披在霍去病的背上,双手灵巧地左右互绕,襟衽之间便以一个优雅的长结固定住;再将手腕翻过来,就势提起霍去病的外袍,轻托他的臂膀让他将手伸直。霍去病身材高大,红阙身材娇小,不见她如何吃力,那外袍就巧妙地搭上了霍去病的肩膀,左右手顺势一捋,袍衫挺直,玉带围腰。
  红阙对于自己侯爷的腰身尺寸十分熟谂,将手臂环到他身后。她与他的身体距离近一分则显得狎而不敬,远一分则不能将那络缀了十块镂空古玉的宽帛腰带扎束整齐。
  她一路做下来如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绿阶站在一旁则在想,红阙越发珠圆玉润起来了,这样缚腰带的动作以后恐怕得改一下。
  她有点犯愁:让红阙再多加一个转身的动作吗?
  其实,青霜也好,紫云也好,还是眼前的红阙,她们每一个的动作都是经过了严格训练的。
  霍去病不会知道,她们几个在他不在府中的时候,并非闲散度日。
  四个女孩子生怕不能供他差遣而再次落入遭人欺凌的地步。但凡端茶奉饭、穿衣结带、沐浴梳头……种种关于他的琐碎之事,绿阶都要求姐妹们必须将动作简化到最合理的地方。她先设计动作,然后与紫云青霜红阙一起练习到再无差错为止。
  其中红阙最年少,手也稍笨,不知道被紫云绿阶打过多少掌心,方能如今天这般独当一面。
  她正在琢磨着红阙的动作,冷不防发现,霍去病正站在她的面前。她流畅纯熟地递上一盏凉茶。霍去病体热,沐浴过后都要喝一杯甘茶。
  茶盏端了上去,却不见接。
  绿阶以为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足,抬头望去……
  头发上似乎有什么动了一动,绿阶浑身僵住一动也不敢动……
  霍去病从她低垂的发丝上取下一颗细小的绒花,略看了一眼,食指一弹,那朵蒲公英的绒花便消失了……
  绿阶心一阵收紧:在侯爷面前,她一向将自己收拾得绝无一丝杂尘,今天却粘了这蒲公英绒花来服侍他洗沐……
  霍去病顺手取过茶盏,将那清凉微碧的水一饮而尽。
  绿阶垂袖退步;霍去病潇然走出汤沐室;红阙在汤池边整理他换下来的衣服。
  绿阶发了一会儿呆,放下茶盏来帮助红阙收拾热水。
  绿阶心中不知那朵绒花是否有祸,又不能跟红阙说。她们姐妹俩,她才是红阙的依靠。相比也漠荒原那一刻的放松,绿阶接下来几天都会有惴惴之感。
  这个秋天,真不是个好季节啊……
  霍去病伸展手臂,连日来积存在身上的沙尘与疲劳已经一卷而空了,他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信步走到南屋,如往常一样,红阙在矮案上摆放好了热饭热菜,立刻退出了屋子。他吃饭时不喜欢人服侍,绿阶和红阙也从不会轻涉他的屋中。
  绿阶红阙是不会安睡的,她们站在南屋门口,静候着他的召唤。平息凝神,她们又似两个精致的绢娃娃,只是这门口的摆设而已;而他,在军营里生动与神采也在这里消失得干干净净,在他看来,走出军营,就没有几个人让他有说话的欲望。
  这样的日子一日复一日,她们都已经习惯了:侯爷未起身,她们已开始准备早起事宜;侯爷不安歇,她们也不会回房。
  第二日,霍去病要求绿阶、红阙在一天之内将小阁里的布置工作全部完成。
  两个女孩子只好脚不点地的忙了整整一天,骨头都快散架了。红阙不知道为什么侯爷忽然这样严苛,绿阶也没有猜出来。
  其实是霍去病看到她在野地里玩得很快活,还粘了满脑袋的蒲公英绒花回去。
  一个女人自己自娱自乐一下跟他无关。但是,他老远就看到赵破奴被她迷得近乎痴呆,满腹火气腾腾地便冒了上来。
  赵破奴刚选入骠骑营不足两年,不但武功不错,且有一技之长在军士们中口碑也很好,他一向算他是个人才。最近阶段冷眼里掂量好了,本想把他升个官,做个曲长管上个五百来号人。瞧现在那付色迷迷的小样儿,再上战场肯定会减员!“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他这副孬样非带坏了半曲兵丁不可!
  一个绿阶,毁了他一个曲长!——杀了她的心都有了!
  霍去病决定:这等祸水,绝对不能留在军营了。
  他严令绿阶她们两个尽快完事,又迅速让一辆小车将她们送回长安去了,来个眼不见为净。
  赵破奴自然没有轮上送她们的差使,他只远远看到绿阶拉上玄武镶黑边的车帘,然后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霍去病年少孤傲,根本不知道“体恤”两字如何写。他要的是精如纯钢的兵,于是,就不许他们有一丝儿杂质。
  他的霸道之下,谁还敢说那些与战事无关的事情?
  敢说这种话的人,真是被雷劈大了胆子!
  回到了府中,绿阶跟红阙说起了改系腰带的动作。红阙嘟了嘴:“不改不改!练了这么久才熟练的。”
  绿阶无奈地笑,她又不好跟她说,红阙太过丰满,做那种动作实在不是很好。想了想说:“红阙,侯爷身体一天比一天长得宽厚,你这样围过去万一没够好,这腰带就……”她正比划着,发现红阙没有反应。
  绿阶推她:“想什么呢?”
  红阙睫毛一闪,眸中幽光闪闪:“姐,你觉不觉得,咱们侯爷是长安城里最俊的男子?”
  绿阶不语,看红阙还要说什么。红阙继续两眼放光:“侯爷的确是一回比一回看起来精神了……你自己不也说他……”
  绿阶讶然:“我说什么啦?”
  红阙羞答答地比划着:“……一日比一日长得宽厚……”
  绿阶浑身发热:“红阙你也太……”色啊……
  “是你自己说的嘛。”红阙也委屈。
  我说得又如何?谁叫你想到歪处去的?!绿阶恨得敲她的头,让她清醒一些,红阙不依,两人闹在了一起。
  其实她们的那些刻板模样都是做给霍去病看的,因为她们以为侯爷喜欢这样。
  私底下,两个十六岁的少女能够死板到哪里去呢?更何况她们彼此相扶走过了最苦难的日子,感情亲厚仿佛一母同胞。相比于青霜的能干有魄力,紫云的聪明乖巧,这个人情世故稍差的红阙,才是绿阶最放心不下的妹妹。
  绿阶笑着捏了捏红阙的鼻头:“收起这点痴心妄想吧。侯爷这么高贵的身分,皇上自会给他安排门当户对的亲事。”
  红阙跟她没轻重惯了,柳眉一扬:“侯爷不也是家奴出身吗?在这个大汉朝,没有什么不可能!”
  绿阶敷衍道:“好吧好吧,你就慢慢等着吧。满了十六岁侯爷不收你,可要乖乖跟着我。”她们四人中,只有红阙无父无母,绿阶打算让她跟着自己,就当是亲妹妹照顾了。
  红阙有此春梦她很理解。
  想当初,她们被卫少儿选入霍府时,霍去病因英姿夺人已经名满长安,在绿阶等年幼少女心中,未免不曾描绘过一些缤纷而旖旎的画面。
  可是,两年前,她们第一次见到这位未来的主人,她便体会到了什么叫空梦幻影。
  穿过冠军侯府长长的廊道,她们在卫少儿的带领下,悄无声息而又忐忑不安地来到了他的屋子。
  同寻常贵公子一般,他在家的时候也是宽衣缓带,玉簪束发。一盏清水,一炉淡香,他坐在薄薄阳光下看书。
  金色的阳光漏过竹帘,在他身上投射出温和的辉光。
  但是,他的人却一点儿也不温和。
  虽看不清面容,那织绫深衣的厚厚遮盖下,依然可觉,他浑身散发着充满了男性质感的锐气与光芒,令她们不敢仰视。
  绿阶她们连忙低下了头。
  卫少儿将她们引到自己儿子的面前,她的说笑声在霍去病沉默无言的对比下,空洞地简直有了回声。
  绿阶尚年幼,觉得有些好笑:堂堂詹事夫人,在自己儿子面前,似乎说不上话。
  没等绿阶唇角勾起一个不谙世事的笑容,霍去病从沉重的书简中抬起头……
  一切都仿佛凝固了……
  卫少儿停止了不住说话的嘴,四个女孩的心一阵收缩,将自己收拢成小小的一个点,缩入小小的壳中。
  他居上而下,森森然扫了她们四个一眼。只这一眼就让绿阶的心落到了低点——仿佛是寒夜的一星冷芒,明澈锐利,也冰冷彻骨。
  她们唯一珍贵与自恃的美貌与年轻,在他的目光下,如同长安城外的初雪,瞬间无形。
  他站起来走了出去。
  他的书简是轻轻放下的,他的衣衫是轻轻掸开的,就连他步子的声音也不甚沉重。可是,绿阶分明能够感觉到,他,很烦她们。
  人生之初见,他是高高在上的侯爷,她们是一群小透明。
  她轻拍着红阙,好妹妹……喜欢霍侯爷的女子,长安城有多少啊?何苦去凑这份热闹。
  她笑:看来,秋天真不是什么好季节……
  ——不是这个季节不好,其实,是他们几个都开始长大了。
出家人,慈悲为怀,不住院不打针,不医药乎!
殿前欢

  第四章
  也正在长大的某男,如今正跽坐在椒房殿的缠枝茱萸纹氆毯上,手里一杯御赐的香茶。
  椒房殿乃是皇后的居所,柏梁为柱,白玉为阶,椒香贴壁,搞得异香异气的,因此霍去病一来这里就习惯性皱眉。
  敢在皇后宫殿里皱眉的人估计不多,所以,他的这个经典造型被皇后卫子夫的宫女们视为:“霍将军可真酷哟!”
  偶然他不皱眉的话,宫女们又会评价:“霍将军真是温润如玉哦!”
  有一回皇上希望霍去病刚勇果敢的个性熏陶一下他的那温柔善良的长子刘据。于是,霍去病暂时当了一阵子“孩子王”,宫女们握胸惊呼:“霍将军真有亲和力!”
  ……
  无语了。
  霍去病本来是回长安跟皇上汇报军队训练的近况,遇上舅父卫青,被约来此处见见她的姨母皇后。见皇后是假,他知道,是他母亲卫少儿要见见他是真。
  他很少与母亲生活在一处,大汉虽然注重孝道,霍去病对于大礼上也一向比较周全,但是真要他对自己的母亲亲密无间,他做起来有点难度。
  有时候卫少儿自己都会诧异肚子里怎么会跑出来这样狼崽子似的、没心肝的小子出来!不但从不肯叫长平侯陈掌一声“爹”,而且成日里只知道野在军营里。若无重大节日要事,连她的家门都不登。
  其实,主要是因为这对母子世界观不同——卫少儿实在个很风流的女人,霍去病实在是一个很不风流的男人,
  卫少儿在平阳公主府做家奴的时候,是很有男人缘的。霍去病的父亲霍仲儒是一名来自平阳的小吏。本来是前来办公事的,不知怎么办着办着跟人家的漂亮家奴办到了床上。
  卫少儿与霍仲儒两情相悦,霍去病也就忍了:是他父母,他没得选择。
  事后证明卫少儿挑选男人很没有眼光,霍仲儒始乱终弃,不肯娶卫少儿,也不肯认霍去病。霍去病继续忍了:卫少儿当时也算无知少女,勉强同情一下。
  还没等到卫子夫、卫青的出头之日,卫少儿却已经又找了个男人情投意合了。此人就是长平侯陈掌,而且,她又是没有名分的!
  霍去病愤怒了:你也太能帮我找后爹了吧!
  等到卫子夫称后,皇上刘彻觉着自己的大姨子还在与人私通实在不成体统,便黜了陈掌的正妻,让卫少儿入主长平侯府……
  至此,霍去病再也没有正眼看过这对夫妻。
  生他养他的老妈,他不得不承认;至于,那个偷鸡摸狗的后爹要他承认?休想!
  所以说,卫少儿不该疑惑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儿子,而应该庆幸,他俩幸亏是母子,他不能拿她怎么样。
  霍去病坐在卫青身旁,随意用着一些茶点。
  卫青已经三十多岁了,尚了公主后,越发恭谨温厚。他跟自己的姐姐说着一些家常话。卫少儿坐在妹妹身边,看看儿子再看看弟弟,这平常温馨的家人聚会中,都是些大汉朝最有权势的人。
  卫子夫最烦恼的就是儿子性格不受皇上喜欢。前几天,皇上又冲她发火,说她把太子娇养得都不像个男孩子了。卫子夫一说起这个话来就不免长吁短叹,卫青为姐姐多方劝解,皇后才慢慢舒展了眉色。
  卫少儿见他们姐弟的心理咨询暂告段落,瞅了空道:“去病,你府里的丫头绿阶过几天可以出府了,我来接她吧。”
  一个丫头出府还要夫人亲自接,这大概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在卫青和卫子夫看来这却十分平常。卫少儿平时没有机会进冠军侯府,她虽风流,喜爱热闹,霍去病毕竟是她心上的一块肉。
  奈何霍去病的生活不喜欢她打理,只有这府中人员进出、年轻家奴婚配、年老家奴归养……这些事情十分琐碎,霍去病嫌麻烦,卫少儿就担当下了这个“重要”的职责,时不时去关心一下儿子的府第。卫少儿的这片慈母之心也算用心良苦。
  霍去病被她这么一说,本来就皱着的眉头忽然拧起了一个小结。
  卫少儿想着又可以到霍府去看看,瞧瞧儿子的日常起居是否舒适妥当,心里十分高兴。上了些年纪的妇人大多嘴碎,卫少儿又是女人中的女人,嘴越发碎了,捡了便宜还在卖乖:“其实把她们留下也无不可,当初也是为娘千挑万选出来的美人儿……”
  卫青和卫子夫明白她能再去霍府的心情,也都附和着姐姐的话微笑。卫子夫道:“用顺的老人总比新人好些。去病挑一两个先收了房,等将来有合意的再接入府中也很好。”
  卫青也觉得纳个妾十分平常,这等女子话题他不爱多发话。
  “绿阶留下。”霍去病将茶盏转一个身,把玩着漆盏上的云凤纹。
  “……”众人不解。
  霍去病眉峰一耸:他的意思他们怎么不明白?他说道:“绿阶已经被我收房了。”
  全场静默。
  卫少儿有点失望,想今日不能去霍府看看了。旋即雀跃起来:“要把绿阶纳为侍妾?那为娘给你准备丝被罗帐!”她扳着指头细数起来:“这可是冠军侯府头一桩红喜事,总得见些红色方显吉庆……”
  霍去病烦的就是这些,打断她:“已、经、是、我、的、侍、妾、了。”
  没听明白吗?老娘!您不必瞎操心了,那些乱七八糟东西也不必送进府来了。儿子没见声息的已经把人给做了!
  卫少儿呆了一呆,合掌而笑:“原来……已经……”她笑得活象跳进了米缸的老鼠,霍去病怎知道她的脑子“原来”“已经”转到了抱孙子的事情上去了。
  这里霍去病妙摆了一道乌龙,把绿阶从此留在了府中。他娘也因“生米煮成熟饭”,不能为他安排那些繁琐的事宜,他心中颇有一些得意。
  他自己却不知道他这十九岁的“良家子”在大汉朝早成异端。
  汉代贵族男子娶妻是件非常隆重的事情,不但讲究家世门庭,而且男子都要等到行过冠礼之后方能娶妻。
  不过,对于男人们什么时候睡女人睡多少女人,就没什么禁忌了,长安城里尚未娶妻的“单身汉”们基本上个个姬妾成群,儿女成群。
  霍去病已到弱冠之年,别说有孩子了,根本连个像样的女人都没有。这副模样,怀疑他有隐疾、甚至有龙阳之好的人都大有人在。
  卫子夫知道皇上喜欢这个消息,为了哄皇上高兴,便很快把霍去病在府中新纳了一个侍妾的事情通报了皇上。
  皇上果然大喜过望,仰天长笑三声。
  他身为一代雄主,开疆拓土是他最大的心愿。万兵易求、一将难得,他希望霍去病早续烟火,渴望着再多一名将才。
  他从霍去病十六岁起,干等了三年。
  现在终于有转机了!皇上的雄心掺杂了八卦的精神,吩咐下去:“传那名侍妾入宫!”
  他要看看何等奇女子能够让去病小子这棵百年的铁树开了花,千年的莲子发了芽?
  未央宫上下谁不好奇?从来没有见过哪条皇命传达得如此迅猛:不但宫内传事太监都知道了,连深宫里的宫人们也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就连王夫人的幼子刘闳,也一边摇着拨浪鼓,一边唱着:“霍将军纳妾啦、纳妾啦……”孩子停下拨浪鼓,好奇地问带他的宫女:“什么叫纳妾?”正叽喳叽喳讨论得起劲的宫女们吓得全都跪下来:“小祖宗,这话你怎么知道?”
  刘闳眨眨漂亮的大眼睛:“你们到处在说啊。”
  ……
  皇上打算将绿阶接到宫里来瞧瞧,霍去病自然也知道。他的侍女,他的家奴,还不是他一句话说了算?这些屑末微尘的事情,他连多想一下的心思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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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阶如常日一般,检查衣物,看视房间,品尝饭菜,间或与红阙说笑。
  侯爷回府、离府从来就呼啸而来、呼啸而去,不会打一声招呼的。因此,他在与不在,她们都要把府邸照管好。明知他不回府,也会按照他的喜好做好饭菜。
  刚忙完早上的事情,忽报得门外有马队前来。
  绿阶和红阙疑心是侯爷回来了,彼此检查一下衣装,整理一下头发,走到门口去看。
  角楼上的军士说远处来了一队马队,这些军士都是斥侯出身,放在这里瞭望人来人往也真是大材小用了。
  这马队渐渐驶近,虽然没有什么仪仗,绿阶和红阙还是认得出是皇家的期门军,后面似乎还隐约跟着一辆马车。
  绿阶和红阙认为是什么贵人来至,带着众家奴齐刷刷地跪下了。马车里走出一位老黄门,头发花白,背略驼,眼睛透着灵活。看了跪在地上的霍府下人一圈,目光落在绿阶身上:“这位可是绿阶姑娘。”
  绿阶去过几次未央宫,见过这是皇上的传事太监元宝公公,点了点头。
  元宝是个老人精,宫里一传出冠军侯新纳的侍妾名叫绿阶,他就已经差不多对上号了。这个丫头他还有些印象,不觉得有多出彩。当下堆起一个笑脸,走上来将绿阶扶起:“绿阶姑娘请起。”
  绿阶不明所以,看他的礼数不对,待欠身避过又觉得如此深谙宫道的老奴决不会行错礼数。只稍避一下,就恭谨地受了他的礼。
  元宝公公看她受礼并不畏缩,气度也比较大方,心下方始确定,这的确是霍侯爷的新好。
  霍侯爷以后当然还会纳妾,还会有身份高贵的贵女当夫人,但这个能够受到皇上接见的侍妾将来地位恐怕也会与众不同的。
  “皇上请绿阶姑娘入宫觐见。”
  绿阶望着那马车:原来,是来接她的。她不明白什么事情,凭她再聪明,也猜不出霍去病会摆出那种乌龙。
  绿阶素衫素裙,连个发髻都不曾挽,一副地地道道的使女打扮走上马车。未央宫那边已然摆开架势,以皇帝刘彻为代表,蓄积了无数眼珠子等着欣赏绝世美人呢。

  挽青丝

  第五章
  元宝公公看着绿阶在自己面前坐下,在他看惯皇上美人的眼中,这个女子只能算中上之姿。看她手不很细腻,歌舞音律显然不通。老黄门叹口气,他早已见怪不怪了。皇上当初将卫子夫立后已经让他大跌过一回眼睛,如今什么都能够承受。
  绿阶跟着他穿宫室,过永巷,一座座殿堂走过去。
  很快就来到了椒房殿。有几个宫人见到元宝公公,屈膝行礼。绿阶默默跟在他身后走入了卫子夫所在的兰香室。
  “启禀皇后,绿阶姑娘已经到了。”
  椒房殿一下子安静下来了。大家其实都一直在等着那个名叫绿阶的女子过来,霍去病名冠长安,总以为做他首任侍妾的,应当是个千娇百媚的人儿。冷不防元宝公公身边多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怎么也没想到便是大家私心揣度的人。
  卫少儿先迎了上去,拉住绿阶的手:“绿阶,大家都等着你呢。”
  她的亲热在绿阶看来又突然又没道理,她不必抬头便能感受到无数眼睛盯在她的身上。皇后、卫长公主、阳石公主、诸邑公主、公孙敖夫人一大帮子朝廷贵妇眼神或犀利、或优雅、或好奇、或意外,形形色色千奇百怪地望着她。
  这些“大家”都是等她的?绿阶头皮有些发麻。
  以平静掩盖困惑,敛衽跪下,给皇后、公主、翁主、列侯夫人、将军夫人、御史夫人……叽里嘟噜一大堆贵妇人一一行大礼。
  这些贵人还真是头一回见到她,那些宫女侍人终于有人将她给认了出来:数年前这丫头来过一次,人还没有长开模样,比现在还不如。那时候她似乎不通宫规,礼数行事都不太周全,只会梗着个脖子站在霍将军的身边,知道的明白那叫傲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隔夜让鱼刺给卡了。
  暴殄天物啊!
  椒房殿内外怨气冲天,震得殿顶的乌鸦一阵乱飞——冠军侯如此翩翩风采,葬送在这等庸脂俗粉之手!
  这些宫女的想法当然有妒忌的成分在里边。
  在卫子夫看来,这个丫头虽然衣服头饰都朴素平常,行礼宫规倒还比较周正,气质上也算婉约动人,象是一个明事理的姑娘。卫子夫想起绿阶应该换身衣服,便示意卫少儿去张罗这件事情。
  卫少儿的心思滑到了别处,将行完礼的绿阶拉起,目光顺着她的腰身转来转去:“绿阶,你……”她压低声音,“什么时候成了去病的人?”她抱孙子心切,自以为用了极低的声音在说话。
  天不助她。
  她此话刚出口,适逢卫子夫让她做事,所有的目光注意力正落在她和绿阶身上,而天上乌鸦也恰好悄没声息。她暧昧的目光,缺乏素质的话语清清楚楚落入了所有人的耳目之中。
  卫子夫也不由暗叹一声:难怪这个姐姐在自己儿子面前都不受待见。
  卫少儿如此直白,那些贵妇宫人贵女也不是省油的灯,目光一下子全部集中到绿阶的腰围上去。卫子夫转过头,装作不曾看到这种尴尬的场面。
  卫少儿十分无辜:我是在说婆媳私房话啊~
  一片死寂中,卫少儿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绿阶退开半步,低声说道:“夫人说得是。奴婢身体发肤都是侯爷的。”
  “是啊是啊……呵呵……”卫少儿拉着绿阶逃也似的往更衣室去了。
  绿阶从她的话里终于看出了端倪,低下头,跟着卫少儿走了。
  皇上刘彻摆了个家宴,请卫大将军、姐姐平阳公主、皇后卫子夫、还有霍去病一起聚一聚,顺便看看霍去病的女人。想起这事他就乐:他一向视霍去病如同自己的儿子,可惜自己生子太晚,太子刘据才七岁多。现在霍去病有了女人,他也可以提前享受一下抱孙子的乐趣。
  刘彻特别命令霍去病去椒房殿迎接皇后和卫长公主、阳石公主她们,主要是想看看一双璧人走在面前的模样。霍去病不太情愿去,刘彻又命卫青一起去接平阳公主,舅甥俩又一次往椒房殿而去。
  因在宫中,不便骑马,舅甥两人龙行虎步,步行而去。
  “去病。上谷的消息听说了吗?”
  霍去病这几日蒙头在军营,边线上的消息都有皇上直接过问,身为大将并没有这样的情报线。去病凭直觉便知道什么事情:“死伤多少?”
  “万人入,杀五百。”
  霍去病明白其后还有“抢掠无数”这一句。匈奴对于边境的骚扰并非夺命为主,而是抢掠财产,夺人劳动成果。
  椒房殿就在前方。宫殿灯火通透如琉璃,中有宫人提灯往来,忙而不乱,安静而优雅。卫青和霍去病不知不觉停下脚步,不知何时,两位大汉朝最出色的将领,眸色已深沉如墨夜。
  “舅父。”
  霍去病发现,舅父的鬓角已略有霜丝:一年战事如熬十秋,舅父的精神气力都消耗在了抗击匈奴的战场上。
  “嗯。”
  卫大将军发现,自己的外甥又长高了几分。也是他们老卫家的高挑身材,似乎比自己还要高大一些。
  卫大将军抬起手,如去病小时候一般将大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霍去病不避不让,那坚实的肩背仿佛能够扛下擎天的柱子。卫将军的唇角划开一丝笑容:这就是他的外甥!
  未央宫的玉壶更漏远远传来,似在催促着什么。
  舅甥俩这才默默无声地继续向前走。上谷之事,这几天皇上为何只字未提?汉匈边关可会有战事再起?若起战事,何人为将?何人从副?何处出兵?
  两个人都没有问,也没有就战事有所商量,而彼此心思,彼此都已明白。
  也许,这就是他们之间独有的默契。
  在这个静谧的夜晚,他们的灵魂都走出了这个繁华靡丽的长安城。
  浩浩沙场,茫茫天山,有铁马冰河,悠悠入梦……
  当一干华丽团簇的女子拥簇着卫皇后、平阳公主向他们走来的时候,霍去病似觉得她们才是恍惚在梦里的。
  几个贵妇宫人将一名华裳女子从人群中引出,带到霍去病的面前。绿阶照主奴之份向他行礼,他受了她的礼,重新回到皇上的席边,任绿阶落单在贵妇们堆里。
  目睹此景,宫中未婚女子皆群情昂奋:看看看!霍将军身边依然空虚,大家都还有机会!
  皇上刘彻则再次被霍去病无情地打击到了。
  玩过无数高级女人的他,怎么看都觉着霍去病这匹野马没有被这个女人给收住。皇上抚额:伤脑筋,还得给这个小子找个女人去。又怒:长安城那些吃皇粮的,你们生的那些个闺阁佳丽都躲到哪里去了?朕想给冠军侯配一个种就那么难?
  当下,鼓乐齐响,歌舞升平,玉佩琳琅,冠冕乱晃,纸醉金迷中皇上也似乎沉醉于此。
  万骑匈奴马横扫过上谷,其实早已吹皱了皇帝的心事——七十年磨一剑,皇上的宝剑,应该出匣了。
  霍去病被皇上留在了宫中伴驾。
  绿阶一个人从未央宫回来,合府上下皆知,她的命运已经改变了。
  绿阶似乎也很认命。先是自己对着铜镜将长发盘成发髻,然后将使女的布衣收起来,换了与侍妾身份相衬的绫罗衣。除了做事吃饭,就是一个人安静地睡觉。
  红阙看不出她是悲是喜,她心里倒是十分羡慕绿阶的际遇。拿着宫中、平阳府、陈府各处赏赐回来的色彩浓丽的精美衣饰,看个不停,脸上布满喜庆的红云:“这些衣裳真是好看,你怎么不穿起来?”
  绿阶正在全心全意地核定今日侯爷的饭菜,出了一回神方道:“侯爷不喜欢的。”这是绿阶定的规矩,侯爷不回家也要给他准备好饭菜。
  红阙拿着一件富贵牡丹百鸟纹的纱罩衫在自己身上披着,转个圈转到绿阶身边:“姐,过几天侯爷回来了,一定会传你侍寝吧?”
  绿阶从菜谱上抬起头,怔怔望着她,神色里也不见害羞。
  倒是红阙推了她一把:“姐,你怎么不脸红呢?”
  “去。”绿阶心烦意乱地推开她。
  她们几个是以侍妾身份入府的,卫少儿为避免她们不懂事情,扫了宝贝儿子的兴致,曾经让年长的老嬷嬷给她们上了一点生理启蒙课。
  嬷嬷耐心训导的结果就是,红阙初通人事了,基本上到了“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地步,更何况她们家侯爷生得那般英伟,想想都要脸红的……
  偏偏对方还是一个只给看不能吃的妖孽……
  这种诱惑……
  红阙越发钻了色情的牛角尖,恨不能今晚就看到鸳鸯成双。在此黄色情绪的鼓舞之下,红阙抱着新被褥扬言要去给侯爷,呃……铺床……
  绿阶似乎也情不自禁呆住了。
  是夜,霍去病没有回府,在未央宫辞别皇上直接去了军营。
  侍寝的事情根本没有被人提起,绿阶盘在头上的发髻如同一个挂在脸上的笑话。
  如果摆在三年前,绿阶这种冷遇够人受的。放在今日,绿阶不太在乎,穿着她的绫罗衣照样安排全府上下的事宜,她在霍府的身份又不是别人的闲言碎语轻易改变得了的。
  善良温柔不等于软弱无能,走到今天,绿阶的威信在霍府已经是一人之下百来人之上。再年长、再有权势的仆役也要低头屈膝,尊称她一声“姐姐”。
  日子就如流水一般从指尖滑了过去。过了秋,就入了冬,红阙转眼也将满十六岁。
  渐近年关,绿阶巴望着侯爷回来,求求他红阙的事情。
  今年似乎与往年不同,霍去病除了去军营就是在宫中,根本不到府中来。一天天的等待,一天天的失望,带给她一天天的煎熬,最后化作一天天的绝望。
  刚过二月,卫少儿那边传来消息,说让红阙收拾收拾回詹事府。
  再也留不住红阙了,只能将红阙送出了府门。
  绿阶别无可以给的,把自己数年来积攒下的银子用包裹包了,追出门去送到她手中。
  姐妹情分,在主子和侯府的规矩面前,如齑粉一般渺小。
  红阙当然不肯走,绿阶怕她耽误了时辰,使主子们生气,反耽误了前程。遂下力气硬将她推上车,红阙忽然回头握着她的手:“姐,我走了,你怎么办?”
  绿阶一言不吭地将她用力塞入马车内,催着马车夫快走。
  等到她眼睁睁发现红阙的车离府门越来越远,觉得她就像是被自己活生生亲手推出去的。
  绿阶一个人坐在府中,觉得府里越发空空荡荡没一个说话的人,更不会有人逗她开心了。
  红阙体弱,做事不够机灵,个性也过于天真,绿阶和紫云青霜几个大的一向对她多有照顾。不过,绿阶知道,这些年红阙胡说八道的,只是为了让她三个忧心忡忡的姐姐们,能够笑着走过了那些最辛苦的日子。
  她的红阙,是一个多么懂事的妹妹啊!
  没有了这个妹妹,她该怎么办?
  “侯爷回府——”角楼的铜锣响彻全府。绿阶惊得站起,她有两个多月没见到侯爷了吧?
  霍府与别处不同,但凡霍去病回府入住,一切都按军中建制。
  只见黑压压一队骠骑营军官纵马而来。这些惯于沙场上千里驰骋的男人们,即使入了长安城,浑身的铁血豪气也不见半分收敛。
  官道之上有礼制,他们不便飞奔。到了霍府这一路围墙,则再没有了丝毫客气,放马直泻踏月碎星地疾驰而来,他们马蹄如雷,步伐如山,直将那长安官寺当成了大漠荒野,老远的距离便震得跪在霍府门前的家奴们身心俱跳。
  到了门前也不见他们减速,二十余匹健马蹄飞乌光,冲到大门前,几乎撞上台阶才不慌不忙一个个拉缰、回腰、收辔,踢镫下马,位置虽有先后,动作竟整齐划一,数十人如一人。
  本就守在门前的数十名霍府军士,与马匹上飞身而下的二十名骑兵,同时两厢分立、后退半步,让出一条道儿来,动作也整齐划一,数十人亦如一人。可以想见,若在战场上,他们必然数百人、数千人,皆如一人!
  这些军官中,镇武校尉郑云海、期门官高不识、侍中郑云赫、百夫长许地等等皆在此列,他们大多是霍去病亲随中的亲随,有几张脸连常年在内宅的绿阶都依稀认识。
  霍去病一般回府不带军官的,这一次可谓骠骑营的顶级精锐倾囊尽出,似乎这一次回府有着特别的意义。
  毋须号令,这些骠骑营的军官士兵们“哗”的一声,战靴向后踏出半步,同时单膝着地。手中的铁器兵戈对准地面,“哐!哐!哐!”三记重响,撞得山摇地动:“属下恭迎——霍将军!”
  他们雄壮的声音震得秋叶粉碎,令人气血翻腾。
  威风的排场之后,一匹高大的黄骠马,神气活现地载着它的主人踏步而来。
出家人,慈悲为怀,不住院不打针,不医药乎!
夜未眠

  第六章
  郑云海今日当值。
  此人一双梢长的丹凤眼,黝黑的皮肤,梳紧的发髻,浑身利索地如同一支上了簧的铁箭,随时可击出伤人。
  他的父亲是出身细柳营的郑钧老将军,早年便已战死。云海作为军功世家子弟,当初选择跟随内戚霍去病的时候,着实让亲人不甚理解。
  不过,他认为自己选择的不是皇上的外甥,而是一个自己看得上的好朋友,并不改初衷,还带上了自己的弟弟郑云赫。
  短短几年,他已经有了校尉的军职在身上。他本不必再为霍去病值勤,只是他习惯了为自己的将军站岗,今夜又不同寻常,他不打算睡。
  站在另一边的名叫陈焕,是个英俊而沉默的少年人,两年前也跟着霍将军袭杀过籍若侯产。
  郑云海看见一个侍妾打扮的女子端着晚饭走进霍去病的房间。
  过了一会儿,郑云海听见里面传来“哗啦”一声,还有霍去病的喝声:“来人。”
  霍府内一向被绿阶她们弄得平静至极,霍去病在家里也不差遣军士。郑云海向与他一起站岗的陈焕示意一下,自己走了进去。绿阶跪在一堆漆碗长筷之间,霍去病正慢悠悠地喝着茶。地上竹鸡脯、燎鹌鹑……弄得饭菜狼藉,显然霍去病还没吃上饭就让绿阶给泼在了地上。
  郑云海按军礼抱拳:“霍将军。”
  “带出去。”霍去病用眼睛示意着地上的绿阶和盘案碗筷。
  郑云海遵命请绿阶让开,绿阶固执地推开他的手,自己顺顺气,抢着去收拾。盘盏没有叠整齐,菜盘子又滑腻,刚站起一半又哗啦一声倒在地上,菜汤油浆洒得到处都是。
  绿阶知道自己刚才还算是失手,这回真是闯了大祸,三年来,她穷其心血学会的就是这些事情,怎么会做不好呢?不过是红阙走了而已,她怎么会做不好呢?她近乎执拗地端端正正重新跪下来,继续收拾起来。
  郑云海看这个丫头固执,他又不能去强扯将军的侍妾,等着霍去病的命令。
  霍去病没注意这些,正看着绿阶呢。
  她跟着他多久了?
  冠军侯府刚建起来的时候,他不喜欢詹事府和平阳府两处的管理风格,但也知自己年纪长大,再带着军士们呼喝来呼喝去的并不合适。眼瞅着绿阶四个丫头不错,就让她们逐渐冒出来。
  霍去病对绿阶的了解远远高于她自己的想象。
  他天生感觉敏锐,洞彻能力好,不管绿阶如何努力显得与姐妹们是平分秋色的,他仍然很快就能够确定,这四个人中间最管用的,只有绿阶。
  平阳府里的老家人们一直觉得她们四个太神奇了,推敲侯爷的事情从不出错。青霜紫云她们也以为是绿阶聪明过人,连绿阶自己也迷糊着。
  其实,绿阶当时年纪尚小眼界也不足,霍去病性子又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要让绿阶事事都能摸准他老人家的特殊癖好,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只不过霍去病认为,自己待在府中的时间有限,只要她十成里猜中个六七成就算她及格;有时候猜错了只要不很离谱就当它不存在;实在讨厌的,他摆个脸色出来,绿阶能够及时更改他就不跟小女孩子一般见识了。
  这些年,他睁一眼闭一眼任她去发挥;有时候遇上他心情好,还会不动形色地替她收收场子。
  他纵容着绿阶的自信心和在霍府的威信,而绿阶也确实如他所需,令行罚止不失他的威风;做事有余地不坏他的名声。
  她只是喜欢扮演低调,追求和诸位姐妹共同进退的表面效果,凡事也考虑姐妹们的利益多一些。
  霍去病眼里揉不得沙子,将她这点小心眼视作瑕疵。
  正好他母亲管霍府人员进出的问题,于是,便跟卫少儿提了把几个女人逐步放出去的事情。等轮到绿阶出府的时候,他顺手止住就可以了。
  所以,青霜紫云她们三个被放出自由,看似一种来自于卫少儿的恩典,其实是霍去病“去其糟粕取其精华”的治府手段。让绿阶渐渐失去了那些所谓的姐妹们,从今往后赤胆忠心地只为他一个人服务。
  否则,以卫少儿的个性,怎会去动儿子府里的女人。
  这霍府上下如今的规矩,基本上都是绿阶揣摩着他的心思逐渐立起来的。既有规矩,则成方圆,以绿阶四姐妹为首,府中家奴也大都能基本按他心意行事,这冠军侯府也就变成了他愿意休息调养的地方了。
  只是,他既然从不提意见,绿阶也渐渐有些自以为是。在处理有些事情上,她其实过了头而不自知。
  比方说,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她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几乎不说话,甚至几乎没有一个多余的表情。不单她自己,连她那些姐妹也被她要求着一个个如出一辙。
  虽然挺省心,但是总觉得有那么一点点……霍去病差点认为她不会哭也不会笑。
  现在她不但失手砸了东西,而且一砸就是两回。她掩饰不住地在颤抖,近乎荒唐地坚持着,那些杂乱无章的动作……
  于是,霍去病觉得,今天绿阶砸碗的事情,很有些意思。
  郑云海见将军看得专注,他可是一等一的亲随,霍将军什么脾气他不可能一无所知。更何况,他比霍去病年长将近五岁,家中已有妻女,夫妻感情很好,膝下稚女也十分可爱。所以在某些方面,他要比霍去病成熟得多。
  郑云海看出来这属于霍将军的家庭内部事务,狭长的丹凤眼微微挑起一点笑意,只作壁上观。
  两个大男人直眉瞪眼地看着绿阶收拾,绿阶低着头渐渐将东西叠放整齐。
  郑云海看差不多了,蹲下来帮绿阶把东西一起收拾好,按照将军刚才的吩咐,端起来东西来示意绿阶离开。
  谁知绿阶一向不出错,这一回闯了祸在身上,心里反而横了下来。她不理会郑云海的示意,鬼附了身一般回过头来对霍去病道:“侯爷……红阙……”
  霍去病也注意到红阙不在。他记起来了,在宫里的时候,母亲跟他提过收红阙的事情,他当时回答不必了。
  绿阶这么失态就是为了这个事情?
  绿阶看他漫不经心的样子,道:“侯爷,奴婢想……”她想着也就这个法子了,郑重跪下,“奴婢愿意和红阙一起侍奉侯爷。”这是她好几回想说出口的,红阙的身份曾是侯爷的侍妾,除了像她一样“转正”,并没有其他留下来的理由。
  红阙刚走还不足两个时辰,一切都可挽回。绿阶满怀希望地等着霍去病的恩典,跪在他面前不肯动。
  她从来没有求过他什么,别说绿阶自己不习惯,霍去病也很不习惯。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品咂出她的意思。他简直要笑出声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郑云海看着这笑容不好,心下猜度:将军要震怒了……
  绿阶的意思其实特别单纯,她只是希望红阙回来罢了。
  霍去病误解了,他娶什么女人还要她来指手画脚不成?他顿时觉得今天这个事情没有意思起来了。
  转眼看到郑云海站在那里无动于衷的模样,心头无名火烧到半天高:要上战场的人了,怎么处理一个“婢女砸碗”的普通事件都这么不利索?
  “云——海!”
  他对属下可没什么好顾忌的,这一回他端出了沙场练兵的气势。郑云海见他迁怒于已,以已婚男士的成熟姿态在心里鄙视了他一下,方跪下听令。
  霍去病明确一指绿阶:“拖出去!”他的手指如铁剑一般直指绿阶。
  他忘了自己是个满身杀伐之气深重,不怒而威的人。这一吼一指没把郑云海怎么样,倒把绿阶吓得面如土色。
  要知道,绿阶她们这些年谨慎得很,霍去病对这些小女子们也不屑去认真摆威势,绿阶还从未有幸见过他这付吃人的模样,当下一颗心跳得似要蹦将出去。
  郑云海睁圆了眼睛:这是你自己的女人!我能动手拖吗?!
  他瞅了瞅霍去病的目光,也顾不得忌讳了,对着绿阶一抱拳,隔着衣袖将她像小鸡一般拖出这个是非之地,漆盘碗盏扔给门口的陈焕收拾,将她远远地带离霍去病的屋子。绿阶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从他的手掌下挣扎起来:“我自己能走!我自己……”
  郑云海连忙松手。
  绿阶自己爬起来,昏头昏脑摸索了一下才找到自己屋子的方向。绿阶踉踉跄跄地推门入内,靠在门上,隐忍多日的泪水终于漫过眼睛,如珠玉一般跌落下来。
  最后的努力也宣告失败,她知道,她只能一个人孤单地留在霍府中了。
  这里霍去病耳根倒是清静了,心里却烦躁起来,又不知道烦躁些什么,只叫:“拿酒来。”
  霍去病本来就心中有事,被绿阶这么一闹忘了吃饭的事情,自己拿着银鹤刻丝酒壶,慢慢自斟自饮。
  皇上终于决定再次出战匈奴了!
  大汉朝与匈奴之间的纠葛,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秦末楚汉相争,匈奴乘乱南侵,跨过长城危及关中。到高祖刘邦的时候,曾御驾亲征大兵三十多万,却被冒顿单于围于白登七天七夜。
  后以和亲纳贡为条件换来勉强的平安。
  从此,多少汉家公主远嫁漠北,生死难料;又有多少民脂民膏被搜罗去了大漠,养肥了那些豺狼,又不时健马强弓地来中原骚扰……立汉七十余年,就是一部中原地区向北方蛮族进贡的屈辱史。
  刘彻集文景之后的雄厚国力,自马邑之战后正式打响了抗击匈奴的战争。
  经卫青大将军数次重创匈奴之后,匈奴与汉朝的战争进入了胶着状态。
  匈奴人乃是草原民族,攻则散,退则聚,控弦士有三十万众,马下为民,上马为兵,虽然数次受创,其实力犹存;而汉朝国力消耗严重,仅元朔六年漠南之战就出了十余万骑人马,其间辎重驮运的人力物力更是无法计数。
  现在,皇上要的是人轻马快,速战速决。
  茫茫大漠中,这无疑是一次非常冒险的军事行动。
  孰可,孰不可,皇上还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中。
  未央宫中,从也漠归来的霍去病获悉了皇上的想法,当即要求参战河西。
  他还召来了骠骑营里那些与他一起摸打滚爬的弟兄们,跪在宣室外一次请战,二次请战,三次又请战。弄得皇上烦不胜烦,将他一脚踹出未央宫,命令他“滚”回冠军侯府侯旨。
  他这才怏怏不乐地带着高不识、郑云海他们回到了府里。
  等到酒喝完了,霍去病想起自己的晚饭被人给泼了不曾补上。
  这么看起来,这个丫头真是死十回也不够的。堂堂侯爷,被她饿得前心贴后背,黑夜里爬起来要东西吃,实在是一种耻辱啊!
  霍去病听着已经是二更时分,决定自己去厨房找东西吃。
  霍去病带着薄醉走出去,来到厨房里。门一推即开,一阵暖风吹过,深夜的厨房里热气腾腾。再定睛一看,绿阶带着几个家奴站在灶前,似乎还在做着什么,倒搞得霍去病十分诧异:“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是绿阶自立的规矩,她家侯爷年轻精神旺,兴奋起来常常看书喝酒到很晚才睡觉。人非钢铁,岂能无粮?只要侯爷在府中一天,她要求合府上下都有热锅热灶。
  今天她确实被侯爷结结实实地吓着了。回到屋里,也确实哀哀怨怨地哭了一回。
  可是,又不能一辈子这么哭下去?
  她为红阙伤心过了,也不知天高地厚地努力过了,自己的日子总要自己扛起来。歇了一会儿,换了衣服重新走出屋子,看到侯爷的房里还亮着灯。侯爷没睡,她也不能去睡。
  想起自己刚才把饭菜泼了,她便到厨房里去问了一下,知道侯爷只要了酒,就让值夜的家奴准备宵夜。
  她眼角还有红肿,本来想拿冷水敷平了再去侯爷房前听候吩咐,没想到侯爷直接就进了厨房。双方因是意外相遇,绿阶没有及时低头,脸被霍去病看了个正着。
  霍去病看到她脸上哭痕深得很,绿阶连忙低下头掩饰起自己的容颜,忙碌着让家奴们把宵夜端到侯爷屋中。
  既然有人伺候,霍去病也就理所当然享受了。
  他挺满意自己的决定,不能放走绿阶,否则,生活质量必然会有所下降。
  霍去病喝完一杯茶,知道绿阶还候在门外,大声道:“进来。”
  绿阶垂手而入不知他还有何吩咐,霍去病舒舒服服斜斜靠在漆案上。现在他吃饱喝足,带了三份醉意,情绪很好想搞点事情做做。

  期门郎

  第七章
  绿阶得到的命令是要全体家奴自封门户,落锁安睡,没有传唤,一律不准出来。
  霍去病自己来到院中,手往栏杆上一按,一个鹞子翻身便上了房。沿着屋檐走上几步,站到了房梁之上。
  他已经好久没有看到长安的月色了,星光万点,夜色通透。长安已经宵禁,宁静地四下无声。
  “郑云海!”霍去病忽然大吼一声。
  “属下在!”带着铁血金戈的声音,锵然而起——今夜不眠的人并不止霍将军一个人。
  “陈焕!”他再吼一声。
  “属下在!”
  “郑云赫!”
  “属下在!”
  ……
  霍去病将自己麾下的将领一个个名字叫来,他们也一个个浑厚十足地回应。一时之间,靡丽纷芜的长安繁华渐渐退去,仿佛又重新置身在了豪迈苍凉的荒漠之上。
  ——他们,都是这个城池拴不住的鹰。
  ……
  一辆黑色马车在官道上行驶,青铜的车轮在石板路上磕碰出沉重的声音,旁边重甲护卫着足足数十骑兵。
  远远一队巡夜军士走到马车前,立刻就有前行护驾的期门官上前示意他们噤声。
  巡夜军士明白车里是什么人,拿着火把,无声跪下。
  听着车轮辚辚、马蹄得得,逐渐向深处行去。往东南方向一里半,就是大名鼎鼎的冠军侯府。
  “元宝啊。”刘彻随意披着一条黑狐裘, “你说说,去病在做什么?”
  元宝公公自然猜不出,皇上也不需要他猜。他笑一下,帮皇上滑到肩下的裘衣拢上一些。这早春三月的夜晚,冷得彻骨寒心。
  还没到冠军侯府,只见那墨黑的夜空红紫了半边,火光映然,冠军侯府巍巍角楼如剪影一般浓重。
  里面喧哗吵闹声隐约传来,要不是侯府深深,只怕近旁的人耳朵都要被震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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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条细腿忽然出现郑云海的腿间,料定他不会下狠手似的两下里一绞。郑云海眼睁睁看着弟弟把球从他面前拨走:“云赫,你个狗东西!”
  郑云赫呵呵笑着盘走脚下的皮球,他惯于趋奉霍去病,又从自己哥哥脚下偷了球走。
  郑云赫年方十九,与霍去病是同年同月生人。矮了兄长一个头,身量只有兄长的三分之二。郑云海强射,郑云赫精骑,这个弟弟武艺不怎样,目力强骑术好,是斥侯部的侍中郎。
  这亲兄弟两个入伍以来,军阵列两方,蹴鞠分两队,与其说是兄弟,不如说是互与争锋的对手。只是,瞧着郑云赫这邪门歪道的,郑云海觉得弟弟要多不争气就有多不争气,怎么看都是个候补的汉奸。
  霍去病其实蹴鞠也不是总赢。
  他要玩的就是旗鼓相当,还特意拉一些实力稍弱的跟着自己。
  所以郑云海这一边个个都是精兵强将,且配合默契;而霍去病身边都是一些相对略为薄弱的军士。蹴鞠又不是男子单人花样滑冰表演?讲究的是群体配合,一个人太突出了反而影响团队的发挥。
  现在他这一队输了三个球,全靠着郑云赫投机取巧地抢球过来,大家正想方设法重新赢球呢。
  数十名霍府守兵都撤了兵戈,手持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了冠军侯府的空地周边。这些守兵不是骠骑营的精锐,身眼步法跟不太上,只能观看比赛。不过,他们个个兴致勃勃,这些孩子还年轻,勤学苦练以后也会有机会增长经验的。
  霍去病好不容易得了这个球,摆出浑身的功夫想要扳回一个球。
  陈焕、郑云海各带数名军士从两旁夹击。霍去病忖度一下,果断地向陈焕的方向狂卷而去,他双腿将球平平挑起,晃肩摆腰,虎虎风声向陈焕撞去。
  陈焕穿身一个燕子斜掠,双腿向霍去病的脚下绞来。霍去病看他招式险恶,将球踢到半空,见身边没有可传球的人,转身看到许地的位置还比较在近一些。
  许地看到将军把球踢传给他……许地叹一声,一把老骨头了……蹴鞠需要两队各十二人,霍将军缺乏经验丰富的人,便把他也充了进去。
  许地张开嵌在皱纹里的眼睛,借着火光盯着将军传来的方向。
  霍去病落下的时候,用后背防住疾驰而来的郑云海,一只手在陈焕背上一按,陈焕跌在地上。他一个人挡去两员大将,就剩下许地和几个其他军士单扛。
  只看许地结实地腰背一挺,左腿一翻,那沉重的皮球就随着腿势转上空中,不等旁人扑上来,他又飞起右脚,一个弧线球相当漂亮地踢入了球门。
  “轰——”全场爆发出热烈的呼喊声。
  霍去病从郑云海、陈焕身上爬起来,笑眯眯看着许地。许地抖抖老肩膀:老汉今年四十二……又得意地仰起头:咱也是卫帅帐下头一拨的期门郎,咱不丢人!
  郑云赫高兴得举起双手,冲到霍去病身边,霍去病抬起手跟他狠狠互击一掌。
  郑云海虽然貌似输球在生气,看着矮小的弟弟如今手段灵活,身法迅速,细长的眼睛里也有掩不住的快活之色。
  蹴鞠看似娱乐,其实便是练兵。
  郑云海的勇猛无双、许地的老成熟练、陈焕的章法有致、郑云赫的灵活机动,在霍去病的眼里都是为将之不同风格。
  他们都是一把把磨得闪闪发光的利刃,需要有合适的地方去展现大汉朝最锐利的锋芒。而将他们安放入鞘的人,就是这个比他们任何人都年轻的少年。
  几轮结束,霍去病让这一拨人休息一下,其他那些没有上场的霍府守军看到如此精彩激烈的蹴鞠对抗,早已耐不住性子。霍去病大笑着为他们分作两队,与弟兄们坐在空地旁边的草亭内看他们的比赛。
  “禀报霍将军,皇上驾到。”角楼上的军士忙着看蹴鞠,很晚才看到门口的马队。稍一辨认大惊失色。
  “来,迎接皇上!”霍去病听说皇上到了,心中大喜。
  冠军侯府铁木大门吱吱嘎嘎打开,门中火光一片,灼灼如同烧红了半边天。一片肃静中数十手持火把的年轻军士鱼贯而出,排出两条队伍罗列在门前。
  刘彻从车帘中往外看,只见一个戎衣少年从大门里一路走出来,到他马车前翻身跪下:“臣去病恭迎皇上!”
  夸张啊,睡觉还穿着战袍?刘彻审视着自己的学生。
  霍去病嘴巴一咧:谁睡觉了?皇上今天的大事不定夺出来,臣等哪能睡踏实?
  火光猎猎中,刘彻按着辕驾扶着元宝走下马车。霍去病看到皇上身穿黑色玄龙衣,着朱色下裳,衣边有飞凤流云的纹饰。他圆满了:皇上的朝服也没有换掉呢。
  皇上看他乐成那样,微笑:“去病,朕今日来,只谈风月不谈政事。”
  霍去病小脸绿了一下,他这里是全长安唯一没有蓄养家伎的宅子,女人都没有几只,帅哥倒有一窝,皇上可挑了个好地方来吟风弄月。
  他想了一下:“臣请皇上喝酒。”
  有了酒,话就好说了。
  皇上大驾光临,霍府的家奴们也都赶紧起来了。这霍府上下都是绿阶全天候全副武装训练出来的,别说接一个微服私访的驾,就算是霍去病心血来潮让他们把冠军侯府连根搬了,他们也只需要三四个时辰。
  绿阶带着明月皓珠伺候在霍府的正堂中。明月皓珠这两个丫头,本来是她教好了准备给红阙打下手,顺便接替她们姐妹的,所以也都是见过世面的熟练工。
  冠军侯府的正堂名叫燕棣大堂,是整个冠军侯府最宽敞的屋子。取自“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和“威仪棣棣”这两句诗,是皇上亲自题的词,希望自己臣子尊卑有序,又能彼此尽欢的意思。
  汉承秦制,因得水德,用具服色皆尚黑色。
  霍去病为臣子,不敢全部用黑色装饰屋子。进门是两排采自南方的黑木廊柱,色泽绛紫。两排虎案也都是非常深沉的色彩,髹重漆,勾浓边,案桌边缘以朱红色描绘出双虎争璧的图案,造型张扬。
  正中一面黑地朱色的大屏风,以朱雀为图案,周围装饰着狩猎、宴饮、百戏之图,嵌以精致的银丝、珠贝、玉石等装饰。另有十七盏莲花青铜树形大灯、鸟兽博山卧地薰炉、青铜刻丝衔芝仙鹤、茱萸纹嵌金丝氆毯等等精美的摆设……
  整个大堂古朴刚健,气韵沉着,看似低调,自有一股华贵厚重的尚武气度扑面而来。
  正座自然是威严八方的皇上刘彻,左侧座是冠军侯霍去病,郑云海、高不识、许地、郑云赫……按照各自的军阶,也被恩准赐座。
  霍去病让绿阶将窖中藏的美酒一一拿出来。
  刘彻瞄一眼黑油虎案上硕大的髹漆描金大碗,再扫一眼堂上这十几个如狼似虎的年轻人。他们没有寻常臣子的谦卑,军人自有军人的气质,都目光直率地盯着自己的皇上。
  刘彻微微一笑:“朕今日是来品酒的,去病你可不要小气啊。”
  朕可不跟你们这些毛头小伙子比酒量。朕是雅人,雅人喝雅酒。
  霍去病只能让家奴撤去髹漆大酒碗,换来青铜小羊爵,让绿阶先给皇上斟上一爵。
  第一杯由苦涩入喉,涩中转辛辣,辛中有清香,最后收口略有一丝甜。刘彻道:“这是伐地。”
  他自己也有多年没有喝这个酒了。皇上给卫家赏下这“伐地”酒的时候,卫青还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西出雁门关直捣龙城。当时的大汉朝宝光未成,精光内敛,然而必将一鹤冲天,终成大器。
  霍去病示意,让绿阶为皇上斟上第二爵。
  这一爵色泽微红,醇厚浓郁,隐隐有酱香之色。刘彻看了酒色就知道了:“纯缇齐。”这酒至少有了六年的沉淀,刘彻喝一口,入口绵滑香气馥郁。
  他笑:“这是朕赏给你的酒。”
  元朔五年春,霍去病的舅父卫青率骑兵3万出高阙横扫陇西,夜袭匈奴右贤王,因此官拜大将军,即全国兵马总司令,号令天下兵马。
  当晚,皇上大宴全臣,任侍中的霍去病因舞剑娱兴也赏到了十坛齐地临淄进贡的“缇齐”酒。
  缇齐酒滋味厚醇,如重刀在鞘,锋芒未现而杀气已深。这是大汉朝卫大将军的成熟绽放,也是十六岁少年内心憧憬向往的人生巅峰。
  一股清澈如冰的酒水注入第三个青铜爵,幽香自爵底散开。刘彻闻了一下:“这个……”他微微闭上眼睛,这是他最近非常熟悉的气味,“这杯叫做百梨春。”
  元朔六年,大将军卫青率六将军从定襄出击匈奴。霍去病在此战初现峥嵘,皇上以一千六百户将他封侯,同时随赐中山王刘昆侈特酿的“百梨春”三百坛。
  百梨春清透凛冽,如长剑出闸,光芒迸射毫无收敛。这是少年将才横空出世的锋芒,剑气如虹。
  ……
  一段往事酒一杯,夕阳西下不再回。霍去病无声坐在皇上身边,只有酒水风月,没有政事军务。皇上笑眯眯看着身边一张张俊朗年轻的面孔,好几张脸都在他的建章宫期门军里“鬼混”过。
  纵然坐在一群同样彪悍挺拔的年轻人中间,霍去病的风采依然是卓然出众的。
  他的鼻梁笔直,似有山之棱角;他的睫毛很长,眸中的精光摄人心魂;他的下巴挺拔,显得气度非常轩昂。
  看着眼前富有朝气的他们,皇上心中感慨万千。想当初,卫青协助他以陇西北地的待诏良家子为基础,再加上了一些建章宫侍中、常侍、武骑,建立了这一支真正属于自己的骑兵力量。十几年过去了,年轻一辈都已经渐渐成长,这些年轻肩膀是否能帮他担起这大汉朝的天空?
  霍去病端上来的酒都是刘彻赏赐的御酒,其实挺合皇上的心意。霍去病嚣张跋扈也好,敢于御前顶撞也好,归根到底他的一身一发都是他皇上恩赐,刘彻也常以此自得。
  五六杯尝过,刘彻喝得有点酒意了,于是想为难一下霍去病,逗小辈们玩玩儿。
  刘彻推开绿阶递上的一盏酒:“尽是些宫里的酒,朕喝烦了。”
  霍去病点头,示意绿阶再去取。绿阶这点默契当然有,低头再次向酒窖走去。
  刘彻本来估摸着霍去病拿不出什么非御赐的好酒,看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很感兴趣地以手撑头,等着欣赏霍去病的独家酒水。
  他知道霍去病不是那种有闲心去鼓捣吃食玩物的人,如果不是刘彻常常赏他,酒窖里估计都是空的。伤脑筋啊,一个臣子要皇上这样费心,又要教骑射、又要赏衣物、还要赏吃的……
  刘彻念头还没转定,绿阶那边已经把酒端了上来。
  霍去病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皇上,这宫里是没有的。”
  酒刚摆在桌上,那浓郁的糯米香味便从青铜爵中散发出来,刘彻喝了一口,酒体略有混浊,显然酿造工艺稍显粗糙,但是,年份十足很有后劲。他不得不承认是好酒,而且,确实不是宫里的。
  刘彻诧异了:这个酒……
  他想了一圈,想起来了!
  刘彻“砰”地拍了案桌:“臭小子!这酒你也能拿出来喝!”
  霍去病跽坐在原地,连眉毛都没有动一根:怎么不能喝?
出家人,慈悲为怀,不住院不打针,不医药乎!
请战歌

  第八章
  这酒的来历,刘彻还真知道。
  建元二年,卫子夫得幸皇上,卫青随即入宫任建章监。从此卫家算是脱离苦海,渐渐走上了平步青云的为官之道。
  这一年霍去病刚满周岁。
  本来该办的满月酒由于一些杂事给耽误了。这些杂事主要就是,霍去病的舅父卫青被陈阿娇她妈的给抓了,然后公孙敖把他给救了,然后皇上怒了……总之,朝廷上一顿忙乱,就把霍去病人生第一个重要的礼仪给耽搁了。
  现在卫青有了地位,霍去病又是他们老卫家的第一个男孩,自然要好好操办一下周岁酒。据说那天相当热闹,连皇上都赏脸微服前来喝了一杯水酒。
  卫青按照习俗,在长安城最好的酒作坊中定了一坛“桂花酿”,当众以红绸包裹,黄泥封坛,埋到了酒窖深处,准备等霍去病成亲的时候拿出来当成喜酒喝。
  后来他们家几易府邸,这坛酒都没有忘记取出来。等到霍去病独立成府,卫青就把这坛有了十几个年头的米酒交给了霍去病。
  也就是说,还是钻石王老五的霍去病,现在很不应该把这坛纪念意义重大的酒拿出来喝掉。
  刘彻更为生气的是,这酒肯定已经被喝掉了一大半,所以酒液中会看到这些细小的沉淀物。于是,皇上非常小家子气地责问了霍去病。
  “臣没尝过酒味好不好,怎能拿来献给皇上?”霍去病振振有词,转头问兄弟们,“的确是好酒吧?”
  众人一起点头,显然都已经品尝过了。
  刘彻只能暗自摇头。
  皇上兴尽宴罢,霍去病跟众将士送皇上出门。
  黑色的玄龙衣拂着青铜马车,皇上立刻就要进入马车消失在大家的视线中。郑云海看了看霍去病,头儿,你今天怎么这么忍得住?
  霍去病回他一眼:谁忍得住?
  两人都笑了。郑云海得到暗示,悄悄一捅身后的陈焕,陈焕明白,用力扛一下郑云赫的肩膀,郑云赫含笑轻推身边的军士……
  皇上感到了身后的隐约骚动回头看去,霍去病、郑云海、陈焕、高不识……数十冠军侯府门前的骠骑军官,立刻结束推搡,肃然正立。
  皇上继续扶着元宝的手上马车。
  猛听见身后哗啦一声战靴起跪的声音,随即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呼吼:“皇上万岁!大汉威武!”
  宵禁的长安城里静若凝磐,这山一般的吼声如同山一般地压来!
  皇上缓缓回头,看到霍去病与军士们已经如铁钉一般单膝跪在地上,伴随着这一句半是朝呼,半是军吼的呼喊,数十双眼睛光芒如炬!这个阵势和霍去病白日在宣室门前请求参战的架势,简直一模一样。
  刘彻亦凝视着他们,少顷,他看似随意地摆摆手:“早些睡,明日去病准时上朝。”
  数十双眼睛互相惊喜地看了看,蓄积起更大的力量山呼海啸:“皇上万岁万万岁!臣等恭送皇上回宫——”
  刘彻掩耳疾忙上车:宵禁,宵禁!
  这群小混球,把朕的宵禁令当作浮云了!
  夜幕深垂,绿阶悄悄走出自己的屋子,穿过有人站岗的庭院,此时的燕棣大堂已经漆黑一片了。
  她走过燕棣大堂,来到了一间宽敞的马厩,门口的军士是霍府的驻府军士,看见绿阶就让过了。
  绿阶直接走入马厩中,一股干草的清香传来。马灯微弱的黄光下,圆木做成的马栏里,一匹高大健壮的黄骠马还在低头吃夜草。
  绿阶轻轻走到它面前:“小骠。”
  黄骠马抬起褐色的马头,稻黄色的马鬃分了个三七开,显得非常帅。它深褐色的眼睛看着绿阶,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仿佛认识她。
  绿阶摸着它的脖子,手指柔软而亲昵,黄骠马似乎挺享受,靠过来打了一个响鼻。它的个子实在高,绿阶踮起脚方能够到它的背上,检查了它马鞍的松紧,又探手摸了摸它肚带是否舒适,方说:“小骠,你多久没回家了?”上一回在也漠的时候,绿阶忙得头也抬不起来,没有机会见到它。
  “突……”马鼻子转过来轻碰绿阶的手指。
  它是绿阶在府中的另一个朋友,红阙走了,绿阶也就剩下这最后一个朋友了。它是霍侯爷的坐骑,侯爷大概特别喜欢它,只要回府都骑着它。
  绿阶刚进府的时候受人排挤,被分到马厩做了一阵子粗活。这黄骠马可高傲得很,只有侯爷能骑它摸它。绿阶后来设法接近了它,它勉强算她一个贫贱之交。
  小骠这个名字是绿阶自己帮它起的。估计侯爷给它起的名字要优雅得多,绿阶没有听到侯爷叫过它。
  它是一匹黄骠马,总不能叫它小黄吧?听起来多像一条狗的名字?
  绿阶从袖子里掏出来一颗糖。她知道她知道侯爷喂养严格,不会轻易给零食;她更知道小骠其实很爱吃甜食。
  她边喂小骠边揉着它的鬃毛,小骠的舌头湿漉漉的,舔得她手心有点痒,她笑,亲它一口:“小骠,今天是不是特地回来看我?”
  突然——
  “你在喂它什么东西?! ”
  一声暴喝自绿阶身后传来,绿阶只觉得自己衣领一紧,人便腾空飞了出去,一下子撞在粗大的马栏圆木上,哗啦一声掉在青石板的地砖上,背上的剧痛让她顿时麻木了。
  小骠“忒儿”一声也吃惊不小,绿阶刚喂给它的糖也早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霍去病就站在她们身后,刚才他看见绿阶拿东西给黄骠马吃,心中大急,连忙上前将她一把甩开。幸而他只是甩开她,真要用力将她摔出去,现在的绿阶已经没有性命了。
  他的怒气仍旧没有消除,快步走上去,蹲下身,抓住她的头发一把逼她抬起头,厉眉如刀:“若伤了我的战马,哼!”
  霍去病真的动了肝火:方才皇上的意思非常明白,明日就会决定让他参战。大战在即,绿阶到底在喂黄骠马吃什么东西?
  这种小女子,对养马一窍不通。万一吃坏了,战场无情,她不是等于在杀他心爱的战马?!
  绿阶浑身疼痛,心知这个人对待她们一向骄横,是万万顶不得嘴的,便按住嘴闷声不响。
  但是,他把她欺负得太狠了,绿阶强忍着也耐不住落下了一颗眼泪。
  那颗泪珠偏巧又正跌在霍去病的手臂上,他嫌恶地松开手,任她跌在地上。
  “以后,不准来马厩!”
  绿阶拿袖子堵着嘴,竭力不让自己再哭。
  “说诺!”霍去病对她的毫无反应简直厌恶透了。
  “……诺。”因被他逼着说话,她的泪水又忍不住哗哗地出来。
  “出去!”
  “诺。”绿阶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慢慢走了出去。
  霍去病猛然转身:“今日马厩谁值日?”
  负责马厩的军士战战兢兢走进来:“回将军,卑职……”
  “你怎么会放这种女人进来的?”
  军士看看他,绿阶姑娘不是什么“这种女人”,她是霍府的总管大姐头,这霍府哪里她去不得?这些年侯爷回府的时候,绿阶姑娘经常来看黄骠马。这名军士也知道自己今天活罪难逃,低头抱拳:“是卑职失职。”
  “军杖……”大战将至,他就不自伤兵卒了,“以后再犯,从严发落!”
  “诺!”
  ……
  发落完了这些事情,他重新走回到黄骠马身边。检查它有没有什么异状,还将手探到战马的口边,闻了闻马的涎水有没有特别的气味。一股淡淡的甜香从他指尖传到鼻子里,他皱一皱眉。
  他放心了,绿阶只不过是喂了黄骠马一点糖。
  他重手重脚惯了,心中有数绿阶没伤到骨头,也就对自己方才的粗暴行为不以为然了。
  “明天跟我上战场怎么样?”他拍着马背,“两年前的太不过瘾。”
  黄骠马呼噜一声扯了一个响鼻,避开他的抚摸。霍去病眉毛一竖,一把拉住马嚼环,将它用力扣回来,佯怒道:“跟我摆什么架子?”
  黄骠马对他欺负弱女子的行径非常不满意,掉过头仍旧不理他。霍去病从袖子里掏出一颗糖:“看,给你带什么来了?”
  黄骠马一看顿时绿了眼睛,这可是它的心爱之物,方才那一颗只舔到一舔……越发馋了起来,便重新回过头就着霍去病的手心舔了起来。
  霍去病平时对黄骠马的豢养十分严格,几乎不给零食吃,今儿霍爷心情好,就大赦天下了!
  他看着战马的馋相,心中快活:“小——骠!你个馋鬼!”
  黄骠马瞪他一眼,低头继续舔食美味。
  他的战马就叫小骠。
  他得到它的时候年方十岁,黄骠马当年也只是一匹小马驹。
  他在上林苑猎熊得了彩头,皇上特地从大宛宝马中挑选了赏赐给他的。九年来它一直是他最亲密的好伙伴。一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十岁男孩能够给自己的小马驹起出什么风雅的名字出来,它是黄骠马,难道叫它阿黄吗?多像一条狗的名字……
  小骠如今长成了高大的骏马,他也知道这个名字在众人面前太不上台面,所以,从不当众叫自己心爱坐骑的名字。
  “对了,你怎么会去吃绿阶的东西?”霍去病皱起眉头,他的马从来不乱吃别人的东西。
  小骠只低头吃糖,不理睬他。
  明白了……霍去病恍然大悟猛拍马头:这家伙……见色忘义了!
  随着他的猛拍,小骠不满地摇晃脑袋。霍去病不罢休,又用大手在黄骠马额头上一顿用力乱揉,揉得帅气十足的黄骠马成了蓬头鬼。
  小骠也习惯了他的这种“亲密暴力”,呜呜了几声继续舔糖吃。霍去病看着小骠蓬头垢面的新造型,笑得心花怒放。
  他左侧的脸颊上有一个小疤,当他展颜而笑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个又深又长的梨涡。
  第二天一早,霍去病如常去早朝。
  绿阶和众家奴都在门口跪送他。霍去病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正要迈出府去,忽然闻到一股脂粉之气。
  他不太待见这股味道,但也不至于敏感。问题是,冠军侯府中在绿阶刻板的治府手段下,从来没有人有过这种东西的气味。在这些方面,绿阶比他敏感多了。
  他低头看去,只见绿阶就跪在自己身旁,他顺手将绿阶的下巴一把拉起来,绿阶吃惊地望着他。
  绿阶从来没有如这两天这般失态,她用脂粉完全是在病急乱投医,只求涂平自己的哭相,在众家奴面前蒙混过去,将她那点卑微的日子继续过下去罢了。
  因穿着朝服,霍侯爷昨日的戾气随着胸前的瓦纹直襟,腰间的玉环琅佩而消淡不少。加上他的剑眉朗目,活脱脱一位浊世佳公子。
  他握着她的下巴。
  绿阶望着他的眼睛。
  此情此景,若换成别的长安贵公子,该有多么风流与佻达?而放在他身上,一样的风度翩翩,一样的天生俊采,看来看去却只有“无情”两个字罢了。
  连他的随行军官们目睹此情,也大多没什么表情。
  霍去病发现,脂粉味道果然是从她的脸上传来的。她的脸上哭痕已被她自己拿脂粉掩饰得一干二净,细看之下,她的脂粉如同附着在苍白瓷器上一般,底下的眼角掩饰不住地在溃红发肿。
  只不过短短一个瞬间,他放下她继续向外走去。
  他当然知道她为了什么而伤心,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为了独占她的衷心服务,而将她的姐妹们都遣散,是一件多么霸道而自私的事情。
  他心里顿时感到十分不舒服。快步走出去接住马缰绳,非常不爽地用力将小骠的马头牵过来,飞身上马,向着未央宫疾驰而去。

  意难求

  郑云海目送着自己的将军离开冠军侯府,他还站在门口眺望:本来每次回长安他都要跟妻女聚上一聚。看昨晚皇上的意思,他就没有离开冠军侯府,写了一封信让妻子芸娘带蕊儿过来一趟,不知道还能不能赶上见面。
  郑云海没有能够等到妻子前来。
  仅仅半个时辰,暂住在冠军侯府的所有骠骑营官兵如同狂风卷地一般,离开了霍府。连往常驻守在霍府的军士也精锐尽去,只留下了十来个普通兵卒守府。昨晚府中那股精纯的阳刚气顿时荡然无存。
  绿阶自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不知道,刘彻在那个只谈风月酒水的夜晚,以天为枰、以地为称,与数十万河西匈奴下了一个惊天动地的豪赌:他要霍去病率领一万骠骑兵,向河西进攻!
  皇上的这个决定大胆地连霍去病也未曾想到,他固然要求参战,但是没有想到是独立领兵,孤军深入。
  独立领兵就独立领兵!
  孤军深入就孤军深入!
  霍去病虽然是个地道的长安公子,但是,他从来不缺这样的豪气与胆量。
  绿阶蹲在冠军侯府门口,跟几个家奴用清水擦冠军侯府门前的青砖地。凡有马匹过处,总有一些脏东西留下。
  绿阶心里伤心,如果呆在府中,那些家奴老嬷嬷总有没完没了的事情要她拿主意。她现在不想多说话,便带着几个人站在门口擦地。看收拾得差不多了,正待回进去,忽然见一个小女孩骨溜溜滚过来,大声道:“姐姐,我爹在吗?”
  绿阶见她头上挽两个发髻,约莫七八岁的样子,生得肥壮可爱,一双眼睛特别神气。心想,不知道谁家的孩子找爹找到这里来了。
  这孩子没找错地方,她乳名叫蕊儿,是郑云海的独养女儿,母亲本来说到这里来找父亲,不知怎么又跟三舅舅站在角落里叽叽咕咕不肯过来,孩子想父亲心切,便自己跑过来问讯。
  绿阶顺着孩子的目光,很快找到了街边站着的一男一女,身边还有两个不足六岁的小孩子。
  绿阶认识那个女子,她是郑云海的妻子李氏芸娘,是飞将军李广的小女儿。郑云海与芸娘乃是青梅竹马结婚很早,夫妻俩感情又好,因此郑云海的这点家事在骠骑营中一向传为美谈。芸娘常来侯府门口等郑云海,有时候郑云海不回家,夫妻俩就在冠军侯府外见上一个面。所以绿阶认识她,她倒不一定认识绿阶。
  绿阶心中挺羡慕这个幸福的女子。
  她本不想去跟什么人说话,无奈蕊儿的小手紧紧牵着她,非把她往自己母亲那边拖。蕊儿看了一圈,只觉得她最面善,她见父亲心切,不肯放过了她。
  绿阶随着蕊儿来到芸娘的面前:“奴婢见过郑家嫂子。”
  芸娘看了她一会儿,见她虽然拿着抹布在做粗活,但长得十分漂亮,身上的衣料也不像粗麻葛衣,想来想去大概就是侯爷新纳的那个侍妾。便问:“请问,可是绿阶姑娘?”
  绿阶点头。
  芸娘向她回了礼,对身边的男子道:“三哥,这是霍将军新纳的妾。”
  男子身躯魁梧,身上穿着戎装。芸娘向绿阶引见,他是李广将军的三公子李敢。绿阶便也跟他见了一个礼。
  按照府里的规矩,绿阶不可以接待外面的客人。
  芸娘懂得霍府规矩大,说:“我们只是来看看云海在不在。”昨日她听说丈夫回了长安,不知为什么没回来看她和蕊儿,今天特地来问问。远远看见霍府门庭冷落,估计已经离开了,本来想跟三哥李敢就此回去,谁知蕊儿胆子大,去把绿阶拉了来。
  绿阶便将侯爷早上离开的事情告诉了他们,芸娘倒没什么,李敢捏紧了拳头。他们李家世代为汉朝武将,李广老将军大半生戎马,数十年来在军中的关系盘根错节。他们都知道最近有战事,没想到李广、公孙贺、苏建等老将一个也没有挂帅出征,连卫青也没有得到机会。后来内部消息说霍去病独立领兵,李敢便想来看看,可有机会出征。
  显然,他已经晚了一步了。
  李芸娘知道自己三哥的心思,也替他惋惜:“三哥你莫急,总是有机会的。”
  绿阶听出侯爷他们原来是去打仗了,她所在的朝代以军功为荣耀,她理解李敢的心情。低头看见两个孩子紧紧拽着李敢的衣角,那是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那女孩子手里还握着一个面饼,天冷,那饼子已经硬得咬不动了,翻着啃咬过的白茬。
  她弯下腰:“你没吃过饭吗?”
  女孩点点头,看一眼李敢,又连忙摇摇头。绿阶看出李敢是这两个孩子的父亲。
  芸娘见绿阶跟孩子说话,便道:“本来只是蕊儿来看看父亲,这两个孩子不肯,一定要跟出来玩。”
  绿阶点头,她倒没觉得这两个孩子是跟着蕊儿来的,更像是粘着李敢来的。心想,这李敢怎么看都是个武夫,孩子们如此粘他,看起来他们的娘亲恐怕已经……想到没有娘疼的孩子,她感到心中微微发酸。又想到郑云海家离长安官寺区似乎不近,这三个孩子在这里吃一通冷风再回去么?
  绿阶心里这么想着,就更不肯让这些孩子从她手里饿着回去了,对芸娘道:“这大冷的天,不如给孩子吃点热汤再走吧。”
  芸娘拦道:“没关系,马上就回去了。”
  芸娘虽知道霍府规矩大,却不知道这些规矩都是眼前这个姑娘自己定出来的。绿阶觉得,难得为了这些孩子们违规一次没什么问题。
  但李敢始终不肯入冠军侯府。
  绿阶无法勉强,就让家奴弄来矮案,垫子放在门口的空地角落中。再端上了馄饨热粥、几碟子做工精致的小面点,另外还有一个小碳炉放在孩子们身边取暖。
  由于是临时拿出来的,东西分量不是很足。孩子们看见面点精巧都抢着拿,分不均匀三个孩子便吵闹了起来。
  芸娘知道这三个孩子不好管束,女儿蕊儿尤其挑食任性。郑云海在家,她都要父亲拿着饭碗追着喂才肯吃。
  芸娘呵斥他们几句,维持了一下局面。
  绿阶先让了芸娘和李敢一人一碗粥,自己转过身将三个孩子这个抹一把,那个说上点什么,还给李敢的小姑娘擦了擦鼻涕,不一会儿就把三个孩子安顿了下来。
  她边逗着三个孩子吃东西,边拿着皓珠递给她的一个朱油漆盒,取出里面的碎布,拿起针线缝了起来。、
  府里没有孩子,绿阶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他们,就顺手做了一个布球送给那个男孩子,另外两个布球装上白绫子的头,用黑丝线绣出头发,装上几个糖球、大枣,做成了糖人送给了蕊儿和李敢的小女儿。
  三个孩子有吃又有玩,高兴得哪里还顾得上吵架。
  三月的长安城春寒料峭,要不是官寺区绝少人迹来往,坐在冠军侯府大门口吃东西要多不得体就有多不得体。绿阶也没觉得,只管看三个孩子吃得好不好。芸娘心细,看出她的脸上虽然敷了粉,显然哭过。她想象不出,冠军侯府如此尊荣富贵,什么样的人能给这里唯一的侍妾受这种委屈。大概就是霍侯爷自己吧?云海回家提起霍侯爷总说他是打仗的天才,骑射的高手,看来在家中实在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儿。
  这么看来,她越发觉得自己的丈夫真的很好。那种侯门大户再皇恩荣宠又如何,怎及她们门户一般,却夫妻融洽恩爱呢?
  李敢当然绝不会在冠军侯府门前吃东西,他的心思已经飞到了长安城外。
  与父亲相比,他是那样年轻与强壮,本投奔在卫青帐下想要获得建立军功的机会,可是,这一次卫大将军竟然连出征的机会都没有,他连带着也没了机会。
  李敢默默捏住手指,爱妻于一年前病逝,给他留下两个孩子。身为男子汉大丈夫,他无力挽留妻子的生命,又不能以军功给孩子们荣耀与保障,无论是做丈夫还是做父亲,他都感到自己很失败。
  妹夫郑云海跟他们老李家一样都是军功世家,自小在一起玩耍,都是父亲李广亲自教的骑射。云海自从跟了霍去病从此平步青云,如今已经做到了镇武校尉,可以带两千兵马,而他自己呢,连个百夫长都还没有当上!
  这一次强逼着自己,以自己最看不起的裙带关系来疏通,打算投到霍去病部,居然出师就不利!
  他额上的青筋隐爆,他觉得自己此次过来是一个非常错误的决定。
出家人,慈悲为怀,不住院不打针,不医药乎!
黄河冰

  第十章
  元狩二年,春三月。
  桀骜不驯的黄河水经过一个严冬的封锁,白雪茫茫,冰原皑皑。
  两千名来自陇西的民夫沉默地站在冰雪封冻的黄河边,八百艘破冰船静静停靠在岸边。
  他们都是生活在黄河边的船夫,也是汉匈边境最前沿的原住民。他们受尽了异族的欺凌,翻开史册,一章章一页页都是他们的血与泪。
  他们将自己强壮的儿子送去当兵,将养肥的战马募给皇上去打战,他们用疲劳的脊梁坚持着对于故土永不放弃的眷恋。
  一次次的打仗,一次次的消耗,他们始终等待着,会有大胜利,让匈奴族丑陋的髡毛再也不出现在他们世代耕种的土地上!
  这一次他们三天内被急调而来,得到的命令是帮助一支汉军渡过冰封的黄河。
  天空昏暗,早春的天气无法捉摸。一阵阵雨雾加杂着冰屑,从天上不断飘落下来,给万物都带上了肃杀的寒气,似要将天地也一并冻住。
  白茫茫的远处,出现了一道深黑沉暗的线条。
  线条从南边一直向黄河岸边延伸过来,近了……近了!这是一支多达万人的骑兵队,官道上的哀哀衰草在他们的铁蹄下如粉末一般碎裂着。
  周围是冰一般的玄冷,他们却火一般的蒸腾着热气。张牙舞爪的“霍”字帅旗,扯破了铅灰色的空气,在队伍前呼啦啦地飘展开一片血红!
  船夫群里有轻微的骚动,走在最面前的将领们都出奇的年轻,他们的人数似乎也并不是很多……
  负责督阵两千黄河船夫的军官立刻拔出战刀:“肃静!”
  一万铁骑出河西,这是一个军事秘密。为了保密,这些船夫被要求不得开口说话。这是一个纯朴的年代,更是一个渴望在异族战争中获得胜利的年代,没有多少知识文化的八千船夫,自觉地维持了缄默。
  霍去病向这位督阵的北山都尉卫山轻轻点点头,能将没有经过军事训练的普通边民整顿成富有组织性纪律性的临时工兵队,这个人干得很不错!
  卫山虽然阻止了船夫的诧异,自己也忍不住惊讶的目光,这为首的将领……似乎只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
  虽然年轻,他的目光向卫山扫来的时候,那股威严之势,并不比卫山接触过的任何老将逊色,甚至,霸气尤甚!
  卫山向他遥遥行一个军礼。
  雨夹雪渐渐轻了,在霍去病的浓眉上结成一层银白的鞘,霍去病用手背撸去脸上的冰水,大声命令:“过河!”
  “过河!”身后校尉立即传令。
  “过河!”千夫长向自己的部曲传令。
  “过河!”百夫长向每一个最小的作战单位传令。
  ……
  “过河!过河!过河!”雄浑的回音在一万军士,两千船夫的胸膛里同时荡漾!
  一千六百名身型高瘦不一的船夫无声地跳上八百艘破冰船。只见他们在狭窄的空间中,一点船篙,八百艘破冰船就缓缓移动开来了。
  黄河已到了融冰初期,表面的薄冰在破冰船的船头碾压之下,毕毕剥剥爆开了一层层雪白的冰屑,浑稠的水便汩汩泛将上来。
  薄冰破开,两个船夫负责一位军士一匹战马上了小船,来回约要十余趟才能将这些骑兵运到对岸。
  本来表面平静的黄河水,一旦被捅开破洞,立刻就疯狂了起来!波涛连天,怒水翻澜,一时间苍云垂泪,万物含悲,流水迅猛地从船底滚流而过,稍不留神便会将船挟裹入滔滔浊流之中!
  黄河船夫们以自己赖以生存的能力与这残酷的波涛默默做着抗争。
  忽然,一匹战马受不住船身的耸动,哗啦一声坠入了黄河水中。身着玄甲的骑兵不能下水,他纹丝不动,依然牢牢站直在船中。船上的一名船夫掌握住舵头,另一名船夫直起腰,对自己同船的兄弟深深望了一眼。一言不发地跳入了冰冷刺骨的黄河水中。他在水中几个腾跃便拉住了战马,引着它向岸边游去。
  黄河水中夹裹着一片片利如尖刀的薄冰,很快就在战马和船夫身上切出了一片片血花,清澈的黄河水中有淡淡的腥气泛起。
  所有在场的人都默默无声地望着在水中竭力挣扎着要将战马拖到岸边的民夫。那丢失战马的军士更是冷峻,目不斜视仿佛那民夫的生死与他无关。
  战马被推到了岸边,立刻有军士上前将那匹半死不活的军马拉上黄河岸,等到伸手去拉那位船夫,却眼看着一个巨浪打过来,那浑身染血的黄河船夫慢慢沉没在了水中……
  冷冷的空气中,别样的情绪慢慢弥漫了起来。
  这匹战马落入冰水中已经不能用了,民夫垂死挣扎将它带回岸边,是为了黄河水不将战士们横渡黄河的秘密过早泄漏给下游河套平原上的匈奴军队……
  军士们更紧地拽住了自己的马匹……
  民夫们忍着泪,以毕生所学把握着船的方向……
  失去战马的军士面色苍白,唇咬到出血……
  霍去病发现这些黄河船夫低着头,嘴里有极低极低的呼吼:“嗨哟!嗨哟!嗨哟!嗨哟!”仿佛有最低最沉的雷声从黄河上滚过,于是,八百条破冰船渐渐步调一致,逐渐抵抗住了黄河的风浪。
  霍去病让卫山选一个人给他们喊喊号子。
  一名精壮的汉子站在八百破冰船的最前方,手里高高拿起船篙。
  他回望自己的两千乡亲,平时他们都是很多人一起唱船歌,那声音惊天地动鬼神。今天为了战事需要,他只能独自开腔。
  黄河长流九千里,一入东海不回头。方才那名拉住战马的船夫,如今已经化作了黄河滔流中的一缕幽魂,再也不能见面了!那汉子展开自己沉郁沙哑的嗓音,唱道:“黄河船行——声声泪——”
  “嗨哟!”两千名船夫以有力的动作无声应和。
  那汉子又唱:“哭断了山梁——不言悔——”
  无数船篙举起,用力撑下去:“嗨哟!”
  那汉子昂着头,目光似要穿透这黄河冰雨:“大丈夫走到天边边——”
  “嗨哟!嗨哟!”
  那民夫声音嘶哑,送那已经飘然远行的船夫:“要做就做黄河鬼!——”
  船夫们悲愤用力:“嗨哟!嗨哟!嗨哟!嗨哟……”众人一起发力,八百艘破冰船如万箭齐发,直向对岸射去!
  那领头的汉子又唱:“黄河船歌——声声雷——”
  “嗨哟!嗨哟!”船夫们搅动地黄河水波涛翻涌。
  那汉子手握铁拳:“折断了腰板——不言累!”
  “嗨哟!嗨哟!”
  汉子的声音忽然拔高,高亢得仿佛黄河里忽起的巨浪:“送我汉将出西关哟——”
  众人眸中含起了热泪:“嗨哟!嗨哟!”
  “黄河水哟——”汉子的声音拖得又长又深,直似唱到了人的心窝中去,他饱含热泪与企盼,大声吼道:“等你们凯旋归——”
  “嗨哟!嗨哟!嗨哟!嗨哟!……”两千名船夫的呼号在胸膛里化作最勇猛的力气,他们沉默地将所有的力气全部注入黄河水中。
  “嗨哟!嗨哟!嗨哟!嗨哟!……”一万名大汉军士也在心中无声呼吼,与普通船夫相比,他们的目光更为坚毅,他们的脊梁更为□!
  一万士兵渐渐在对岸集结,很快就在各自百夫长、千夫长的指挥下,由普通集结迅速转化入行军阵列……
  有数百人还在最后一轮的渡河之中,也即将来到对岸。两千名黄河船夫轮流上阵,以最快速度完成了这一次任务。
  霍去病目睹着每一个军民坚定勇猛的姿态,决定给这些黄河船夫一个答复,他对赵破奴道:“赵曲长,给他们唱一个!”
  军士们霍然抬起了头,军歌嘹亮,早已在他们的胸膛中响彻无数遍,奈何军纪管束,谁都不能开口。大家的目光整齐地投向赵破奴。
  一匹战马排众而出,赵破奴驾马来到黄河边。
  霍去病对赵破奴印象之深刻,大概他的军队里再没有第二个人。去年秋天,赵破奴居然跟他讨女人,还是他已经收入房里的绿阶。“当兵不专心,脑子有问题”也就算了,还要试图与虎谋皮,霍去病又好气又好笑地将他轰出军帐,勒令他此话不得再提起。
  好在此人还有几分韧性,赵破奴经过了自己这几个月的努力,终于从普通骠骑营兵升为曲长。与秋日的他相比,此时的赵破奴神色更威严,气质更沉着。
  他望着黄河水,还有在黄河水搏命穿行的黄河船夫们。
  “云山万重兮——去路遐!”
  他的嗓子清亮又高亢,仿佛荒漠上飞起一只年轻矫健的苍鹰。
  “疾风千里兮——扬尘沙。”
  漫漫征途就在脚下,万里风沙无阻挡,赵破奴想到那个凝聚着他屈辱和血泪的匈奴之地,胸中的悲情难以名状:“……冰霜凛凛兮身苦寒,夜闻陇水兮声呜咽……”
  在他的歌声中,一万骠骑铁军渐渐完成集结,在他的身后逐渐向西北开始了真正属于他们的奔腾。
  赵破奴留在队尾,激昂的歌声仿佛成了西征军队的人生注脚。他大声吼道:
  “剑戟在手兮!
  铠甲为裳兮!
  踏破祁连兮——”
  他站在三军阵前,站在怒水滔滔的母亲河面前,站在这些期盼着他们得胜而归的普通黄河船夫面前,郑重发出了生命的誓言:
  “长驱直捣兮匈奴族,莫遣沙场兮匹马还!”
  黄河流水东流不止,碎裂的冰面带着剑锋的光芒,一路直泻奔入遥远的地方。在汉朝军队马蹄消失处,有绒绒的绿草在冰封的土地上探出春天最早的讯息。
  赵破奴此时还未经历过战火的洗礼,他的歌声与黄河船夫那积累数千年的生存之苦相比,只有个人的伤春悲秋,显得有些薄弱。
  而他即将走上刀血遍地的战场,他将随着大汉朝最年轻的煞神霍去病一起长驱千里,荡平河西。他将在未来的几天中得到毕生难忘的锤炼。
  是生是死?是歌是泣?此时一切都尚未开始。
  可以肯定的是,河西草原的这个春天,注定不同凡响!

  奔河西

  第十一章
  这是一场生与死的亡命奔驰,这是一场刀与火的长驱奔腾。自告别冰冷的早春黄河起,大队人马就开始在这个黄沙与草场间隔分布的荒原上展开了一场关于时间的赛跑。
  仿佛追日的夸父,好似坠地的流星,他们以全速向着西北的至深之处不断狂奔。
  万马直线奔腾起来的气势是非常惊人的,尤其是大队人马齐齐呐喊着跳过荒漠的高坎,那沉闷的声音仿佛重锤击打在胸前,闷痛得令人无法呼吸。
  骠骑营的军士们都对这样的奔驰非常适应。
  他们曾经在也漠被他们的将军以风一般的速度驱策过无数次,直到战马狂奔时的沉重闷响再不会给他们带来任何的不舒适。许多年轻军士都是大喊着腾空而起,含笑着感受战马在风中滑行的飙速,充分享受着战马落地时与自己身体的猛烈撞击。气也不喘,便可从跳跃直接加速入更快的奔驰之中。
  萧瑟的河西荒原上,天色昏黄,太阳还沉睡在宽长的漠河之中。
  长天浩漠之间,大汉朝战马骑兵队那滚滚的喧嚣声惊醒了太阳的好梦,慢慢从地平线上露出一丝清澈的光芒。
  许地带着自己的五百军士跟在左翼第三梯队,眼看着阳光一点点跳起,照射着远处隐约的雪山。
  元朔六年,也就是两年前,许地随卫大将军参加漠南战役。
  此次战役乃是一场大仗。
  卫青以公孙敖为中将军,公孙贺为左将军,赵信为前将军,苏建为右将军,李广为后将军,李沮为强弩将军,分领六路大军,浩浩荡荡十多万人马,出定襄迎战匈奴南部主力。十七岁的霍去病也混在这一大堆人里。
  许地因作战经验丰富,为人稳重,卫大将军便将他编入当时任票姚校尉的霍去病部。
  霍去病带着七百名兵卒,个个都是年轻健壮的军士。这当然是皇上特别宠爱他而特别挑选给他的。否则,以霍去病的战绩和年龄,凭什么有这样的优先权。
  漠南之战卫大将军虽然颇有斩获,但是赵信部与苏建部遭遇到了匈奴的大股力量。在压力下,本是匈奴人的赵信临阵叛变,导致苏建部全军覆没,此次战争局面不容乐观。苏建将军虽然逃回了汉营,也差点被军前斩首。
  眼看没有仗打,卫大将军打算全军撤回汉境。
  正要撤退的时候,眼错不见的这个霍去病私自带着自己的七百军士,脱离了大队部直插入匈奴腹地。
  许地一获知消息,立刻带着一百来号骑兵,一路紧追过去。
  他知道,卫大将军将他派到霍去病麾下,名为辅佐,其实是要他帮他看好这个不安分的外甥。
  许地哪里看得住这个丧门星?一路上被他带着狂飙猛进,连喘个气的时间都没有!
  好不容易拦住了霍去病的马头,刚想劝他回去,谁知道票姚校尉霍去病一脸贼笑,原来是看上了许地的一百骑兵,专门放缓速度,等着他自投罗网给自己充实实力呢。
  霍去病几句话一鼓捣,许地带去的一百人马也蠢蠢欲动要跟着票姚校尉一起往前冲。
  许地自己也昏头昏脑跟进了队伍,至今后悔。
  他们一共奔了两天。
  那是怎样的两天两夜啊,许地跟着这帮愣娃娃,不埋锅,不造饭。一大群死不了的臭小子们,饿了就在马背上嚼干炒米;渴了便仰脖子灌着草原上浑浊水洼里的脏水,一路狂奔不知道要去哪里?
  八百人在茫茫草原上奔驰,渺小地如同一队小小的蝼蚁。遇上匈奴大队人马除了覆灭没有其他的命运。就算不遇上匈奴人的大队人马,这些混小子冲到了地方,还有力气打仗吗?
  不想遇上什么,偏偏遇上什么。
  老远就看到烟尘滚滚,霍去病总算知道让大家先暂缓一下。自己一个人先冲上去,过了一会儿跑了回来,骑着他那匹黄褐色小马,逃得屁儿颠颠那叫一个快哦!
  许地捶胸长叹: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回肯定遇上了匈奴主力部队了吧?许老军士钢刀握紧,箭弩上弦,怒目圆睁,准备来个决一死战。
  票姚校尉一声喝令,命令八百军士全速奔逃。大漠平沙无所遮拦,他们怎么逃得掉?
  幸亏只有几百人,马快人壮,居然被霍去病带着一大群跟他一样不知道轻重的娃娃逃出了匈奴大单于伊稚斜的十万大军的势力范围。许地当时想,娃娃们,吃了亏差点送了命,还是跟我快些回去吧。有卫大将军的大队人马保护,保证你们吃喝不愁,天天向上,等毛长齐了再带你们出来遛遛。
  不怕死的娃娃们跟着他们的票姚校尉,刚从十万匈奴人马中逃得一条命,立刻又不知道死活地继续往前冲。据领头的霍去病分析:伊稚斜的队列排势并不是作战的样子,估计这里靠近他们的腹心了,要打目标就要再纵深些打!
  八百个愣头青不断冲向未知的大漠。
  直到一片乌压压的帐篷,仿佛黑花绽放一般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大家都抑制不住要欢呼!
  许地大叫:“人多人多,不能上前!”
  小娃娃就是没经验啊,没看到前面起码有一万兵力驻扎吗?
  霍去病转过头,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自诩经验丰富的许地微微一怔。哪里容他迟疑,霍去病果断地拔出钢刀,发出铁一般的军令:“冲上去!”
  “冲啊!”
  “大汉威武——”
  “冲啊——”
  八百只小耗子嘴里乱嚷着,仿佛铁箭一样激射向匈奴黑色的营帐。霍去病看到了那些营帐正在燃起袅袅炊烟。他已经确信自己来到了匈奴族从不设防的内地,他可以看出来,这些营帐里虽然驻扎的军士多,他们都没有进入战备状况。
  没有进入战备战况的匈奴人,在满身杀气的霍去病面前,就是一群皮肉稍微厚一点的肥羊!
  他的判断力非常人能及,还冲在路上,他便已经分清楚了匈奴人的军队主力在哪一边,普通牧民在哪一边。命令弩箭营的郑云海,带着一群擅发重弓铁弩的军士朝东北方向,一通猛烈射击。
  天空黑暗,战马嘶鸣,铁箭穿胸,鲜血狂飙!
  随后余下的数百人蜂拥而入,踢翻帐篷,践踏人命,军刀挥舞得仿佛带血的闪电。一顿猛砍狂杀之下,招招皆中要害,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间横扫了那个毫无防备的匈奴部落!
  不得不承认,霍去病、郑云海、陈焕这些小娃娃们还是非常有运气的。
  这些娃娃们稍微伤了一点战马,死了几个比较薄弱的军士。而却砍下了两千零二十八个匈奴首级,杀死了单于祖父籍若侯产,生擒了季父罗姑比,另有相国当户等俘虏……
  这些小子,贼撞大运了!
  大汉朝好多老将军都羡慕他们。
  许地头脑清楚:他们又不是神仙亲养的儿子,哪能次次撞大运?
  许地一眼就看出,皇上正在嫌卫大将军家里侯位太多,权势太大,开始捧新人了。否则,一个毛头小子哪能一战封侯?!
  所以,当新封的冠军侯走到许地面前:“许叔,跟我吧!”作战经验丰富,为人沉稳的许地坚决推辞,他还挂念着卫大将军呢。
  他看那年少无知的冠军侯满脸笑容,带着一幅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样子,仍旧在邀请他加入年轻人的行列。许地还看到,卫大将军远远望着这边看了一眼。
  于是,许地头脑清醒地当即跟霍去病跑了路——如今有皇上捧着这帮小娃娃,卫大将军是管不住他们了。捧得越高摔得越惨哇!关键时刻,这群娃娃们总得有个靠谱一点的老人帮他们把把关吧?
  许地一边奔跑一边在想,现在这一回可不同于两年前了。
  两年前他们只有八百人马,还能够缩头缩脑地从匈奴大队人马面前逃走。现在这一万人马,说打仗吧其实还不够匈奴主力塞牙缝;要逃走吧,似乎也目标太大了。
  许地的目光望着霍去病和郑云海、陈焕那几个曾经与他两年前一起作战过的混小子,不知道这几个小哥儿知不知道这些问题?
  其实,这小哥儿几个常常为了战事谈至三鼓,同榻抵足而睡,对两年前的一些经验教训怎么没有放在心里?
  只要看看他们现在一万人奔跑的战队就可以知道,他们已经将两年前的教训化作了经验。
  一万人铁骑被霍去病分为中路、左右各三翼,加起来一共是七路大军。
  中路最前方的当然是主帅霍去病,左右三翼分别由陈焕、赵破奴、郑云海、许地等人率领。中路最突出,疾驰在最前方。左右三翼则逐次落后,组成了一个庞大稳固的雁形梯队。
  经过了长达半天的奔驰,太阳升到了天空的制高点。
  从天空中俯瞰下去,那七路大军仿佛七道黑色的铁犁,将荒旷无人的大漠犁得浓尘滚滚,直线而开。
  也漠练兵,已经让他们有足够的能力,随时从奔驰战队直接转化为攻击战队,甚至防御战队!
  忽然,许地看到前方有一道窄窄的黑线经过,是先遣的斥候队在疾驰回来。
  斥候队的马跑得特别快,许地顿时全身绷紧:他知道,他马上就要亲眼看到这个雁形大战队如何伸出闪亮的利刃,割断匈奴人的喉咙!
  霍去病也看到了先遣的斥候队在向他们急驰回来。
  最前方的正是他的王牌斥候——郑云赫!
  一丝淡淡笑意从他唇间划开:阿赫回来了,马上就有仗要打了。

  破阵子

  第十二章
  郑云赫身后的斥候们看到了大队伍,都开始纷纷减慢速度以便重新跟上队伍。只有郑云赫朝着霍去病的方向迎面而去。
  郑云赫眼看着离霍去病只有一百多米,在疾驰的马背上颤颤然站将起来,双手在空中一顿比划。
  霍去病微笑着一点头,此时郑云赫已经到了大队伍前,七支狂放的战队向他横扫过去。郑云赫忽然调转马头,向前猛跑。
  他的身后是霍去病和陈焕的战队,霍去病微微带过一点自己的马匹,陈焕也微微带过自己的马匹。
  “哗喇喇喇——”郑云赫只感到耳边一阵阵剧响,霍去病和陈焕的两支战队分别越过他向前冲去。霍去病忽然加快速度,他和身后的军士间便空开一个半马身的距离,郑云赫立刻见缝插针,钻到了他的身后。
  霍去病当然看明白了郑云赫的比划。
  当万人大队全速启动的时候,斥候将消息传递到主帅那里是比较困难的,一般都要让大队缓速以求定夺。
  只有郑云赫这种胆大心细的人,可以冲到大队面前给他迅速传递出准确的消息。
  骑兵突袭,求的就是一个时间差。
  郑云赫在万马奔腾而不减速的情况下,向他传递了一个非常令他高兴的事情:云赫已经发现了匈奴部落!地点、战备、人数,这小子给的情况十分精确。
  既然如此……
  索性打破骑兵突袭前暂停整队的常规,从奔驰直接进入进攻!
  “咚咚咚咚——”
  汉军战鼓雷霆万钧地炸响草原,敌人未见,战鼓先动,乃是兵家忌讳。要是惊动了匈奴部落,岂不是给了对方集结准备的时间?
  霍去病显然不担心这个,兵出奇招,长途奔袭,玩的就是心跳!
  郑云赫跟在霍去病的后面,万人奔腾的气势激动了他。阿赫的马速特别快,跟在大队伍里委屈了自己的速度。
  阿赫因不能全力狂奔而内心澎湃,用双腿富有弹性地支撑起身体,扬着一只手随着战鼓轰鸣而“嗷嗷嗷!”发出怪叫。
  霍去病的坐骑小骠对这个在自己身后不住怪叫的小男人,非常的不感冒!
  不就是他骑马骑得比霍去病还快吗?
  在小骠眼中,郑云赫的那种本事与其说是骑术好,不如说是马术好,整个儿就是一个耍杂技的。郑云赫体量瘦小,韧性比较好,连笑起来都带着三分女孩子的羞涩,典型一个变性人。
  由于号称骠骑营第一快马,郑云赫的坐骑阿姆每日里都在小骠面前耀武扬威的。
  小骠连瞟都懒得瞟它一眼:阿姆还不是仗着自己主人身体轻捷,马背上的负担较轻而屡屡胜过小骠的?——有种你驮着我家老大一口气奔上五百里试试看!看不累趴下你!
  霍去病示意之下,战鼓声音忽然发生了变化,左边紧密如暴雨,右边沉重如巨浪,一重一缓,一快一慢,同样震慑人心。
  于是,并排七列的雁行梯队随着鼓声开始逐渐发生变化:左翼继续走长线,速度刚猛,在大地上逐渐划开一个长长圆弧;右翼自高不识、赵破奴起,带着郑云海部,马速减缓而迅速转入急转弯。七支梯队自霍去病为分界线,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双向弧线,一条舒展仿佛黑龙欲翔,一条紧缩犹如重拳将出。
  跑在中路的霍去病仍然没有能够看到匈奴的帐篷。
  河西的荒原有浅山起伏,这时候又不是什么做饭的时候,不到帐篷的附近根本无法发现匈奴部族的所在地。霍去病信心十足地让雁形梯队继续保持变队匀速前进。
  忽然,右翼高不识、赵破奴两部率先爆发出惊涛骇浪般的呼喝!
  紧接着郑云海部也啸叫起战斗前的狂放!
  ——初次参战的郑云赫,他的首次斥候任务,完成得不负众望!
  中路的霍去病旋即大声命令:“全速攻击!”
  赵破奴、郑云海和右翼第三路高不识的人马共同向着前方猛冲。
  这里有成群的牛羊,有白云一般美丽的毡包,蓝天清澈,河水悠悠。但是,更有刚从汉境嗜血归来的战马和匈奴人丑陋的面孔!这里是他们的家园他们知道保护,难道黄河两岸汉朝人民的家园就可以随意践踏吗?
  大汉朝第一支射向河西腹心的箭正长驱而至。
  骑兵队最威猛的武器不是刀箭,不是力气,而是速度!
  而战马的速度,需要在一定距离的奔驰下才能够产生。
  由于郑云赫准确提供了这个匈奴部落的方位。霍去病在没有看到匈奴部落的情况下,直接将长途奔驰转为全线攻击,使得战马提高速度所需要的启动时间被缩减到了几乎为零。
  这样一来,匈奴人哪里还有备战的机会?
  这些部落中的匈奴人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情,就被眼前忽涌而至的汉朝铁骑吓呆了。
  郑云海一声令下,他身后的军士马不停蹄地在马背上直起挺拔的腰身,端起铁弩箭:“日——”
  仿佛黑色的蝗虫遍布天空,明艳的春日骄阳被大汉朝的箭雨遮挡在恢宏的气势之中。他们用的乃是秦制三棱箭,射出去时箭身如子弹一般中轴旋转。
  那如蝗的箭雨齐齐朝着半空激射出去,好似要将天边的太阳射落一般。
  箭雨在半空中略略一停,旋即随着重力带着尖利的呼啸猛然扑入匈奴部落的毡包群中……
  天昏地暗,牛羊失色,箭雨倾泻,万物都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洁白如云的毡包仿佛被狂风撕裂了一般,破碎倒塌,匈奴人的部落里传出人间地狱般的哀号。
  郑云海的弩箭营只是第一波。
  右翼第二梯队,第三梯队两股共约三千五百名军士,在赵破奴和高不识的怒喝声中仿佛铁流一般,冲过牛群杀入了战马嘶鸣的匈奴驻扎军队。
  他们所到之处,刀锋所指,拉枯摧朽,所向披靡!
  问题是,霍去病的中路人马,以及陈焕、仆多、许地三路左翼共四路人马,还在画圈圈逛马路呢。
  他们化作一道粗大的黑色洪流,绕着这个匈奴驻扎地刚转了一个半圈,正欲从后面逃出一条生路的三千匈奴快骑迎面看到这一支好整以暇的骑兵队,顿时陷入了绝望。
  “呜——呜——呜——”
  匈奴人的鹿角长号在深沉的天空下发出垂死挣扎的哀鸣。
  “杀啊——”霍去病的中路军向着这三千匈奴快骑发起迎面痛击。
  军之王者,一旦出手,谁与争锋?
  霍去病的钢刀飞扬起最闪耀的光芒,霍去病的战马带动起最激烈的奔腾,霍去病的双手搅动起最灼热的血海,无数生命在他的刚锋之下,仿佛草木一般纷纷颓败。
  郑云赫在他的身后,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
  每一具活生生的生命只要遇上了霍将军,立刻化作了毫无气息的尸体。云赫追随着自己的将军,平生第一次感受着战场上的畅快与热血,兴奋地在疾驰的阿姆背上,抓住马鞍来了个平面旋转三百六十度。
  据考证,他这个动作就是后世鞍马体操的雏形。
  陈焕面目冷峻地继续在外围疾跑。
  他虽年纪不大,也和郑云海一样是跟着霍将军出过定襄的“老兵”。服从命令在他的身上如同一棵大树。他的右边已经杀得天翻地覆,只要没有霍将军的命令,他毫不动摇地继续往前冲。他身边左翼第二梯队的仆多前年刚从匈奴部落投降过来,因作战能力出色而受到霍去病的重用。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打仗的,紧贴着陈焕的梯队继续完成着对于这个部落的大包抄。
  陈焕梯队两千人马忽然齐声呐喊起来,他们看到右边又一队残兵溃将试图夺路而逃。
  陈焕高举战刀:“一个不留!”
  “大汉威武——”
  陈焕梯队的战士们早已忍耐不住了,掩杀到了茫茫滚尘之中。
  霍去病此次包抄这个匈奴部落的作战方式,完全采用了郑云赫的情报。
  云赫告诉他,这个匈奴部落不是暂时驻扎地,是一个有规模的匈奴属国,足足有方圆两里的范围。
  霍去病采取的是大部队弧形包抄,右翼三路打匈奴的左翼,自他中路开始,左翼三个梯队一层层分离出来,正好封锁掉匈奴敌人试图溃逃的所有路线。
  从整体来看,他的七支雁形战队就是在宽阔的荒漠上分作两条弧线,一条紧急包抄兼短兵相接,另一条长弧包围切断任何逃生的道路。
  从表面上来看,他的队伍只不过绕着匈奴部落转了一个圈,进攻、防守、包抄、围歼便一气呵成。
  这是霍去病遭遇上的第一个军队人数在三万以上的匈奴正规属国,他要以最令人恐惧的战斗力,最令人绝望的堵截,让这个部落的匈奴人完全丧失抵抗的信心。
  七支雁形梯队在这个属国进行了一个回环式攻击,将这里最强悍最健壮的战士和战马毁于刀下后,仍然继续顺时针的奔跑。
  那些幸存的匈奴人还没有回过神来,这一支庞大的恐怖军队已经逐渐消失在了河西荒漠的深处,此时,天上的太阳刚到正午。
  一沾即走,沾到就叫对方死伤过半!
  这正是霍去病此次河西之战的基本战略方针。

  明月夜

  第十三章
  仆多坐在高高的土崖上,静静地望着脚下的土地。
  他蹙起浓乱的眉毛:荒漠的早春夜晚非常寒冷。
  从仆多的角度望出去,一万汉朝将士安静地躺在自己的马匹身边,他们整齐地排列着,毫无遮挡地露宿在河西早春的寒冷中。战士们呼出的热气结成了一层薄薄的白雾,这层白雾仿佛一直延伸到云之彼岸,将天上的星星映出了倒影。
  白日的酣战让战士们身上的军衣都湿透了,如今一安静下来一个个眉上都结了霜,凝了冰。盔甲中的汗衣也已经冻成了冰疙瘩,晃动身体的时候似乎能够听到沙拉沙拉的响声。
  对于这样整天不是挨饿就是受冻的生活,几乎没有人抱怨过。
  因为,他们的主帅早已跟他们说过:打匈奴如果容易的话,大汉朝就不必活活被欺负了七十多年!
  仆多本是漠北匈奴人,因左谷蠡王伊稚斜与军臣单于太子于单争夺大单于之位,导致匈奴族内部混乱,大部落羼邺乘机无情地吞并了他所在的小部落,他只能背井离乡来到了汉朝。
  他的故乡有宽阔的河水,肥美的草原,现在都成了羼邺的牧场;他的族人男人勇敢,女人勤劳,现在都成为了羼邺的奴隶。
  他是一个失去亲人没了根基的男人。
  因大汉朝征召士兵,他以自己的勇武进入汉军,想混饱自己的肚皮。谁知道骠骑营的主帅霍去病看中他的武功和骑术,竟然让他担任了一个千夫长。
  这个没了亲人没了根的飘泊男人,第一次在这个少年面前,知道自己的勇猛也可以帮助他找到回家的感觉。是的,大汉朝的骠骑营就是他的第二个家,他们会带他回去寻找到那个消失在部落倾轧间的故乡。
  仆多的战队排在陈焕战队的身边。
  他几乎没有听到过这个年轻人说话,只看到他乌黑的眉眼永远眺望着远方,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等待着他。
  仆多对于自己在军中的位置还很惶惑,他非常希望这位跟随霍去病多年的少年能够告诉他一些霍将军的作战思路。这么想了,仆多站起身向陈焕走去。
  “陈大人。”仆多的汉语不太纯熟,结巴道:“我……能不能……霍将军……”
  陈焕用自己那双纯黑的眼睛,冷冷望着他。
  仆多想着自己的战队本身就归属于他,才请教他,被他的冷眼相对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还想再说一些什么,陈焕已经站了起来,朝着土崖的高处走去。
  许地走过来:“仆多老弟,要不要喝点酒暖暖身子?”
  仆多回过头来:“许……许大人。”他小心地接过许地的酒囊,小心地喝了一口。
  许地说:“有事情呢,你以后多找找高不识大人。”高不识也来自匈奴族,他是随赵信投奔的汉朝。漠南之战,赵信叛回匈奴部,高不识因跟着霍去病而留在了汉朝。
  “哦。”
  许地又轻拍一下他的肩头:“陈焕不是针对你,他只是不喜欢匈奴人。”
  仆多浮起淡淡的苦笑,点头表示知道了。
  许地望着仆多向高不识走过去的身影,心中叹一口气:他又何尝喜欢匈奴人?
  陈焕依旧独立在土崖边,少年挺拔的身影站在那孤独的土崖边,有一股孤峭冷漠的味道。
  他早已家破人亡,此生执念就是杀光匈奴人以报父母被杀、妹妹被蹂躏之仇。因为对于霍去病的崇拜与尊敬,他可以执行军令如山不倒,他也可以容纳自己与匈奴人并肩作战,但是绝对不意味着他可以接受他们。
  仆多来自漠北,汉族百姓与匈奴人之间的仇恨纠葛已经是难以用语言表述了。
  在这支军队中,真正容得下仆多这样的匈奴人的,大概只有那个如今在风霜中安睡如常的长安公子霍去病了,他没有陈焕的这种切肤之痛。
  郑云海拿起一条红绦带:女人就是女人,就喜欢搞这种小玩意。
  这是妻子芸娘替他求的平安符,上面的丝绦肯定是她自己编的。她是将门女子,会一点剑法也能骑马,这女红上则实在有限,绦带被她结得有些七歪八扭。
  郑云海微笑着将这绦带放在眼前慢慢晃悠,蕊儿顽皮的笑容在他的心里慢慢晃荡。红色绦带中间拴了一个六角形的香囊,上面芸娘用拙劣的针脚绣着:“相思在长安”。
  他在等月亮升上天空。
  他曾和芸娘相约:当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每到满月的那一天,月上中天的时候,两个人一起看天上的月亮。就像小时候他们两个在陇西的时候,一起躲在胡杨树上看着月亮聊天。
  虽然如此约定,他知道芸娘只要有空,就会望着月亮,不管是冷月如钩还是满月如盘。
  弟弟郑云赫在他身边睡得安稳。
  其实今年,他的弟弟还不到服役的年龄,只不过整天缠着闹着,云海才不得不去请霍去病特别开恩让弟弟入了营。
  霍去病非常喜欢郑云赫,认为他眼力好,骑术精,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斥候人才。他特地为云赫量身打造了一套手语便于斥候传递消息。
  今日首战,云赫便立了一大功。
  郑云海感激的还不是这个。在今天的战斗中,他看到霍去病将云赫始终护在自己的身后,不让匈奴人的乱刀伤了他这个从小体弱的弟弟。云海望向霍去病所在的山崖,狭长的丹凤眼闪烁出深深笑意:
  兄弟就是兄弟,霍去病最明白他担心的是什么……
  霍去病抱着砍杀了一整天的战刀,靠着他心爱的战马小骠,在浓重的刀锋血腥味中安然入睡。
  他安排好了站岗、守卫、侦查、巡查、准备早餐等等各路军士,现在他自己轮到休息,他要抓紧一切时间保证自己的体力充沛。
  一轮冰月缓缓升起,他熟睡在山崖的最上方,那轮明月停留在他身边。
  月色的倒映中,小骠挺拔的剪影犹如雕塑一般健壮优美。
  =========
  又是一个大漠的夜晚。
  冷月缥缈在深蓝的天空。祁连雪山的森森寒意随着呼啸的朔风,席卷过万里空旷的荒原,席卷过万物阒寂的夜晚,一路猛扫,终于,在一处停止了嚣张的步伐,扬叫起猎猎的狂啸。
  一队黑色的骑兵队无声地出现在草原上。他们已经经历了又一次的长途奔跑,汗水湿遍全身,直透重铠。
  霍去病面色沉毅,静望着前方。大战前的静默,仿佛黎明前最黑暗的沉寂。
  他们一路连攻了乌盭、脩濮、狐奴三个匈奴属国。
  就算是长途快袭,他们也不可能杀光遇上的所有匈奴人和匈奴战马。随着战事的逐步推进,霍去病能够感到,他们这支铁骑来到草原的消息已经逐渐散布开来了。
  三个匈奴属国,乌盭仿佛待宰的羔羊,毫无反抗;脩濮如同小犬,虽不足惧也会小小反咬一口;狐奴好似角鹿,纵做刀下鬼也要激烈地反抗一下。
  不是这三个属国的实力有什么不同,而是他们的准备越来越充分了。
  汉军四天横扫匈奴三属国的消息,随着祁连山的山风迅速地传到了祁连山南端的匈奴部落,他们都进入了枕戈达旦的状态。
  半个时辰前,霍去病在郑云赫他们干掉了几个零碎的匈奴斥候之后,他似乎鲜明地感觉到,他们,又将接近一个匈奴属国。
  他命人搜查了这些匈奴斥候的尸体,他们身上携带的狼粪令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匈奴部落已经完全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狼粪就是狼烟,是传讯最迅速的工具。
  以这些匈奴斥候的布控密度,和他们的装备来看,霍去病估计,还没有等汉朝军队真正靠近这个部落,他们的行踪就已经暴露了,更别说及时去了解对方的情况了。
  所以,他已经不再把郑云赫他们放出去了,放出去也等于送给匈奴斥候练刀子。
  ——这仗,越来越难打了。
  他的战刀缓缓举起:再难打也要打!
  “进攻!”
  霍去病的战刀向着茫茫荒漠劈开最耀眼的一斩!似乎要劈开这黎明前的浓浓黑暗。
  “大——汉——威——武——”
  他发出震碎长空的呼吼。
  “大——汉——威——武——”
  一万将士随着主帅的气势一起嘶吼了起来,震得天空雪山为之色变。
  他们如火山爆发一般,化身七道黑色的铁流,从黄褐色斑驳的土岗上向下猛冲,万马平川一泻千里勇往直前!
  话说,这一万人跟着霍去病也真叫可怜。
  要是他们知道其实现在的霍去病根本吃不准,进攻的目标究竟在哪里的话,肯定会被他这个进攻命令气得吐血的。
  当然,霍去病也很无奈,如今斥候派不出,就如同毁了他的耳目。
  好在,这个真实情况除了霍去病自己,只有神仙他亲爹知道。
  霍去病继续喧腾得整支队伍惊天动地,杀气暴增。一万人仅靠主帅的一点猜测,在荒原上发动着盲目的冲击。
出家人,慈悲为怀,不住院不打针,不医药乎!
男儿酒

  第十四章
  左翼第三路的许地部忽然发出大声的嚎叫。
  霍去病转头看过去,在大队人马的左翼半里处有狼烟白色的踪影,狼烟有好几条,越往西南方向越密集。
  这是匈奴斥候发现了他们以后燃放的狼烟,以便向部落示警。
  霍去病微微含笑,他把声势搞得这么浩大,这些匈奴斥候再不能发现他们,一个个都回去自尽谢罪算了。他故意把马蹄声弄得天崩地裂,把这些匈奴斥候,吓得马也来不及骑,忙不迭地采取了最快捷有效的传讯方法:燃放狼烟。
  于是,空旷的荒原不再没有了作战目标,因为,这一股股燃起的狼烟相当准确地告诉了霍去病,应该往何处杀将过去!
  匈奴人做梦也想不到,这支骑兵队的主帅能够根据他们的斥候布局和狼烟燃放情况大致分析出,匈奴部落与自己的距离和方位。要是他们能够想到,一定打死也不会燃放这些狼烟了。
  面前的这个匈奴属国名叫苜解烈。
  部落单于名叫也刹,官至匈奴族相国,是一员征战多年的匈奴骁将,他的部落也与众不同,基本上都是河西职业军人。
  当乌盭、脩濮、狐奴三个属国被袭击的消息传来以后,祁连山北部的休屠王部也将消息传到了。休屠王要这名作战勇猛的匈奴将领替他拖住这支汉朝军队,卢候王、折兰王带着大队人马从焉支山北麓一路疾驰而来,组成会战联盟,将霍去病部彻底围歼在河西腹地。
  也刹蔑然地对待休屠王部会战的计划。
  他认为,汉朝人哪里能够和他这种驰骋草原的匈奴英雄们相提并论?他不是要拖住他们,而是要捏碎他们!
  战略上轻视敌人,不等于战术上轻视敌人。
  也刹对部落周围进行了严密的布控,他的士兵们训练有素,已经严阵以待。
  他决定,霍去病不来也就罢了,只要他敢来,凭苜解烈部迅捷的传讯和强大的斥侯能力,他们一定能够把握先机,将这支有着风一般速度的汉朝骑兵绞杀在自己的铁掌之下。
  不过,他的斥侯狼烟刚刚燃起报讯的白烟,他就感到了山河摇撼的震动,霍去病部仿佛是踏着狼烟,滚着硝烟而来,霎那间东南方向浊浪滚滚,黄沙滔天!
  也刹吃了一惊,如此迅速的移动,他的士兵还未能完成集结。
  他骑在马背上仔细看去,又感到了一丝庆幸。
  这支汉朝军队不知为什么,错过了攻击他部落的最佳角度。他有足够的时间组织士兵的战队,甚至完成冲击前的热身。
  他顿时兴奋起来,大吼着:“集结集结!干掉他们!”
  由于事先不知道匈奴部落的具体位置,霍去病的确错过了最佳的攻击角度。
  如果要重新回到最佳的攻击角度,奔驰的战马那不可抗拒的惯性限制了他们的行动。他们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调整,才能组织起有效的进攻。
  从匈奴人的角度看过去,汉军仿佛是一条将利爪对错了方向的黑龙,失去了对他们的直接威胁,而错误地将自己柔软的身腹暴露在了匈奴士兵的面前。
  “呜——呜——呜——”
  匈奴部落的将领们看到了这个机会,将匈奴鹿角长号吹得深沉无比。
  大批大批本来就处于一级战备状态的匈奴士兵不断从部落毡包里涌出来,向着西北角落进行着紧急集结。
  霍去病的眸中闪过一道刀锋一般凌厉的光芒:“左三平转!”(他玩象棋呢)
  “咚咚咚咚咚!”
  汉军的战鼓声随着他的指挥发出振聋发聩的巨响,七支战队依然在狂奔中一刻不停。只是所有人都将身体在马背上微微抬起,肌肉绷紧,注意力集中,血液凝固,他们将速度稍微调慢,互相调整着将速度保持在一种奇特的频率中。
  远远看去,一万人的骑兵队马腿的移动步调惊人的一致,数十匹马如一匹马,数百匹如一匹,数千匹亦如一匹!
  突然,左翼第三梯队的许地大喝起来:“左转!”
  紧接着他身后的百夫长们一层层喊“左转!左转!左转!……”
  左翼第三梯队命令刚喝完,第二梯队的仆多也暴喝起来:“左转!”他的身后一迭声的命令:“左转!左转!左转!……”
  紧接着左翼第一梯队的陈焕也发出了命令……中路的霍去病……右翼第一梯队郑云海……右翼第二梯队赵破奴……右翼第三梯队高不识……七支战队的领军人物,保持着某一种特殊的频率发起了共同的呐喊!
  晨曦微露的荒原呈现出一种沉郁深邃的蓝色色调。
  在一片蓝气纵横中,大汉朝的万人铁骑神奇地沿着一个极小的角度,仿佛一个四肢协调的巨人,在宽展的天地间慢慢转过了身!
  全速前进的骑兵战队几乎不能转身,稍有一匹战马步调不一致,就会发生数十匹乃至数百匹战马的相撞惨剧。
  可是,霍去病的战队做到了!
  为了这个动作,他们在也漠枯燥地训练了数千遍。为了这个动作,霍去病无数次站在骑兵冲击的正前方,以勇气铸就这一支铁打的军队。
  “呜——呜——呜——”
  匈奴人没有想到他们这么短的时间就将战队调整了过来。他们的先机一下子就丢失了。他们将号角吹得仿佛要震破天宇,催促着自己的士兵以最快的速度完成集结。
  “呼——嗬——呼——嗬——”
  顺利调整了位置的大汉军队满身充满了刚猛的热血,他们咆哮起更为可怕的喧嚣。这条巨龙已经有效地掩藏起了自己的薄弱,张开尖牙利爪,誓将敌人撕成粉碎!
  也刹眼睁睁地看着以不可思议方式迅速调整好的汉军,如潮水一般轰然冲入他的士兵队伍之中……
  他的部落里都是河西的职业军人,他们组织起来可以捭阖纵横所向披靡;只要给他们足够的时间,他们的战队可以如雄鹰展翅一般翱翔在河西草原,与任何军队展开最强悍的厮杀……
  现在,他什么机会也没有得到,只看到自己的军人仿佛残兵败勇一般在单兵作战,由于骑兵队不能组织有效攻击队形,而被汉朝军队不断践踏蚕食……
  第四个属国彻底消亡!
  霍去病在他们的部落里找到了大量饮水和食物。不愧是专业军队,连口粮都比前面的几个属国丰富多彩,每一块肉都那么精品,居然还有水果。
  他随即颁布命令:今晚大块吃肉,明天继续干!
  入夜,天高星淡。
  月色下一道细长的河流如同银亮的闪带,在草原上蜿蜒穿行。这就是焉支山下传说中的弱水。
  蓬莱不可到,弱水三万里。
  这遥远的弱水,如今被这支大汉朝的军队踩在脚下,黄昏饮马于弱水畔。
  高不识好久没有吃到这么地道的匈奴烤肉了。
  单从口味上来说,还是这种肉合胃口啊,大汉朝那肉切得一点点的,叫肉块?还没有他大拇指大,有什么咬劲?
  “高大人。”仆多也对自己口边的美食非常满意,“您看,这块这里调料比较多,您尝尝。”
  “不要用这种敬语。”他们说的是匈奴话,仆多用的是奴隶对主子的敬语,高不识非常不适应,“我们都是汉朝兵。”高不识个性通达,知人情世故,虽然是匈奴军官,在汉朝军队里也过着自在如鱼水般的生活。
  汉朝兵?
  仆多始终没有在这支队伍里找到感觉,升了个千夫长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可是压根儿没有人愿意多理睬他。他颁布的命令全部都跟着霍去病,甚至他的士兵基本上直接听从隔壁战队陈焕的军令。
  极个别小兵背后议论:听不懂仆多大人的“汉话”。
  如果不是霍去病亲自挑选的将领,大家很有可能会造他的反。
  高不识微笑,他们匈奴军官,谁不是这样过来的?汉族军人怎么能够轻易向匈奴将领服气呢?
  他说:“仆多老弟,要记着自己凭什么进的骠骑营。把这一点做好,其他的事情不要去多想。”
  仆多点头。
  许地坐在霍去病身边,郑云海靠着赵破奴,正教赵破奴划一种中原的酒拳。
  郑运赫摊手摊脚地躺在地上,陈焕负责巡营去了。
  五个人正一起喝酒。
  他们喝的是缴获的匈奴酒,乃是用大汉朝的大米酿造的米酒。这群匈奴兔崽子,抢了大汉的粮,吃了大汉的米,反过来还要杀大汉的人。
  他们这伙人中间,其实只有许地最贪杯,他常说上了年纪腿脚不好需要烈酒暖身。
  霍去病提醒他:“许叔,你大半个酒囊都空了。再喝小陈会杀了你的。”
  战时不能多喝酒。
  陈焕在军中的位置,就跟廷尉府张汤在皇上刘彻面前的地位差不多。他熟悉各条军法军规,执行起来严峻冷厉,属于那种霍去病犯了军规,他也敢痛下杀手的酷吏。
  陈焕正结束巡营回来,果然瞅了瞅许地的酒囊,许地噤若寒蝉地将酒囊藏起来:“个贼娃娃,回来也不吱一声。”
  大家都无声地笑了。
  陈焕看清楚他没喝过量,这才默默坐到了一边。
  郑云海划拳赢了赵破奴一次,喝一口酒问霍去病:“头儿,再去哪里?”
  霍去病眉毛一挑:“休屠王部。”
  大家都笑了起来。
  他们现在身处祁连山南麓,休屠王乃是河西匈奴族实力最大的部落,在祁连山北麓。他们如今战马军士都体力损耗得厉害,奔跑到那里不知道能不能打仗了。
  霍去病眸光一沉:“我说的是真的!”
  众人略一闷然,随即微笑,好似在说,去就去。
  许地欠起一点身体,说:“我说娃娃们,这打仗的事情呢是急不得的要说当年我们在高阙一战的时候那可是稳扎稳打嗯?娃娃们懂不?嗯?逐渐推进这卫帅……”
  “许叔,你早些睡吧,今日我替你巡营。”霍去病拍拍许地的肩膀。
  大家低头暗笑,许叔明显喝高了。
  霍去病回头道:“皇上希望我们此战能够最大限度地打击匈奴在河西的势力,所以,要把最强的打垮。”
  大家点头,这事情他们都听他的,完全不需要他的战前动员。彼此都清楚,今晚恐怕是战前最后平静的夜晚了。
  大家都感到,应该想一些轻松的事情。
  郑云赫躺在地上突然道:“哥,你这两天有没有想嫂子?后天就月圆了。”
  郑云海脸上一红,这种夫妻私房话他怎么会知道?怒道:“臭小子,说什么呢?”作势去踢郑云赫,云赫弹坐起来躲到霍去病身后:“我哥每天要想嫂子十八次,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霍去病只顾低头喝酒,看郑家兄弟反目,是他的某种恶趣味。
  郑云海见弟弟躲在了霍去病身后,便又坐下来继续跟赵破奴玩划拳,不理他。
  赵破奴很聪明,找到了规律赢了郑云海一次,高兴得喝了一口酒。
  云赫见哥哥不理他,变本加厉起来,唱起了黄调:“想嫂嫂,想到那十八春……第一春是月上树梢头……第二春是山房草屋后……”
  郑云海听着云赫越说越不像,跳起来,追着弟弟又踢又打,霍去病抬起胳膊,拦在中间左遮右挡。
  大家都哄堂大笑起来,看他们三个打闹成一团。
  霍去病这一群将领中大多是未婚年轻人,李芸娘是将门女子,个性比较豪爽,有时候会到军营里看看大家。所以,他们对于郑云海的羡慕大多最后都变成了善意的揶揄。
  旁人摄于郑云海的威势还不敢太过造次,云赫整个儿就是大嘴巴套着个大喇叭,没有了遮拦。
  赵破奴走到陈焕身边坐下:“小陈,我敬你。”
  陈焕在战场上不爱喝酒,望着他。赵破奴说:“我敬你今天杀的人比我多。”他们都是边民,受过漠北匈奴族的荼毒。
  陈焕接过他的酒袋,眼睛看着赵破奴,他只喝一小口,抹一抹嘴无声地还给他。
  赵破奴道:“明日,明日我一定比你杀得多!”仿佛鼓励自己一般,仰脖子用力灌下一大口酒。
  陈焕看着他喝完,然后,移开了目光。
  赵破奴微微熏然,含笑望着遥远的星空,高声问:“霍将军,属下能否唱一首?”
  霍去病愣了愣:这小子心情这么好?
  他笑道:“唱啊,你不怕将匈奴人引来你就唱!”
  赵破奴立时清醒过来:跟着霍去病打仗,一路胜利高歌猛进。他简直忘记了胜败乃兵家常事,忘记了自己还处在危机四伏的河西腹地。
  赵破奴望着霍去病:这个比他年轻很多岁的少年难怪会成为整支战队的灵魂人物。的确,他的头脑从来不因暂时的战场胜败,而失去该有的清醒。
  陈焕抱着战刀看着大家自然地有说有笑,一言不发,分外显得格格不入。
  “陈小哥你到底会不会说人话?”云赫大叫起来,惹完了自己哥哥,又来惹陈焕。
  陈焕看都没看他一眼。
  霍去病拦住他:“小陈真的会杀人的,你别去招惹他。”
  这一大群男人,成天窝在军营里,军规严酷训练繁重,玩不得游戏泡不得妞儿。打打嘴皮子仗成了他们唯一消遣的活动,一个个练得胳膊上能跑马,嘴巴里能使船,每人嘴里都会个三言两语的。
  只有陈焕,极端不爱说话。
  陈焕忽然呼拉一声站起来,向霍去病、郑云赫这边走来。赵破奴坐在原地拍着腿笑道:“阿赫,你完蛋了。”
  陈焕走到郑云赫身边,云赫紧张地蹲起来。
  陈焕瞄他一眼,却又从他身边经过,哗啦一把拉起许地的酒囊:“你偷霍将军!”
  许地好似一头被活逮住的老黄鼠狼:“个贼娃娃,你死盯着我做啥呢!”他自己的酒囊不敢喝空,看霍去病和郑云赫在闹,就偷偷去倒霍去病的酒。
  “哈哈哈!”郑云赫欢得在地上打滚,指着陈焕笑岔了气:“许叔偷……偷……霍将军……”
  陈焕说话字数简直是越省略越好,极少超过五个字。看看这都歪扯到哪里去了!
  众人都没有明白云赫什么意思,等到想明白了他的歪脑筋,齐齐“嗐”了一声:这小子活该被他哥一脚踢死。
  连霍去病都忍不住将他一把按翻在地上,卡住了脖子:“阿赫,你真是在找死!”
  他忽然看到郑云赫的眼睛里有淡淡的水雾,霍去病轻捶他一拳:“快起来,别再疯了。”
  他知道阿赫是在害怕,所以才这么不断说疯话。
  郑云赫是一个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少年,这几天他一直生活在血与死亡的边缘。
  今日与苜解烈属国一战,郑云赫是最早跟苜解烈属国的匈奴斥侯短兵相接的。
  他所带斥侯队共十三人,只有两人回来,一个是郑云赫自己,还有一个身受重伤,在半个时辰前刚刚咽气。
  郑云赫亲自给那名斥候喂了最后一口酒。
  没有人关心过郑云赫在独自带队侦查苜解烈属国的那一个时辰里,究竟遭遇了什么。不是不关心,而是不能去关心……战场,本来就是残酷的。
  而明天……
  明天,霍去病将带领着他们奔赴更为艰难的战场。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家都沉默了下去,阿赫对于死亡的恐惧无声地感染了大家。
  郑云海走过去,轻拍自己弟弟的头:“给我起来,大家再喝一点,明天多杀几个匈奴人!”
  霍去病端起酒囊:“杀他们一个血流成河!干!”
  “干!”
  “干!”
  “干!”
  ……
  众人豪情迸发……
  忽然……
  陈焕冷冷宣布:“只准抿一口。”
  又是标准的“小陈式五字经”。
  大家怔然瞅着冷面到底的陈焕,突然都捶地狂笑起来,笑得天翻地覆天云失色。
  面对众人的疯狂,陈焕依旧绝对的冷定淡然。

  黄昏雪

  第十五章
  天上的神仙终于不再眷顾霍去病了。
  连续冲击了五天,霍去病在第五个匈奴属国中陷入了被动。
  这些汉朝军人的体力不断透支,五天来他们吃得差睡得差,忍受着河西早春那足以致病的冷热温差,体力都被极大地消耗了。
  被消耗了体力的汉朝军人,在霍去病的一次小小误差判断中,立刻陷入了一万匈奴人的大肆围攻,双方军队混战在了一处。
  高不识感到仿佛身陷在鲜血的海洋。
  霍去病部的七支战队已经被数目相当的匈奴敌人冲得各自为阵了。
  在毂固国的茫茫草原上,两万人的厮杀仿佛黑蚁漫堤,连天空中的太阳也不忍看眼前的人间地狱,用阴霾万里的沉寂遮挡了自己的颜面。
  阴风侧侧中,赵破奴喊破了喉咙,他完全忘记自己有一条动人的歌喉,他的全部力气都用在了敌群的拼杀中。他发誓要比陈焕杀得更多,只能不断挥动手臂,直到麻木得只会杀人。
  仆多的耳朵中,灌满了战马痛呼的惨烈叫声,还有刀身砍入人体的噗嗤沉闷声。
  忽然,他的肩膀重重一麻,仆多失去重心跌在地上。紧接着一道黑色的阴影带着死亡的恐怖向他袭击过来。是一名匈奴士兵挥着弯刀要将他砍成两段。
  仆多无力回击,那匈奴士兵催动战马狠狠踏上来,仆多咬着牙一刀向匈奴战马的马脚砍过去。
  即使马脚砍断,他也会被沉重的战马活活压死。
  陷入绝望的仆多,忽然感到眼前似乎炸开了一片血雨,匈奴战马呼嘶着从他身边退开。
  一双黑色的眼眸出现在他的面前,正是那个不爱说话的陈焕。他挥刀砍开了袭击仆多的匈奴人,怒吼:“东北!”
  仆多凛然睁大眼睛,陈焕见他没有反应,越发怒火冲天:“东北打配合!”
  仆多赶紧抓了一匹战马重新跳上去,果然看到自己的战队纠结在东北方向,他挥动战刀冲了上去,重新将他们组织起来,跟左近的陈焕战队一起开始了生死与共的顽强搏斗。
  尽管身陷重围,霍去病部的年轻将领们不后退不乱阵脚,目光坚定而冷静。他们逐渐在千头万绪的混战中将自己的战队重新组织起来,互相打配合,渐渐首尾呼应起来了。
  骑兵作战,并不是一个人勇冠三军,便可以一当千的战斗。
  霍去病深知这一点。
  他最出色的力量并不是自己的搏杀能力,而是,随时随地让自己的部下坚信,他始终和大家在一起。
  胡天北地,旌旗悲啸,不管战斗如何惨烈,他们的将军确确实实跟大家在一起!
  战场的另一端,硝烟蒸腾上半空,硝烟下厮杀浓重,也是一场混乱生死的短兵交接。
  霍去病正在帮助郑云海的弩箭营,从铁板般纠结地战场上逐渐撤离队伍,向着战场外沿夺命狂奔。
  郑云海这一支战队是霍去病部最有战斗力的队伍,因为他们的战马上比别的战队要多出一把沉重的铁弩弓和数袋同样沉重的三棱铁箭。他们常常需要在急驰中放开缰绳,稳稳端起铁弩弓,给匈奴人最沉重的打击。
  所以,霍去病都将最强壮的军士和战马放在郑云海的战队之中。
  郑云海策马向着战场外冰冷的灰色空地冲出去,他需要一个合适的距离,用如雨的铁箭,使目前胶着的战局从他手里打开一个局面。
  在他身后,霍去病所带的两千人正咆哮着为他断后,远远看去,霍去病如同带着一条黑色狂龙在血海腥浪间腾挪翻滚。
  霍去病将他送出战局,回头又扑入黑色浊海般的匈奴骑兵队。
  他的战刀已经砍钝了,他猛力的砍杀却令战刀如无锋重刃,吞吐着黑色光芒,继续无情地收割着人命。他的矫健之姿在黑色战队的最前方,若芒尖,若锋刃,散放着无可比拟的光芒。
  战场黑沉,血气浓重,天地阴暗,日月无光。
  惟有他,好似一位阳光之神,将天雷地火都纳入了刀锋,在阴冷沉窒的空气中,搏杀出最滚烫热烈的奔放,任激情挥洒得如涛如涌。
  于是,他的强大杀伤力仿佛深海漩涡一般,迅速地一波又一波,向着周围传达了出去。
  很快,四周的汉族军士们便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陈焕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霍将军的战队与他的战队正在东西遥应;赵破奴能够清楚地感觉到,霍将军的战刀正在消减他左翼的威胁;高不识仿佛看到,自己眼前无边的血雾,正被霍将军的砍杀一点点破开虚空……
  所有将领们都感觉到了,霍去病强大攻击的一阵阵余波正准确地传递到每一个人的心间。
  大家欢呼起来,呐喊起来,将军又控制住了全局,和大家在一起了!
  战鼓雷动,人声呐喊,战马嘶鸣,兵戈相交……
  霍去病却心中如焚,这种彼此身陷绞杀的战况并不是他所希望。他的目标并不是匈奴属国,他不能够在这里消耗太久。
  他在等待郑云海迅速做出行动。
  郑云海此时已然行进在战场之外,整个战局都已经纳入了他的眼睛。他深深陷入了艰难的抉择中。
  战场上到处都在混战,他的弩箭指向任何一处,都是杀人七千,自伤三千。
  时间容不得他多等,郑云海肃容喝命:“备箭!”
  两千军士在快马奔驰中,笔直地挺起脊梁,稳端起手中重达十七斤的铁胎弩箭,他们齐刷刷地对准战场中心。
  郑云海却慢慢闭上了眼睛:“西南三。”他用力一挥手臂,嘶哑着嗓子:“射——”
  天上厚重的乌云再也无法承受战场的喧嚣似的,开始慢慢崩溃碎裂。 战鼓喧天中,河西最后一场春雪,被一片一片地从高空震了下来……
  雪花还没有坠低,却被扑面而来的箭气冲得四分五裂,震碎在半空中!一大片浓密的箭云在天空中呼啸出震耳欲聋的啸叫。
  许地砍去一个匈奴人的脑袋,抬起头——娃娃们果然懂事得很,知道杀开血路冲出去。
  许地对自己的部下大声吼道:“躲到战马下,保存实力!”
  汉朝军人们立刻钻入马腹中,呼啸而来的铁箭暴雨般一层层砸下来,没有及时躲避的军人,浑身穿透得仿佛铁做的刺猬,风声哀鸣,连大地也好似一层层地在塌陷。
  一阵沉闷的撞击令许地难以呼吸,他感到自己的战马浑身颤抖起一阵中箭濒死的抽搐,他死死撑住自己的战马,防止死亡的战马将自己压伤。
  一阵箭雨过后,许地从垂死的马匹下浑身鲜血地跳了出来:“把地上的匈奴人全部杀死!”
  既然他已经成了这群娃娃们的铺路石,他就要做一块最好的铺路石。
  许地低头猛烈地砍杀着在地上还在苟延残喘的匈奴士兵和匈奴战马,仿佛一个埋头耕地的老农一般,将满腔的希望都投射在土地上。
  他的希望就是,霍去病那帮娃娃们,从他这里快马奔过的时候,可以受到最少的阻碍和伤害……
  他曾经也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他曾经耕种着自家的十亩薄田,以为会和自己的家人一辈子这样平淡生活下去。他的娃娃若是活着,就跟霍去病和阿赫那么大……
  可是,匈奴人让他失去了一切。
  许地埋头不断砍锄着一切障碍,甚至忘了听身边的状况。
  郑云海狠下心肠,紧闭着眼睛:“射!”
  又一轮箭雨朝着许地部、仆多部和匈奴军队绞缠在一起的地方发动了猛烈的攻击。
  两千弩箭营的军士眼角含着泪花,却没有一个人去擦,他们要以最准确的眼力,最专注的定力,去尽量多射杀匈奴人……其实战场如此混乱,他们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天空忽然更加黑暗,仿佛提前陷入了黑夜。
  仆多回头看了自己的战队一眼,耳朵顿时失去了听力,他只看到与匈奴混战在一起的自己战队,被从天而降的黑色铁箭刺心入肺,人仰马叫,吃痛未死的战马惨嘶着四处践踏着,血肉横飞。
  “不——”仆多狂吼着要冲回去,他要与他的士兵们生死在一起。陈焕在他身后大声吼:“东南方向!撤!”仆多冲杀出几步,发现只有自己孤身一个人在往后冲。
  陈焕带着自己的战队和仆多剩下的半支战队,朝着郑云海为他们射出的那条尸体道路快马加鞭,突围而去……
  许地砍人砍累了,直起疲惫的腰身擦一把汗,如同在家乡做农活疲劳了站起来稍事休息一下。
  一股锐利的穿透力从他的头上传过来,直接贯穿了他的心扉。
  许地慢慢倒下去……
  他感到战场的喧嚣暗淡了,遥远了;他感到天上的箭雨似乎也没有了声音。
  没有了战尘,没有了血腥。
  只有从铁箭的缝隙之中飘落下的雪花碎片,轻柔地在随风轻扬。
  许地的身体一点点轻松了起来,仿佛此生的征战苦在这个瞬间获得了彻底的解脱。
  他甚至还有时间,欣赏这些纯白的雪片……
  他刚倒下,郑云海部射出的第三波黑色的三棱秦制箭,呼啸着穿破空气,插满了他身体和周围,密密麻麻一大片。数千匈奴死尸和汉军尸体斑驳夹杂在一起,化作一条血肉铸就的冲击道路。
  霍去病命令战鼓敲起撤退的战令,陈焕部带着仆多部,高不识部协助着赵破奴部,纷纷随着霍去病部从许地部倒下的地方突围而出。
  郑云海部立刻放马直追,渐渐合上了其余几部战马的脚步。
  天浩浩,地汤汤,数道庞大的黑色铁流逐渐汇拢,好似凤凰涅磐一般,从血火溅染的毂固国落日草场展开舒展的双翼。
  只有站在高空的天神才能看清楚,这本来匀称的七支战队如今少了左翼第三队。仿佛一只受了伤,带着忧伤的凤凰,斜斜掠过草原,向着祁连山北麓奔驰而去。
  左翼第三队的领军人,是四十二岁的许地。
  曾经是卫帅帐下的头一拨期门郎。
  细小的雪花纷纷洒洒,层层叠叠地飘落下来,将黑色的汉军战甲、褐色的匈奴战袍,鲜红的旌旗、血肉模糊的尸体……逐渐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白霜。

  战皋兰

  第十六章
  风雪飘舞中,一支深褐色的队伍,正从祁连山北麓飞驰而来。
  不一会儿,又一支深褐色的队伍出现在风雪交加的这个清晨,两条队伍都在万人以上,很快便汇合到了一处,化作一条杀气腾腾的洪流,沿着祁连山白皑皑的山脚,向南麓的草场而去。
  河西苦冷,这河西的春雪也不停不歇。
  雪霰稠密中,领头的匈奴战将破雪而出。
  他头带一个牛角青铜面具,突出的獠牙、凶狠的面具造型、强壮的手臂、有力的驭马动作,无不显示着他是一位悍勇善战的匈奴猛将。他是卢候部落的小王,名叫解赤,与他会合的是关止王,名唤伊即轩。
  霍去病连过四个匈奴属国,将四个属国的大半战斗力都打垮了。
  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茶隼,飞一般传遍了草原的角角落落,作为河西匈奴族势力最大的休屠王和浑邪王立即快马传书,命令距离祁连山南麓最近的卢候王部和关止王部的匈奴小王先去拦截住霍去病,他们随后就到。
  卢候王解赤在路上得到了消息,得知霍去病被毂固国拖在了落日草场上。他心中大喜,准备合兵而去,将霍去病斩获在祁连山下。
  谁知道到了毂固国,霍去病部已经壮士断腕,布下箭雨,将约八百多名汉军战士和两千名匈奴兵卒的混战部队全部射死,然后从那条血路强行突围而出,不知去向了。
  “会不会回汉境了?”卢候王抚摸着自己面具下卷曲的胡须,“汉人这点人马获得这么些战果,应该算很不错了。”
  关止王伊即轩看了看尚在轻敌的卢候王解赤:“这一次领兵的霍去病,据说这小子胃口大,不会轻易甘休。”他望着茫茫雪地,“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
  “钻到哪里去?祁连山北麓?”卢候王简直要发笑,五个匈奴属国算什么?霍去病要是碰上了休屠王部和浑邪王部的大军,他难不成还要靠那一万都不到的残兵剩将逆天不成?
  关止王沉吟了起来,且先等等消息吧。
  忽然,有匈奴斥候来报:“单于,单于!休屠王部有消息来报。”
  “什么消息?”关止王远远看到一名浑身是血的匈奴斥候,头插三根红羽毛正跌跌撞撞跑过来:“单于——单于!休屠王部被袭……”
  “什么?!”卢候王和关止王同时从马背上立起身子,“情况怎么样?”
  “杀伤过半,连单于王子都被掳走了……”
  “霍去病?”卢候王解赤依然有些不太相信。
  “霍去病!”关止王伊即轩狠狠地肯定着。
  两天前,霍去病带着残剩的八千七百多名军士,向着祁连山的北麓奔突而去。
  毂固国之战他损失了许地部,他并没有因此动摇退缩,而是直接将突出重围转化为向祁连山北麓休屠王部的攻击。
  整支队伍的将领们都明白他的战斗部署,没有一个人有异议地紧紧跟随着他,一直冲到了祁连山北麓。
  此处水草丰美,祁连山的千年雪水滋润出了无数清澈的湖泊。
  在中原经战国之乱,失去掌控这里的能力之后,这里曾是康居、月氏人逐水草而居的人间仙境。一百年前,匈奴人的野兽之眸瞄上了这里,他们以武力夺取了此处的霸主权。
  匈奴人在河西的霸主地位,当然不是那么容易被摇撼的。
  郑云赫在霍去病袭击休屠王之前,再三提出要让他去斥候的第一线。郑云海也替自己的弟弟向霍去病请战:没有深入敌阵的斥候只靠主帅的判断力是不够的。霍去病让阿赫带上十九个人,向着风雪深处而去。
  郑云海透过无数飘零的雪花,看到自己的弟弟回头而笑。
  雪色茫茫,风声历历,阿赫鲜活的笑容瞬间淡白,渐渐消失在了空旷寥廓的寂寞空间。
  二十名汉军斥候入了休屠王部,半个时辰后只有一名小兵回到了大部队。一张血画的布片详细地向霍去病汇报了休屠王部的各处部署。
  阿赫,年轻的阿赫,怕死的阿赫,再也没有看见……
  霍去病的大部队弥漫起绝杀犷烈的罡气,轰隆隆向着休屠王部进发。战刀、铁箭、长矛、强弩都在风雪中淬练得精纯无比。
  那是一场血光与武力的盛宴,那是一场白雪纷飞的魅舞,将对于许地部、郑云赫的所有哀痛都化作一场血的祭奠。通过大迂回的奔突长袭,他们将毫无防备的休屠王部杀得人仰马翻,又迅速移动回了皋兰山,打算借道此处,回汉境去。
  五个属国,一个休屠王部,这已经是非常好的战绩了。
  忽然,前方的斥候彩旗穿飞,霍去病看到数十匹汉朝斥候快马箭一般地向着大部队射回。老远就挥舞起手上的彩旗,这表明,前方有大股的匈奴军队等候在皋兰山下。
  霍去病明白自己这些人终于遇上了匈奴大部队。
  他也清楚,他们这支八千多人的军队不可能永远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行在河西,总有一场大战要他面对。
  现在他已经完成了皇上河西战略第一步的布局。战场上的胜利和对于袍泽战死的歉疚,令他认为自己还能够赢更多,他完全有能力以一场更为奔放的激战来释放内心的澎湃。
  霍去病命令传令兵将战鼓擂响。
  他已经将战队略作调整,仆多部只剩一半军士,如今归并陈焕部。和赵破奴部、高不识部、郑云海部一起组成两纵的双翼,分列在霍去病中路大军的两侧。
  “咚咚咚咚咚!”
  随着战鼓的擂响,雁形梯队的队形发生了变化。
  霍去病等五位将领们的速度变缓,后面的军士逐渐填补进他们的空当,三段猛鼓过后,霍去病五部人马组成了一个微微凸出的新月形。
  随着战队的前进,远处一座黑色的巨山在风雪芒乱中,仿佛洪荒怪兽一般逐渐涌现出巨大丑恶的脊梁。
  风雪如刀割在每一个战士的脸上,敌人的杀气也如刀一般刮撩着战士们的神经。
  只看到皋兰山下黑压压乌沉沉,仿佛钢水注满了山崖脚下。细看去却是无数战马冷冷凝站在皋兰山下,萧萧匈奴旌旗无声地在雪地里呼扯出凛人的威胁。
  双方彼此都隔着漫天雪片看到了彼此的存在。
  皋兰山下顿时从苍雪连天的沉寂中,化作白水沸腾的地狱!
  匈奴军队这边马嘶人叫,张开嗜血的巨吻,挥动起雪亮的弯刀在怒雪骤风中闪出一片片煞白的寒光;
  汉军这边新月形的阵势沉默地推进着,那雷声一般的马蹄,和战马呼哧呼哧的重响,汇成了一股久待爆发的深黑飓风。
  风在吼,马在啸,天地在崩裂!
  雪与风野蛮的扭缠在一起,血与火残忍地碰撞在一起。
  卢候王爆发出一声声匈奴战斗的恶吼,以逸待劳的匈奴战士仿佛吞山填海的黑色潮水,以多压少地借着皋兰山自上而下的山坡地势,发动起罡猛万钧的冲击。
  关止王的弓箭队朝着长空,射出最激烈的箭雨,要将汉军的攻击化作一场他们自送虎口的悲剧。
  匈奴将领们看着自己的军队将地理优势和弓箭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嘴角噙起残忍而得意的狞笑——他们的面前,只是一支奔驰了数千里,疲劳不堪的残兵剩将。
  如匈奴人所愿,匈奴弯刀在汉军战士的身上留下了一条条最残忍的伤口;如匈奴人所愿,匈奴锋刃将汉军战士的武器砍出一个个硕大的豁口;如匈奴人所愿,匈奴铁箭所到,汉军一个个纷纷落马,丧命马蹄下。
  可是不如匈奴人所愿的是,这第一波涌上来的汉军,没有一个退缩,没有一个屈服。
  什么以逸待劳?什么匈奴英雄?在勇悍无比的汉军面前,这纯粹是匈奴人自我安慰的一个笑话而已。
  他们有驰骋草原所向披靡的骠骑将军霍去病!
  他们即使死去,也要化身厉鬼,看着匈奴人灭亡在他们将军的手中。
  霍去病来了!
  第一波缺乏任何战术的汉军攻势,令匈奴人的弓箭优势和地势优势发挥了个够。匈奴人强弩之末的这个空隙,即将成为霍去病发挥的最好空间。
  “咚咚咚咚咚咚!”
  战鼓声将庞大的皋兰山震得天动地摇,那横亘了亿万年的怪兽仿佛也要被汉朝军人骁悍无比的战斗狂情惊醒了一般,摇摇晃晃地抖下无数雪尘。
  左翼以高不识领队,赵破奴辅助,朝着匈奴军队较弱的侧翼横扫过去;右翼是郑云海领队,陈焕部辅助,亦如天鹰翱翔般地飞掠而去。
  霍去病的中路大军抵挡住来自关止王和卢侯王的第二波全力攻击。
  随着左右两翼的奔突猛进,不知道何时开始,汉军本来微微凸起的新月形,变成了一个反向凹入的新月形,一直与霍去病中路部队鏖战不止的卢候王部忽然发现自己前后都出现了汉朝的军队。
  郑云海如同复仇的黑暗之神,挟裹着万霆雷暴一路上猛砍狂杀,陈焕的战队略靠后,仿佛冰冷的铡刀,无情割裂着匈奴人生存的希望;高不识已经砍疯了,双眸血红刀身如电,赵破奴在他侧翼,整支队伍与高不识成车悬互动……
  “哐当——”
  一声巨响将满天的雪花震得在空中一窒。
  关止王和卢侯王本来厚实密长的坚硬攻击队,被郑云海、陈焕、高不识、赵破奴从两边活生生打断成三截,如同首尾无法相连的蚯蚓一般刚扭上一扭,两翼汉军战队已经高呼着冲入了暂时群龙无首的后面两截匈奴军队中。
  雪绵绵密密继续下,风雪压得众人的眉眼都阒然一低。
  后路被截断,卢候王望着前方军列整齐的霍去病中部战队,爆发出决一死战的勇猛气息,大声吼道:“杀进去!”
  “呜——呜——呜——”
  匈奴鹿角长号发出了短兵相接的讯号,无数卢候王的士兵一个接着一个杀入了霍去病的中部大军。
  霍去病的中路军面对呼涌而来的匈奴士兵有条不紊地进行全面迎战。
  从高空望下去,霍去病部组成一条条整齐强硬的巷道,任卢候王的士兵一个个冲进来,匈奴人冲进他们的战队巷道才发现前后左右都有勇悍绝伦的汉朝军士在狂砍猛杀……
  卢候王感觉到了不对劲,连忙大吼:“加速加速!冲出去!”
  这个人墙巷道有问题,快点出去!
  为时已晚。
  只看见霍去病拉起小骠的缰绳,小骠前足抬高,唏律律爆发出一阵长嘶,高高地人立起来。霍去病在半空中大声道:“转!”
  霍去病的中路大军战士们猛然随着口令呼啦一下子拉转马头,那数千战马沿着某个特定的角度,狠狠围转了过来。
  卢候王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情,霍去病的周围组成了一个庞大的战马漩涡,这个漩涡仿佛大海中的恶蜃一般,张开了饕餮大口,将他的军队一截截绞缠扭裂!
  这个战马的漩涡还在狂奔,还在冲击,还在扩大,一层层转将过来,呼啸起黢黑的狂海波澜,大口大口地吞噬着人命。
  血光炸裂中,卢候王的头颅高高飞起!
  “呼——呵——呼——呵——”
  霍去病在小骠的身上,举起卢候王解赤的头颅发出战斗的怒吼。
  “呼——呵——呼——呵——”
  郑云海也在远处向着霍将军发出战斗的呼应。
  “呼——呵——呼——呵——”
  高不识在远处发出激昂的咆哮。
  “呼——呵——呼——呵——”
  全体汉朝将士发出必胜的呼啸!
  “卢侯王死了——”
  恐惧的声音遍布皋兰山的前前后后。关止王伊即轩也杀得精疲力竭,看到远处疯狂旋转而来的汉朝军队,当即大声命令:“撤!撤回去!”
  于是,霍去病看到了上万匈奴士兵奔逃的壮观景象。
  关止王伊即轩一边组织军队撤退,一边领着两千亲随在两军阵前断后。
  霍去病无意与他纠缠,两个人在远处互相遥遥望了一眼,随即互成队伍,仿佛两条擦肩而过的巨龙,沿着皋兰山逐渐分开。
  霍去病并非是穷寇莫追的善男信女。
  他深知自己的军队已经不能再持久应敌。当下不敢怠慢,忙命令郑云海部和高不识部立刻归队集结整顿。
  白雪簌簌而下,天地苍茫混浊,此时的河西,依然动荡不安。
  “霍将军——”一条熟悉的少年嗓音落入了众人的耳朵。大家回头一看,惊喜顿时涌上心头:“阿赫!”
  骠骑营第一快马阿姆,四肢清秀颀长,在风雪中奔跑得如同一头轻灵优美的神鹿。
  小骠望着它,不知怎么有了一些酸酸的味道。

  河西血

  第十七章
  郑云赫骑着他的骠骑营第一快马阿姆,很快就来到了众人面前:“霍将军——”
  郑云海率先激动地冲了上去,在马上狠狠一捶弟弟的肩膀:“你个臭小子,你要吓死哥哥吗?”
  郑云赫在马上一晃,脸色苍白着大声道:“霍将军,折兰王部……”
  “什么?!”大家大惊回头,这才看到方才匈奴人溃逃的方向重新又变得铁沉铁沉。
  因风雪的浓重,大家没有及时发现匈奴人的援兵已经到了。
  “集结集结!”霍去病大声命令着尚在远处的高不识部,让他们迅速回转,组织成有效队形再进行一次死战。
  “霍将军!”郑云海突然在马上抱拳,“弩箭营可以替将军挡下这些人。”
  霍去病剑眉微蹙,望着他。
  郑云海策马走到霍去病身边,纷繁的大雪下得天地雪白。霍去病的眉眼在风雪中清冽如纯黑的玄铁。
  郑云海在他身边停下,伸出一只手,轻轻放在他左边的脸颊上。霍去病任他碰触自己的面颊。郑云海的手指微微落下,他指尖停留的地方,有一个浅浅的疤。
  两个人都器宇轩拔,风雪披拂下,他们战袍在身。
  他们静静凝望着对方,仿佛是生死诀别。
  郑云海摸着霍去病脸上的这个小疤,这些年,虽然他叫霍去病为“头儿”,其实,霍将军和自己的弟弟云赫还只一般大,几乎还是一个孩子……
  郑云海收回手,压低声音:“你给我把这些人带回去。”
  他愿意,以他的死为代价,换回眼前这些兄弟们存活的机会。
  霍去病看着郑云海,对于战场天生的敏锐感觉,已经告诉他,今天这场苦战将以许多汉家军士的生命为代价。他望着自己的好战友,好兄长,好朋友。
  他的情谊霍去病领会在胸,但是,霍去病始终没有忘记,他自己才是这支战队唯一的指挥者!
  郑云海撤下手,拉转马头,正待离开,忽然感到自己的战马被一只手有力地阻止行动。
  他诧然抬起头,在这个短短瞬间,霍去病已经做出了决断。他的目光仿佛一道凛冽的太初剑光,劈碎虚空。
  他对着郑云海大声吼道:“郑校尉!”
  在他这凌驾于万人的气势之下,郑云海凛然伸直身体:“在!”
  “大敌当前,岂容你自作主张?!”霍去病用力一推郑云海的战马,扬起战刀:“骠骑营全体将士听令!”
  此时高不识部已经整顿整齐,陈焕部也罗列在旁,赵破奴带着自己的军士挺立在风雪之中。
  “陈焕部!”
  陈焕大声应道:“喏!”
  “随郑云海部,从东路突破!”
  “诺!”
  “赵破奴,你分一半人手给陈焕。”郑云海只有两支战队,霍去病将人数重新分配平均,而陈焕部更是骠骑营中除郑云海部外,最具有攻击力的战队。霍去病望着郑云海:你没吃亏,你也休想在我手中吃亏。
  “高不识,赵破奴听令!”霍去病又对余下的两部道。
  赵破奴和高不识齐声应诺。
  “跟上我。”霍去病战刀向着西南方向挥出风雪光芒,眸光转向郑云海,“云海。”
  郑云海肃然望着他,霍去病向他展开一个无所畏惧的笑容:“我们开始比赛狩猎,看看谁的猎物多!”
  在他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颊上的那个小小伤疤,会化作一个梨涡,又深又长。
  郑云海的丹凤眼里也逐渐绽开一丝笑容:头儿就是头儿!
  尽管他和阿赫一般大,但他不是他的弟弟。他是霍去病,霍去病天生与众不同。仅仅在数年前,霍去病还是一个又任性又霸道的长安恶少,现在,他挺拔的眉眼里已经盛满了男人的责任感。
  郑云海应他所邀,也挥起战刀:还记得他们是怎么见面的吗?还记得他们这么多年来是如何蹴鞠游戏的?
  霍去病遥遥望着他:还记得陇西李家的“射虎力”吗?还记得他们如何在期门军中互较长短的吗?
  往事一桩桩从两人的脑海中淡淡掠过……
  今天,今天算什么?
  不过是又一场两强相争的狩猎比赛!这种游戏,他们曾经在山林深秀的上林苑玩过;曾经在宫阙千重的建章营中玩过;曾经在沃野千里的长安城郊外玩过。
  只不过……郑云海的眉眼随着风雪微微压下……只不过这一回有数万匈奴人陪他们一起玩!
  郑云海将战刀指着霍去病:“兄弟们,你们会不会输给这个姓霍的小子?”
  陈焕带着大家昂然回答:“不会!”
  霍去病也笑着挑衅:“兄弟们,叫他们输个心服口服!”
  “好!”高不识部和赵破奴部心领神会,轰然应和着。
  赵破奴的眼睛更是盯着陈焕,陈焕亦毫不客气地回视他;高不识笑看仆多,仆多也笑对他的挑战;小骠在霍去病身下蠢蠢欲动,阿姆向它投来蔑视的一眼……
  战马昂嘶,全场暴沸,连战数天的汉朝将士们,又如同刚下山的猛虎,冲劲十足地分成两队,一头扎入了正奔驰而来的匈奴人军队。
  刚刚因援兵及时来临,而大感欣慰的关止王伊即轩,悚然看着铁蜂般呼啸冲过来的汉军,还没有来得及什么战术调配,便被霍去病卷入了短兵相接的境地。
  刀对刀、矛刺矛,甚至连牙齿也用上了。汉军已经没有了死亡的概念,他们眼前也没有了敌人,一边痛杀匈奴人一边用眼神瞄着远处的郑云海部,生怕自己的速度落后于他们。
  无数汉军身上已经洞穿数把利刃,鲜血淋漓中仍然如杀神一般在战斗。
  远处的郑云海部也不甘示弱。
  弩箭营是霍去病部战斗力最强的部队,他们的铁箭豪放地在风雪当空的皋兰山下奏响了一曲铿锵张扬的大汉军歌。一层层铁箭射出,一层层风雪破碎,一层层匈奴尸体横野。
  皋兰山山下,这凝固了数亿年的沉寂,必将在这一天以最豪迈猛烈的姿态,永留史册。
  两支队伍渐渐分离,彼此再也看不见彼此了……
  小骠用足全部的力气奔跑,阿姆就在它的身后,它明白阿姆身上分量轻,一向跑得比它较快。
  它这一次决不能输给阿姆。
  霍去病一边在人海茫茫的匈奴军队中砍杀,一边竭尽所能地带着大部队突围。霍去病一直在用力地砍杀,他知道每多砍一个人,他身后战队的压力就会少一分。
  眼前忽然一松,他发现面前已经没有了匈奴人,回头看去,赵破奴高不识部依旧陷落在匈奴人的军队里。
  他大喝一声带着自己的亲兵队重新回到战场上:他手里这支军队,已经经过了河西最残忍的战斗洗礼,他们每一个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他要将他们平安带回长安。
  赵破奴和高不识感觉到了自己的将军对自己的不离不弃,爆发出最炽热的战斗激情,为了生存而不断与难以计数的匈奴军队抗衡着。
  郑云赫死死跟在霍去病的身后,闷声不响地拽紧阿姆的马缰绳。阿姆的速度催促着小骠超越体能限制地不断冲锋。
  河西早春的这一场雪,仿佛下不到尽头一般,霍去病部渐渐消止在了无垠的风雪中……
  陈焕已经和郑云海部失散了,只有那个没有了下属的匈奴军官仆多牢牢地跟随着他。
  “仆多,你带队!”陈焕忽然大叫起来。
  仆多愣住,他侧过身体才看到陈焕背上插着三支匈奴铁箭,从插的长短可以判断出,已经伤及内脏。铁箭边缘的血已经成了黑褐色,陈焕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不知道他中箭以后又坚持了多久。
  仆多纵马扑过去:“陈大人,我带你走!”
  陈焕举起战刀向他声音的来向狠狠砍下,失血过多,令他的双目已不能视物。身边喧嚣不停的匈奴人吼声告诉他,他已经不再具有战斗力了。
  仆多几乎被他砍中,闪身躲过。继续冲过去想将他带到自己的战马上。
  陈焕感觉到了他的无用救助,忽然将自己的战刀举起,朝着自己的身体一刀扎下——
  看到他自残,仆多僵在原地。
  陈焕微微绽开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声音微颤:“仆多,冲出去。”
  仆多只得丢下他,带着剩余的数百军士,向着外围奔突。
  陈焕依旧坚持在战马上。
  熟悉杀人手法的他,没有将自己一刀立刻刺死。他的眼睛已经不能看到东西了,他的耳朵还在听着那个名叫仆多的匈奴人,到底能不能将他的战队送到生之边缘。
  他冲着仆多离开的方向,大声吼道:“匈奴蛮子!”仆多一怔,不知道他在骂谁,陈焕竭力喊:“杀——”
  仆多身旁的汉族军士们一起随着陈焕最后的呼喝,大叫起来:“杀——”
  仆多不敢回头,跟随着陈焕传给他的这股汹涌战意,扑向敌人的密集处。
  在他身后,风雪迅速将陈焕围合。
  黑甲的年轻军人浑身冰冷,只有伤口处不断涌出的鲜血,滚烫滚烫,沿着他有力的手指汩汩流下……
  雪片密如浓雾遮蔽一切,骠骑营最冷毅的英俊少年渐渐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郑云海回头看到,如倾如盖的匈奴军队正在源源不断地涌来,这不是一支折兰王军队,而是有着其他援兵的匈奴大军队。
  “浑邪王!”有军士大声叫了起来。
  郑云海拉开强弓,连环弹射出三支箭:原来祁连山北麓的浑邪王也已经过来了,难怪这群匈奴人如此难缠。
  弩箭营已经在一轮又一轮的箭雨激战中耗光了三棱弩箭,他们丢下铁弩,拔出铁弓,继续着顽强的战斗。
  敌人一波又一波不停的攻击,渐渐,郑云海部连弓箭都消耗殆尽了。郑云海一边射箭,一边大声道:“兄弟们,你们知道我最擅长打什么吗?”
  军士们大声回应:“不知道!”
  “步兵防御战!”郑云海道,“你们都听候我的命令,战马没死的给我杀死,放在这里做成战壕,从尸体上拔下箭,听我命令准备射箭。”
  郑云海,自小跟随李广老将军,擅长各类步兵战法,跟着霍去病一直以骑兵作战,自小学习的本领今日终于有机会展示出来,他哪能不高兴呢?
  军士随着他的命令将马尸组成三道战道,以一千都不到的军士,有条不紊地阻挡着折兰王和浑邪王的数万骑兵的猛烈进攻。
出家人,慈悲为怀,不住院不打针,不医药乎!
伤魂曲

  第十八章
  毕竟寡不敌众,小小的马尸战壕四周都响起了匈奴人残暴的呼叫,双方都已经杀得势不两立了。
  郑云海身边的军士们一个接着一个倒下了。匈奴人看到这里人数虚空,越发血腥暴涨,箭矢、战矛、铁锤蜂拥而上,不攻破这个小小的堡垒决不罢休。
  匈奴人不断发动起一轮又一轮密集的攻击,弩箭营的勇士们沉着应战,每一个人都直到最后一口气也没有丧失一名职业军人的冷静与顽强。
  匈奴人无法阻止地越靠越近了,连那些匈奴大将的身影也在风雪中逐渐清晰。
  郑云海死战到此时,就是为了等待这个能看到匈奴主将的时刻。
  他探手入箭囊,竟然摸了一个空。
  郑云海盯着那个守候多时的目标,猛然用力从自己身上拔下一支匈奴铁箭,血水顺着他的伤口涌出,顿时将军衣颜色染深。
  他用惯了大汉朝的三棱箭,这支轻飘飘的匈奴铁箭实在有些不顺手。
  郑云海不再掩护自己,跳上战马的尸体,傲然站在风雪中。
  他的右手食指扭搭在箭的尾部,集毕生之力,一把拉开自己的强弓!
  恍恍惚惚之中,弓背与弓弦之间的激飞雪花也仿佛被他一把拉开——弓若满月,箭若流星……
  箭身在空中急速旋转着,向着他瞄准的目标飞射而去……
  “啪!”一声钝响,数十丈开外的一名匈奴部落小王脸上开花,连哼都不曾哼一声便跌落了战马。
  “折兰王中箭了——”
  一声惨呼从折兰王方向传来。
  数万匈奴人竟然安静了下来:他们简直不能相信,那只剩寥寥数人以马匹尸体搭起战壕的地方,居然有这样匪夷所思的神箭手。
  “杀啊——”
  战场上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匈奴人带着莫大的恐惧,千军万马地冲向这个小小阵地。似乎要以这样的人海战术来克服这支汉朝军队带给他们的绝望诅咒。
  郑云海双手一松,他和他的铁弓一起倒回了战马死尸堆叠起来的战壕里,与他那些苦战到底的袍泽兄弟们头并头,肩并肩躺在了一处。
  死去了部落首领的折兰王部匈奴战士们疯了一般冲将上来,乱马踏平了这个已经没有一个活人的临时战堡……
  河西的春雪终于渐渐止住了,清冷的月亮缓缓爬上皋兰山银白的身躯。
  月如银盘,清辉满地。
  今夜,正是满月。
  可是,再也没有人会坐在这月下实践与一个女子的约定了。
  河西黄沙混着血污,翻出一条被血染做深褐的丝绦,六角形的香囊上,用丝线歪歪斜斜绣着:“相思在长安。”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从此往后,这清辉该如何消瘦啊?
  风轻轻拨弄着荒漠上碎碎的雪沙,似乎在轻轻低吟:世间多少奇男子,葬身黄沙人不知……
  ==================
  夜,深凉。
  月,冷清。
  大漠浩瀚,长河如带,雪海苍茫,看在眼里已经物是人非,沧海桑田了。
  霍去病已经立在河西与汉朝边界线上等了足足三天。
  从晨曦微蓝到烈日惨白,从黄昏凝紫到夕阳似血,他都如一道沉默的黑色剪影一般,无声地遥望着河西的茫茫草地。
  云山在他眼前涌变,大星在他的面前起落,飞鸟在他的头顶斜掠,他都不曾感觉到。
  他仿佛要化作石像钉在这个荒漠之边。
  直到第三天的夜晚,他终于慢慢转过身,对身后的战队道:“不等了,立刻撤回汉境。”高不识和赵破奴,还有后来跟上大队伍的仆多,一起拉转马头。
  队伍正待集结,小骠忽然哀嘶着慢慢倒下了,它回过头目光复杂地死死盯着阿姆。
  霍去病蹲下身体,扶住小骠的头,小骠依旧不甘心地紧紧盯着阿姆。这一路上阿姆跑得太狠了,小骠一路跟它狂飙体力,终于慢慢喷出一阵浓重的白沫,体力丧尽倒在地上。
  霍去病顺着小骠的目光看阿姆,阿姆前腿一软,它马背上的阿赫一动不动地趴着,简直看不到一点儿生之气息。
  霍去病心知不好,连忙来到郑云赫的右侧,想将他从战马上抱下来,竟然抱不下来,他仔细一摸,心里顿时难受起来了。
  阿赫的右腿被一支断箭钉死在阿姆身上,大约是他自己将箭尾弄断,所以一时看不出来。伤口流出来的血灌满了他的战靴,又干涸成为紫黑的血痂。
  霍去病轻轻拨开他的裤腿,伤口显然撕开又愈合,愈合又撕开,想是他在休屠王部就已经受了箭伤。郑云赫不顾自己的伤势奔回皋兰山向大家示警,初次参战的他无愧于王牌斥候的美名。
  霍去病用稳定的手臂,咬牙将阿赫从那枚断箭上抽拔出来,断箭也深深插在阿姆的身上。失血过多的阿赫只是紧闭着双眼昏迷着,连痛都不曾感到。
  阿姆终于将自己的主人交到了值得它信任的人手中,“忒儿”一声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了声息。
  右边的马臀上伤痕累累俱是刀伤。
  不是阿姆跑得快,而是郑云赫一直在用战刀刺逼着它狂奔。
  郑云赫知道小骠喜欢和阿姆飙速度。
  在方才的突围战中,霍去病为了将赵破奴部和高不识部带出匈奴人的包围圈,奔来突去不下数十次。每一次阿赫都逼着阿姆追赶着小骠,令小骠斗志更为激昂,令霍去病来去如同闪电一般自如迅捷。
  看着阿姆一动不动,小骠彻底圆满了:阿姆的速度和耐力,果然不过如此。
  它回头看着霍去病:老大,我才是骠骑营真正的第一快马!
  小骠这才慢慢闭上了琉璃一般晶莹的眼睛。
  数日后他们回到了黄河岸边。
  霍去病从新战马背上跳了下来。
  依旧是两千名黄河船夫,八百艘破冰船停在黄河边等候着他们。与送他们去河西时一样,黄河船夫依然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是,当初霍去病领雄兵气吞黄河的豪迈已经寻不到了,豪迈已随斯人去,独留孤魂向昏黄。
  霍去病漠无表情:“清点人数,准备渡河。”
  稍顷,人数出来:一万人出河西,如今这队伍只剩下了两千八百三十二人。
  两千多军士,沉寂地走上黄河破冰船,生之幸运已经被死之悲哀阻隔去了笑颜。
  仆多牵着战马,随着船而轻轻摇晃。他的眼睛还在回望着河西,那个比他年轻比他勇猛的陈焕,从此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再也不会用冰冷的目光令他无地自容。
  高不识在另一艘船上,凝望着黄河上空远远的皓月,那善良如众人父亲的许地,永远成为了大汉朝踏破匈奴的垫脚石。
  霍去病没有了战马,也不愿意跟新的战马在一起。
  他独自坐在一艘破冰船的船头。
  他将战盔从头上取走,清凉的黄河春风轻拂着他的头发,在他的额头上,留下轻柔的触摸。他的脊背依然高挺结实,那独对黄河的背影却有说不出的寂寞。
  阿赫就躺在他的身边,医师已经明确诊断,阿赫的腿已经废了。他失去了他那个最勇敢的哥哥,也从此再也不能骑马了。
  霍去病冲着赵破奴大声道:“赵破奴,唱一首!”
  赵破奴站在另一艘破冰船的船头,他的喉咙已经在战斗中彻底喊破了,他再也不会有那样清澈干净,令长安歌者都为之失色的嗓音了。他的眉头沉沉锁着,也许,他再也不会为了某段朦胧的感情,为某一个美丽的姑娘唱情歌了……
  此生此世,他第一次违拗了霍去病的军令,一声都没有出。
  船在风浪中微微颠簸,霍去病将自己的手轻轻插在黄河水中,厚重的黄河水在他的指间划出一道道水波深痕,一道道痕痛到了他的心中……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一个年轻的声音在黄河滔滔里,仿佛明月从天山缓缓而出,“山何巍巍——天何苍苍——风萧萧兮易水寒兮——”
  两千将士静静地看着他们的主帅,他们从来没有听过他唱歌。
  即使他身为主将,他们也很少听到他说话。他一向以战刀为言语,以厮杀为歌唱,他的行动力就足够他带领上万铁骑横扫大漠。
  他的声音和他们一样吞过河西的沙,咽过河西的风,依然是这样如祁连山雪水一般明亮。
  霍去病唱道:“魂兮——归来——”
  赵破奴粗哑的声音夺空而出,应和上他的将军:“魂兮——归来——”
  高不识略带匈奴口音的嗓子也混在了歌声中:“魂兮——归来——”
  两千军士饮过匈奴血,也溅过袍泽血,生与死对于很多人都已经是完全不同的感觉了,他们跟着他们的将军一起反复吟唱着:“魂兮——归来——”
  两千黄河船夫也加入了行列,四千八百大汉的昂藏男子,在这个深深蓝天,清清圆月下,唱得沉浑: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山何巍巍,天何苍苍。风萧萧兮易水寒兮。魂兮归来,以瞻河山。
  身既殁矣,归葬大流。生即渺渺,死亦茫茫。壮士去兮不复返兮。魂兮归来,莫恋他乡。
  身既没矣,归葬南瞻。风何肃肃,水何宕宕。带长剑兮挟秦弓兮。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身既灭矣,归葬四方。春亦青青,秋也黄黄。首身离兮心不惩兮。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沉浑的歌声伴着沉浑的黄河水,带着他们渡到了生之彼岸。
  七千汉军英灵,空留在河西的漠漠上空……

  长安归

  第十九章
  “骠骑将军率戎士逾乌盭,讨遬濮,涉狐奴,历五王国,辎重人众慑慴者弗取,冀获单于子。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余里,合短兵,杀折兰王,斩卢侯王,诛全甲,执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首虏八千余级,收休屠祭天金人!”
  刘彻用力掷下朱砂笔:“好!朕的骠骑将军果然是天生福将,这一战打得好!”他本拟一万人马与河西匈奴族打一个赌,没想到这一个赌居然赢得如此精彩。
  “备宴,先给朕的爱将洗尘。”刘彻宣布下去。
  霍去病带回来的残部暂时驻扎在长安城郊外三里地的徐屯,赵破奴、高不识这些人的军功都要有一个详细的统筹与核算才能够按照功劳各分赏赐。但皇上已经迫不及待要见到自己的将军了。
  霍去病一乘快马先入未央宫,首先接受了御用医师全面的身体检查,然后沐浴更衣,以朝服拜见皇上。
  皇上安排的洗尘宴十分豪华奢靡。
  文武百官悉数到场,美酒、水果、炙肉、各种美味摆满在宫殿的案几之上。
  就连歌舞也非寻常红妆莲波舞,特地选了五行五色的武德之舞。
  两百名青年男子身着红衫黑甲,按五行之阵,或持剑或持戈在大殿之上雄浑起舞。鼓声雷动,战靴踏飒,众人皆似能感受到战场风云之变幻,征战沙漠豪情之勇悍。
  武德之舞刚刚退去。
  又有四目黄金,蒙熊皮的傩巫身着玄衣朱裳,持戈扬盾,领着十二兽衣毛角的伴舞,在建鼓的沉重捶响声中,登上了黑红帷帐飘拂的大殿。
  ……
  霍去病撑着头被这一切闹得头疼,满案的珍馐美食对他没有任何的吸引力。
  “去病。”大殿上皇上端起酒爵,“朕近日做一梦,梦中有白虎入怀,正应了这元狩之年的奇遇。”元狩元年,皇上在上林狩猎之时,遇上了一只头生一角而足有五蹄的白色神兽,视为祥瑞。如今霍去病对河西匈奴此战的胜利,显然应了这个祥瑞之兆。
  霍去病令自己微笑,随皇上一起端起酒杯:“此乃吾皇厚福。”
  刘彻转向群臣:“今日乃是朕河西的首战告捷,来!诸位与朕一起再满饮此杯!”
  文武百官也都笑着助兴:“皇上厚德载物,万岁万岁万万岁!”以袖掩爵,均一饮而尽。
  刘彻非常高兴,自卫青之后又得一猛将,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当下又命人筛上中山美酒,对霍去病道:“来,去病,陪朕单饮一杯!”
  霍去病依言饮毕,酒入长眉,清光泠然。
  他看似随意地又歪着头坐在案桌旁,广袖垂地。
  皇上兴致正高,见大傩之舞接近尾声,问霍去病:“去病,此番大胜归来,为群臣舞剑状声色如何?”
  他把霍去病当成家养的儿子,没事情喜欢让他到文武百官面前舞剑助兴。
  霍去病也没什么可推辞的,这本是常事。汉朝风气豪爽,别说一个臣子,就算是皇上自己,也时不时有感而发,颂歌起舞。
  霍去病走到剑架旁,选了一支自己惯用的“紫痕”剑。这是皇上刘彻自用的佩剑,放在大殿之上偶然请臣子舞剑而用。
  紫痕出鞘,一带寒光蕴藏着隐约紫意,霍去病看着那薄薄紫气,似鲜血凝就。他大概是酒喝多了,有些恶心,见不得这个颜色,回手入鞘,重新选了一把“巨阙”剑。
  同样是上古名剑,同样是分量十足,霍去病凝神定息缓缓起势。
  劈空一斩,剑光奔突如雷电,凝波未动玉山倾,他一时如龙腾,一时似虎跃,忽而猛禽扑啄,忽而兔起鹘落;剑光游走犹如行云流水,剑气飘迷仿佛高唐云散。
  众人正在眼花缭乱之时,霍去病忽然剑光一合,清亮的声音不染世间半点污尘: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山何巍巍,天何苍苍。风萧萧兮易水寒兮。魂兮归来,以瞻河山。
  身既殁矣,归葬大流。生即渺渺,死亦茫茫。壮士去兮不复返兮。魂兮归来,莫恋他乡。”
  他喝醉了,居然在庆功宴上唱《葬歌》,众大臣皆面目微变。
  细听下去,这本是一首极悲戚的歌,他自己改了几个词,一股壮士出塞的苍莽绝杀之气浩然而生。
  伴着他雄健的剑舞之姿,这歌听来声声哀壮,字字豪迈。众人又不由自主为他所吸引。
  尤其是一些征战过沙场苦的将军,更是唏嘘不已。谁没有过袍泽情,谁没有过战场恨?李广、卫青、公孙贺……一张张经历过荒漠考验的武将面容中,都泛起肃穆悲壮的神采。
  剑光回闪,长波流动,欲破苍穹,天芒乍现!
  煌煌未央宫前,明明只有霍去病一个人在持剑而舞,竟比方才数百人的武德合舞更见沙场铁血,大漠豪情。
  冥冥然,似有无数大汉烈魂在风中一起随他高歌大舞。
  刘彻为他的歌声剑气所感,也站起来击节为他合歌:
  “ ……身既没矣,归葬南瞻。风何肃肃,水何宕宕。带长剑兮挟秦弓兮。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身既灭矣,归葬四方。春亦青青,秋也黄黄。首身离兮心不惩兮。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一剑舞毕,霍去病跪在殿前望着他的皇上,剑锋支地,微微喘息。与皇上的合歌在他心里久久回荡,不能平静。
  能在未央宫前与自己的臣子,一起为河西战死的英魂唱《葬歌》的皇上,这就是他霍去病的皇上——刘彻。
  霍去病有这样的皇上,此生幸矣!
  酒又过一巡,皇上刘彻道:“骠骑将军此去河西,功劳非小,朕已经在官寺符基区给你寻了一块地,造了一座新宅第。过几日你搬进去吧。”
  霍去病跪在地上没有动,他要一幢新宅子做什么?
  他的兄弟们再也不会去冠军侯府跟他一起蹴鞠游戏了……郑云海、陈焕、许地,还有许许多多鲜活的生命从他的眼前缓缓而过……生即渺渺,死亦茫茫,壮士去兮不复返兮……
  他抬起头,向皇上行礼:“臣去病谢吾皇隆恩。”刘彻微微摆手。
  霍去病又说:“臣不需要这个宅子。”
  刘彻不以为意:“一个宅子而已……”只要他能替他打胜仗,一个宅子算什么?
  “臣不要。”霍去病固执地低下头,沉声道:“匈奴不灭,臣无以家为。”
  百官皆默然无语。
  刘彻看了他半日:“去病,今日宴毕你且回家休息几日去。过些天,河西军将进宴,你务必要出席。”
  “诺。”
  霍去病离开未央宫的时候,天上正黄昏。
  未央宫门前有一座沧池,因池水苍蓝而得名。霍去病信步走到苍池边,汉白玉的台阶上,澹澹流水,苍茫天色。 他站在水边,回头看着飞檐翘角高且巍然的未央宫。
  “回家?”他泛起一丝苦笑,他的家就是在军营吧?从小有了烦恼,有了不痛快他就到军营里,找几个军士蹴鞠,跟几个勇士比骑射,甚至骑着快马吼上两嗓子,待到出得一身汗,翻身到了床上,便可一觉睡到天亮……
  他顿时兴奋起来:对!立刻回军营去!
  他拉过自己的快马,也顾不得更衣。只将朝服的直缀下摆挽起绾在腰间,便匆匆上马向着未央宫门而去。刚到宫门,看到一名名叫李肇的军士在门口候着他。他知道这名军士是来看看他何时回府。
  那空洞洞的冠军侯府有什么可回的?
  他淡淡挥手让李肇先回去,李肇从衣袋里掏出一件物什交给霍去病,便依命回府去了。

  蹴鞠痛

  第二十章
  长安郊外三里地的徐屯,赵破奴正躺在火塘边烤火,高不识也斜躺着吃酒,仆多伸手伸脚地躺着,两眼望着夜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忽然,营门口一阵阵呼喝吵闹了起来。
  三个几乎接近死尸的男人连忙坐起来:“什么事情?”
  有军士遥遥叫着:“霍将军回来了——霍将军回来了!”赵破奴抢先弹将起来,向营门口走去。
  一队熊熊燃烧的火把中,果然霍去病骑着一匹高大的健马向他的方向疾驰而来,还没有到他的面前,就高高抛出一样东西:“赵破奴,叫上高不识、仆多,一起蹴鞠!”
  赵破奴一把接住,原来是一只充满了羽毛的厚皮球。
  他现在哪里有这样的好兴致,浑身的骨头都是酸痛的呢,无奈之下只得应道:“诺。”回头唤了仆多和高不识一起随霍去病向一个草场而去。
  霍去病在军营里挑了最强健的军士,组成了两支队伍,命全营升起明亮的火把,将那草场照得红光一片。
  他现在,需要最猛烈的撞击和对抗。
  “霍将军威武——”
  “霍将军好球!”
  全场都是一面倒的气势,全部都在为霍去病而欢呼。
  从来没有看到过哪一个人可以将那皮球踢出如此撼人的力度,从来没有看到过哪一个人可以将那皮球兜转出如此令人胆寒的呼啸风声——甚至包括霍去病自己在内。
  即使是这些跟着霍去病多年的军士,今日也仿佛第一次开了眼界。
  渐渐的,大家的欢呼声开始停止了,他们感到了今日球场上气氛的不对劲。
  借着火光,他们看到他们的将军面色煞白,双唇紧闭,根本没有一丝游戏的快乐,只是一昧以全身的力量击打那只球。
  他的狠踢猛踹,哪里像在踢球?简直是在杀戮!
  一个军士被他一脚皮球踢中胸口,惨叫一声跌在草地上,霍去病冲过去将他一把拎起来:“你怎么不知道拿肩膀顶球?你为什么不侧向撞击,引开我?” 那摔倒的军士正是仆多,他低着头承受着将军的怒火。
  霍去病全部怒火都如同落在一个无底洞中,毫无反应。
  他益发愤怒起来,只感到自己的胸口腥气翻涌,涌到头上,痛得他的头几欲炸裂。
  霍去病忽然抬起腿,向着仆多劈头盖脸地猛踢过去:“……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没头没脑地猛踹着面前这个身体:他的阿赫呢?他的云海呢?他的小陈呢?他的许叔呢?……
  都是那么强的男人,为什么转眼间全部不见了?
  他疯了一般狠狠揍着眼前毫无反抗的躯体:他的小骠呢?还有阿姆呢?……
  这么健壮的战马,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骏马,为什么就这样不见了呢?
  他越吼越大声,火光赫赫照在他的脸上,他的双目好似已经赤红。赵破奴和高不识连忙冲上去,一把抱住霍去病,要将他从仆多身边拖开:“将军!将军!会出人命的!”
  霍去病依旧不依不饶,使劲去踢仆多,他已经没有了章法,几次几乎踢中仆多的要害,仆多的嘴角渗下涟涟的鲜血。
  赵破奴和高不识擒不住他,几个小兵一起上来,七手八脚将霍去病死死按实在地上。
  高不识示意仆多快些离开,不要再惹将军发怒了。
  仆多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他望着乱成一团的赵破奴和高不识,没有走。他忽然爆发一般大声哭了起来:“我不会蹴鞠,我是匈奴人!”
  他仰面朝着天空,泪水流满整张匈奴面孔:“我是匈奴人!我是匈奴人!”
  他撕着自己的军衣,哭得揪心裂肺,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是的,他不是郑云赫,不会以巧力为霍去病顶球;他不是郑云海,不会用勇力和霍去病两强相争;他不是陈焕,不会以章法有致的进攻抵抗霍去病的冲击;他也不是许地,会以巧妙的弧线球,让皮球顺利进入球门……
  他扑通跪在地上:“我是匈奴人!我是匈奴人!”
  仆多将头重重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直到额头渗出鲜血来:“我是匈奴人!我是匈奴人!我是匈奴人……”
  他浑似不觉得痛,继续以头重重击地,直至血流满面:
  他是匈奴人,就算他作战勇猛,就算他小心翼翼,他始终是个匈奴人,他不能走到别的汉人军官的心里,陈焕至死还骂他“匈奴蛮子”,霍将军也在责怪他不能很好地陪他玩蹴鞠。
  他就是匈奴人,与大汉朝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漠北匈奴人!
  他的鲜血长流,倒让霍去病清醒了过来。
  霍去病松开赵破奴的手臂,示意他让开。
  他走上前去,抬手阻止住仆多疯狂的叩头,用手掌轻轻擦一擦他不断淌下的鲜血。然后,将仆多的头一把,用力抱入自己的怀中。
  仆多伏在他宽阔的胸前,抓揉着他的朝服,继续失声恸哭。仆多这个飘泊无根的男人,到底哪里才是他安歇的地方?
  霍去病抱着仆多,眼睛慢慢扫过眼前赵破奴、高不识、还有无数军士的面孔,他们一个个都慌张又忙乱,惊恐不安地看着他。
  这些人,都是跟他去河西的铁铸之军啊,现在这副恐慌的模样,哪里还像是一群皋兰山下亡命搏杀的不败神军?
  霍去病将仆多的头更紧地抱住,化作一个坚实的墙壁,任仆多依靠着他,发泄那难以言说的痛苦与凄惶。
  仅仅因为他的一时失态,他竟然令这支好不容易经历了生死场,千锤百炼出来的铁军,软弱涣散到这种地步……
  此时,霍去病终于清楚地看明白了自己在这里的位置。
  明白了自己的位置,霍去病的眸光渐渐重新凝拢起坚定的神色……很快,他的眉毛又重新如剑一般扬起了锋芒。
  等到仆多渐渐停止抽泣,霍去病轻轻拍了拍仆多的肩膀,将他的头扶起,对准自己的眼睛:“仆多,你不是匈奴人,你是汉朝兵。”
  仆多依旧闭着眼:“我是匈奴人……”
  “不是。”霍去病非常肯定。
  仆多慢慢睁开眼睛,正对上将军有力而冷静的目光。就是这种目光带着他闯河西,又将他平安带了回来。
  放眼匈奴草原,这个站在他面前的霍将军,才是真正的强者。
  霍去病又将他额头的血迹重重抹去,又重重重复道:“记着,你是汉朝兵。”
  他一字一顿:“你是本将军,亲自择定的千夫长!”
  仆多慢慢收起泪,他的将军已经给了他最明确的答复,也给了他最明确的支持。他的根就在这里,因为,他就是一个汉朝兵。
  仆多慢慢站起来,望着霍去病重复着:“我是汉朝兵,我是千夫长!”
  霍去病含笑松开扶着他的手臂。
  高不识马上走上来,扶住仆多,将他带回军帐中敷药疗伤。
  霍去病目送仆多和高不识的背影消失在军帐群中,缓缓地转过身。
  仆多可以像个孩子一样发泄情绪,而他,霍去病,已经不再是可以在骠骑营任性撒野的孩子了。
  他是这里的主帅,他更是军中的灵魂。
  他失去兄弟也好,他内心伤痛也好,从此往后,他再也不能跟任何人说,再也不能找任何人宣泄。
  天倒下来,他必须自己扛;遍体鳞伤的时候,他只能独自躲起来一口口自己去舔内心的伤口。
  他用擦过仆多血的那只手,按住双唇,肩背微耸,一大口郁塞在胸中数日的淤血,从手指缝里慢慢渗透出来……
  血,一点点沿着手臂流入他宽广的朝服袖中……
  他特意背过火光,他不让任何人看到他在吐血。
  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来,军中战神的锋芒之下,他其实也只是一个人……
  他,也是一个会伤心的人。
  虽然皇上细心地让御医检查过了他的身体,但是,有些伤不在身上,有些伤口是刻在心里的。
  他用力摁住自己的嘴唇,将不断奔涌出口的鲜血强行倒灌入喉咙,将自己内心的痛苦慢慢嚼碎,然后,闭紧眼睛,和血吞下。
  他走出营门,用袖子掩着自己的脸,吩咐几个文案军士,早日将各人功劳计算出来,以便听候皇上的分赏。
  赵破奴目送着霍将军一步步慢慢走出军营,等到他消失在了黑暗的夜色中才想起,霍去病连战马都没有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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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冠军侯府如今一派喜庆,到处弥漫着金碧辉煌的奢靡之气。
  家奴们都穿上最好的衣服,大家都预备好了最好的笑容迎接侯爷回府。府邸里这几天都张灯结彩仿佛过节。
  的确是一个大节日啊。
  放眼长安城,还有哪家府邸可以荣耀如此?
  冠军侯府是个列侯府,霍将军身为列侯,门下自有家丞、门大夫、庶子等等属吏,每年他们也都有几百石的俸禄。
  这些人是皇上按照霍侯爷的身份专门拨给他的,皇上又知道霍侯爷心里只有军营之事,选的都是一些家庭出身好的富贵闲人。
  这些大人们个个都是读过诗书,学过礼乐的公子。
  侯爷挺喜欢他们——喜欢他们的白拿钱不管事。
  霍侯爷回府,只要绿阶她们能够调度满足好他的吃喝洗沐,余下的时间就一个人看书吃茶睡觉打盹。
  霍府家臣里,既没有人才气翩然,给侯爷写什么什么辞赋;也没有人工于谋划,给他就国家局势出点什么主意——侯爷明显对此也毫无兴趣。
  这些个家臣平日里只白天用完朝食以后,才来点卯应名。
  这些天,他们都是大清早天未亮就赶到霍府,晚上逗留到很晚才走。霍侯爷河西归来又被皇上增封了两千户食邑,谁不希望早些见着侯爷,弄上个碰头彩呢?
  不说别的,最近皇上赏赐给冠军侯府的贵重物什,已然多得数也数不清了,按照惯例,大家均可按官阶品位分沾些雨露。
  本听说侯爷昨日傍晚就该回府,结果没有等到,去迎接侯爷的李军士也说不清他究竟何时回府。于是大家决定天天都等着侯爷。
  今日一早,诸位大人们便抱着暖暖的青铜镂花银炭手炉,穿着银狐领的薄夹袄,站在门口等霍侯爷——早春的长安,还颇有几分寒意呢。
  大家都在心里想着,不知道这一回侯爷给大家多少赏赐呢?
  为了不辜负侯爷此番获得的浩荡皇恩,绿阶按照几位门臣大人的吩咐,将冠军侯府所有最奢华最靡丽的装饰都摆放在明处,彩配缨络,玉磬悬垂,令人一走入侯府,便仿佛走入了水晶宫、琉璃殿一般。
  那几位站在冠军侯府前的霍府门臣大人们,人若玉树均是一表人才,恍若谪仙一般洒脱风流。
  几位大人等得十分辛苦,也甚为无聊,便海阔天空闲聊了起来。
  他们从侯府的赏赐,讨论到了近日长安城最出色的花魁娘,美娇娥。一聊起歌舞坊魁娘的肌肤细腻,气韵温柔,一个个显得恋慕斯斯,深情无限。
  继而几位大人又因各自有所拥戴,开始为自己心仪的女子而互起争执,闹得面红耳赤略有不虞。
  绿阶站在他们身边,只得听着他们满嘴里的胡诌。
  这些大人的底细她自然了若指掌。
  霍府家丞栾殷大人,面若冠玉,三缕长须,峨冠宽服,潇洒得了不得。他父亲也官至南郡都守,栾大人自己府上光有名分的侍妾就有十三名。
  还有两个门大夫罗昭和应允慈,都各自有地产,霍府的俸银对他们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霍府上下的事情他们从不插手,每日里在长安城吹花弄萧,过着十分舒服的日子。
  另外几个也是吃个闲饱,犯个困觉,每日里闲来闲去,还要绿阶跟他们弯腰行礼。
  不过对于绿阶来说,这也并没有什么特别,长安贵族男子大多过着这样的生活。若霍侯爷不喜欢打仗,在长安城里也大抵过着这样的生活。
  以他的身份,应当比他们还要潇洒风流得多。
  他们又等了一段时间,才听到角楼的军士一记重锤:“霍侯爷回府——”
  大家互相催促着,涌向官寺的大道。
  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侯爷,绿阶觉得奇怪,栾殷大人等几个家臣属吏也觉得奇怪。大家伸长脖子看了半天,才看到侯爷穿着朝服,慢慢向霍府走过来。
  大家互相看着面面相觑,他们家侯爷打小就跟生在马背上似的,怎么会一个人步行回来?
  许是太高兴了吧?所以散散步再回家?
  守府的十几名军士,等在门口的七八名家臣大人,还有三四十名有头面可跪接侯爷的家奴,一起跪在地上:“恭迎霍侯爷——回府!”
  霍去病脸上的血迹已被他自己用长安城郊外的溪水洗干净了,袖子上的污血被他自己掩着。
  他漠着脸,扬着头往府中走进去。所有跪在地上的人都仿佛只是他足边的尘埃……
  纵然在一个城池之中住着,他和他们,从来就是云泥殊路。

  染昏黄

  第二十一章
  冠军侯府仿佛有千斤铡刀悬在头上,人人自危。
  两天前的早晨,霍侯爷回到府中,既不洗沐,也不命人传饭,甚至连茶水都没让人送,便直接走入了他自己的房间。
  临进房门的时候,他又忽然回头对眼巴巴跟在他后面等赏赐的家臣家奴们说,皇上令他好好休息,府中诸人都不许打扰,更不许去外面通报传话,凡有外客统统阻挡。又说,若有违他军令者,一律杀无赦。
  众人当时想,他休息就休息吧,谁会去打扰他?
  哪里知道竟然是一连两天的不吃不喝,没有声息。
  第一天大家尚可理解,认为他在补睡眠,懒觉睡过了头。到了第二天侯爷还是深闭在屋子里,这情形就显得不太对劲了。大家都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侯爷不会把自己饿坏在里面吧?
  一时之间,也没有人敢去禀报皇上或者卫大将军,生怕真被他给“杀无赦”了。
  霍侯爷这个人大家都了解,哪怕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很少戏言。从了军之后,他更是以军令如山为行为准则,他说要杀人,肯定会出手的。
  到了第二天傍晚,绿阶和皓珠一起站在门口候着。
  此时,她的心里倒是不很着急,急有什么用?
  冠军侯府的天塌下来了,也不是立时便会砸到她的头。府中那些大人们才是拿主意做决定的。她的用处只不过是备好热饭热水,最多辛苦一些,多在侯爷的门前站着罢了。
  现在侯爷出了问题,这几个大人们都是有文化,会管事的大男人,绿阶身为奴婢,大小事宜都是听他们的。
  栾殷大人说,今日天黑了也就算了。等到明天早上,侯爷再不出来的话,他决定到平阳府去禀报给卫大将军。只要事情安排得妥当一些,有卫大将军在,他不认为侯爷会胡来。
  绿阶觉得栾大人说的十分有道理。
  那些大人们都是夜夜枕着温柔乡高眠的公子哥儿,在冠军侯府熬了这数夜已经熬得精虚肾亏,哈欠连天了。绿阶便劝他们且歇着去,这看门等候的事情还是她们这些下人来吧。
  到了明日,若卫大将军他们来了,还需要栾大人罗大人应大人他们出面周旋呢。栾殷想想也对,便和应允慈几位大人一起回府休息去了。
  横竖如今大主意已经定了下来,绿阶也就安了心。
  送走了几位大人,她还挥手让阖府上下人等该干嘛干嘛去,不要一脸严重失了魂魄,冷了灶、翻了盆,到时候侯爷要茶要水都不方便,惹恼了那屋里的人,那才是大家灾祸降临的时候呢。
  她和皓珠站在门口等待传唤。
  “绿阶。”
  屋里忽然传来侯爷的声音,绿阶深感惊喜,但又有点意外,平常侯爷只喊“来人”,很少这样指名道姓的。
  她看看与她一起站在门口的皓珠,移开木格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很黑,从月辉满天的外面走进来,绿阶费了点力气才隐约找到了侯爷所在的位置。看那样子他像是斜靠在墙边。
  霍去病从地上抓起一样东西,丢给绿阶。
  绿阶不敢去拿,光线昏暗她也分辨不出是什么东西,好像是一块帛帕。僵持了一会儿,霍去病怒道:“你的东西,拿去!”
  绿阶跪下去拿起那块帛帕,一股墨味钻入鼻子,绿阶闻着不是侯爷惯用的松枝墨。她回到门口,借着月光一看,心思立刻被抓住了:上面鬼画符似的画满了乱七八糟的线条,这些线条一根根她都是认识的。绿阶情不自禁向门边又挪了挪,仔细看了一会儿。
  霍去病轻咳一声,绿阶慌忙将帕子攥在手心。
  霍去病伏在自己的胳膊上,只感到头痛欲裂,人也昏昏沉沉的。
  他出征前看她哭哭啼啼,满脸憔悴,实在令人厌烦,就命留驻在长安的李肇去红阙那里看看情况,让她写封信回来。他出未央宫的时候,李军士向他呈上了这个东西。他忘了这件事情,刚才在怀里摸到才想起,便叫她进来速速拿出去。
  这乱七八糟的画,是红阙的信。她们这些家奴哪里有什么机会学习诗书礼乐数?绝大多数都是文盲。
  绿阶看了红阙的信,非常高兴。
  红阙在信上说,她找了个好人家,家里有水井,门前有田地。她对红阙的担忧真是多余,其实没有她,她的妹妹也是能够活得很好。单从这块帛帕的质地来看,就知道红阙的日子过得不坏。
  人说,家书抵万金,红阙的信对绿阶来说何止是万金?
  她们几个身份不好,寻常贵族没有将侍妾打发出去的道理,自己玩过的女人哪会放出去?多丢脸!所以,卫少儿放了青霜她们三个都是远远打发到离长安很远的地方。
  绿阶曾试图去打听红阙的近况,被卫少儿好一顿训斥,说她如今身份不同往日了,怎能再去招惹闲杂人,莫要辜负了主子家的恩典。还规定她们姐妹间终生不得来往的。
  红阙离开霍府对于绿阶来说,就如同从此死了一般。
  现在知道她过得好,绿阶高兴地头都有些发晕。
  她在门口耽搁得久了,冷冷的风从缝隙里传来。霍去病暴喝一声:“你开着门做什么?!”
  绿阶吓得连忙跪在地上,爬过去将门移上。
  她现在也渐渐适应了房间里的光线,看到侯爷靠在那边的姿势似乎非常痛苦。她悄悄挪过去,想看看他怎样了。她刚弯下腰,一阵风声传来,她被一下子打到墙边。
  霍去病头脑昏懵中感到有人靠近,本能地攻击了对方。
  徐屯的临时驻兵处离长安城只有三里地,他那天强咽下淤血后,一直在长安城郊外晃荡。那三里路他竟然走了整整一个晚上。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逆血上涌,又在郊外吐了血。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一个人,还将自己深深地沉入三月冰冷的溪水中。他将自己如此折腾来折腾去,就是想获得一点平静的心情。
  两年前八百铁骑出定襄的时候,他运气太好,没有真正体味到生离死别的痛苦;而这一次河西首战,他真正直面了痛失臂膀,痛失袍泽的痛苦。
  往常他也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但那只是写在木牍竹简上的轻飘飘的墨字。
  看过,笑过,清淡得如同远山。
  而现在,他知道了,那些被踏在他脚底下的枯骨,不是旁人,都是他自己最亲近的弟兄,都是他无法失去的战友。
  “一将功成万骨枯”!
  真的来到面前的时候,他再无法浅笑而过,只觉得一座重山压在心上透不过气来。
  当昨晚他从寒气浸骨的溪水里爬出来,坐在漫天星光的长安郊外,任夜风将自己吹得浑身冰凉的时候。他感到,似乎只有这样的透冷,才能够更接近一些他那些已经永远封冻在皋兰山风雪中的兄弟们……
  他就这样在寒冷中整整坐了一个晚上。
  直到听到西安门城门的石臼扎扎作响,看到城门缓缓打开的时候,他才仿佛重新活过来一般,脚踩棉花似的,随着那些做早市的走卒小贩们走入了长安城。
  回到了府邸之中,他不想见到任何人,一回来就昏昏沉沉靠在墙壁边,两天来没有挪动过身体。
  歇了这两天,他的头脑略微清醒了一些。自怀里摸到那块帛帕,不知如何想起了那个小女子只怕正等着这东西呢,便传她进来让她取将出去。
  绿阶被他推得后脑撞在墙壁上差点没昏过去,她扶着头望着他,他推完她又一头歪倒在墙边。绿阶总觉得他肯定出问题了。
  霍去病又晕沉沉了一会儿才想明白自己在哪里,对着绿阶道:“出去!”
  绿阶只好站起来打算出去。
  霍去病吼了两句,又用了力,觉得心里头特别烦闷难过,伸手不见五指特别气闷,有气无力地说:“给我点个灯。”
  绿阶忙不迭地走到九枝青铜鸟兽大灯处,摸索着找了火石,点起第一盏蜡烛:她悄悄看向侯爷,侯爷果然歪在那里一付很难受的样子。他平时挺得像一支剑,现在垂着头,额发也松了一些。
  点起第二盏……第三盏……
  “够了。”灯光稍亮又让霍去病头疼加剧。
  绿阶只得止住,她望着灯光下的侯爷,他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穿的还是那天入府时的脏衣服。他用膝盖支撑着自己的手臂和头,无力地歪垂着,黄色的灯光将房间染上一层暖色,侯爷的脸上显然毫无血色。
  两天前见到侯爷的时候,大家都按照规矩跪迎,不敢抬头。绿阶这时候才第一次看清楚了他的样子。
  她觉得他不能再这样闷下去了,他会把自己给活活闷死的。
  她又稍稍挪近一些,灯光摇曳中,她骇然看到他展开的袖子里都是褐色的干血般的痕迹。绿阶感到不可置信,他是从宫中领了洗尘宴回来的,若河西受了伤,皇上不可能不知道啊。
  她忘记了危险,又凑近了一些看,果然是一大摊令人恐怖的血!
  “侯爷,侯爷!”
  绿阶对着他跪下来,重重磕下头去,“侯爷一定请保重。侯爷有了什么事情,霍府上下也有一百二十三条人命呢。”
  她磕完头就往外走,这事情不能再拖了,霍侯爷真在府中有个三长两短,她们一百多条人命都会被皇上灭掉的。她打算,立即去禀报栾殷大人,马上请出卫大将军立刻给侯爷疗伤。
  刚走到门边,觉得一股劲风袭来,背上一痛,整个人跌在地上,脖子里仿佛铁钳夹住,顿时窒息得无法呼吸。
  她的“人命”两个血腥气十足的字眼,无端地刺激到了他。
  他将手用力收拢,眼前一片血红……
  绿阶眼前渐渐黑暗,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正当她以为自己会被掐死在这里的时候,脖子上忽然松了。
  霍去病放开她:他终于分辨出,眼前并不是匈奴人。
  绿阶在他的手掌下不断咳嗽,他的手仍然没有离开她的咽喉。
  九枝青铜大灯仅仅点燃了三支蜡烛,烛火摇曳,似梦似幻。
  屋子里的杀气忽然一点点消退了。
  霍去病长衣垂地,他的怀里是年轻的绿阶,他低头定定地望着她,仿佛见到一个陌生人。
  那淡黄色的灯光好似有一种魔幻般的力量,将她的下巴勾勒出美奂绝伦的线条。
  她的唇近在咫尺,犹如轮廓美好的菱角,柔嫩而带着清香的水泽。
  霍去病用手指轻轻划过她的脸颊,又伸到她光洁的额头边,将她的秀发抚顺,露出如山的眉横波的眸。
  绿阶被他掐狠了,没有感觉到,还在不断咳嗽。
  摸惯了刀枪的冷硬,见惯了沙场的铁血,习惯了战士坚毅的面目,眼前这双线条柔和的眉目让他感到陌生。他感到内心有巨大冰冷的空洞,似乎在将他不断拖向深渊。
  她的不住咳嗽,让她的身体不断碰到他的手臂,那温暖与柔软的感觉,如同潮水一般汹涌地漫将上来,让他瞬时不能自已。他忽然涌起一种强烈的感觉,眼前这个女孩子的绵软身体,一定能够帮助他抵挡来自河西的凄厉风声!
  他的手重新在她的下巴处收拢,将绿阶的脸抬起来:“你,为我侍寝。”
  绿阶感到非常吃惊,她略微挣扎了一下,很快便认识到这是自己无法推脱的事情。她默默垂下眼睑,向他的淫威表示屈从。
  霍去病放开她,绿阶自己扶着墙一点点站起来。
出家人,慈悲为怀,不住院不打针,不医药乎!
念奴娇

  第二十二章
  绿阶刚站起,一种充满了力量的冲击力将她再次狠狠撞到了墙上。
  辗转碾压,他似要揉碎那娇嫩的唇瓣。
  绿阶是受过这种训练的,大概知道一些圆房的常识。那年纪一把的嬷嬷一直叮嘱她们几个:不要太娇气,你们决不能叫侯爷扫兴。
  绿阶记着呢,她垂了双手,尽量让自己放松,以便配合他的动作。
  她的毫无抵抗并不是他此时想要的。
  她的身体越顺从,他就越愤怒。霍去病犹如一只困在牢笼又找不到对手的猛兽,只觉得自己全身压抑着某种力量无法宣泄出去。
  就是这种力量,使他面对未央宫的纸醉金迷感到厌恶;使他面对山一般的赏赐感到愤恨;就是这种力量,使他暴戾地狠踹无辜的仆多;也是这种力量,使他将自己封闭起来,不愿意见到任何一张活着的嘴脸!
  他需要撞击,他需要发泄!
  他的动作粗暴地如同狂风骤雨。绿阶觉得自己被他一步步逼着走上高高的悬崖,终于,一脚踏空,她的眼前全部都是黑暗……
  他已经连续很多天无法安睡,一闭上眼睛都是那些年轻强壮的生命血肉横飞的画面……还有小骠最后的眼神……
  当那些难受胀满了他的头颅,令他恶心到要吐的时候,他就把那个女孩的身体一把抓过来,用力地进入,也不知道这种动作究竟重复了多少次。
  这些天,他折腾了自己,又去折腾别人,直到现在,他的体力这回也总算被自己掏空了。
  完事以后他手一松,将她彻底推离自己的身体,他是一个习惯于空间独立的男人,无法忍受贴紧什么东西入睡。
  数天数夜的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令他合上眼睛睡得死沉。
  只是,他的眉头依然深深皱着。
  犹如一只受了重伤的狼,敷过伤口,独自藏起来昏睡。
  绿阶没有任何遮蔽地靠在墙壁上,三月的夜晚,还非常寒冷,绿阶苍白的肌肤一分分慢慢冻到发紫,可是她一动也没动。
  她的体力和霍去病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他都被掏空了,绿阶也就只剩下昏迷的份儿了。
  第二天早晨,霍去病终于从沉睡中醒来的时候。
  这回他是真的清醒了,身上松弛了,心情平静了。
  他也知道自己必须从那寒冷的皋兰山下尽快走出来,因为,他面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正在此时,他忽然发现身边躺着个人……
  霍去病竟有一时的怔忡,似乎记不起来身边怎么会多个人出来。想了一会儿,霍去病记起了自己做的好事。
  霍去病顺手把自己的被子掀到绿阶身上,自己爬起来在凌乱的床榻上翻了一阵,找到了自己的外袍团起来打算扔掉。然后重新寻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换起来。
  一切妥当,他转过头去,心情复杂地看着绿阶,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件错误的事情。
  晨曦有着玉色一般的晶莹,透过格子窗户,一点点漏下光来。绿阶的睫毛低低垂在眼睑上,犹如两片黑色的流苏。
  他低头看了她一会儿,于是就想开了。
  既然是绿阶,做了就做了呗。他不是早就将她收了房?他伸手去推她,他现在很饿,身上也很粘,他需要她服侍他吃茶用膳,还需要洗一个烫烫的热水澡。
  手上的触觉火烫一片。
  霍去病吃了一惊,低下头去仔细观察。
  这才注意到,绿阶紧紧闭着眼睛,面色惨白,呼吸也气若游丝。霍去病以手试试她的体温,果然很烫!
  他心中一紧,莫不是生病了吧?他自己自懂事起没生过病,也从不关心别人生病是什么样的,这样想着他有点无措起来,连声喊“来人”。
  此时栾殷大人、罗昭大人和应允慈大人他们早已到了霍府,听说绿阶进了屋子整夜不出来,心中明白,他们家侯爷终于要出手破了自己的童子身。
  可是,这又不是闭关练内功,这样事先不吃不喝的酝酿,实在是一件非常离谱的事情。
  现在听到侯爷叫人,栾大人也着急得恨不能随明月皓珠一起鱼贯而入。但是霍府的规矩摆在那里,只能继续焦急地守在门外。
  霍去病一看是她们两个,估计派不上用处,说:“去把汤晏叫来。”
  汤晏医师是霍府的专用医师,听说侯爷召他连忙走过来,他可没有机会给侯爷看过病,顶多给下人把把脉什么的。看到霍侯爷好好地站在地上,放了心。
  霍去病指着合目昏睡的绿阶,问汤医师:“这是怎么回事?”
  “……”
  众人默。
  大家都被他呛到了:你把人吃干抹尽了,倒责问旁人是怎么回事?
  霍去病也感到自己表述不清,又说:“绿阶好像生病了。”
  汤医师走上前给绿阶把脉,手臂从被子里一提出来,吓得他连忙又塞回去。绿阶的胳膊到肩膀都□,显然里面也没穿衣服,手臂上布满了青色的……嗯……吻痕……
  汤医师也是有过风流韵事的人,如今老了,已经很多年没看到这么富有冲击力的吻痕了。霍去病第一次注意到这些瘀痕,侧过脸掩饰住自己的表情。
  汤医师连忙把被子拉好。
  大家也都注意到了床铺的凌乱,床上用品的破碎,到处都是做了房事的痕迹……汤医师闭上老眼不敢看了:禽兽啊……
  霍去病有些面上无光,意识到这个时候的绿阶不该给任何人看到,遂命令:“都出去等着。”
  看着他们低头倒退着出去,他把卧榻上草草收拾了一下,看到绿阶散落在角落里的破衣服,他从自己的衣箱里找了一条丝袍出来,把绿阶托起来。给她马马虎虎穿上,将身体挡住,这才令汤医师进来诊脉。
  汤医师诊了脉,又查了查身上,他也不细说,只开了方子拿出去让人抓药。见霍去病追着问说法,他遂半含半露地告诉他,绿阶姑娘只是受了风寒发烧而已,吃几帖药休息个几天,饮食清淡些就可以了。
  霍去病觉得他说话过于轻描淡写,不信任地看着老先生:“就这样吗?”那绿阶怎么一幅相当严重的样子?
  汤医师心中叹气,他能够对侯爷说什么?说他纵欲过度,不懂得怜香惜玉?说他下手不知轻重,没做好男人的本分?
  霍去病见问不出什么,那些伤又都是皮肉浮伤,换在他身上大概疼都不会有多疼。
  便吩咐众家奴:“把绿阶带到她自己房里好生照顾;皓珠把被褥拿出去换了;再让人给我准备洗澡水;另外,我要用膳。”
  “诺。”
  霍去病用被子把绿阶裹成一团,抱着这个棉花球就走了出去:“明月,给她弄一身衣服。”
  霍去病放心地把绿阶交给明月,这照顾病人的事情他不擅长,就让擅长这些事情的家奴去做吧。他得好好得去吃一顿,洗一个澡。
  冠军侯府的厨房今天忙个不停,侯爷把半只炙乳猪、两个竹鸡、五大块鹿脯、三斤的羊腿肉……还有菜蔬无数,统统在半个时辰内一扫而空。
  等他用完这顿足够普通人吃三天的早膳,沐浴更衣回到房间。皓珠已经把床重新铺过了,霍去病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决定走出去散散心。
  散着散着他溜达到了绿阶的屋子前面。推门而入,唬得明月慌忙站起来,他径直走到绿阶面前,一摸额头:“怎么还在发烧?”
  明月说:“退热药还没有吃。”
  “为什么不给她吃药!”
  “药……是要熬一个时辰的。”面对这个病理白痴,明月一头冷汗。
  霍去病不跟小女子多啰嗦,重新回到绿阶的床边,团团转着等药汤快些煎好。
  好不容易等到汤医师的药煎好了送过来,霍去病大松一口气,他以为药汤都是仙丹,绿阶一喝完立刻就会醒转过来。谁知汤医师看了看绿阶,说:“这药喂不进。”
  “怎么会喂不进?!”治个病这么困难重重的?
  汤医师耐心解释给他听:“要等她清醒一些才能喂进去,要不然会呛在气道之中的。”
  绿阶在入他屋子之前就两天没好好睡,此时内里空虚,高烧又没有药压制,连霍去病也看得出她脸色差到令人揪心。
  “她什么时候能醒?”霍去病盯着那碗药。
  汤医师实话实说:“这要听天命。”
  霍去病听着大感逆耳,什么叫听天命?自己没有本事吧?

  好事近

  第二十三章
  他决定:既然霍府中都是一些不得用的人,他就自己来!
  这辈子头一遭照顾病人的霍去病如同安排军务一样有条不紊:先命人去未央宫请皇上指一位医术较好的御医来;御医来了看过绿阶也跟汤医师持同一个意见,说是现在病人牙关闭着,不能用药;霍去病命他只管开药,不就是开个牙关吗?他来开。他是一个有毅力的人,左折腾右折腾鼓捣了半宿,居然被他撬开绿阶的嘴。
  药汤凉到温热适口,霍去病也不要旁人动手,他把人都赶出房屋,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把药汤都渡到了绿阶口中。六个时辰后,御医见没什么动静,又跟他说得每日两次,霍去病闻言掉头走进屋子继续,努力。
  到了第二天下午,绿阶把药都吐了出来,呕了霍去病一身。
  两位医师方松了口气,都说没事了没事了。霍去病对此半信半疑,绿阶情况看起来还是挺严重,体温依然非常高,神智也不清楚,只闭着眼叫自己的娘。
  汤医师换了几味药重新煎出了药汤,这一回绿阶牙关已松,就连明月也能够喂进去了。
  霍去病已经不指望别人了,亲自操作到底。
  所谓冤孽就是如此,绿阶在他手里乖顺得像一只听话的小猫,眼睛还没有睁开,他喂什么她就吃什么,最后居然闭着眼睛喝完了一碗粥。
  看再也没有什么可照顾的地方了,霍去病命皓珠守夜,自己回去休息了。
  御医回到未央宫,皇上很是问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笑着对身旁的王夫人说:“看来,朕要有小骠骑将军了。”
  第三天绿阶身静脉凉了,霍去病也放心地回屋睡了一个好觉。
  天刚亮就有军士传来了皇上的口谕:皇上今日要宴请河西作战的所有百夫长级以上军官,请骠骑将军即刻前去未央宫,还有要事相商。
  乌冠束发,长襟直坠,玉佩悬垂,他穿戴停妥,路过绿阶的屋子顺便走进去瞧了一回。
  绿阶始终没有醒过来。
  霍去病弯下腰把被子给她掖好。照顾了她这些时候,他现在做这样的事情已经很顺手了。然后他就起身离开了她的卧榻。
  就在那个宴席上,皇上立刻定下了新的作战计划,命令他们这些骠骑营军官以首战河西的经验和教训,去也漠再练出数万强兵来,很快他又要对匈开战。
  霍去病明白皇上惯于连续开战,这一次河西之战虽然大有斩获,但是对于河西地区匈奴军事势力的打击还不够彻底。
  经过了河西此战,他自己也有许多的经验教训需要总结,更有很多新想法需要付诸实施。走出了情绪的低谷,他觉得自己头脑更灵敏,浑身蓄积起了更多的力量,他渴望着再一次握起钢刀,纵马平川踏破匈奴胆。
  在祁连山冰冷的上空,弟兄们的烈烈英灵还在飘荡。他有责任以真正的大获全胜,亲自去替他们把魂魄收回来。
  他在去也漠之前,特地回了冠军侯府一趟,汤医师说绿阶还没有恢复好,还需静养为上。
  他也不是非要见她不可,随便敷衍了几句让汤医师照顾绿阶的话,自己心中决定,每半个月让人通报一下绿阶的近况,便干脆利落地上马往也漠而去。
  绿阶躺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听着他在窗外扯那些不咸不淡,浑不在意的话。
  她手指一点点抠着被褥,直到将那丝棉都一点点扯将出来。等到侯爷的声音彻底消失,她将被子一下子蒙过自己的头,似乎唯愿此生,永远都不要再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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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多月后的也漠草原上,已经草花茂盛,苜蓿、紫云英、鲁冰花、蓝界草……递次开放出盛美的花朵,在透明的苍穹下仿佛最美丽的花毯。
  霍去病坐在阳光下,面前是一张深黄色的羊皮地图,上面勾勒着河西地形图。
  他的背后是高旷的蓝天,还有朵朵雪白如棉的云彩。
  地图旁边堆满了山一般的竹简,都是春天河西一战带回来的情报和最近一个月搜集到的信息,他正要把这些最新的消息一一标注到地图上,让那模糊的匈奴地区每一处水草,每一点沙漠,都逐渐了然于胸。他一卷卷耐心看着,生怕遗漏了任何有用的信息。
  一名军士从也漠西端快马而来,因天热甲重,他的额头汗水很重。落鞍下马他来到霍去病的身边,单膝落地,双手抱拳:“将军。”
  “嗯?”霍去病头也没有抬。
  “回霍侯爷!长安汤晏医师说,绿阶姑娘这几天气色很好。”这名军士乃是守府士卒,所以按照他的侯位称呼。
  “嗯。”霍去病的头从羊皮地图上抬起来, “李肇怎么说?”霍去病问第二条比较隐秘的情报线,一脸的公事公办。
  “根据李军士观察,确实如此。”
  问一个女人的身体要动用两方面的情报线?
  这是霍侯爷一贯的行事风格,他从不轻易相信单一的情报线,这是府第之中的事情,只动用两条情报系统,算是非常不重视了。
  对于河西匈奴,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他的手指重新回到了地图上:目前手中的这一支六万人马必须筛选出四万人来,皇上已经决定,下个月赶在秋熟之前,再战一次河西。
  长安城内,春到暮时分外浓。
  杨柳翠绿,树叶茂盛,人们都换了薄绡衫,稍微走路快些还会出汗。
  冠军侯府的东面是棠香阁,早春的时候西府海棠开得美轮美奂,现在已经花褪残红青杏小了,一双燕子在海棠枝条间轻盈飞舞,飞到深红色的棠木阁楼上,屋檐下它们的孩子张着红嫩的小嘴正嗷嗷待哺。
  棠香阁里有四五个妇人来来往往,手里抱着一匹匹新送来的高档丝织品,依次整齐叠放在矮案上。
  绿阶站在棠香阁一侧,一匹匹地仔细看着,偶然会翻开绸布估算一下门幅和长度,她的神态安静如常。
  “这一段……”绿阶抚摸着一匹带细枝纹的织绫,这种衣料比较硬,她想了想,“裁十五尺,做两件袍子,不要衬里稠。”
  “诺。”针线上的女人低头应声,用朱砂在一张只有四五根的竹简上,简单勾勒了一点记号。
  “这一段挺软的。”她轻轻抚摸着布身,“这一段再漂白一下,大约……”她估算了一下布匹的大小,“大约可以裁六件中衣。太多了,留两件下来等着赏人。”
  “诺。”竹简上又添上一些记号。
  皓珠和明月站在她身后,再过一些日子就要立夏了,要给侯爷准备夏衣。她们两个是去年夏末入的府,第一次接触霍府的渡夏活计。本来是让红阙教会她们的,事情发生了变化,绿阶一直拖着没有好好教会她们干活。
  绿阶的脸上其实施了淡淡的薄粉,还很匀净地抹了一些胭脂。不是“女为悦己者容”,而是又一次不希望别人看出自己脸色的苍白。
  自从为霍侯爷“侍寝”两天过后,她的身体就没有舒服过。她不希望别人议论“那件事情”。
  汤晏几次要给她诊脉再作调理,她也一口回绝了。
  她必须,以自己的一切如常,来证明整件事情已经过去了,而且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
  是啊,身为别人的侍妾,几年都得不到男主人的临幸,多丢脸?号称被收了房,却连手指都没有被他碰过,多没面子?现在好了,一切都正常了,她已经名正言顺了,终于符合自己的身份了。
  如果,能够有所选择……
  绿阶宁愿继续那样名不正、言不顺地活下去。
  霍去病多年不近女色的怪癖,已养成了绿阶一付容不得玷污的精神怪癖,她受不了他将她随手拖到床上的事实。她想,那天进屋子的是她,如果是皓珠呢?明月呢?其他女子呢?他也这般饥不择食?
  去年秋天,侯爷将她收房之后,她惊诧奇怪之余,也认真思忖过了,看来看去觉得他只是为了需要她管理内府家务而已,并无半点情意流露出来。
  既然他并不喜欢她,就不应该为了满足身体的需要而占有她。现在,他已经很没人性地这么干了,绿阶也就无话可说了。
  好吧,随时随地满足侯爷的欲求不就是她的本分吗?好吧,栾大人应大人,他们这些贵族男子,不都是这样把女人直接拖到床上去的吗?
  是啊,侯爷半点也没有做错,是她把他想错了!
  她曾以为他虽然冷傲骄横,为人凉薄,但他与其他的贵族男主人是不一样的。在绿阶的心目中,一向认为自家侯爷秉性纯良,是一个对待女子不轻率随便的干净男人。
  哼,现在看来,他跟旁人也没什么两样。
  皓珠跟她说起侯爷救治她的事情,她也只是淡淡而过,要是他将她一“用完”就当作抹布一般扔出了屋子,他简直就是……绿阶觉得那真是不可想象了……这样的事情,真是想想就会伤心,也更觉得自己的人生了无生趣。
  绿阶这小妮子自己在心里卿卿歪歪,把自己气得不行,把自家侯爷埋怨到牙痒。其实,这姑娘这点身份,要是投在了别的长安贵族宅子里,还不是早就随了大流,见怪不怪了?
  正是霍去病这一等乖僻的主子,刁养纵容出了绿阶这一等乖僻的下人奴婢。
  绿阶到底年轻,不愿意想不开一头碰死在这种牛角尖上。她只能尽快把这件事情的印象从自己脑海里消抹干净。
  绿阶不愿意向自己的命运示弱,身体却没有那么听话,今天早起绿阶就感到胃里难受,在棠香阁辛苦了一个多时辰,感觉更不好了。
  还有几匹绫绸没有分配完毕,绿阶难受得实在站不住。
  她不愿意明月她们发觉,装作喝茶坐到案边。众家奴皆垂手站在她身边,等着她发话。绿阶一句话都说不出,悄悄用手按住上腹,指望快点缓过去。大家都觉得她似乎很不正常,紧紧盯着她。
  绿阶无处可躲,吸一口气抬头对明月道:“这些,你们两个,学着找一下尺寸,分配一下,午后给我看……看数目。”
  剩下的那些料子都是最贵重的,皓珠明月根本做不了主。绿阶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不等明月皓珠回答,她站起来逃也似的离开了棠香阁。
  从棠香阁向东一百来米,就是绿阶的屋子,可她竟然连这点路都走不动。看到旁边一架白荼蘼开得繁花似锦,绿阶走入花荫里,扶住藤蔓缠绕的花枝,弯下腰无声地干呕着。
  “绿阶姑娘。”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她惊得转过身。
  汤医师这些天也一直在观察她,他是经验丰富的老医师,有些事情未雨绸缪便能想到。
  可绿阶化妆的技术十分高明,连胭脂也是一天天逐渐涂得红润,仿佛真的在慢慢好起来。她骗过了皓珠明月,差点也骗过了他的一双老眼。
  现在,他看到绿阶扶着花枝站在那里,除了略瘦以外,她秀发红唇,似乎十分安康。但是,有白色的花瓣无风自动,纷纷扬扬地飘下来,她如站在洁白的花雨中。汤医师细看之下,她扯着花枝的手在不住颤抖。
  “还是让老夫给姑娘诊诊脉吧。”干瘦的手便伸了过来。
  “……”
  绿阶明白再不能讳疾忌医了,伸手给汤医师。他摸到她的脉搏倏忽乱跳,心中吃惊:“真是不懂事,有了身孕也不知道保养。”
  绿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在一寸寸碎裂……

  行杳然

  第二十四章
  十几天后的也漠。
  夜晚的天空地广星稀,每一颗都大若明珠,镶嵌在深蓝色丝绒般的夜空中,明亮地仿佛伸手可触。
  霍去病满身草尘,躺倒在也漠的深草之中,浑身的疲惫让他微微闭上眼睛。稍微休息了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他睁开眼睛,爬起来走出草丛。他站起来,浑身又充满了力量。
  草丛外,几个军士举着火把望着他。方才他们找不到自己的将军了。
  霍去病笑了,走过去:“传令下去,高不识部夜战演习。”
  战马可以轮流歇,部队可以轮流转,他这个骑兵营的统帅不能歇。他也不需要歇息,十九岁的年纪让他的身体仿佛精钢打造而成。二次出征河西的强烈求胜心,令他不断苛待自己。
  也漠东端响起了风雷阵阵的马蹄声。
  天色顿时昏暗,草地狂风怪啸。
  霍去病知道高不识部一千人已经到位了。他拉紧缰辔,翻身上马。他纵马一跃,跃出足有一丈有余,迎着月色下黑压压的战马骑兵而去!
  与此同时的冠军侯府。
  绿阶喝完碗里的最后一口药,抬碗对汤医师道:“很好喝,再来一碗。”
  老头子白她一眼:“药有这样浑吃的吗?”
  “多吃也不好,少吃也不好,汤医师真难伺候。”绿阶装作悻悻然的样子收回碗。
  前几年,绿阶年轻身体好,没什么伤风脑热的要跟汤医师有交往。汤医师不是很熟悉她,她对他很了解。老人家年纪大了,为人处事一向不很变通。但是医术精湛,心地很好,是个有趣善良的老头儿。
  十几天安胎,躺在床上比生病还艰难,无聊到忍不住胡思乱想,难得看到汤医师过来就拉着他多说几句话,解解闷气。
  汤医师跟绿阶说,先要把胎坐好。
  侯爷命军士半个月去一趟也漠。到时候,再把这个喜讯捎给侯爷,说不定侯爷会回来看看她。
  侯爷会特地回来看她?绿阶只浅笑一下,不予评价。
  “信写好了吗?”绿阶百无聊赖地靠在一个散花绫纹的靠枕上。
  “什么信?”汤医师开始收拾他的那一套治病工具,很快就要离开屋子,又留绿阶一个人在这里了。
  绿阶道:“就是,给侯爷……”
  汤医师想起来了:“还差三天呢。”他一般都是捎个口信而已,看绿阶一副盯牢不罢休的模样,遂掏出笔墨,寻出一根竹简,迅速写了几个字:“好了。”
  绿阶在榻上伸出手:“给我看看。”
  汤医师望着她:“你认字?”
  虽然诗书礼乐不是她们这些家奴有条件学习的,绿阶毕竟和普通家奴不太一样,还是自己稍稍认了一点字,只是不太会写。
  “认得一点。”汤晏递给她,她立刻握在了手中,那几个字她大约都认得:“元狩二年,四月,辰巳,绿阶……”
  她苍白的脸色上悄悄漫起一层红晕:“孕……”这个字不常用,她是猜出来的。
  自从知道有了他的孩子,事情再次变味,最开始那单纯的厌恶现在变成什么滋味,连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了——她真想看看他见到这行字时,是什么表情。
  她摩挲着那竹简,忽然不满了起来:“汤医师,你怎么挑了个有斑点的竹简?”
  汤晏忍不住笑了:“哪根竹简没斑点?难不成你要我拿白玉版写。”
  “不是。”绿阶哪配?就算汤医师愿意,她也当不起的。
  她将竹简扇了扇,等它干透了交回给汤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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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报将军,”军士走入军帐,“侯府送来一封信。”
  已经是申时,是用飧的时间,他与赵破奴、高不识、仆多等将领团团围坐,正在匆匆用饭。军士递上一根包好的竹简,霍去病本与诸位将领在商量要事,轮上吃饭时间,便将就着赶完这顿饭再跟众人继续讨论,边夹菜边道:“念。”
  军士不敢违背他的命令,抽出竹简,念道:“元狩二年四月辰巳,绿阶……孕。”
  众人都停住了筷子,看向他们的将军。
  霍去病也含住一口饭停住了,他非常意外。等到抬起眼睛见大家都望着他,含着饭菜模糊不清地说:“嗯。”
  大家连忙放下饭碗,半蹲着行礼:“卑职恭喜将军,贺喜将军。”
  霍去病咽下那一大口饭,对高不识他们喝道:“啰嗦什么?快吃!”他自己继续低下头扒饭,令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送信的军士将竹简放在虎案边,退了出去。
  少顷他吃完了饭,霍去病将那竹简拿起来看了看,放入了怀里。见还有几个将领也饭毕,他命人撤去饭桌,抬上新做的演习沙盘,几个人又重新埋入了讨论之中。
  ……
  入夜,他将传话的军士又传来,问他:“府里怎么样?”
  军士据实回答另一条情报线的观察:“李军士说,绿阶姑娘已躺了十几天。”
  “做什么要躺十几天?”霍去病很惊讶,军士自然也说不出什么,他便挥手让他出去,从怀里掏出那竹简,默默看着:上面的字迹他一眼便认得,是那老医师汤晏的笔迹——很明显,这老东西报喜不报忧。
  有初夏的风吹过夜晚的草原,漫山遍野的绿色长草飒飒然摇动着,仿佛海的波涛。
  霍去病躺在军帐中,听到高空的旗杆摇动出嘎巴嘎巴的断响,马场中的马匹也不安地喷着响鼻。狂风从军帐巨大的牛皮上掠过,牛皮鼓动此起彼伏全是轰隆隆的声响。
  霍去病无法入睡,捏着那竹简,走出军帐去看看军营。
  乍一走出,那风将他坚实的铁甲直卷得卷上来,啪啦啪啦打得肌肤生疼。狂风中的军营里一片黑暗,那所有事物到处碰撞的声音仿佛妖之海潮。站岗的军士们身上可以飞舞起来的东西全部都在猎猎作响,而他们依旧身板笔直,拿着尖矛笔挺地站在自己该站的地方。
  霍去病停住脚步,一队夜巡的士兵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为首的正是赵破奴。
  赵破奴如今已经官至鹰击将军,在营中是仅次于霍去病的高级将领,他并不骄矜,巡营练兵均无松懈。
  霍去病似乎记得,此人除了能唱歌,还颇为识得一些大漠草药,闲暇时能给军士们看点小毛病。
  赵破奴看到霍将军走过来,肃立行礼。
  “免。”霍去病接到那封信的时候,赵破奴也在场,一事不劳二主,他便决定让赵破奴帮助自己打开谜团:“赵将军。”
  “属下在!”赵破奴再次一个用力站正。
  霍去病示意他借一步说话,赵破奴交待了自己的手下,跟霍去病来到一个粮草垛下。
  “这样,”霍去病觉得跟自己的属下谈论女人,实在很难开口,“你说说看,一个女子有了身孕……”
  赵破奴事出意料以为自己听错了,霍去病赶紧把话说完:“需要连躺很多天吗?”
  赵破奴直觉回答:“不用的,除非……”
  他立即意识到了霍将军在说的那个女人,就是白日他在将军军帐中听到的那个女人。半年多前的事情还历历在目,现在,那个曾经坐在他车上的美丽背影已经成了别人的女人,还即将为别人诞下孩子。
  当初霍去病军威严厉,赵破奴只是一个普通的骠骑营兵卒。
  赵破奴踌躇了多少遍,受了多少遍的身心折磨才乍着胆子向他开口,霍去病却将他的真心剖白当成了一场笑话,连最最起码的情敌间的重视都没有,就将他赶了出去。
  赵破奴只和绿阶说过一回话,似他这种大汉纯爷们,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就弄得自己欲仙欲死,忘乎所以。不过,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轻轻松松便横刀夺爱,这是很伤自尊的。
  赵破奴挖空心思要刺激他:“应该是孩子出了问题,正在保胎。”
  霍去病霍然抬起头,转过来直视他。
  草原狂风吹得万物飘摇,风暴已经离也漠东端越来越近,仿佛有万马正在奔腾而来,大纛上的旗帜呼啸着拉扯出狂乱的嚣叫,一切都预示着初夏第一场暴风雨即将来到。
  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的软肋,赵破奴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猛踩他:“女人怀孕是很辛苦的,躺着保胎的话已经很危险了。”
  “……”
  回答他的只有远处奔腾的雨声。
  “将军应该抽个时间去……”
  “多嘴!”霍去病硬生生打断他。
  蚕豆大小的雨滴一颗颗重重砸下,在他们两个的铁盔上弹起锵然的脆响。
  赵破奴迎雨肃立,语气活像给鸡拜年的黄鼠狼:“这是将军的家事,属下确实不该多嘴……”
  霍去病冷着脸,拳头在雨中越捏越紧。
  “属下曾学过医,此时……”一大团雨水随着狂风卷入赵破奴的嘴里,他被呛得咳嗽起来。
  草垛前两个人一个站得笔直,一个咳得团了起来,再也没有了对话。
  霍去病丢下咳成一团的赵破奴,转身向雨水茂密的地方走去。不断倾泻在他身上的雨水纷纷溅起,结成一层稀薄的银色雾霭。
  ——赵破奴应该感谢这团及时雨,否则很有可能被自己的将军当场秒杀。
  霍去病非常非常地心烦,从也漠到长安,来回需要六天。六天!能把一个不会骑马的菜鸟折腾成基本合格的骑兵。
  他不可能离开也漠整整六天。
  赵破奴直起身子,赶紧站直,他现在还在值勤巡逻,不能失了军人的威风。
  他目送着自己的将军走入雨中,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人在军营身不由己,皇上给霍去病的训练时间不多。赵破奴也认为,将军不应该把这里数万将士耽搁下来。七月即将参战,此时多一分准备,到时候可以少死很多人。
  赵破奴经历过了河西一战的惨痛经历,似他这种目睹过生离死别血肉飞溅的职业军人,最能明了什么是真正的凝重与无奈。
  隔着人命鲜血,个人感情轻若鸿毛,如果他的霍将军也选择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话,就算是赵破奴也会看不起他的。

  双飞燕

  第二十五章
  绿阶慢慢数着天数,到了第七天,汤医师特地安慰她:“侯爷恐怕是军务繁忙,抽不出身来。”
  绿阶笑一笑点点头,继续在等。
  汤医师挺担心她,老人家也是有过风流韵事的人,深知“情”之一字,最为有毒。如果侯爷不回来,这个丫头怎么办?
  ——怎么办?
  凉拌呗。
  又过了十天,绿阶得到允许可以起床走动了,她先把皓珠叫来。皓珠黄了个脸哭丧着走进来。
  整整一个月汤医师不让她接近绿阶。
  那天绿阶妊娠反应,丢下了棠香阁的事情给她们,皓珠把侯爷的那几匹云纹绫,芝云锦给算错了几尺。
  一尺这样的绫绸要值多少钱,就算把皓珠卖了也不够赔数寸。本来求绿阶帮她周全周全,汤晏又以绿阶姑娘安胎为由,不让她靠近,皓珠急得每日都当成最后一天在过。
  绿阶本来是随便问问内府里这阵子事务如何,听着皓珠的哭诉方想起了自己那天扔下来的烂摊子,便说:“这事情不怨你,是我没顾上。”绿阶肯替她分辩,皓珠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头,千恩万谢的。
  绿阶又问了她府里的其他事情,这一个月可有什么不够周全的事情,皓珠当然言无不尽,知无不言。
  绿阶又安慰了皓珠几句,让她回去休息了。
  她已经不等侯爷了,以侯爷那性子,要回来早就回来了。
  自经这一段时间的连续养病,她方知以前把自己逼得太紧,保全自己是最重要的。她如同一只受惊的鹿,独自奔逃了这么久,一直因担忧侯爷不满意她的服侍而行事过分刻板。其实,现在她的生活已经算是非常安定了。有了孩子就是有了地位,再不活好一些,不仅对不住自己,也对不住这个偶然托生到她体内的孩子。
  绿阶走出屋子,站在廊下发呆。
  放眼这霍府,三年来被她压得太过了,皓珠那点错误虽然重了一些,还不至于要她的性命,看那姑娘吓成那样,绿阶觉得倒是自己的过错了。
  她想着再养一个月,把阖府上下的规矩重新梳理一遍。
  霍侯爷这个人,连成亲的酒都能随随便便拿出来喝掉。女人在他心里能有什么位置?所以,他不可能成为她的天。
  从此往后,这个孩子必是她的天。
  她的孩子既然要出生在这里,也该是一个到处有笑容,人人皆欢喜的地方。只为了霍侯爷一个人的张扬跋扈,所有人都处处要屏息凝神,步步要小心伺候,绿阶如今觉得不合适了。
  想法是好的,行起来却有障碍。都怪霍去病混世魔王的名声太臭了。
  他自己独立立府之后,为人成熟了一些,不再为难普通的老百姓了,但那份恶劣印象仍然无法改变。大家始终先入为主地认为,冠军侯里的诸位家奴能有如今平安的日子过,完全是由于绿阶姐妹几个服侍得好的缘故。
  现在绿阶一心要大家轻松一些,还说,有些事情“委屈”一点侯爷也没有关系,大家越发吓得战战兢兢。
  大家慌得先去请教霍府外府家丞栾殷大人。
  栾大人新迎娶了一个小妾,正在心头肉上呢,听了这话说道:“这内府的事情,我们家臣怕是管不来吧?”他自己也是个性情中人,谁知道霍侯爷跟那绿阶是怎么回事情,他可不会去淌那男女之间的这趟浑水。
  其余几个门大夫等人,也都是天生的油葫芦子,打着滑儿不肯拿主意,推撇得一干二净。
  汤医师作为内府中年纪最大,学历最高的长者,只好出来圆场。对于绿阶身上诸多无法解释的反常,他居然这样对大家解释,说绿阶这阵子吃药吃多了,她的话大家有该信的,也该有不信的。
  绿阶哭笑不得,汤医师越来越昏聩了,这分明是在说她“吃错药”了,身为霍府的健康总管,怎能这般诅咒一个无助的孕妇?
  她不理会他的牵强附会。
  先给女孩子们设了点秋千架,允许她们做完了事情去玩儿;又让人去挑了一些花,把侯府布置得温馨一些,府里除了兵器架就是个小校场,搞得冷冰冰的;还废了侯爷不回来也要准备飧食的制度,他一共吃不了几顿,没得浪费粮食,还不如多养几只狗看看门……
  花盆是勉强布置上去了,但是,每日准备飧食的制度被明月她们更严谨地遵守了起来,绿阶姐姐居然打算虐待侯爷的肠胃?真是疯了!
  至于那秋千架,根本没有人上去过,仿佛成了某个禁地。
  绿阶只好自己坐上去,晃晃荡荡觉得很舒服,这么令人愉悦的地方,竟然没有人来玩。
  明月皓珠俨然已经是当初的绿阶,把府中管得泼水不入。因绿阶现在“不能管事”,大家不知道霍侯爷回来怎么应付他,全都紧张得了不得。全体家奴们那个严肃的小样儿呀,跟刷了浆糊似的。
  可怜绿阶一片好心肠,被大家晾到阴沟里去了。
  绿阶很哀怨,孩子是一天天成形了,如今这般的环境能熏陶出什么玩艺儿来……一想到肚中那个还没豆子大的小毛孩,跟他老爹那般一脸酷毙……真是恶梦啊。
  立夏已过,长安城今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早,只有早晨的时候还有一些清凉的风儿。
  绿阶坐在秋千椅子里,仰着看头顶,蔷薇花儿在烈日下开得繁盛,缠绕的藤蔓在她身边组成深翠阴凉的一方天地,点缀着簇簇粉红色。那绿色的枝蔓不知道何时攀到了秋千上,普通原木普通绳索做成的秋千架,现在有了一种鲜花着锦的美。
  她用脚尖踮着让自己轻轻摇晃起来,仿佛在船里。
  以前她身边是有人陪的,但是他们太紧张,仿佛她很容易从秋千架上跌下来。绿阶很疑惑地看着这个精心设计的座位和那结实的绳子,真不知道他们哪里来这么丰富的联想和乌鸦嘴的精神。
  为了身边的人不至于担惊受怕,未老先衰,她常常设法支开明月她们,自己一个人偷偷过来玩一会儿。
  正晃得开心,忽然听见角楼那边一阵熟悉的重锣撞响:“霍侯爷,回——府——”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汤晏老泪纵横,仰天长号。丢下研磨到一半的药材,扶正衣衫匆匆忙忙奔出屋子。
  “回来了!回来了!”厨房里皓珠明月乱作一团,跟几个小丫头们撞了好几下,才找到门口,纷纷夺路而出。
  “回来了!回来了!”
  所有人第一次感到,侯爷回府真是一件令人热泪盈眶的事情,他们第一次感到他们那个骄横成性的侯爷如此亲切可爱,招人思念。
  每一个人都在心里边跑边念叨:侯爷你快点回来主持大局吧。
  绿阶姐姐如今吃错了药,她身上有孩子她不怕受罚。我们一个两个都是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无知幼子的可怜人,你可要为我们作主,告诉我们到底该在府里怎么做?
  霍去病是有身份的,一般出入府中都带足随从,且有一定的规矩礼数。这一次不同于往日,他只带了一个人,就是鹰击将军赵破奴。他一路疾马奔驰,只求速到霍府。
  以他对霍府的了解,他认为今天自己的速度两倍于往日,从角楼军士眺望到他,再到所有家奴集结,是无论如何无法正常跪接他的。
  他就是不需要家奴跪接!
  他已经作好准备打算放马入府,速战速决。
  这么想着,他在官寺道上将马儿驾驭得四蹄生风,赵破奴费尽力气也眼看着被他越甩越远。所以,当霍去病意外地发现全体家奴已经完成了集结,整整齐齐跪在门口等他的时候,心中的惊诧无法言表。
  他不知道全府上下盼他回来已经个个望穿了秋水。
  角楼负责眺望的军士十分敬业,其斥候观察能力,足够赶超他在也漠的顶尖斥候。而那些家奴的集结速度更是骇人,若同等条件下,估计霍去病在也漠精心训练了四个月的骠骑营军卒也要输他们半筹。
  霍去病事出意外,马已冲向冠军侯府台阶。为恐伤人,他在半空里硬生生将马缰绳连带马辔头扭转了个方向,铁碗般大的马蹄子重重砸在台阶边角上,汉白玉的台阶溅飞石屑无数!
  霍去病满脸惊怒地看着跪在门前的家奴们。他被这么阻挡了一下,赵破奴才从后面赶了过来。
  “恭迎霍侯爷——”家奴们和守府军士齐声高喝,目光炯炯望着日思夜盼的自家侯爷,声气壮阔得地上的尘土都忍不住退开一尺,把霍去病的坐骑给呛了一下。
  那畜生如它背上的主人一般皱起眉头:搞什么名堂嘛!
  霍去病稳住战马,他知道绿阶做事情非常追求完美,可是现在他们这种集结速度和声势都太过可怕,霍去病极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请绿阶出山,去也漠替他训练骑兵算了。
  霍去病想到了绿阶,一看她居然不在队伍里,心里立刻被揪紧了。最近的回报都是绿阶很好,而且似乎还不是一般的好,怎么,又躺下了?
  “绿阶呢?”霍去病跳下战马,顺手将缰绳扔给赵破奴牵着。
  众人脸色顿时惨绿:对啊!人呢?有谁看见了?大家都是最快速度冲出来的,都真没注意到。尤其是负责贴身服侍的明月,瑟瑟发抖。
  不好的预感涌上霍去病的心头,咬碎钢牙。
  他也不再问他们,只不免众人站起,任他们跪满一地,恶狠狠走进府门。
  绿阶在等秋千停稳了再下来,她不可能直接往下跳。等慢慢爬下来了,她也不可能跑,平平常常地走了出去。对于侯爷入府的一般时间她还是有把握的,想着这样必不会耽误。
  冠军侯府门前是一个庭院,方便拴马走军卒的。
  绿阶走到庭院,只见府门大开,她刚从长廊暗处下走出来,强烈的六月阳光刺得她眯起了眼睛。一道沉默的黑影已经出现在了门口。
  绿阶睁开眼睛,看看是不是他。
  霍去病迎面看到绿阶正在庭院中走来,他缓住匆忙的身形。
  他没想到那个苍白胆怯的小东西,几个月不见,变得如此鲜润饱满。
  这一阵子,绿阶不劳心不费力、还时常做户外运动(荡秋千),气色好得异乎寻常,唇色透亮红得撩人。
  霍去病四个月来的担心和烦恼全部都化为乌有;方才的焦灼与怒气也顿时荡然无存。担心了那么久的人,糟心了那么久的事情,居然是如此安康又美满的情景。
  他的心中立时因她,而布满了真切的快乐,唇角微扯,露出笑容。
  在绿阶眼里看不到这份明朗的灿烂,只感到若有黑色的重山要压将下来。
  霍去病又是四个月的风晒雨露,人黑了一层也瘦了一圈,身上是全盔全甲。赵破奴也是有军阶的人,全身一色儿的黑盔重甲。
  霍府大门坐北朝南,绿阶这边逆光,猛然见到黑乎乎两个人,别说看到他的表情了,她甚至分不清哪一个是侯爷。
  就算没看清,她也能够明白,自己出来太晚。这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绿阶也不知该惧还是该惊,只慌慌然望着他,随着他的走近而心跳渐乱。
  光线一点点拨开,绿阶看清楚他了,也看到了他的笑颜。他左侧的脸颊有一个浅浅的疤痕,笑的时候仿佛一个深长的梨涡。
  ——面对如此难得的恩惠,她只会本能地跪下来,向他行家奴之礼。
  他快步向绿阶走过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拽起跪到一半的她向里疾走。
  他走的速度根本没有顾及绿阶的脚步,绿阶几乎是被他半拖着向里面去。他嫌绿阶的步子跟不上他,反手一抄,将她索性抱了起来。
  绿阶以为他要把她带到屋里,又似乎不像。他抱着她往一带假山迅速走过去,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这里,只是一个离大门口最近的,有点隐蔽的地方。
  霍去病将她带到假山边,把她往山石凹处放直,大手朝绿阶身上一按。三个月的身子,绿阶的身体已经有了些许变化。他的心,因为这一摸终于完全踏实了:这里就是……他的儿子……
  绿阶对他还没有这么亲密的感觉,本能地抬起手护着身体。他的积威太深,她又不敢真的拂开他的手。
  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他整个人就已经压了上来,吻住了她的唇。
  ……
  门口的家奴们有跪得比较靠里的,也看得一清二楚,眼珠子啵落落掉了一地。
  ……
  最值得令人同情的,是站在门口没有动的赵破奴。
  看到自己的将军窝在那个小角落里,欲盖弥彰地行其苟且之事。他心里那个郁闷啊!给点面子吧,我赵破奴好歹算是老弟你的一个情敌吧?这样当众撩拨在下?
  像霍去病这种自信心超级爆棚的男人,哪里有什么情敌的概念?——绿阶在他心目中,早已是他霍某人的私人物品,谁敢觊觎?
  ……
  绿阶被他压在身体底下,背让后面的山石硌得有点痛。
  绿阶紧紧咬紧牙齿,这是她唯一能够为自己做的。
  这么热的天,他满身都是重盔重甲。里面的红纱军衣肯定已经湿透,隔着盔甲里的防潮竹衣,依然可以感觉到潮润,他身上的热气隔着盔甲一步步向着绿阶紧紧逼过来,透衣而入。
  ……
  “哐!——”传来一记沉闷的响声。
  忍无可忍的赵破奴,在大门口用战刀刀鞘击打冠军侯府的铁皮门。
  “哗——”这位伟大的鹰击将军赵破奴,立时获得了眼球无数,霍府众家人对他的胆略表示震惊:你敢坏我家侯爷的好事?!
  赵破奴见霍去病没有任何反应,怒了——老虎不发威当他是纸糊?身为情敌,今天无论如何要拿出一点做男人的尊严。
  “哐哐哐!”赵破奴怒不可遏地又重重敲打了三下。
  绿阶感到侯爷忽然用起力气来,他抹开她的唇试图顶入她的口中。绿阶几乎无法抵挡,她用被挤压在两人中间的那只手,使出浑身的力气一把推开他。
  事情是做下了,她开始后怕了。
  她揉着自己发白的手掌,低头不敢看他。绿阶担心自己的反抗触怒了他,接下来还不知道受什么苦,紧紧闭上眼睛。
  出乎她意料,并没有出现任何状况。
  等她睁开眼睛只看到了侯爷的背影,在她闭眼的时候,他已转身快步向大门走去。
  皇上正在前往长安城灞城门外七里地的灞桥,他将在那里三军祭酒,为出征河西的四万将士壮行色。
  也漠到长安霍去病需要三天,霸桥到长安自己的府邸,他只需要一个多时辰。霍去病随四万军士被召到灞桥附近的时候,皇上刚刚离开长安城。他估计皇上御驾的速度跟他单马飞驰的速度存在着时间差,皇上从长安到灞桥的时间足够他跑一个来回了。
  初为人父的喜悦与责任感,驱使他冒险利用了这夹缝般的时间差,回家看了这一趟。
  三军同饮出征酒,这是非同小可的仪式。
  全军俱在、皇上也驾到,而主帅不到,这个罪名……赵破奴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变得不大牢靠了。
  本来计划好,霍去病飞马赶回冠军侯府,看过绿阶,便尽快回去。
  赵破奴心急火燎,已经在门口接应了。
  为了节约时间,他顾不得越权,自作主张地把门口的家奴都驱开,迫不及待地将战马直接拉进了冠军侯府。看到将军走过来,将缰绳一把甩给他。
  霍去病纯熟地挽过马头,跳上马背,一扬马蹄便直冲出府门。赵破奴也拉紧辔头紧随其后,两个人都心急,官道不能走快马,只能在官寺内的道路上夺回一些时间。
  不知道为什么,霍去病的马步落了下来,竟和一心赶路的赵破奴并驾齐驱。
出家人,慈悲为怀,不住院不打针,不医药乎!
再出塞

  第二十六章
  盛夏仿佛一片烈火,燎烧在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
  平民走卒也缩短了每日劳作的时间,尽量在柳枝槐树的阴影下寻找一方歇息的地方。
  对于长安贵族来说,在炎热的天气中继续享受清凉的空气和清爽的冰品,并非是多少困难的事情。
  冠军侯府男主人军功高,所得食邑在大汉朝的异姓臣子之中堪称翘楚,这里的生活方式自然也站在了长安城的潮流顶端。
  绿阶让家奴从冰窖里搬出冬天储存好的冰块,打成碎块拌上荷蕊、薷湘、豆蔻等香料,一起装在青铜回纹方洗中,置于燕煦堂的东南西北四个角落,上面各立有一柄深红桃花心木制成,约一尺来高的绢画镂扇。
  燕煦堂与霍去病请皇上喝酒的燕棣大堂内外相对,也是冠军侯府中比较宽敞的房子,只不过燕煦堂乃是内宅内堂。
  这屋子的风格虽然随着霍去病,也是虎案压地,屏风镇堂。但是物件要小巧精致一些,今天屋子四面又加拂了无数红色丝幔,增添了许多女子的柔美。
  四名家奴站在那底下置冰的四面大扇前,不断摇动手柄,使扇子均匀地旋转起来,带起下面冰洗中冰块的薄薄凉雾,将含着荷薷淡香的丝丝清凉空气,吹入燕煦大堂的角角落落。
  燕煦堂今日莺歌燕语,看不尽的香花与美人。
  霍去病临出征前,将绿阶有喜的事情通报了皇上、舅舅卫青、还有自己的母亲。他的本意是这些都是他的亲人,都是他最信任的人,他希望他们能够照顾绿阶和他的孩子。
  这些人当然都为这件事情而非常高兴。
  皇上又一次召了绿阶进宫赐宴,南海真珠、北海紫串、中山御酒、昆仑美玉……赏赐无数;皇后卫子夫送来高贵的衣料、成丈的帛绢;卫青舅舅送的东西倒没这么贵重,只是一篮恭贺坐床之喜的红糕;但他的妻子平阳公主送的礼就重了:是四个能歌善舞的美人儿……
  绿阶无语地接受下这些礼物。
  这一回,霍去病令府中的绿阶受孕,在众人眼中看来,这是他某种本能开始复苏了。
  大家认为,既然有一,便会有二,绿阶现在不方便承幸男子,在皇上的亲自授意下,让平阳公主着实精挑细选了四个女子。皇上知道他的爱将生活习性跟别人是有出入的,特地关照平阳公主把姑娘们早早送入府中,先适应一下霍府的生活。等他的去病凯旋回府,便可享受到最令男人愉悦的温香软玉。
  将军出征,未捷而赏,这是皇上的信心。
  皇上知道,他年轻的将军此战必胜,而且,是规模空前的大胜。
  平阳公主送来的这四个女子,分别是赵清扬、魏宛如、陈瑛、宓琅。此时燕煦大堂上,正是她们的侬言软语造就了这里的红香旖旎。
  今天,绿阶把燕煦堂布置得清凉舒适,又让人将新做的一些冰镇杏仁凉糕、白苏海棠冻、酥蓉薄酪乳、青梅茶、酸晶茶柠一一端上来,款待四位姑娘。
  霍府的其余下人的目光则很可恶,望着绿阶好似望着一个怪物。他们怎么也想不透,绿阶怎么会跟这几个女人亲密地这样?难道不知道,她们每一个都会成为她的劲敌?
  又有人揣测,是绿阶自知不敌,未雨绸缪,留给自己一条后路。于是又有人很同情绿阶。
  绿阶知道他们的心思,只当不知道。
  这些姑娘都是皇上授意下才进府的,绿阶现在当然应该把她们安抚好,等待侯爷回来。
  在侯爷不在的时候,不轻易去得罪不该得罪的人,不给侯爷招惹不该有的麻烦,把长安城盘根错节的关系触角抚平在某个微妙的平衡点,这正是绿阶应该做到的本分。
  事情都应一分为二地来看待,那四个姑娘目前呆在冠军侯府,对于绿阶来说,也非一无是处。
  赵清扬会弹琴、魏宛如唱得好曲子、陈瑛、宓琅也都各有才艺。绿阶觉得冠军侯府里正沉闷难耐,她们的多才多艺让这里舒缓的气氛徐徐而来——有利于胎教。
  绿阶开始跟赵清扬学琴了。侯爷书房里有几张琴,估计很好,侯爷偶然弹起来的时候,绿阶觉得声音美妙极了。可惜侯爷不怎么弹,更不可能教她。
  赵清扬看了她的手,觉得她已经做粗活坏了手,不适合学琴,并不愿意教她。倒是陈瑛说了好话,赵清扬才勉强同意暂时教她一两个浅近的曲子。
  绿阶在侯爷的琴里挑了一把,让赵清扬教她绷好丝弦,然后开始学曲子。
  本来几个姑娘还以为她跟她们一样呢,也是个美才女,结果在赵清扬的教学过程中,大家都发现,绿阶歌赋辞韵一窍不通,帛书绘画完全不懂,音律上根本没有半点修养,还是一个不会写字的半文盲……
  真是让人瞧不起啊,连皓珠明月都看不下去,几次冲着绿阶咳嗽打暗号:没有文化你就不会藏藏拙么?!
  绿阶也很无奈,没有文化这是能藏住得么?
  绿阶今日跟赵清扬学了半个时辰,也没学出什么名堂来。
  赵清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绿阶自己也觉得没有光彩,便让明月替她抱着琴一起离开了燕煦大堂,把琴还到侯爷的书房中。
  因此处没有用冰,侯爷的书房里热得似火炉,绿阶将琴摆在漆油琴案上,让明月出去。
  “绿阶姐,这儿怪热的。”明月拿小绢子扇着风,“你也快点回燕煦堂吧。”
  绿阶笑道:“也还好吧,刚从那里过来是挺热的,过一会儿就习惯了。”
  明月见她不肯走,也就自己出去了。
  绿阶四处拂一拂灰,目光停留在墙壁上一张巨大的羊皮地图上,这张地图是侯爷河西一战之后亲自绘就的。侯爷画了新地图都会多画一份,特地差人放到家中的书房里,这样他偶然回家,也有最新的地图可以看着思考战局。
  绿阶走过去,手指轻抚着那硬实的羊皮,点点浓墨与朱砂在羊皮上凝结成一条条触目惊心的线条,每一根线条都有侯爷铁画银钩的力度。前一张河西地图绿阶也看过,比这一张少了许多标示,可见,侯爷对于河西的地形越来越了解了。
  在书房里呆久了,方才燕煦大堂中留在身上凉气已经消耗殆尽,一层层热上来,绿阶身上很快就出了汗。
  她想,她家侯爷此时,也不知道热成什么样了?
  绿阶在地图下慢慢坐下来,看着手臂上的汗珠慢慢渗出来——就让孩子陪陪他的父亲吧。
  自侯爷走了七八天以后,河西二战的消息便不再成为军事秘密了,成为了长安城官寺坊间每一处角落里都有人议论的热门话题。
  绿阶掐着日子帮侯爷算了一算,已知道他数日前回来的那一次担了多少风险。
  长安城里,椒香清流,繁花旖旎到了极致。
  那些小女子的勾心斗角,小厅堂的叽叽喳喳,放到了长天大漠的生杀之场中,只能觉出“可笑”这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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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去病此时的处境比她想象的还要艰难上十倍。
  他从酷热中抬起头来,衣甲上泛满了层层盐霜。
  连续数日的暴晒已经让他的嘴唇都脱了皮,一条条裂开了血口子。汉军盔甲重,七月如火的夏天,并不是作战的好时候。
  对于汉朝军人来说是艰难的季节,对于匈奴人来说也是不利于作战的季节。
  皇上要的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霍去病需要做到的就是克服一切困难,将皇上的心思贯彻到底。
  他在也漠,从六万强兵中精心训练出了四万军士,本打算由他和老将公孙敖自北地郡出发,分头进击河西匈奴盘踞地。谁知道刚刚传来消息,明日拟于在濮水此处会合的公孙敖部因风沙迷途,而退回汉境了。
  白白带走了他的两万精骑而无所作为,霍去病对公孙将军此番失道当然失望兼痛愤。
  但是此时,他没有时间纠结于这样的个人情绪之中,他需要迅速决断,河西二战究竟还可不可行?
  目前在大汉朝中,他是唯一一个纵横过河西,对此处水源、草场、兵力布置较为了解的人,与公孙敖分行合击也是他在朝堂上自己亲自提出来的作战计划。
  现在,必须全盘推翻了。
  霍去病轻轻舔一舔因为酷暑而干裂的嘴唇,他本有线条最韧软的唇线,可以迷煞长安城最美丽的姑娘;他本有最俊秀的眼眸,可以在长安城最绮丽的红绡帐享受一段人生温柔;他本可以穿着最贵重的银绡单衣,斜卧在燕棣大堂之中,安然拥有长安城最清凉舒适的夏日生活。
  可是,他的每一次选择,总是指向军人的荣誉,军功的荣耀。

  酒泉谣

  第二十七章
  霍去病打开地图,看着那每一笔自己亲自绘就的地方,指尖随着线条而徐徐移动,屋兰、日勒、骊轩、绥弥、池头、冥安……一道道山梁草原从他眼前缓缓而过;临泽、聿水、居延泽、弱水……一处处浩泽水道在他心中一个个筛选,他在寻找着河西此战的新突破口。
  河西地形为狭长带,东端为西羌人部落,西北部有连绵起伏的祁连山。祁连山山势险峻,气温酷冷酷热,一向被河西匈奴族视作天然屏障。
  东部的西羌部落隶属于匈奴族,因长期生活在山地,是半农耕的山地部落,但是他们同样不乏善战的勇士,霍去病此时还不愿意与西羌族发生任何多余的冲突。
  他的指尖落定,夹在河西匈奴族和西羌族之间,有一片荒芜到极致的地方——巴丹吉林沙漠。
  在作出最后决断之前,他微微闭上眼睛,自己军队的粮食、装备、战马的体力,一一在他心里重新过了一遍目。等到他的朗朗星眸重新睁开,一切已经再也不会动摇。
  “命令全队,朝东北方向折过去!”霍去病站起来,对赵破奴说。
  鹰击将军赵破奴,在军中也一直在努力学习行军打仗,他对于霍将军画的地图也早已了然于胸了。他脱口道:“那里是巴丹吉林沙漠!”
  霍去病咧嘴一笑,因唇裂又连忙收回:“就是走沙漠。”
  赵破奴望着他裂满血口的唇,说:“你还觉得不够干热吗?”
  霍去病向他立起眼睛:“这是军令。”
  赵破奴微笑:“将军军刀所指,卑将必瞻马首。”
  一日后,霍去病带着自己的两万军士和四万战马走到了巴丹吉林沙漠的边缘。
  夏日沙漠风中夹杂着无数粗糙的沙粒,那暴晒的太阳光如同一面罩着天地滚烫的白色大锅。风低低卷过漫漫黄沙,沙流簌簌而动,蒸腾出的空气干得没有一丝水分。
  霍去病知道,一走入沙漠再也没有了回头路。他在沙漠前最后的一株骆驼刺前停下脚步,对全军的饮水饮食乃至马匹的粮草补足都再一次做了精确的规定。
  这一次和上一次的河西之战最根本的区别在于,上一回仅仅是皇上刘彻一个把握不大的豪赌。在人员配备,粮草安置、甚至斥候安排上都有很多先天的缺陷。
  而这一次,是霍去病以自己河西之战最深沉最切肤的痛苦,以最细致最全面的准备,精心酝酿的一次必胜之战。
  霍去病和他的士兵们走入沙漠,漫漫风沙立即将他们挺拔的身影掩盖在无尽的黄沙之中……
  ——巴丹吉林沙漠,是河西匈奴人的另一个天然屏障,他们不会想到,这个天然屏障会在这一天被霍去病的军队踏平,化天堑为通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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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的奢延。
  郎中令李广率着四千骑兵在草原上不断奔驰。
  他是和博望侯张骞一起自右北平出发,出征漠南匈奴族。他自己也知道这一回担任主攻任务的是那个在他眼里年轻得不像的霍去病。
  而他的主要任务是牵制漠南匈奴的主力部队。
  从接到这个任务开始,李广就知道这是一次以少战多、没什么胜算的战事。右北平塞外漠南的大片土地上,生活着匈奴王部最主要的军队力量,雁门、代郡、云中、定襄、且如……大汉朝历代防御匈奴的军事重镇都设立在这里。
  而皇上,将汉朝军队中最精锐的铁骑兵交给了霍去病,而不是他。
  李广对此并无畏惧,他常年在右北平为太守,抗击匈奴捍卫汉朝边疆土地,是他此生最熟悉的事情。为了确保战事的顺利,他特地从陇西将三儿子李敢也招到军队中。
  李广老矣,他最年轻最奋发的年代都在景帝朝的保守战局中消耗殆尽了。
  今年三月份,他的女婿郑云海因遭遇浑邪王和折兰王合部而战死皋兰山。
  最后时刻,云海战马弓箭均消耗殆尽,则用上了李广老将军自小传授他的步兵防御战,拖住了数万人的兵马,最终又以他亲授的李家箭法将折兰王一箭射死。
  听到如此惨烈的战况,李广任是铁汉,也情不自禁流下两滴老泪:云海是多么好的一个孩子啊……
  他都好几天不敢去看老妻的愁容,倒是女儿芸娘还知道笑着开导自己的母亲,他那么懂事坚强的女儿从此就成了一个寡妇,还要照顾因伤致残的小叔子郑云赫。
  尽管如此,李家自秦代为将,数代以来的忠良与热血从来没有因亲人的战死而有任何的消退。放眼如今大汉军中,甚至包括霍去病的骠骑营中,到处都有李家带出来的孩子。
  也许就是因为军中威信过高的原因吧,他总是不能得封列侯。
  李敢风风火火地跟在父亲身边。
  他目前连校尉的官阶都没有,一切都指望着这一次军功封荫了。
  本来,以他的身份,应该不会抛荒到今天这一步。汉家李将军,数代将门子,身为飞将军的三公子,皇上对他们老李家也一向看重,多有依仗。
  他的大哥李当户当年年纪很轻就被特许御前出入,曾因皇上的发小韩嫣对皇上语言不敬,出手揍了韩嫣而得到过皇上的嘉许,还许他做了太守。
  可惜天妒英才,李大公子做官不久以后便病逝,留一子名唤李陵。李敢二哥也因身体不好而辞别人世。
  李家妈妈三子如今仅剩一个儿子,不舍得李敢离开自己。
  李广老来丧子受到的打击非常大,对于一些事情的看法遂有了一些改变。看到老伴身体也每况日下,于是硬逼自己的儿子李敢常年在陇西,还让敢儿早点娶妻生子,多陪陪他的老母亲。
  李敢空有一身本领,在孝字当头之下,白白浪费了这数年的光阴。
  而此时的大汉朝对匈作战轰轰烈烈,比他年轻七八岁的霍去病俨然横空出世的将星,一路建功立业令他羡慕。他先偷偷背着老父去卫将军部效力,没想到这两年皇上都没有起用卫青。想投奔霍去病,因妹夫郑云海的战死而断了门路。
  幸而老父有了这个机会,让他随着去参加了这次河西二战,他强弓在肩,信心十足。
  他认为自己只要置身匈奴战场上,必然会成为另一个霍去病!更何况,他比霍去病更年长,更为经验丰富。
  可是,上天神明有时候会促成天纵英才,有时候却又待人苛刻。踌躇满志的李敢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初次出征,就将是一次四千人对匈奴左贤王四万骑兵的惨仗。
  他们四千人行了约有两个时辰,只看到面前荒草茫茫,远处贺兰山隐隐起伏。
  忽然,李广感到轰隆隆,周围都是马蹄声音击打出来的重雷,他立刻大叫:“停下!停下!”他们遇上匈奴军队了。
  只见远处黑云滔天,大家一时无法分辨出那灰蒙蒙的尘沙扬天的地方到底有多少匈奴人。
  李广所带的军士,无论是在强悍与斗志都比霍去病所带的军马略差一筹,加上只有四千人马,大家都开始惊慌失措了起来。
  李广花白的浓眉一沉:“敢儿,替我去看看前面来的是什么匈奴人?”
  李敢看到父亲的眼神,心中明白不是单纯让他做一下临时斥候的问题。他微微扬起自信的眉,拉紧自己的强弓:“你们这四个,带着你们的兵跟我来!”
  四个什长不明所以地走出来,那前方遭遇到的匈奴军马怎么看也是数万人之众,他李敢点了四十名军士,去送死不成?
  李敢早已圈转马头,向着黑压压的匈奴军队冲进去。四名什长不敢违拗军令,也跟着一起冲向了那烟尘滚滚的远方。李敢一马当先,先是弓箭,然后是战刀,有条不紊地以一人之身给匈奴大部队造成了威胁感,直接便冲入了匈奴的大部队之中。
  他在敌阵中猛砍猛杀一通,杀得匈奴阵中鬼哭狼嚎,血光四溅。那四十名军士跟在他后面,也渐渐激昂,奋不顾身,在匈奴战队中杀开一条血路。
  等到李敢感到自己杀够了气势,方才带着数十人从敌阵侧翼,快马全身退回到了四千汉朝骑兵的面前,傲然对父亲说:“回禀李将军,敢已从匈奴前阵入,侧翼出。”他含起笑容,向全军大声道:“这一支匈奴人不过如此!”
  “好!”李广要的就是他如此孤身闯阵,以鼓舞低迷的士气,他大笑,“看到没有?这支军队没什么了不起!”
  他回头命令道:“来!布圆阵,把这些匈奴人赶跑!”
  “大——汉——威——武——”
  方才还有些胆怯的四千骑兵都有了信心,李敢能够一人在这些匈奴骑兵中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他们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硝烟弥漫,铁箭四起,战马嘶鸣,军人怒吼……
  汉匈双方实力悬殊,然而汉朝军人们战意勃发,随着李广老将军,奋勇杀敌。
  这一场战斗从白日杀到昏黄,第二天,李广带着残部继续苦战,直到午后博望侯张骞的数万援兵才来到了这里,但是李广将军的兵马几乎全军覆没,李广功过抵消,没有任何赏赐。
  将李广拖入这样绝境的博望侯张骞,更因为延误战机而被判处斩刑,后来以钱帛赎罪,废为平民。
  李敢此次出战一无所获,只好回到陇西继续侍奉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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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西战场上,此时的霍去病终于凭着自己野兽一般的本能,准确地寻找到了道路,从巴丹吉林沙漠中走到了一处水草丰泽之处,远远便可看到祁连山仿佛白云一般横卧在天边。
  在水塘边蹲下,看到自己的影子在水中摇曳,对于善于恢复体力的他来说,沙漠的艰险仿佛已经成了一场梦。
  霍去病伸手入内,那冰凉的感觉微微刺痛了他因炎热而毛骨舒张的手指。
  身边的军士们已经爆发出山一般的欢呼,急不可耐地在战马上蠢蠢欲动,要扑入这清凉的池水中,尽情挥洒这么多天来的干渴难耐。
  “慢着,都给我停下!”霍去病阻止了士兵们扑入池水的狂热。
  这不是普通的天落水,而是来自祁连山的雪水,他的士兵在沙漠中长途跋涉,到了最后两天的时候,都已经没有了足够的饮水。此时大量饮下雪水,只怕不等到战场,一个个都不行了。
  两万焦渴的目光灼灼地望着清澈的池塘,那水汽氤氲的清香,将他们的理智几乎燃烧殆尽:他们要喝水,而且要喝个痛快。将军的强行制止,此时分外不得人心。
  霍去病大战在前,不能让他们产生这种情绪。
  霍去病从自己的军需司马处,取出一瓶御酒。
  他的酒都是皇上亲赐的美酒,贮在黑地绕着朱红丹雀纹的将军瓶中。打开黑油髹金的酒瓶盖,历经了大漠的炎热,米酒的浓烈混在雪水的清凉香气中,分外淳厚。
  “将士们,这是皇上赐给我的庆功酒。”霍去病端起那酒瓶向着数万军士道,“皇上说,我们此番必然大胜。你们觉得皇上说得对不对?”
  “对!”两万人轰隆隆异口同声爆发出回应。
  “既然如此,何必等到大战之后,”霍去病将大肚瓶身一倾,一道棕色的琼浆酒液便汩汩地倒入了池水中:“此乃祁连山雪水,最适宜生发这酒香。我霍去病以厚土为酒具,苍天为酒席,胜利为美酒,敬各位一杯。”
  他用手捧起一掬含着酒香的雪水倾入嘴唇,便转身向岸边走去:“各队列按照秩序到池边饮一杯酒。这是酒,不能多喝,喝醉了谁打匈奴人去?”
  大家都笑了起来:“诺。”
  军士们依次涉入清澈的池水中,捧起一掬清水,慢慢饮下:居然真有一股淡淡的酒香萦绕在鼻端。
  霍去病已经坐在了战马上,向众人大声道:“胜利酒已经喝了,到战场上可别给我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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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去病河西二战辉煌得令人难以相信。
  他涉钧耆,济居延,在祁连山北麓与匈奴族的单桓王、酋涂王展开激战,俘虏了匈奴相国、督尉等两千五百人。他继续北上,与休屠王、浑邪王展开角逐,先后斩杀了匈奴首级共三万两百个,另外俘获了五个匈奴小王,匈奴小王之母、单于阏氏、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
  这样的战绩,只能用“恐怖”这两个字来形容了。
  在这次战役中,河西一战幸存的那些军士们果然成为战斗的主力军:赵破奴成长迅速,在此战中独立斩速濮王,捕稽且王右千骑将,歼敌四千七百三十人,功劳最大,被封为从骠侯;高不识被封为宜冠侯;校尉仆多也成长为坚强的大汉军士,被封为辉渠侯。
  霍去病则一下子被皇上增封食邑五千四百户,快要成为万户侯了。
  而此战,他的军队损失不超过三成。
  元狩二年的夏天,河西匈奴人都在传唱一首歌谣:“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番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经过此战,河西一带不再是匈奴人独霸的天地,大汉朝在此处竖立起了自己的赫赫战威。

  画堂春

  第二十九章
  平阳公主心闲,设了一个小宴邀请绿阶和四名姑娘一起去平阳府做客。她是一个很会用女子笼络男人的人,与自己培养出来的这些歌伎关系都很好,四位姑娘看到她,显得十分亲热。
  觥筹交错、珠摇佩动,平阳府里的歌舞、菜肴都很完美。
  绿阶面前的朱凤漆案上摆满了平阳府的美食。
  平阳府的美食对于她这个冠军侯府的管家来说,那真是慕名已久了。她们府中有一半家人来自平阳府,说起公主的知书达理,博学多才,没有人不夸赞的。而且平阳公主也擅会调理膳食,连霍侯爷有时候也喜欢去平阳府蹭饭吃。正因为霍去病把舅父家当作了自己的家,不拘礼节不带随从,所以绿阶这种下人反而从来没有机会到平阳府中去开眼界。
  现在冠军侯府里的有些菜色,就是根据平阳府老家人的经验弄出来的,今天有原版的菜吃,绿阶觉得非常开心。
  平阳公主一直在盯着绿阶看,见她安静地坐在那里,不说什么话,该守的礼仪她一丝不差,该笑的时候也很得体。而该吃的时候呢,绿结则非常自然地流露出一付全心享受美食的模样。
  看着绿阶的这份自在与自如,令公主有些憋气,这丫头怎么如此气定神闲,难不成比公主自己调教出来的女子还要自信?
  说起来,五个女孩子也算各有各的长处。
  看惯了赵清扬她们精致的美貌,偶然看见绿阶这种自己承认自己贱命一条,对于自己的美丽浑然不当作一回事情,该干什么干什么,倒也显得有点韵味。
  平阳公主笑了,这姑娘是有招人喜欢之处,难怪去病会临幸她。
  公主不知道,霍去病还真没见识过绿阶这付模样。从前站在霍去病面前的绿阶,拘谨呆板如个绢布娃娃,只不过现在怀了孕不想委屈了自己的孩子,才会有这样自我的处事姿态。
  绿阶认为,自己腹中的胎儿虽然是霍侯爷一时冲动的产物,但是他的确非常看重这个孩子。
  既然侯爷有诚意,她也就把前一阵子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收了起来。现在,她尽量保持自己和阖府上下人等的身心健康,使自己有个良好环境生一个健康强壮的孩子出来,然后抚养他慢慢长大。她相信,只要她作为孩子的母亲,不做出过分乖张令侯爷反感的事情来,这个孩子的未来还是挺可以期待的。
  至于赵清扬她们几个?绿阶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争什么宠,自然无视她们的实力。
  宓琅在一张粗糙的帛纸上写完一段《子虚赋》,便有侍女拿出来在席间给大家传看。这帛纸看似粗糙,却是金贵的东西,宓琅字写得好,平阳公主得了这些纸张,特地赐与她给大家写字欣赏。
  平阳公主自己爱好诗书,平时和这些女子在府中常常吟咏书画取乐。赵清扬她们四个是这一拨女孩子中的尖儿,送到冠军侯府公主还多少有点不舍得。今日难得相聚,当然要这四个姑娘在她面前一展才气,以享风雅人生。
  纸张比竹简更容易表达书法的精髓,宓琅这一篇纸书写得回风流雪十分潇洒,自己也非常满意。大家一个个传看下来,都非常称赏。陈瑛看完,将纸传到绿阶手中的时候,仿佛无意,居然传倒了。
  绿阶先糊里糊涂地看了一会儿方认出拿倒了,连忙再端正过来看了一会儿。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以词藻华丽,多用生冷僻字为卖点,绿阶十个字里倒有八九个字不认识,哪里有什么东西可以欣赏出来,只恭敬地拿了一会儿便连忙传给下一位姑娘去了。
  平阳公主府上年轻多才的女子非常多,很多人看到了这个情形,都忍不住偷偷发笑。
  这一下,连平阳公主都看出她是一个文盲。
  这点本来没什么奇怪,她自己的夫君卫青因是家奴出身,平阳公主尽管和夫君感情很好,但这种诗赋共享的快乐从来没有拥有过,也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不过,在公主心目中,卫将军顶天立地,是一个可靠的男子,虽略有欠缺她并不太介意。
  现在霍去病居然也找了个文盲,看这情形绿阶似乎连卫将军都不如。卫大将军拿到《子虚赋》还颇能念一些出来,以哄老婆开心。
  绿阶传走了宓琅写的字,快活地继续品尝平阳府中的经典美食。
  这一份凉糕有点酸酸的,绿阶现在正是爱吃酸的时候,吃起来琅琅上口,如嚼珠玉。她觉得旁人都在背后讥讽卫将军尚了个老公主,可绿阶觉得平阳公主保养得很好,很有风情,懂得生活,卫将军是个挺幸福的男人。
  她哪里知道,保养得很好的平阳公主心态也比较年轻,瞧着绿阶出了丑依旧浑不介意的模样,真是越看越有趣,恨不能捏她几下,于是起了戏弄的心思。
  “绿阶姑娘。”
  “奴婢在。”绿阶满口都是香糕,赶紧咽下去。
  “绿阶姑娘平时看些什么书?”
  “……”不回答是不敬的,绿阶张口结舌了一番,“奴婢不看书。”
  脸上有些讪讪的,半盏茶前这里的姑娘们都在谈论司马相如先生的大作《上林赋》,一个个吟哦之高亢,格调之高雅,品味之风流,哪一个不是优雅的才女?相形之下,这绿阶“不看书”三个字,简直俗到掉渣。
  “宓琅已经献丑了,绿阶姑娘何不也写一篇字给我们大家欣赏欣赏?”平阳公主哪壶不开提哪壶,笑吟吟地继续望着绿阶。
  绿阶见问,忙摇头道:“奴婢不会写字。”平阳公主又笑,这小文盲倒坦荡得紧。
  这不叫坦荡,这叫有自知之明。
  绿阶会的东西确实不多,再要硬充只能更让人无情讪笑,类似的经历绿阶经历了太多,于是反而有了一份独特的超脱。
  平阳公主见她坦诚,也就不继续逼下去了。
  赵清扬、魏宛如她们听到公主为难绿阶,简直要拍手称快了。
  这几天她们也感到绿阶虽然待她们客气,可是这霍府不知道怎么回事,好似铁桶一般,她们的生活起居固然被料理得井井有条,但是却始终无法融入冠军侯府的生活中去。
  后来才慢慢看出来,绿阶看着平常,在霍府的根底非常深。她们入府之后一条条循着照做的规矩,事后证明居然全部都是绿阶这个没文化的小丫头制定的,心里当然很难服气。
  旧主子愿意出头,帮她们出气,哪里有不高兴的?
  所以说,有些女子之心如针尖大,往往把事情往歪里想。平阳公主是什么人?她贵为公主又是长辈,对晚辈抱着一点游戏的心态而已。以她的心胸见识,身份地位,眼前这些小女子不过都是一些小猫小狗般的玩意儿。
  现在赵清扬她们看公主罗扇轻摇,似乎要放过这件事情了,都心里不痛快起来。
  这些姑娘自诩美貌多才,哪里瞧得上绿阶的低微?在霍府中按捺了数日的脾气,今天寻到了缝儿终于要冒出来。
  魏宛如抢先开口:“绿阶姑娘总不会一个字都不会写吧。”
  她咄咄逼人的火药味呛到了绿阶,绿阶微微一愣:她总以为,她们至少会等到侯爷回来得到霍去病的宠爱之后,才会向她发难。
  宓琅仗着跟公主关系好,话中更藏锋:“公主已经开口了,绿阶姑娘竟敢不从命么?”
  她们话语中对绿阶挤兑的意思太鲜明,此种积怨非一时而成,也是绿阶迟早要遇上的。
  平阳公主微笑:她不过是一句戏言。
  不过,看看这些小女子掐架是件有趣的事情,公主一向不拒绝有趣的事情。她低低在鼻下轻扇着罗扇,她打算隔山观虎斗,看看那小丫头有什么施为。
  绿阶很为难。
  这些天,绿阶不跟这些歌伎们争妍,也不跟她们争宠,又示弱又扮迟钝又装无辜,希望局面能够勉强保持到侯爷回府,没想到她们已经如此迫不及待了。
  陈瑛说:“霍侯爷气派大,没想到他的奴才比他还要有面子。真不愧是冠军侯的人。”绿阶现在的确连个正经侍妾都算不上,只是一个奴婢。
  平阳公主听着,笑出声来:“陈瑛,你如今也是冠军侯的人了。”
  魏宛如说:“公主有所不知,冠军侯府的那些家奴都说霍侯爷只喜欢绿阶姑娘,我们几个好不羡慕啊!”
  平阳公主摇头:“哪能呢?你们都是我送去的,去病这点子薄面还是会给的 。”
  她说这个话显得居高临下,却符合她的身份。
  公主可不会在乎绿阶怎么想,对于霍去病来说女人算什么?在她眼里,这个绿阶又算得什么?一个大汉朝的列侯,一生要临幸多少女子,她一个个顾过来,还做什么公主?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看似随意地聊着。
  绿阶却坐不住了。
  绿阶想了想,她们再说上几句,就能将她的拒绝写字说成是恃宠而骄,即而上升到霍去病功高看不起舅父舅母,侯爷回来知道了,岂不要心中不痛快?
  他若是知道了事情因她拒绝写字而起的话,说不定对她的孩子也失去了好印象。那个人,哪容得下她去得罪他的舅父舅母?
  绿阶得把这件事情就此堵住。
  她缓缓站起来:“既然公主发话,奴婢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跽坐的时间长了,膝盖都酸了,她真不喜欢这种赐宴。
  她走到放笔墨的案桌旁,取过一张帛纸,抚平在朱案上,又以非常娴熟的手法将墨磨浓。她只会替侯爷磨墨,从来没有用墨写过字,毛笔蘸着墨舔了又舔始终没有找到感觉。
  她放下笔,向公主行礼道:“公主,奴婢确实识字不多,不能像宓琅姑娘那般写出好文章来,奴婢只写一个字。”
  平阳公主点点头。
  绿阶将蘸了墨的毛笔头一把捻开,弄成秃笔的模样,然后重重点下去。众人皆屏息凝神望着她写,总以为她写的应该是一些笔画简单的字,谁知她一口气写了十几笔。待到帛纸提起来,大家一眼看去都不觉停止了呼吸。
  绿阶写的是一个“庆”字。
  只这一字,蚕头雁尾风骨雄壮,隐隐有金戈之锵然,相比之下,宓琅那通篇的行云流水仿佛轻飘得没了分量。这种气势,没有数年的工夫根本练不出来。
  众人默然,她……真的不会写字么?
  绿阶轻轻放下笔,抬头冲平阳公主微微一笑:“这是奴婢写得最好的一个字,只乞望不玷污公主的眼睛。”
  平阳公主望了她一回,只淡淡道:“写得很不错。”
  纵然眼前的女子们在公主心里只是些小狗小猫,她当然还是比较偏袒自己养大的那几只。
  绿阶这种野生的小猫小狗,玩玩笑笑可以,她真如这般在她面前亮出爪子来,公主当然会有些感觉不爽。
  绿阶重新回到座位上,吃着方才吃到一半的糕点。
  她在冠军侯府小心经营了三年,才获得的平静与安宁,仅仅因为侯爷的一夜荒唐,便将她推到了侯府未来众多女人争斗的风口浪尖。
  命如芥草,大概说的就是她。
  从今往后,侯门深如海,这样的日子一天天在后面等着呢。
  宴毕,平阳公主让家奴呈上一个金锦垫衬的黑漆托盘:“今日是绿阶姑娘得了彩头,姑娘挑一件首饰吧。”
  绿阶一看都是玉器钗环,其中有几件非常昂贵。平阳公主不愧是天之骄女,这样的家宴都会拿出这么贵重的彩头来。
  她的眼睛当然看到了平阳公主对赵清扬她们若有深意的眸光。
  陈瑛避过公主的直视,抬起头来望着绿阶的目光变得分外犀利!
  公主或许只是有些不痛快,要这几个丫头替她争气一些的意思。放在她们这些卑微的奴婢们身上,显然会化作你死我活的一番争斗了。
  绿阶让自己的目光集中在那个托盘上。
  深金色厚织锦上,十数支钗环璀璨夺目,令人目不暇接。不过,她毕竟是看过好东西的,明白凡是首饰总会有高低贵贱之分,比如那只银镶玉步摇,比那枚玉版金流苏价值低上不少;那枚翠钿镙丝宝珠钏则要比那一支孔雀蓝石的金钗要昂贵数倍。
  主子赏出来的东西贵贱不一,往往就是一道题目。她挑什么不挑什么,是有讲究的,也是有套路的。像绿阶这种专职奴婢,要按照套路出手不是太困难。
  绿阶望着托盘沉吟了一下,本想揣摩一下公主的意思,再挑选一样以表心迹。
  她忽然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她看到了一枚细白的玉簪。
  她比较喜欢珍珠,又喜欢这样简单明朗的款式,遂按照自己的心意,从里面选了这个垂着珍珠的白玉细钏,谢过了公主。因为非常喜欢,拿在手里又特地玩赏了一下,方小心地收了起来。
  绿阶也许命如草芥,但至少此时此刻,她可以拥有一样自己喜欢的东西。

  归来兮

  第二十九章
  侯爷回了府。
  这府中的变化他自然在宫中就都得知了,那四个姑娘是舅母送给他的礼。
  他先好好睡了一觉,清晨便起床了。
  走到院子里看到霍府如今确实变化不小,花香粉浓的。
  走到绿阶的屋子那里,远远看到她也已经起来了。细棱子木格门移开一半,有数枝常春藤悬挂下来,她自己靠在门边,身边围放着几件深色的大衣裳。
  晨光透过常春藤笼罩在绿阶的身上,一两条青藤拂在她的肩旁,绿得沉着。
  几只早起的黄褐色小鸟在她身边轻轻跳来跳去,一双海棠花叶形的木屐整齐地放在地板上。她自己穿着一件淡青色的细枝纹夏布衫,坐在那里穿针引线,静谧得仿佛一幅设色雅淡的工笔画。
  霍去病不觉多看了几眼,看出来绿阶正在修改他的礼服。
  这几个月来,他战事频繁,又连番大捷,受赏受邀的场合非常多,他的礼服也需求量变得比较大,而且,再过些日子霍去病即将行冠礼。
  绿阶知道皇上重视侯爷,行冠礼必然会亲自到场;皇后做事情细致,说不定会提前要她将侯爷的礼服交出去检视。
  侯爷的衣服都是府内针线上、绣庄中的那些娘子们做出来的,不过,她们都是按照通常的尺寸做的,绿阶比她们更为清楚侯爷的习惯动作和身体的模样,她得将肩宽领窄的地方重新修改一下,让他穿起来更加合身舒适;还要将袖口领边那些花纹繁杂的刺绣重新用金线锁边,使衣裳边缘不剌手;另外,与衣服相配的那些玉衣钩、玉配件都要重新结扎丝绦,保证既结实又手感润滑。
  大约是侯爷的礼服颜色比较浓重,堆在绿阶的身边,她的人仿佛一段淡淡的烟霭,幽幽地飘在那些衣裳上面,随时会随风散去。
  霍去病看得仔细,她,又瘦了。
  他记得他离开这里的时候她的气色已经非常好了,一个月不见,怎么又退回去了呢?
  绿阶做完了手里的一件衣裳,感到有点疲劳了,靠在门上闭上眼睛稍微休息一会儿。霍去病看到她双手搭在腰间,他的孩子该有五个月了,正开始猛长个儿的时候,她越发显得肩背瘦削仿佛一株风中的弱柳,秀气的眉眼中也透着几分憔悴。
  他五个月没有管过她,他也不光是这五个月没有管过她,这么多年来,她站在他的背后,无声无怨地帮他做事,而他一直都任她自生自灭而不闻不问。
  他心想,以后,再也不会不管她……呃……儿子了。
  这天上午,霍去病独自跑到汤晏医师屋子里,汤晏诚惶诚恐地接待了他。那一次绿阶生病,霍去病看出他医术并不比宫中御医差。
  他想问问汤医师如何照顾一个孕妇?
  他问得出口,汤晏倒有点回答不上来,只好低头恳切道:“侯爷,容小人想想。”
  “那就快点。”霍去病沉声道,这种话题他也很不好意思提,也是被绿阶逼得没法子,那个丫头最大的毛病就是不会自己照顾自己,把自己弄得憔悴成那样!
  霍去病还不知道,绿阶会变瘦主要跟平阳府里送来的那四个女人有关。
  在河西一战之前,霍去病从来没有在众人面前流露出对绿阶特别的情意。侍寝事情发生以后,他扔下一个怀孕的女人整整五个月,只回来看了一次,在旁人的眼中,可想而知他对她有多么冷漠了。
  因此众人都认为,绿阶并非他的心头好。
  赵清扬她们目前虽然没有得到霍去病的喜爱,但是,她们有来自皇族的支撑。平阳公主既然将她们送到了霍府,当然希望她们能够在这里生根开花。
  所以她们气势非常盛。
  若在平时,绿阶也不是很担心她们,霍府是个列侯府,她们气势再盛,难道能踢开霍府一百多号家臣家奴吗?
  不过绿阶现在是一个孕妇,她们随便带一个麝香的荷包,或暗地里弹一指甲附子粉,就够她受了。
  单单是这些事情,绿阶也还能够承受。
  绿阶受不了的是,她们动不动就将矛盾直线上升到冠军侯府和平阳府之间。她们是皇上支持的人,又是平阳公主的人,不管伤了哪一方的颜面,侯爷回来都会很难办。
  她知道霍侯爷极度讨厌自己府邸后院起火,一旦回来看到霍府不安生,他肯定会觉得她很没用的。
  要将她们一次又一次咄咄逼人的姿态,抚平在风平浪静的表面之下,绿阶过得非常辛苦。她也早已严令皓珠明月她们有些事情不得再提,让侯爷知道了,一干相关人等绝无好果子吃。
  说起来赵清扬她们也是红颜薄命,撞在了霍去病的手中,并没有机会将那些女人争斗的本事,真正发挥出来。刘彻感情丰富,每一种风情都能够享受;霍去病只对打仗感兴趣,对于女人基本无视。
  他留住绿阶,只是看重她那种为了他的安静舒适而竭尽心力的行为。
  所以,等到霍去病一回府,赵清扬她们立刻就感到不能再轻举妄动了。
  而在霍去病眼里看来,绿阶无端端把自己弄得如此形销骨立,实在是很无能。
  就算赵清扬她们不动绿阶,霍去病的回府对于绿阶来说,也未必是什么好事情。这两天绿阶看到侯爷躲得像个避猫鼠一般,看到侯爷向她走过去就害怕得恨不得找个地方藏起来。汤晏曾经亲眼看过绿阶遭到霍去病“辣手摧花”之后的病情,他这种有过风流韵事的过来人,当然能够明白绿阶在躲什么。
  思考了一个晚上,觉得霍侯爷对绿阶最好的照顾就是暂时不要行房事。
  于是,汤晏医师便挖空心思为霍侯爷炮制出了一篇所谓孕妇护理手册。其中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暂时避免房事”。当然不能这么直接,汤医师将孕妇的饮食、起居、保暖都一条条写上,那最关键的一点仿佛无意一般嵌在里面,霍侯爷能不能注意到就全仗绿阶自己的造化了。
  霍去病是个细致人,哪能看不到,他倒没把这件事情当一回事情,不碰就不碰,等绿阶顺利生产以后他想怎么碰都行。
  他看着倒是饮食方面的注意点要繁琐得多。他认为,绿阶这么瘦,一看就知道绿阶自己吃饭不肯注意营养,亏待了他的儿子。
  霍侯爷还认为,要解决这个问题非常简单,让绿阶跟他一起吃饭,他来注意一下就行了。
  于是,绿阶的末日真的来临了!
  霍侯爷不惯于跟女人细声柔气,加上照顾女人的这件事情,令他分外感到不自在。
  结果,话到口边化作一脸严肃地颁布军令。
  他大马金刀地站在走廊边,叫住绿阶:“自今日起,你随我用膳。”
  霍侯爷命令下达的当天,绿阶如赴死刑一般走入霍去病的房间去吃饭。
出家人,慈悲为怀,不住院不打针,不医药乎!
案齐眉

  第三十章
  霍去病吃饭的案桌上漆箸、木勺、描金髹漆碗、青铜樽、烹糜鋀、刻丝酒壶……一溜儿排开。绿阶端着一小碗饭,饭上堆满了霍去病夹在上面的菜肴,基本上已经是一座摇摇欲坠的山。
  霍去病目光严正地审视了一番,觉得该布给她的菜都布完了,又是命令的口吻:“都吃完。”
  绿阶望着面前的菜山,她现在腹中胎儿顶着肠胃,只能少吃多餐,这么多东西她非吃吐了不可。绿阶犹豫着从哪里下手,可以吃得不多但看起来少了很多。
  “吃!”霍去病怒不可遏,慢吞吞地她打算干什么?
  绿阶努力吃了十几口,总算把小山消灭了一个尖儿,实在吃不下了,她只好跟他提意见:“奴婢吃不完。”
  没人同情她!
  某人牙齿缝里飘过来一句:“吃不完也要吃。”
  绿阶一个脑袋两个大,又用力吃了一口,觉得自己要被他折磨出病来的,她是何等剔透人,自然看得出侯爷并无恶意。大概……大概是要照顾自己的意思……
  虽然这个照顾……她有点消受不起。
  “奴婢现在只能少吃多餐。”绿阶放下碗筷,尝试着说服霍去病。她对他心理障碍非常大,从来没有试图说服过他。可是这一次非得跟他有点沟通才行,“这些东西奴婢只能分三顿吃。”
  霍去病筷子停住了,真是闻所未闻,汤晏的护理手册怎么没写清楚?可怜的汤医师因为小小的粗心被他好一阵腹诽。
  霍去病哼了一声:“那等一会儿再吃。”
  “喏。”绿阶挑了几块自己喜欢吃的菜,再吃了一点,原来侯爷也不是铁板一块不可通融。
  ……
  “那个芨芨草你怎么没吃?!”霍侯爷真是心细如发。
  绿阶满头冷汗:“这个……”她不爱吃这个菜……
  霍去病冷哼:果——然——挑——食!
  汤医师的孕妇保健卷册里特别提过这种蔬菜凉目安胎,她每三日就该吃一回。
  他的大黑漆筷子直戳到绿阶的面前,挑起几根芨芨草硬塞入绿阶的口中……绿阶只好张开嘴咬住。他恶狼般的眼睛始终没有放过她,她只好皱着眉头一伸脖子将菜用力咽下。
  霍去病满意地自己开始吃饭:她的确很需要他的监督。
  他光顾着将菜使劲往绿阶饭碗里放,于是自己剩下的菜就不够了。所有盘碟都底朝天之后,他感到自己没吃饱。望见绿阶面前仍旧堆积如山的菜,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会儿,绿阶清楚他的胃口,知道他只吃了一个半饱,欠身道:“奴婢去传菜。”
  “不必了。”这丫头自己腰身那么粗,还颠来跑去的——伤着他的儿子!
  他将绿阶面前吃剩的菜统统端过来,“你自己到了掌灯时分,再去弄新鲜的吃。”
  “……喏。”绿阶吓个半死,忙道,“靠这边的菜奴婢没有动过的。”
  他含糊不清:“知道。”
  什么靠这边靠那边的?风卷残云,全部吃完……
  用膳已毕,皓珠奉上香茶,绿阶自然也有一杯。绿阶握着那陶碗,碾碎煮透的茶饼飘散在清水中,清香自碗壁渗化开来,手里暖融融的。只不知道侯爷什么时候放她自由?
  霍侯爷有事情问她:“那几个姑娘之中有没有你喜欢的?”
  啊?!
  绿阶明白他指的是赵清扬她们,怎么这么问呢?应该绿阶问他有没有他喜欢的?然后为他准备床铺,让他享受春宵。
  怎么可能有她喜欢的人呢?绿阶默默摇头。
  侯爷说:“既然如此,明日这四个人我退回平阳府去。”他现在送人出府还得提防她,别又来个“姐妹情深”大哭一场——伤着他儿子!
  “……”
  “肩不能挑手不提的,留着作甚?”霍侯爷如斯评价。
  “……”
  两人相对无言,继续喝茶。
  ……
  “那些花都是怎么回事?是那些女人让种的?”霍去病决定将自己府邸的风格改回来。
  花倒不是赵清扬她们的作品,都是绿阶自己特地请了匠人弄出来的。尤其是现在那些正在打苞的菊花,从春天她就开始让人培植了,正等着秋天可以欣赏“满府尽带黄金甲”的美丽景色呢。
  绿阶对这个事情有所准备,轻轻咳了一声道:“这些花是奴婢让种的。”
  “……”他的眼睛对着她看,绿阶不知道怎么浑身寒毛倒竖了一下,不敢看他,低头继续道,“奴婢觉得,有花的话……府里……”
  “你喜欢?”霍去病立刻找到了绿阶说话的要点。
  绿阶赶紧点头。
  他就不语了,过了一会儿说:“要是喜欢就放着吧。”——她心情好,对他儿子肯定也有好处。
  ……
  “以后,”霍去病慢慢转着茶杯:觉得那些女人混在他府上搞坏了他府里的格调。遂命令道:
  “以后,再有那种人你直接给我退回去。”
  “……”他的思维太过跳跃,绿阶跟不上,想了想方道,“奴婢没有这个权力的。”
  “……”也是,他沉吟一下:小小一个侍妾。
  绿阶低头假装喝茶,茶水其实已经全部喝干了。
  “明日我去宫里上一道奏章,让皇上给你赐个名份,做我正妻。你不就有权力了?”绿阶行事方便一些,他也可以省却麻烦,哼,顺便求个婚什么的。
  其实拒绝送上府的美人,和他立正妻,这两者什么逻辑关系都没有。难道名正言顺的霍夫人就有权力回绝皇上送来的美人了吗?绿阶要敢这么做,非被告个藐视君恩、心狭善妒的罪名不可。
  他不管,他就这么说了。
  霍去病侧过脸继续慢悠悠品茶,他现在这个事情跟喜欢她无关,人霍侯爷是属孔雀的,自恋还来不及,他能喜欢谁?
  “咳咳……”
  他听到,绿阶被茶水给呛了,他无声地藐视了她一下——喝个茶水都能被呛,仔细咳着他儿子!
  对于这个事情,霍去病自从跟绿阶发生关系起,便有了一个通盘的考虑。
  自己如今快要满二十了,这婚姻大事不得不找个女人对付着解决一下。
  不管皇上指婚也好,舅父做媒也好,总是要他去接纳尝试一个全新的女子。他既没有耐性去接触,更没有兴趣去适应对方。他自小无父,母亲又有自己那一出出没完没了的人间喜剧,他的内心从来没有安定过。
  从他的角度来说,家庭安定、亲情稳固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放眼大汉朝,能够让他佩服的男人也就两个:皇上刘彻和舅父卫青。卫青尚了公主,平阳公主也是真心待舅父好,所以两口子日子过得还算甜蜜。
  只是,舅父那温存小心的做派他虽无意见,但是他受不来这等委屈。
  他的目光转向皇上刘彻。
  刘彻后宫这么多女人,没有一个让他烦恼的,为何?
  这些女人都没有强大的家族背景,个性上非常依附于皇上。曾经有过的那个皇后陈阿娇倒是贵不可言很有个性,结果呢?还不是把皇上折腾得忍气吞声了好几年?
  霍去病想着,万一他不巧弄了一个有家族背景的强势性格女,稍有什么风吹草动,妻子与其家族两厢里夹缠不清搞得没完没了,难免影响他上战场的情绪。
  在他看来,绿阶的个性他知根知底,恐怕是这个世上最能够适应他的人了。虽然她是詹事府买断的身契,他为以防万一,也顺手查了一下她的家庭。她的确出身淇地的普通人家,没有什么家族牵绊。
  得知绿阶已经有孕,他更坚定了这个想法:为人父亲的这点责任,他自然应该担当。
  最要紧的是,这个丫头看起来完全不会影响他的生活,将她扶正,他既解决了一件大事,又不必改变如今的生活方式,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情。
  绿阶不想做他的正夫人。
  如果是以前,她就会低头顺从他的意思。
  可是现在经过了赵清扬她们这一次,她才知道自己先前是多么天真和无知。很多事情不是她能够得到霍侯爷的一点支持就能够天下无敌的。
  比如说,平阳公主那天戏耍她。
  公主只不过稍微摆布了一下,绿阶便陷入了被动。幸而此时,公主无意对她做什么,若真的陷入局势,这些人翻手成云覆手为雨,随便玩玩就能把小小的绿阶捏死。
  身为奴婢,又是女子,有多少力量是属于自己的?别的不说,当初的红阙她就无力留下来!
  更何况,她现在根本没有感觉到侯爷待她有多少真感情。侯爷提出将她扶正的说法,在她看来似乎又是一次心血来潮,只图他自己方便的自私事情。
  侯爷心血来潮是无所谓的,他就算以后对她不满意了,停妻再娶她也是无话可说的。但是,一旦作了正妻,她的孩子就成嫡出,将来他一个心血来潮又将她撤了,她由正妻下堂,她的孩子由嫡变庶,必然成为后继者的眼中钉。以绿阶的身份,她拿什么去维护自己和孩子?
  两个人既然对彼此都没有什么感觉,只为了他的一时兴起,而将她卷入那些暗流旋涡,绿阶觉得这对她、对她的孩子也太不公平了。
  绿阶只希望,做一个躲在霍侯爷正妻背后的平常侍妾,让自己孩子混在一堆霍侯爷的子女中间不惹人瞩目地平安成长。
  绿阶膝行挪后几步,向他行跪礼:“侯爷,侯爷的厚爱,奴婢惶恐……奴婢家奴出身……”
  霍去病自己还是家奴出身呢!这要她考虑什么?!霍去病不以为然:“这你不必在意。”
  绿阶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她得把事情再拖一拖:“而且……侯爷还未行过冠礼……是不是等到这之后再请皇上的恩旨?”
  “?!”霍去病几乎被呛到,虽然他的杯子里也没有茶水了。
  行了冠礼才可正式成婚,这个规矩他自然会考虑,也就差两个来月的事情。连续两句回答,令他隐隐感到了绿阶有回绝他的意思。这怎么可能?一个奴婢居然要回绝堂堂冠军侯的求婚,这岂不是反了天?
  霍去病隐隐嗅出绿阶有拒绝他求婚的意思,索性再试她一试:“行冠礼之后即刻就办。”
  绿阶想了想,侯爷行过冠礼之后,皇上应该会指婚。难不成侯爷会为了她,拒绝皇上为他选择的人选吗?她低头答应了。
  这件事情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定了下来。
  “婚礼的事情你不必操心,舅父方面母亲那里,都会替我料理的。”霍去病是个考虑问题周到的人,绿阶继续点头称诺,无羞也无喜。
  霍去病终于放了绿阶离开,绿阶又冲着他一跪到底:“侯爷,赵姑娘她们回公主府中,奴婢恳请侯爷给她们一个合适一些的理由,让她们以后有些出路。”
  绿阶虽然吃了她们一点苦头,不过她觉得歌伎也挺命苦。
  她们很年少被选入府中,经过七八年的培养,要到十八九岁年华最盛的时候才会被送出来。万一男主人不中意,这今后能有几年的折腾呢?她们和她不一样,绿阶就算没有男主人的喜爱,也可以凭借自己的双手,清清白白地养活自己。
  所以她们待她的那些犀利苛刻,她心里并没有恨她们。
  霍去病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说:“你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跪,压着我儿子。”
  很多事情慢慢适应了就会好一些,绿阶在侯爷面前逐渐自如起来了。毕竟侯爷又不是特意在虐待她,他是在特意待她好。
  过了几天,霍去病让她跟着他学认字,自己的老婆连字都不认识,这说不过去。
  绿阶当然很高兴,她喜欢学东西,可是身份有限,连认字都是自己偷偷认的。常用的字她倒大多认识,不需要怎么教,只是不大会写。霍去病感到比较欣喜,她不是全文盲,可以省了他一半的功夫。
  皓珠明月不明白,那两个人闷在屋子里可以几个时辰不出一点声音,不知道在干什么。
  当然不必出声音啊。
  侯爷弄了一个童子开蒙用的沙盘来,折了两支竹笔,他写一个字再让她跟着描一个字。他教的字绿阶都认识,侯爷自然不必教她念;凡是绿阶写得不好的,侯爷只需要用竹笔点一点,她就明白了。
  后来绿阶可以用竹简练字了,毛笔写小字她掌握不好,软软的笔头扭来扭去,竹简又滑,绿阶写了好几天都进步不大,霍去病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了,将绿阶写的竹简一把扔在地上:“笨,字也写不好!”
  绿阶吓得趴到地上去:“奴婢该死!”
  霍去病正生气,看她跪到了地上,将她一把拽起来,不耐烦道:“算了,几个字罢了!你就拿着竹简好生练习。”
  “诺。”
  绿阶知道他又在嫌她,压了他的儿子。
  霍去病教了她半天字,只觉得比练兵还辛苦,说道:“我去外边吃酒去了,不必给我准备夜宵,自己早些去睡。”教女人习字,尤其是她这种笨女人,简直累死他了。
  他得找舅父散散心去。
  绿阶点头,这个人从前出府入府从不关照一声,如今怕她委屈了他“儿子”,出入都会跟她说起一声。
  暑气逐渐消退,长安城的秋天,一日日近了。
  先是柳叶儿一点点耷拉下来,尖稍逐渐泛黄。然后就是菊花开始绽开淡色的花苞,一片莹莹的绿色中星星点点都是黄白色欲开的鲜花。
  天气并不冷,只是早晚比较凉,还不能用薰炉。
  绿阶睡觉不当心,受了点凉开始咳了起来。汤医师说她不能用那些药效比较强的咳嗽药,只用枇杷叶、陈云果烹了药梨给她吃。药效稍微慢了一些,绿阶依旧每天轻轻咳嗽。
  她也不敢多咳,侯爷看着她的目光非常不满,好似她自己找来这个病,存心害他的儿子。绿阶努力在他面前不咳嗽,越是压抑喉咙越是痒,常常一背过侯爷就咳得发喘,病反而一直不见好。
  霍去病得知绿阶是晚上着的凉,心中又气又急。这一天他下朝之后,对绿阶说:“你怎么会咳起来的?”
  绿阶忍着痒不说话。
  “问你呢?”
  “咳……”绿阶堵住自己的嘴,不让第二声咳嗽冒出来。
  “是晚上睡觉不老实吧?”
  “……”绿阶低头认罪,心里知道,她咳到他的儿子了。
  “今日起,随我就寝!”
  “咳咳咳咳……”绿阶瞪大眼睛望着他,侯爷的主意怎么一个比一个馊?

  楚云生

  第三十一章
  霍去病今日在太仆府有一个宴会,他在酒宴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匆匆告别姨父公孙贺,舅父卫青,姨母卫君孺,母亲卫少儿,还有舅母平阳公主等等亲戚回府去了。
  卫少儿和姐妹们面面相觑,去病哪回出来不是喝够了才走,什么时候变成一个恋家的男人了?
  “是关心那没出世的孩子吧?”卫少儿总觉得儿子不管是遗传了他老爸的基因,还是遗传了她自己的基因,都不该对女人太专情。
  平阳公主正剥葡萄吃。这是博望侯张骞从西域带回来的一种水果,由未央宫中的宫人培育了几年,今年刚刚喜获丰收。
  如今长安城的贵妇们都以吃这种味道酸甜的果子为时尚。
  平阳公主听见卫少儿的话,忙丢下葡萄,用菊叶浸过的水沾了沾手指,方转过头对卫少儿道:“我们家去病这阵子总赶着回家,这里可有一个笑话听……”
  卫家众女眷立刻团团围拢:“什么笑话?”
  平阳公主卖了一阵关子,方道:“一个月前,去病将我那四个丫头退回来了。”
  “退回来了?”赵清扬她们被送入冠军侯府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只不知道已经送回来了。
  平阳公主拿起一把秋纨扇,摆出“我很无能、非常失败”的神态:“是啊,送回来了。那么漂亮的姑娘他连看都没看一眼,清扬可哭了整整两天呢。我都不好意思说。”
  “哦?”长安城贵妇们满脸挖掘八卦、深度观察的表情。
  平阳公主将秋纨扇掩住口,含笑道:“去病还跟我说了缘由。”
  大家想,霍去病把自己舅母送的礼物送回去敷衍出点理由也是应该的,平阳公主道:“这个缘由说出来当真了不得。”
  大家的胃口再次被她吊起来:“什么缘由?”
  平阳公主吃吃地压低嗓子说了一句什么,几位贵妇听完都诧异起来:“霍侯爷如何会说出这等孩子气的话?”
  平阳公主轻轻扇弄扇子,低低笑了起来。
  少顷,大家也纷纷大笑了起来。
  卫少儿更是笑弯了腰:自己儿子一向少年老成,怎会说出这么幼稚的话来?不过想想也是,要论岁数,儿子要到下个月初三才行冠礼。
  说起来真正好笑,她这个人高马大的儿子,在长安城里横行霸道了这么久,要到下个月才算是大汉朝真正的成年男子。
  卫大将军和公孙太仆听见这边女眷们闹作一团,都笑了笑继续喝酒:女人家就是喜欢多事!
  卫青看见自己妻子那份神采飞扬的模样,心想,公主是越活越称心,越活越年轻了。
  卫大将军为自己能够给公主带来这点幸福,而微微含笑。
  他正出神,这边公孙贺问自己的连襟:“仲卿,你说谁家的姑娘比较适合去病,看这情形皇上要做定夺了,这……”
  公孙贺也是谨慎小心的人,卫青明白他的的意思:公孙贺明为提儿女姻亲,实则说的是大汉政务。霍去病如今身为大汉朝的骠骑将军,即全国骑兵总司令,手中的兵权不小。他的婚姻将决定了大汉朝今后各方势力的新走向。
  卫青摇摇头:“走一步看一步吧。”
  让霍去病去尚翁主是不可能的,皇上刚平了淮南王不久,如今正防着那些藩王呢。
  公主么,年龄相当的也只有卫长公主,已经定了平阳侯曹襄,年前便会成婚。
  其余大臣家里倒是条件相当的千金甚多。卫青家有长女卫昭,公孙贺家二女儿公孙如悦,陈掌前妻之女陈岚雪,平阳公主的长女曹凌……每一个都可亲上加亲,权力加权力……
  皇上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其实何劳旁人多操心?他们的冠军侯自己的事情一向自己做主。
  霍去病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非常生气:绿阶居然没有在他房中等他!她还让人传话给他,说自己已经睡下了。
  她可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敢公然违背他的命令!他生气地向绿阶自己的屋子走去,一把拉开细棱木格门。
  几片早落的秋叶随着他开门的力度迫不及待地灌入房中,绿阶连忙用手抓紧被子。她早早脱了外衣上了床,坚决不去他的屋子里随他“就寝”。
  跟他一起睡觉,绿阶如同跟一只老虎睡觉,如何能够安睡。虽然他现在待自己不错,但是态度语气依然是一贯的强硬,到了床上孤男寡女的,还能有什么好结果?
  “为什么不去我屋里?”
  “……”绿阶还真没有说得出口的理由。
  “你一个人睡再冻了怎么办?”
  “咳……”绿阶咳嗽一声,他要真的是这个意思就好了。“奴婢的被子换了厚的了,”绿阶翻出被子一角给他看,“奴婢这里挺暖和……”绿阶的新被子果然又厚又大,仿佛云朵一般将她埋了起来。
  “不行!”这被子太厚了,岂不是更容易被踢掉?
  “奴婢会当心的……咳咳……”
  “哼!”
  她会当心?那怎么咳了这么多天?霍去病来掀她的被子,“快起来!”
  他太凶,绿阶更不敢跟他走,紧紧抓住被子:“……奴婢……奴婢……已经睡下了。”霍去病掀到一半不掀了,发现她里面确实只穿了中衣。
  “穿起外衣跟我过去!”霍去病沉下眼睛:去不去?
  不去……
  绿阶将自己先前脱下来放在里床的外衣,往被子里面掩饰得好一些,摇头做彻底躺倒状:“咳咳……”她不愿意去,“侯爷请回吧……奴婢咳咳……奴婢……真的睡下了……咳咳……”
  她话说多了,越发咳得厉害。
  霍去病当然越发不会放过她。
  霍去病见她消极反抗,便主动出击,自己去找她的衣服。
  找了一圈,没有看见绿阶的外衣,她的小屋收拾得非常干净,一眼就望到底了。
  他看到床边有两只非常大的香樟木铜钉箱,他估计这里就是绿阶的衣箱,走过去一把扭开紫铜铜锁,掀了开来。
  绿阶好不容易等他放开了自己的被子,刚放松一点,抬起头一看他的动作,脸都紫掉了:那个衣箱里放着她常用的衣物,最上层全是她的亵衣!
  绿阶赶紧爬起来去掩自己的箱子,霍去病手脚比她快多了,还没有等她从床上爬起来,就已经将她的亵衣一把提了出来。绿阶惊叫一声,目瞪口呆地看着某片布料在他手里晃荡着。
  霍去病本来是在找她的外衣,对于手里捏到的柔软东西根本没注意。听到绿阶如此紧张,他也仔细看了一下……
  “这是什么?”霍去病非常奇怪,一块布而已,她叫什么叫?
  绿阶望着他大大喘了两口气,简直要昏厥过去的样子。
  霍去病诧异地瞄一眼绿阶,为什么作如此夸张的表情?他拿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他自己看了看,认出来这是绿阶贴身的小衣——嘴一撇:“这是你的亵衣?”
  “呜……”
  绿阶一头扎入被子里扮演鸵鸟。
  切!
  他满不在乎地将那件亵衣丢回到衣箱中——她的这种衣服,他又不是没见过。
  绿阶从被子里露出一只眼睛看他还有什么举动。
  只见他放弃了那个装满了女子贴身衣物的箱子,足尖一挑,另一个箱子便被他挑开了。这个箱子里码得整整齐齐,倒都是挺厚实的织锦缎、云罗绸什么的,看起来像外衣了。他稍微翻了翻,不但都是外衣,而且都是非常漂亮非常高级的衣裳。
  他心中越发诧异,怎么从来没见绿阶穿过?
  他从里面挑了一件银白底长袖罗衣,上面染着一片片红色的枫叶图案。
  他拿着衣裳来到绿阶的被子边上,担心她挣扎伤害了胎儿,下狠手将她干净迅速地一把拖将出来。绿阶完全被他掌控住,无可奈何如一只被他活活剥出壳的小鸡,瑟瑟发抖。
  霍去病手一展,长袖罗衣就罩在了绿阶的身上。
  银白色的绫料上,渲染着一片片色泽艳丽的红枫,他看了一下:这衣裳的料子多鲜艳!她成天穿了件素衣裳,放着这么多好衣服不穿,比他还奢侈浪费!
  见她已经裹上了外衣,他也不跟她罗嗦,将她凌空抱起来带回自己的房子。
  汤医师已经听说了侯爷要绿阶“侍寝”的事情,连忙赶了出来,正看到霍去病将绿阶带出房门的情景。
  秋风飒然而起,点点落叶凌空而舞。
  霍侯爷横抱着绿阶,绿阶长发纷披随风飘扬。身上的银色织绫点染着片片如血的红枫,看在眼里说不出的造型霹雳,触目惊心。
  老人家也是有过风流韵事的人啊,见此情景,此生所有最激情最奔放的记忆纷至沓来,将他瞬间淹没,汤医师顿时唇焦口燥呼不得:造孽啊!
  “侯爷,侯爷!”汤晏慌不择言,“侯爷不能将姑娘带到房里去侍寝!”
  这老头子根本就是吃了猪油昏了头!
  霍去病一派无辜善良之心,被他曲解成为禽兽之意,憋闷之余冲他飞起一脚,扫清障碍直奔房间。
  汤医师一个趔趄跌在地上,侯爷是个武功高强的人,当然不会去误伤一个老人。汤医师为绿阶叹息:姑娘,这叫命啊!
  其余众人对于霍侯爷的行为表示非常之理解,男人嘛!
  唯一不理解的是,他既然要寻人出火,为何不留下赵姑娘她们?四个美人轮番上阵,那多爽!
  霍去病一走入屋子,立刻哗啦一声将房门关得死紧。
  大家彼此都心照不宣:非常明显,冠军侯府的这个夜晚,将被他们的侯爷搞得很黄很暴力。

  云梦泽

  第三十二章
  他们的侯爷这一夜,其实过得很傻很天真。
  霍去病给他们两个人每人准备了一条被子,他自己怕热,被子薄一些;绿阶的厚一些,将她裹成了蚕宝宝。绿阶经历了一开始的混乱与紧张,神智逐渐沉淀下来,她觉得自己的害怕太无道理。这是一个十几天来,为了孩子将自己捧在手心里的男人。她应该可以看出来,他确实只是希望她不受凉而已。
  绿阶想通了这一点,心里就安定了下来,她自己将外衣脱下来——这么贵重的衣服,可不能躺着乱糟蹋。
  她将衣裳折叠整齐,才在侯爷身边躺下。
  开始还担心侯爷有什么动作,可是侯爷安静得如同匍匐在草地里的豹子,一点儿声息都没有。绿阶现在比以往要贪睡些,略微熬了一会儿就抵挡不住睡意,坠入了梦乡。
  倒是霍去病很长时间睡不着。
  他自小只和自己的影子睡觉,最多抱着冰冷的刀剑入眠。他和绿阶第一次发生关系的时候,他完事后还将她远远推开。
  现在他头脑清晰,情绪稳定,让这个软软的,随时会发出轻咳的小东西侵入他独立的空间?从来都是他侵略别人,哪有让别人侵略的道理?
  绿阶熟睡以后倒不夜咳了,匀净的呼吸轻柔地盘绕在他的耳际,犹如某种鸟类的绒毛,轻挠着他的耳朵。霍去病哪里还能睡得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听着窗外秋蝉最后的鸣叫。
  其实,侯爷的床铺并不适合绿阶。
  霍去病睡惯了硬铺,底下的丝棉絮得非常薄,绿阶虽然裹了被子,还是觉得下面比较冷。她睡着了就不知不觉往霍去病那边靠过去,因为那里比较暖和。
  绿阶拱啊拱啊,霍去病警觉地将她挡住:她是猪啊拱什么拱?她要钻到什么地方去?她再拱,再拱,再拱他就将她拍飞!
  绿阶被他双手挡在外边,不由轻轻咳了几下。
  大概是冷了吧?霍去病想,算了,看在儿子的面上就让她过来吧。他将自己的被子一把掀开,绿阶就拱到了他的被子里。他以自己的被子盖住她,但依然用手将她固定在离自己身体半臂的距离。他一身钢皮铁骨,受不了这种身体软不拉叽地贴过来。绿阶被他压得不太舒服,依然在睡梦中努力往他这边钻。
  霍去病简直要发怒了,什么睡相嘛?难怪会受凉!
  正在僵持间,他的手臂忽然让什么东西给轻轻撞了一下,他一愣,这好似……好似是他儿子在绿阶身体里踢了他一下……
  唉……真是……
  他的手一松,绿阶软软的身体就这样占据了他不肯轻易让人侵入的地方……
  绿阶的手臂从被子里慢慢伸上来,轻轻搂住了他的身体,脸舒服地埋在了他的胸口。十三岁之前,她和她的姐妹们冬日睡觉没有取暖的薰炉,也没有暖柔的棉被,每天晚上都是这样在冰冷的床榻上彼此相拥,互相取暖。对她而言,做出这个动作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因为温暖,她睡得更恬静了。
  霍去病被她弄得动弹不得,简直是在受罪……
  霍去病此刻悔青了肠子,不该让她睡在自己身边。
  不过……他自己劝自己,那个……弄醒了她,儿子会睡不好的……明天!明天肯定让她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身为骠骑将军,多艰难的夜晚都能对付,熬一个晚上对他来说没什么。
  因为身体靠得拢,他能够感觉到孩子在他们之间微微动作,每一次孩子动静大一些,绿阶就会轻声呜几下……
  有妻有子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吧?
  他觉得,他理所应当照顾好他们……他渐渐合上了眼睛,忽然又睁开,继续跟瞌睡虫搏斗着……
  他铁生生地跟自己绷了大半夜,绷到后来也掌不住睡着了。
  绿阶睡得很香,当她睁开眼睛的发现自己搂着侯爷睡觉的时候,心脏顿时漏跳了一拍。
  她当然希望立刻分开,但是两个人的姿势是一种极其自然的融合状态,彼此的肢体都绕在一起。绿阶轻轻仰起头,看到他正安稳地合目而睡。
  当他深睡的时候,白日里的锋芒都乖乖地收拢了起来,唇线弯起一个心满意足的弧度,仿佛正沉浸在他自己的美梦之中。绿阶第一次发现,他的睫毛像女孩子一样又长又密,随着他匀畅的呼吸,如墨色蝶翅一般微微颤动。
  绿阶不敢打扰他的睡梦,思来想去只有继续装睡这一个办法了。
  霍去病也睡得很香,当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搂着绿阶睡的时候,心脏顿时多跳了一拍。
  他当然也希望立刻分开,但是他们已经彼此缠绕,他没法下手。于是也闭上眼睛继续装睡,先做一个缓兵之计,考虑一下如何体面地不动声色地分开彼此的身体。
  ……
  绿阶继续靠在他的胸口,他的气味是阳光下绿草烂漫的气息。初闻感觉很淡,但仿佛草原一般无边无际地弥漫,似乎能把天空都包围住。他的身体厚实而温暖,隔着衣衫也能感觉到他肌肤的紧致与弹性……
  绿阶有点糊涂了,搞不清自己装睡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
  霍去病的手臂被绿阶当作枕头枕在身下,他感到她肩背的曲线非常柔和。一个晚上下来,她的头发揉得有点乱,那股昨日将他带入睡梦中的幽香,此时似乎稍稍浓郁了一些,笼罩着他的呼吸。
  霍去病开始为难了,自己把她弄醒吧?再不弄醒,他早朝就要迟到了……
  忽然,绿阶“嗳哟”一声从他的怀里坐了起来。
  腹中的胎儿将她踹了一脚,踹重了,让她有些受惊。
  “你怎么样?”霍去病一发现绿阶离开了自己的被子,立刻将被子一掩,绿阶就在他的被子外面了。
  “没……没什么……”绿阶不好意思跟他说胎动的事情。
  “有什么不舒服要说出来,这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霍去病若无其事地坐起来。此时两个人已经拉开了合适的距离,看起来整个晚上似乎根本没有什么肌肤之亲。
  “……”绿阶掩衣不语。
  霍去病心中大感轻松,这难捱的一夜终于过去,今天晚上他要好好睡他一个舒服的单身觉!
  想到终于摆脱了这个累赘,他精神百倍地迅速起来。
  看见挂在衣架上的褐色朝服,准备传人帮他穿起来。回头看见绿阶也挪到了床榻边,对她一勾下巴:为我穿朝服。
  绿阶还在发愣之中。
  霍去病忽然发觉,绿阶跟了他三年多,居然从来没有为他穿过衣裳。以前为侯爷穿衣的主要是青霜,青霜走后主要是红阙,红阙过后是皓珠……她好似从来不出手。
  霍去病既然没有见过她为他穿衣,今日索性盯住她:“快些过来。”
  “诺。”绿阶只能穿着中衣走上去。
  霍去病习惯了红阙她们如行云流水般流畅的穿衣动作,本以为绿阶也应该是同出一辙的。
  谁知道绿阶出手很重,将朝服一抖向他身上挥开,一边单手为他挽结,另一只手沿着他的衣襟一路捋下去,用力一扯,玉腰带、玉衣钩、九件玉佩琅,便一件件服帖在他身上了。
  霍去病几乎还没有感觉,绿阶已经退后一步:“侯爷,早些用膳吧。”
  如此平常的穿衣动作,被她做来居然稳、准、快,隐隐有三分剑气。
  当初她与紫云她们四个姐妹的分工是有过考虑的。从外表看她们彼此都有专长,哪一个都是侯爷离不开的,这样才能达到四个人共同进退的目的。
  绿阶知道侯爷不喜欢拖泥带水,本来也希望红阙她们能够做得更利落一些,可惜她们学不会,她只得设计了那套较为缓慢一些的方法为侯爷穿衣。如今姐妹们都走了,她也没了顾忌,此时做来真可谓是“王者出手,谁与争锋”了。
  霍去病当然非常高兴,绿阶有这么快捷的手脚,他可以免除站立的麻烦。
  于是跨步出门,让明月传早膳,走出三步又回过头来:“今天,你就穿那件衣服。”——少穿着那些朴素衣裳在他面前晃荡!好像他养不起她似的。
  绿阶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去,正是那件白底红枫的衣裳,她自然只能低头应诺。
  霍去病昨晚翻的第二个衣箱,是绿阶自成为他的侍妾之后,宫里、平阳府等地方赏赐给她的。既然出自皇家,那些衣裳的做工刺绣、衣料质地都是无可挑剔的,但是以绿阶的身份,主子们就算赏下来也都是她们自己不喜欢的,或者颜色不称心或者款式不如意。这件白底红枫衣就是因为色彩不容易搭配而被全新地赏到绿阶手中的。
  这种布料,年轻的女孩子穿着太过轻佻俗艳,年长的女子穿着又压不住那段鲜艳。绿阶为难地望着那件衣裳,只好去穿起来。
  霍去病用完早膳,时间已经不容耽搁了,他让人去吩咐军士将马匹牵到大门外,自己整整朝服向门口走去。
  绿阶已经按照规矩,领着一帮家奴在门口跪送他上朝。因他特别恩典,绿阶如今是不用跪了,站在门口望着他走出来。
  她果然穿着他指定的衣服,银白色的织绫上渲染着片片红枫,袖边领口露出暗红色的底袍,与红枫互为辉映。
  她的头发依旧是一抹到底的顺滑柔软,在耳边挽起,只在发下若隐若现添了两枚莹润的珍珠坠,下面垂着小小的红穗子。
  霍去病不由慢下了脚步……
  ……
  发若黑绸,唇若红樱,肌肤胜雪。
  ……
  霍去病赶时间,重新加快脚步,掠过绿阶的身前,踩镫上马,绝尘而去。

  雨霖铃

  第三十三章
  朝中目前正有一场大辩论。
  持续对匈作战,国库空虚。大臣桑弘羊认为,现在很多国家的财富都聚集在一些工商业主的手中,应该向他们抽取税收,充实国库军费,以对付漠北匈奴族。
  大臣汲黯则认为这是釜底抽薪之策,不利于民生民计,他并不赞同皇上耗举国之力,打击匈奴。这种反战呼声由来就高,前任丞相公孙弘就强烈反对过朔方筑城。
  这样的口舌运动霍去病从来不参加。
  他跽坐在自己的官席上,安静地听着众人你来我往地争论着事情。
  朝廷辩论结束的时候,大家仍旧吵得起劲。已经过了晌午,霍去病早餐用得匆忙,感到有些饿了。正好皇上请他去用茶点,霍去病欣然而往。
  刘彻请了众人在建章宫的柏梁殿,又是桑弘羊和汲黯这些死对头在一起,于是继续吵……
  秋日的建章宫,层林尽染,宫北的太液池水悠悠荡荡而来,片片红叶飘转下来,落入池中。
  霍去病的目光没有跟着众人的目光一起射向正在场中侃侃而谈的桑弘羊大人,而是兀然出神。
  不管面前这些人嘈杂些什么,他都非常肯定:皇上的意思还是要对匈开战。漠北匈奴王庭才有匈奴族真正的职业军人,他只等待着剑指漠北的那一天。
  漠漠雪山……苍茫大地……白马回川……
  他的思绪飘远在了自己的神往中。
  身边的小溪流里,随波飘下几片红叶,他顺手捞在手中。
  浓烈的色彩刺激着他的眼睛,仿佛沙场上翻滚的热血,又似草原上盛开的格桑花,美得浓烈、也美得决绝!
  他轻捻了一下这红叶,淡淡的枫叶清香沾湿了他的手指,一个满身红枫的影子悄悄交叠在他的头脑中。
  ……
  发若黑绸,唇若红樱,肌肤胜雪。
  ……
  霍去病笑了,那件衣裳实在挑得不怎么样,如果色彩柔和雅致一些,兴许……
  ……
  “去病,你在笑什么?”皇上刘彻的注意力忽然转到霍去病的身上。
  霍去病又笑,简直有点羞涩:他有什么好笑的?皇上这边吵成这样,跟闾里东市一般;那些个大臣站起又跪下,忙得如同磕头虫……还不允许他想一些让他感到比较清静的东西?
  他的脸突然狠狠地涨红了:他居然在想一个女人?!霍去病居然在想一个女人?!
  他赶紧将手里的红枫揉成碎屑,丢在地上,用脚踩住。
  他神色古怪,皇上当然没有注意到,只问他:“你觉得桑大人的意见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都扫到这个少年的身上,皇上如今作战的主要大将就是他,他的意见当然很重要。
  霍去病懒得像他们一样引经据典,冲皇上抱一抱拳:“回禀皇上,臣只要有仗打。”
  刘彻知道他这种直线思维的人能够回答出什么来?他将他叫来就是要他听听,这大汉朝每次出击,所耗费的财力物力。
  “朕问的是你的看法。”
  霍去病想了想,道:“皇上只要有兵马发,臣必将匈奴赶出漠北。”
  语音很平淡,旁人听来却是说不出的狂傲,偏偏他的狂傲大家还无话可说。刘彻笑眯眯地望着其他臣子:这愣小子的话大家信不信?要不要让他再试试?
  众皆默然。
  汲黯连连摇头:“年少狂妄,年少狂妄……”
  大家开始无声地品尝皇上备的茶点,遇上这种只打胜仗从无败绩的极品,纵然他的确年少,要在他面前轻言“狂妄”两个字,实在需要足够的底气。
  午后,皇上又请宴诸臣,霍去病继续耽搁在宫中伴驾。他常年身在军营,像这样闲暇的日子少,刘彻当然一找到机会就让他陪在自己身边。
  酒酣烛红,菜肴佳美,霍去病却有些不耐烦起来——他在长安城里耽搁地太久了,他有点想念战马的鼻息,兵戈的寒光。
  暮色刚起,霍去病离开建章宫向自己府中回去。
  一切当然都是按部就班,当他洗沐已毕,回到房中的时候,猛然呆住了!
  绿阶坐在他的床榻边,九枝青铜鸟兽树形大灯散播下淡淡黄光,将她笼罩在里面。
  绿阶见到侯爷回来,连忙站起来:“侯爷,今日奴婢已经将床铺整理过了。”她一想到要与侯爷一处就寝就心神不安,既然无法推辞,那就主动想办法。
  办法总比困难多。
  绿阶整整一天都把心思放在了改造被褥上,现在见了侯爷立刻开始展示成果。
  “奴婢已经把奴婢这边的丝棉絮厚了,奴婢的被子也和褥子钉在一起,这样就不会打扰到侯爷了……”绿阶用力拉开缝合处,“侯爷这边还是原来的厚薄……”
  她将褥垫分成两半,霍去病这边还是原来的样子,她自己的里床絮得厚厚的,还将自己的被子牢牢缝合在垫子上,这样两个人便再也不会碰到一起……
  霍去病非常无语,好好的一张单身男人榻,愣被她改造成了一张鸳鸯床。
  绿阶见他神色不豫,越发紧张,用力拉扯缝合处:“奴婢缝合得很好,绝对不会打搅侯爷睡眠的。”
  霍去病一看,这钉得一个叫密哦……他估计他也没有能力撕开来。
  他还在想着用什么法子把绿阶赶出去,反正这种辣手摧花的行径他一向顺手。岂料绿阶已经抢先一步钻入被子里,拗出各种造型给他看:她设计的鸳鸯被子是多么的防范严密,他们彼此完全可以互不干涉。
  霍去病闷闷地看着她在被子里扭来又扭去,心想,她花了这么大力气,他还有什么话好说?
  ——啥也不说了,洗洗睡吧!
  霍去病相当郁闷,他本打算回到府中好好睡一个身心舒畅的单身觉,现在被这个丫头彻底搅黄了。
  两个人背对背,睡到了木榻上。绿阶还没有睡熟的时候还小咳了几声。霍去病如何能够入睡,心中暗想,等绿阶咳嗽停了就回军营去。
  这一天,绿阶没有再拱到他怀里,也真的没有任何打扰到他的地方,但他竟然整整一个晚上没睡着!对于自己的这种反常,他简直要疯掉了……
  霍去病自己生了一通闷气后,他觉得在府里一天都没法呆了。
  第二天一早他顶着两个熊猫圈圈眼,不顾一切地骑上马,出灞城门向军营而去。
  三天之后,霍去病来到了也漠草场。
  这是他数年来练兵之处,他对这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这阵子的也漠,萧索得很。
  数万将士如今都归入临水、云中、雁门、代郡等各太守麾下,集结兵马征兵去了。
  皇上筹备再与漠北匈奴的正牌军开展一场生死决战。原有的兵卒还不够,就让这些有经验的骑兵军官、经历过河西二战的骑兵兵卒到征兵现场去,寻找合适的兵源。
  这些年,征兵耗费的人力物力非常巨大。
  汉朝自马邑之战后,连续十几年来战事不断,动辄十数万的兵力消耗,如今也国库负重过多了。
  皇上新颁了征马令,征丁令,完全是在强制执行。对于普通百姓的生活影响恶劣,于是,才会有了在未央宫的那番争论。
  汉匈关系已经势不两立,放过落水狗,未来会如何?所以,霍去病力主坚战到底,彻底击溃匈奴族盘踞在漠北的军队。
  霍去病到也漠的时候正逢上秋雨,狂风从草原的深处呼啸不止,他看到了云水的奔涌,听到了雨注的咆哮,万山呼喝中,那份旷远的豪情令他身心通透!
  他策马从也漠东端向西端狂奔起来,马蹄踏得草原上水花飞溅,痛跑了两圈之后他才畅快地驻马独立在风雨中,任绵绵的秋雨将自己从里到外打湿。
  在草原上撒欢完毕,霍去病习惯性地走入军帐区。
  数千顶黑色的牛皮大帐密密麻麻整齐地布列着,一直延伸到雨幕深深的远处。帐顶上,有无数红色旌旗在雨中傲然飘扬,但四下无人。
  也漠既不是什么边防要塞,又不是什么经济重镇,只不过是一片适合骑兵奔跑的草原罢了。当精兵被调走,留守在这里的几百人大都不过是些暂时放在这里的新兵,一边等待大军集合以供挑选,一边看看营帐而已。
  他一路巡视下来,大多数兵卒都缩在帐篷中喝酒躲雨,难得有几个站在外面站岗。这本在意料之中,霍去病这些天常常盘桓在长安城,也是因为战后无事可干的原因。
  他突然听到雨水的深处传来口令声,声音模糊不清,却铿锵有力。
  霍去病催动战马往口令发出的声音地方走去。
  雨幕一层层在他面前打开,又一层层密密地掩住他的视线。
  他终于在深灰色的天地之间看到了一支队伍。他们正冒着密雨,随着有力的口令声练习上马与下马的动作。虽然距离遥远,但霍去病眼力好,这些兵卒排列的队伍又很有章法,他看出这是一支百人队。
  “起!”
  领头军士一声大喝,那一百名军士立刻以同等的速度和同等的姿势上马。
  “下!”
  那一百名军士立刻以同等的速度和同等的姿势下马。上马下马最注重手臂与胸腹力量的配合,看似简单,但重复不断做对于体力消耗非常大。
  他们显然已经练习了很久,那喊口令的军士一边跟部下们一起做动作,一边不断命令他们坚持练习。
  霍去病策马走近一些,看到这些就是看守也漠的兵卒,无论是力量感还是体型大多都不具备精英铁骑兵的标准,显然是刚充入军队的新手。以他往常的选择,这些人根本不会进入他的战队。
  这些军士虽然一个个体形身高七大八小,年龄体力良莠不齐,但他们在跟着那军士做动作的时候,每一个都精神百倍,斗志昂扬,军心非常稳健。
  他细看那名军士,估计是名百夫长,看起来约二十七八的年龄,身上盔袍整齐,身形尤其矫健利落,显然是个多年行伍之人。
  雨下得越发密集了,那一百人毫无休息的意思。
  霍去病见他们练得认真,也不去打扰他们,自己策马向草场另一端奔驰而去。
  那里是他练兵间隙休息的地方,因常年住在军营,霍去病索性命人在这里建了一间精舍小阁,还是去年秋天绿阶和红阙前来完成了最后的布置。
  短短一年,他却过得长如一生。
  那些年轻快乐的笑容似乎依旧在眼前,但是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身边了……
  他没有那么多愁善感,走下马来将缰绳交给在负责小阁日常工作的文书军官,一边脱着浑身湿透的衣袍一边问:“这一拨守营的军卒从哪里来?”
  “回将军,是从陇西调来的新兵。”
  “什么时候来的?”
  “前日刚到。”
  “人员配备?”他脱去潮衣,丢给一名军士。
  “禀将军,五个百夫长,无校尉,无边军……”
  霍去病笑:“够简陋。”
  ……
  秋天的雨缠绵,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
  第二日清早,霍去病抱刀盘坐在那支一百来人的训练场地外的一块磐石上,雨水将他的眉峰打得湿透,他不急不躁地望着来自陇西的百夫长李敢,不厌其烦地训练着那一拨弱小新兵。
  过了一会儿,一名军士带着一条队伍向他走过来。
  这也是一支新兵,大多没有经历过训练,都是一付农家子弟的模样。这两天他们刚到也漠驻地,大家还在熟悉环境之中,又遇上下雨,当然就更有理由放松了。像李敢这样一到营地,屁股还没有坐热就冲出去训练的,只能被当作疯子。
  霍去病站起来,他身上换成了普通军官的服色,黑色玄铁盔下,一张脸笑得白牙闪闪,现在,他是这一拨陇西新兵的百夫长。
出家人,慈悲为怀,不住院不打针,不医药乎!
剑器近

  三十四章
  霍去病开始一板一眼训练起新兵。
  他这里很快就有了声势,李敢也被他吸引住了。
  李敢人生蹉跎,万事不遂,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河西二战,也没有获取什么军功地位。加上父亲李广功过抵消暂时被皇上搁置,他也就只得灰溜溜回到陇西去了。
  河西之战结束后,皇上又开始征新兵。
  因也漠空虚,便要陇西太守发一些陇西新兵去。
  李敢探听到这一支队伍将归入霍去病部,急于获得机会上战场的他,便以百夫长的身份,随队来到也漠。
  这陇西乃是多年与匈奴人顽强战斗的地方,李广也是出身于此。
  这些农家子都是素质不错的边民,具有一定的战斗知识。而霍去病本来就是有门道的人,那些骑兵的动作他曾经研究过无数遍,两下里凑在一起,他这支百人队伍,很快就追上了李敢的进度,开始练习行兵卧马等动作了。
  李敢心中诧异,这些陇西兵都是跟他一起来的,他似乎并不认识这个在他旁边大声吼叫的军官。据他所知,与他同来的四个百夫长没有一个愿意在雨中下场练兵的,他便向霍去病走来。
  “这位兄台……”他愣住了,对方练兵非常老辣纯熟,走近一看居然是一个比他年轻许多的少年。
  李敢头脑急转,他也是一个自负的人,清楚能训练士兵到这个程度的人,大汉朝不会太多,如此年轻的军官会是谁?
  李敢打量着对方,以他看惯边民粗犷形象的眼光来说,对方长得太过俊秀,简直有几分玉树临风的味道。难道是……霍去病?他倒是这个年龄!
  李敢很快就纠正了自己的想法,霍去病和他老父李广同朝为官,李广当然不会八卦到把一个后辈晚生的英俊拿去家里做宣传。
  在老将军口中,霍去病是一个桀骜不驯目无尊长的怪物,是个眼睛长在额头上的妖孽,是个仗着裙带关系张狂冷傲的宵小之徒。
  而眼前这位笑得见牙没眼,带着一百来个新兵,快活地在泥里打滚的……大男孩……
  他无法将两者联系起来。
  “陇西李敢。”他抱拳见礼。
  “久仰久仰。”霍去病在马上也淡淡一抱拳,“李大人,你练的兵能否与我练的兵比试一下?”
  李敢摇头:“凡练兵者,必须集数月之功方能改进体能,现在李某不过接触他们数天而已。”
  “也是,带兵需慎。”霍去病煞有介事地点头,“不如你我来比试一把?”
  李敢警觉,这人存心找茬:“你是什么人?”
  “北地卫山。”霍去病想起了河西一战黄河岸边那名年轻的都尉,暂时冒充一下看能不能充过。
  卫山?李敢没听说过这个人,便又抱了抱拳:“久仰!”如今的军中年轻豪杰太多,数也数不过来。也漠又不断有各地新兵充入,他不认识也是情理之中的。
  霍去病道:“听说陇西李家神箭无双,一直没有机会领教,兄台可否赐教?”
  李敢见他步步紧逼,微微冷笑:“李家箭法也是随便领教得的吗?”他向来以自己的箭法而自傲,父亲常说,这个世上真正见识到李家箭法的人,只能是匈奴死尸。他是个二十八岁的成熟军人,并不屑于以家传绝技与人比斗闲气。
  霍去病冷哼:“飞将军李广家的儿子居然是孬种,连比箭都不敢!”
  李敢本来对他还有几分好感,见他出言不逊。
  想这李敢乃是一个长期受压抑的男人,脾性较暴躁,遂怒道:“不是李敢不与卫大人比箭,是怕误伤了卫大人!”
  霍去病大笑:“对着个草靶子,你还会伤着我?”
  李敢咬牙冷笑:“李家的箭法只对活人不对着草靶子!”能在草靶子上射中圆心的人多得很呢,光能这样哪里是他们老李家的本事?
  “你要比射活人?”霍去病乘胜追迫。
  李敢早已光火了,而且对自己的箭法也的确自负:“卫大人可敢比?”
  霍去病称了心意:“有何不敢?倒是你,名字叫了李敢,可有这份胆量?”
  李敢看一看身边的绵绵不绝的秋雨,道:“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比如何?”
  “好!”敢在雨中比射活人,这男人有种!
  两个人将各自的箭囊倒空,留下十枝铁箭,在石头上刷刷刷磨去箭头,彼此走近,互相交换了箭囊,然后上马退开一百米。
  比射活人是对匈作战时期,精于骑射的大汉将领最危险的一项比试。
  他们所生活时代的作战方式和后期三国的作战方式完全不同。什么两军阵前先稳稳妥妥停下马来,再定定心心叫骂一阵,然后划开道来,双方挑选两员大将大战数百回合,旁边小兵好整以暇地呼喊助威;输的那一方还有机会掩马拖刀,再杀一个回马枪,然后反败为胜……
  这等打仗让李广、卫青、霍去病他们听到了,肯定骂一声“这还打个鸟?”
  汉武时代都是骑兵规模型冲击,万箭乱放,每一人每一场战斗无时无刻不陷身于混战之中,所以,优秀骑兵将领最多的死亡形式就是死于流矢之下。
  这也就要求他们除了善射,也要具备一定躲避箭矢的能力。
  这箭射活人的比试由此诞生。
  双方先将自己的箭头磨去,为了公平起见彼此交换铁箭,相距一百多米后开始瞄准要害互相射击,一般以十枝为限。
  箭头虽然被磨去,断茬仍在,射箭的人又往往臂力惊人,所以危险性很高,伤在箭下也是非死即伤,不是极度自信的人一般不进行这种比赛。
  雨水密密地斜织而下,两百新兵自动围成一个观战的圈子,他们听说过这种比试,今天有幸开眼都非常兴奋。
  他们都是陇西兵,对陇西李广十分敬佩,大多数人都在呐喊“李大人必胜!”;也有那看到敢于跟李家箭法挑战的少年人,心中升起欣赏之情,转而帮霍去病的,跟着一起喊:“卫大人威武——”。
  有人助威没人助威,对于已经站到了场中的两个人都毫无动摇。
  李敢左手拿住弓背,右手将那断箭压在弓弦上,缓缓拉开,弓弦与弓背被他的强力张开……弓如弯刀,弦若满月……
  霍去病根本不上箭,眯着眼睛看他拉弓的模样:高手就是高手,这拉弓的力度与平常人也截然不同。
  李敢看他纹丝不动,心中暗骂这个阴人。
  他们用的都是十八斤的铁胎强弓,拉弓耗费臂力。但李敢完全不在意耗费这些臂力,他自小在父亲严格指导下,拉二十多斤的强弓可坚持两个时辰以上,可以说,他的弓是越到后来力度越强。
  霍去病看够了他射箭的动作才从箭囊中抽出箭矢,搭在弓上。他一下子将弓箭张了一个满弦,瞄准李敢的胸口:“好了?”
  李敢点头:“好。”
  负责仲裁的军士站在他们中间,手中举一面彩旗:“两位——射!”
  “唰——”两枝箭同时夺空而起,刺破厚厚的雨幕,向着对方呼啸扑来。新兵们紧张地看着那两人的动作,按照常规,他们该拉马躲闪了。
  ——孰料,谁也不躲!
  两个人皆如铁磐一般纹丝不动。
  “啪”一声断响从雨中传来,两枝箭迎面撞上,在两人中间裂成了碎片。
  大家沉默了:难道这两个人事先知道那箭不会到自己面前,所有没有躲闪?
  “好啊——”旋即轰然的欢呼声将雨声都遮盖住了!远处连绵的军帐里伸出一个个疑惑的脑袋,新兵们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
  第二枝。
  李敢与霍去病同时搭弓,互相喝一声:“好!”
  仲裁军士还没有来得及宣布开始,两枝断箭已经飞射而出。
  箭刚离弦,只听见两匹战马一起“唏律律”长嘶起来。李敢扭辔、霍去病提缰,两人都同时平地跃马窜起七八尺高。
  “咚”的一声,李敢的箭擦过霍去病的战马,牢牢钉死在一段枯木上,霍去病马尾上的断毛在雨中飞扬起片片水花;霍去病的箭也擦过李敢战马的前蹄,前方没有树木,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射人先射马。经过了第一次的试探,双方都看出对方是可以放心比拼的强者,开始进入真正的主题了!那名仲裁军士立刻就被他们弃而不用了。
  “哗——”众皆哗然,这一回缩在军帐里的新兵们全都跑出来了:这也太精彩了!
  ……
  第三枝,双方一个射马一个射人,又是堪堪避过。
  ……
  第四枝,李敢的弓越拉越强,本来他还担心误伤对方,现在完全没有了这个顾忌。
  ……
  第五枝,霍去病的箭越来越狠,已经盯上了李敢的脸面。这断箭伤在身上最多重伤,伤在脸上必残废无疑。
  ……
  第六枝,李敢被他挑起血性,再没有了李家箭法只让匈奴死尸领教的想法,也开始全数施展开来,他的后劲越来越足。
  ……
  数百新兵团团围拢,已经没人再分神呐喊了,眼前这两个人分明在搏命!
  ……
  第七枝,霍去病和李敢同时策马狂奔起来,泥水踢得扬波溅裂。新兵们互相吆喝:“快去!快去牵马!跟上去!”
  哪里还跟得上?那两个人将□战马驾驭得四蹄追风,仿佛流星赶月一般向草场深处无所顾忌地奔驰而去。
  绵密的雨丝猛然压低所有人的视线,依稀看到远处两条身影在雨水中奔腾跳跃,仿佛两条黑色巨大的游鱼在水中,搅动起无声而壮阔的波澜。
  快马飞驰,电光火石,大龙鏖战!闪电般的速度,第七箭……第八箭……第九箭……李敢三箭齐发,霍去病连环弹射。
  六道闪电惊雷破闪……擦着铁掌的边缘,每一枝箭都足够夺命摄魄!
  ……
  当新兵们好不容易撵上两个最后对决的男人时,他们的剧烈对抗已经凝若静磐了:李敢的铁胎鹿筋弓上止有一枝箭了;霍去病这边也只有最后的断箭了。
  纵然有雨雾遮挡,大家还是可以看出,李敢的左肩盔甲已被断箭撞碎,而霍去病的战马左腿一直在微微颤抖……双方都有了伤损……
  第十枝……
  众人只觉得,四下里忽然安静了下来,连秋雨的连绵之声也仿佛消淡了……
  烈马扯长衣,北风动弦声,李敢左手持弓,右手食指扭搭在箭的尾部,将弓弦慢慢张开。
  弓弦发出嘎巴嘎巴强劲弯曲的声音,错觉中,李敢弓背与弓弦之间的那片雨幕似乎化作了实质的灰幕,他仿佛正在用双手将那雨幕的灰色一点点拉开,双手间透出一片隐约的白光。
  “射虎力!”陇西一些识货的新兵压低声音惊叫起来。
  对面那个姓卫的年轻大人,居然迫着李大人使用出了“射虎力”,此箭一出,开碑裂石,天昏地暗!
  霍去病也不敢怠慢,全神凝息,静等着那最后的一击……
  雨水下得浓稠,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窒息在了水中,紧张得透不过气。
  忽然,白光炸裂,长虹迸散!
  李敢箭头的雨水全部激射出去,如无数飞箭一般射向周围。无声无息之间,那箭便消失在了一片白水箭芒之中……
  霍去病侧头听不见箭矢的来向,甚至无法判定箭矢的速度……
  白光已到,在他左边的脸颊旁訇然炸开!
  霍去病无法抵抗,仰头从马背上笔直地摔下地面。
  众新兵一阵惊呼中,眼看着霍去病的战马抵挡不住李敢的箭雨霸气,哀嘶着奔逃而去,独留下霍去病一个人仰面躺在泥水中。
  霍去病手中的箭依旧搭成一个满月张弦的造型,似乎根本没有时间出手……
  混沌的泥水将霍去病的脸上弄得一片黑糊……
  ……
  雨水沉重地不断压下来,仿佛要将他埋入深水之中……
  ……

  独倚楼

  三十五章
  雨水沉重地不断压下来,仿佛要将霍去病埋入深水之中……
  ……
  ——他输了,他真的输了。
  秋雨一阵阵压落下来,将霍去病的双眸湿润到模糊。
  他仰望着铅灰色沉重的天空……他的左侧脸颊有一个小疤……
  郑……云……海……
  自其父亲郑老将军早年战死后,李广老将军收养了郑云海兄弟两个。
  弟弟云河体能稍差,云海却是骑射的天才。李老将军顾念袍泽之情,也爱惜他的人才,特地将李家箭法传授给他,如待亲子。郑云海勤加练习,深得李家箭法的神髓。
  元朔二年,二十岁的郑云海遇上十五岁的霍去病。
  当时的霍去病骄横跋扈,乃是地道的恶少,郑云海嫉恶如仇,以李家箭法教训他,与他十箭比射活人。前面九箭都是平手,唯有最后一箭郑云海以方才与李敢同样的手法,伤了霍去病的左颊,从此留下他的那个小疤……
  霍去病闭上潮湿沉重的眼睛,向着天空缓缓展开笑容。脸上的那个小疤在他笑起来的时候,便化作一个梨涡,又深又长……
  霍去病仰看雨雾,他还以为,此生再也见识不到这样的箭法了。
  他还以为,很多事情已经掩埋在了记忆中;他还以为,河西二战的祭魂可以洗涤掉内心的愧疚;他更以为心里的伤口已经坚硬到不会再痛。
  ……
  所谓兄弟,就是那个明明已经死掉了,还能让你心里不时淌血的那个人。
  ……
  这样的兄弟,他连给他收尸的机会都没有……
  ……
  沉重的马蹄声在霍去病耳边响起,李敢的马蹄重重落在他身边,他弯下腰伸出手给霍去病:“没摔着吧?快认输!”
  霍去病继续笑,他怎么不问没射着吧?这种人,能不能射着,出箭的时候就该知道了吧?
  他一把拉住李敢的手,用力往怀里一兜,李敢紧抓住马匹,被他带得几乎连人带马一起踏上他的身体:“你找死啊!”
  霍去病仍然用力,李敢抗不住被他带下了马匹,落在他的身旁,溅起一片泥浆,道:“不认输?”
  霍去病一把抹开脸上雨珠泥水,忽然扬起手,将满掌的泥水都抹在李敢的脸上。李敢没有提防,被他抹黑了脸。他不屑于对这种小儿行径还手,恨得用陇西土话咒骂了一句。
  霍去病坐起来,露出存心耍赖的笑容:“明日比试狩猎,如何?”
  李敢呸他一声:“不去!”
  这一夜霍去病睡得黑甜。
  等到天明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起晚了,他也就不再去训练场了,只留下一道简单的军喻:“着陇西李敢,练兵五百夫。”
  他得回长安去,还有十几天就要到自己行冠礼的日子了,他不能耽误这样的大事情。
  想想长安城里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他一路耽耽搁搁地走回去。放马赏景,落店喝酒,看看秋天高阔、归雁南飞,望望平野莽川、冷水激流,好不逍遥自在!
  三天的路程,他足足走了四天方到了长安城。
  回到侯府,霍去病没有看到绿阶,他便问了家臣。
  “皇后把绿阶姑娘接到宫中,要将后日侯爷行冠礼的事情再梳理一遍。”
  姨母也真是,一个孕妇让她赶来赶去做什么?
  霍去病命人牵了马,准备自己出去接绿阶。马匹刚走出官寺,倒看到自己府上的马车缓缓而来。霍去病拍马上去,拉开窗帘一看,绿阶、皓珠、明月都在。
  绿阶被吓了一跳,不知谁家登徒子,居然敢掀冠军侯府的马车,待看清是自家侯爷,问:“侯爷回府吗?”她以为与侯爷是路上相遇,只不知道他回府还是去宫中。
  “回府。”霍去病放下车帘,随着马车一起入府。
  绿阶很明显又大了一圈,但是下马车并没有不方便,她让人在马车上按了一个合适的踏脚点,非常顺利地便下了车。霍去病想帮她也没什么好帮的,只觉得看着她很开心,这是一个很管用的女人,他的儿子在她体内茁壮成长……
  他未到长安城时,一想起欲见绿阶,就心烦气躁;回到长安城,一看到她不在府邸,又心慌意乱;等看到她和孩子都非常安康,他又心满意足。
  这个人分明是在意乱情迷,还始终拒绝自己这样想。
  到了申时,绿阶照旧陪他吃饭,两个人照旧无言。
  霍去病一算,自己又扔了她足足八天,而且又是在她身体不好的时候。
  绿阶一直在专心吃饭,仿佛对于霍去病无缘无故扔下她八天的事情完全不放在心上。霍去病想,也许她被他扔惯了吧。这个女人真是……经得起欺负……
  绿阶看起来现在胃口好了很多,她吃完了一小碗饭,还有一小碗菜。霍去病一直在看她吃饭的样子,她的脖子垂的样子很优雅,不断将小块小块的菜食放入口中。
  因了他的命令,她现在都挑好衣服穿,也知道挑上等的首饰戴。
  她身上穿了一件淡水绿色的厚锦缎薄袄,衣领袖口都以淡绿色期云绣装饰着精美的花纹。她的头发自中间分开,眉梢眼角挡在两边垂下的乌发之中,越发显得深长。耳边是两滴翠色玲珑的绿玉坠,脑后长发盘成松松的玉兰髻,用一支细长的白玉簪绾着。这白玉簪造型简单,但质地非常细腻白洁,簪尾颤巍巍垂着一颗桂圆子大小的南海珍珠。
  绿阶吃完饭,还特地将碗翻过来给霍去病检查,证明自己都吃完了。
  她才十七岁,长相上还透着少女的稚气,这么翻着碗给人看的样子有些许孩子气,霍去病忍不住觉得可爱,调转头不去看她了。
  绿阶吃完了饭,还想喝汤。
  他们的案桌是矩形的,霍去病正对着矮案,绿阶坐在一侧。汤碗放在另一边,绿阶够不到,于是抬头朝着霍去病,拿筷子点着那汤碗冲他看了一眼。霍去病没在看她,她只得自己伸手去拿。
  霍去病发现了她的动作,又转回来将汤碗端过来递给她。
  这是一碗特腌的酸笋髓汤,又酸又鲜大概很合她的胃口,绿阶喝完一碗拿起木勺还想添一点,不好意思地抬头看霍去病。
  霍去病点点头,示意她放开吃。
  绿阶就挑了自己喜欢的笋髓放在汤碗里,他忘记将头转回去,继续呆呆地看她喝汤。
  这两个人一个傻吃,一个人呆看,要是有风流经验的汤医师进来看见的话,可以看出他们现在是标准的大男人宠溺小女子的情形。
  等到绿阶吃完,霍去病拿起漆油筷子开始狼吞虎咽地傻吃,这一回,轮到绿阶撑着头呆呆看着他。
  他穿着深赭色的厚缎连襟深衣,瓦纹铺绒绣装饰着衣边。
  他吃饭的时候喜欢扒一大口,紧紧抿着薄唇使劲地咬,眼睛始终盯着面前的菜碗,一点儿都不分心。
  绿阶换了一个手扶住自己的下巴:她家侯爷吃东西的时候,专心得可怕。他这个人做什么事情都专心得令人感到生畏。
  他去别府赴宴,偶然会带上她前去侍宴,她也见识过很多名门贵公子,固然有些公子生得比他好,但是没有一个人如她的侯爷这般肩背停匀,腰身挺拔,令人不肯移目。
  要是深谙男女之道的栾殷大人走进来,必会明白霍侯爷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欠下了一笔风流桃花债,迟早得统统还给他身边的这个小女子。
  只不过他们两个自己不知道。
  饭毕,绿阶理所当然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睡觉,霍去病屋里那不伦不类的鸳鸯床也早已被她拆了。
  霍去病担心自己今晚还是睡不着,一回到府里,他的心就似乎无法安定。
  他拉开门,站在门口看夜景。此时的冠军侯府菊花盛开,傲寒如玉,片片金色铺天盖地……他想,府里其实种上一点花还是很不错的。
  过了一会儿,绿阶的屋子窗户也轻轻推开了,绿阶坐在窗口望着自己栽种的菊花,她也无法入睡。
  今天,她有件大事情要做。

  系红绦

  三十六章
  绿阶靠在窗下,深秋的夜晚风有些凉了,她自己站起来添了一件白狐裘袄。面前的朱油描花的矮案上摊了一块帕子,那帕子被烧焦了三分之一,被她叠得平整。
  前几天府中整理杂物。
  冠军侯府中一般的生活垃圾都是几天就扔出去的,但是一些旧衣,用剩的帕子,写废的竹简之类是不能随意丢弃的。试想长安街头某个无聊汉套着侯爷的旧衣服……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所以每到秋天的时候,会将一年来府中的杂物一并整理出来,放在空地上烧埋干净。
  绿阶帮着皓珠明月一起整理了许多旧衣竹简,一个小包袱刚打开一点儿,绿阶顿时呆住了:这是她跟侯爷“初夜”的杂物,还是侯爷自己亲自整理的。
  她转过头,连忙统统都丢入要燃烧的废物堆中。
  因秋燥动火是一件大事情,大家都一起站着看家奴点火。
  绿阶也站在那里看,生怕有火苗被风吹了走水生祸。火苗一点点舔食着布料竹简,很快就烧旺了。大家都退远一些,绿阶忽然快步走过去,从地上拾了一根树枝,将一个着了火的包袱挑出来,从里面抢出一块帕子,踩灭火苗拣了起来。
  那是……红阙的信……
  她对那一夜一直都不肯好好回忆,甚至连红阙的信都忘记了……
  那帕子当然已经被烧掉了许多,绿阶紧紧捏在手心里。
  绿阶将红阙的信收起来,裹紧身上的狐裘,拉开房间门走出屋外。霍去病听到了她屋子里的动静,转过身正看到她向他这边走来。绿阶对看到他似乎相当羞怯,脸无缘无故升起一抹红晕。可是脚下并没有停下来,直接走到了他面前。
  “你怎么不睡?”
  “……”绿阶望着侯爷的衣裳,还没有换过呢,“侯爷也没有睡。”
  “你不一样。”对他来说,时间太早了。
  “奴婢……”绿阶踌躇了一下
  “……”霍去病望着她。她在他面前一向就如同兔儿见了狼,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今天这只小兔子这么主动凑到狼吻上,她打算干什么?
  他,目若明炬……
  她,心如鹿跳……
  绿阶几乎要放弃……她疑心,自己是不是特地前来寻死的?
  她们这个朝代女人倒追男人真的挺常见,但是,敢豁出去倒追霍去病实在需要两把刷子。长安城闺秀贵女那么多,至今好似无人能够在他心里留下痕迹。
  这就是绿阶今日筹备的大事情。
  光想像一下自己在侯爷面前主动跟他搭讪、套近乎的情形,就够她做噩梦的了。
  绿阶不愿意放弃,鼓足勇气道,“奴婢是来陪侯爷喝点酒!”
  霍去病哑然:他还从来没有请姑娘陪喝过花酒呢,感情她是来给他开荤的。
  他不习惯这样,遂道:“我不跟女人喝酒。”
  霍去病打击起人来一向吃人不吐骨头。
  “……”绿阶窘到无地自容,脸色慢慢潮红,最终只得转身,退了出去。
  看着她慢慢退出去,霍去病忽然想,其实偶然跟她喝一次酒也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他话已出口,没有叫她回来的道理。
  ——绿阶首次试图与霍去病交流,结局很失败。
  霍去病正打算回屋,谁知,绿阶自己又走回来了。
  她认为,侯爷不肯跟她喝酒也不是存心拒绝她,这是他自己的真心话。她陪他出去赴宴的时候,他总是跟一帮子男人一起喝酒。
  偶然有那些贵族女子凑上来想跟他喝一盏清酒说一会闲话,她家侯爷那张嘴脸才叫丑恶呢,又冷又傲,能把春日融融的宴席变成冰窖,把别人姑娘吓唬得都不敢上前。
  绿阶当时还想,长安城好男人这么多,曹襄小侯爷温和秀美,公孙胜声公子美眸善徕,韩说将军英俊潇洒,若要选夫择婿,哪一个不比她家侯爷强上百倍?那些小姐们也不知道是什么眼光,难道都是属狗的嗜好啃硬骨头?
  真没想到,如今她自己也加入了这个队伍。
  白云苍狗,人生难料啊……
  至少,他方才说话的样子还挺正常,没有摆出一付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冰冷表情。
  绿阶望着面前这块英俊非凡超级难啃的硬骨头,拿出自己的独门武器:“侯爷跟侯爷的儿子……喝……总可以吧?”
  “……”这算什么理由?霍去病抬起眉毛。
  绿阶手指悄悄抠着墙壁,死赖着不走:这当然算是个理由,也是如今她唯一能拿出手的理由。
  俄顷,霍去病终于浅浅失笑,扬起下巴:“你真能喝吗?”
  绿阶拼命催促自己放松下来,手里举起一个小小的酒坛,如背书一般道:“这是汤医师给奴婢的小纯酿,安神帮助睡眠……”她背书的神情令霍去病感到好笑,沉下眼睛看她。
  绿阶被他盯得倒吞一口凉气,干巴巴坚持说完:“……奴婢……奴婢,每天可以喝一小杯。”
  她生怕侯爷再拒绝,挤到门边,强行擦过侯爷的身体,抢先走入他的屋子。
  霍去病倒反而被她弄得不得不贴紧房门,让她可以走过去。
  绿阶将自己带来的酒具放在他的虎案上。九枝青铜鸟兽树形大灯的焰火因他们两个的走入而被风吹得一阵明灭,霍去病也随她而入。
  看到红阙那条手帕信,绿阶什么都记起来了。
  那一天侯爷是特地将她叫进去给她帕子的,所以那天被他占据身体的人不会是皓珠不会是明月,只能是她。
  事情过去了这么久,绿阶再消息闭塞也知道,河西一战侯爷失去的都是些什么人。
  她的红阙妹妹离开她,只是开始一段新生活而已,她已经感到非常痛苦了;侯爷那么多兄弟葬身荒漠,从此天人永隔;还有小骠,他那么紧张那么喜欢的小骠,自河西一战之后她再也没有见到它。
  他靠在墙壁上两天两夜的时候,心一定痛得快要死掉了吧?
  就这样,他还记得把红阙的信递给她。
  绿阶给侯爷倒了一碗酒,自己倒了很小的一盏。
  霍去病默默喝完,绿阶只抿一小口:“侯爷,酒怎么样?”
  “酒不错。”
  “嗯。”绿阶并不懂酒,侯爷说好那就必是好的。
  “这几天怎么样?”霍去病自己又倒了一碗,他看到绿阶带来的酒坛非常小,便只倒了半碗。
  “挺好。”绿阶扳着指头道,“天凉了奴婢注意保暖自己会加衣,晚上奴婢已经开始用薰炉了,吃饭的时候奴婢荤菜素菜都吃完的,每三日都吃一回芨芨草。”
  她回答得太多,霍去病听着有些字眼儿耳熟能详,看她一眼。
  绿阶被他看得有些心虚,明白自己露了底,低下头默默把玩小酒盏。
  双方沉默……
  霍去病拿着酒碗,眼睛瞟向自己屋子的某处:这死丫头,翻他东西。仿佛心底里什么东西被她莽撞地掀开了,他的脸上涨涨的,心里又开始不舒服。他将脸深深埋入酒碗,却只小小地尝了一口。
  绿阶现在识了很多字,看到有字的东西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
  她在收拾侯爷屋子的时候看到了一篇汤晏医师写给侯爷的卷册,都是如何照顾孕妇的话。什么要注意保暖,每日多吃绿色菜之类的写得挺啰嗦。
  她上下对照了这一个多月来他的所作所为,看似荒唐,其实每一件事他都是在竭力而笨拙地照着那个册子上的话做。
  说实话,她家侯爷真不会照顾人,他对她的照顾大多时候更像是在惊吓她。他陪她吃饭简直让她受罪,他逼她跟他睡觉令她非常不安,他冲她大吼大叫,常让她心惊肉跳。
  先前她只觉得他可怕,现在她觉得,他实在是个很可爱的男人。
  绿阶拿着那卷册微微颤抖:她人穷志又短,占了她身子的人又碰巧待她不错。
  所以,她抵抗不住诱惑了。
  此时,两个人无言而坐,霍去病心中有些别扭,不肯主动挑话题。绿阶在他面前也很少能说上话。好在,彼此都舍不得喝干酒盏中的酒,都在慢慢地抿。
  就算抿,又能抿多久呢?
  “奴婢穿了大衣服,侯爷冷不冷?”绿阶摆出嘘寒问暖的模样。
  霍去病瞅她一眼:既然很冷,某人是不是该回屋了,彼此落个轻松?绿阶也发现自己问的话没什么意义,低下了头。
  于是,又是难堪的沉默。
  绿阶再次尝试与侯爷的感情沟通,继续很失败。
  绿阶在心里默默念咒:“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
  ……

  湖山好

  第三十七章
  一阵晚风吹来,九枝青铜大灯上的蜡烛一盏盏被吹灭,只剩下最后一枝在摇摇欲灭。
  屋子里暗了下来,窗外的景色倒清晰了起来,月色如洗,照在窗外的菊花上,看着分外清晰。
  绿阶锲而不舍,第三次进行挑战:“侯爷,菊花很漂亮吧?”
  “嗯。”霍去病严肃地欣赏起菊花来,不知道应该接什么话茬。
  绿阶说:“那边的是垂丝菊花。”
  “嗯。”菊花长得密密挨挨,霍去病也分不清。
  “这是丽菊,紫红色的。”
  “嗯。”深紫红、浅紫红、紫红杂白,一大堆垛在一起,霍去病也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一朵。
  ……
  “那是绿衣、黄散菊……”就算是小口在抿,绿阶的酒也已经喝完了。
  “哦。”
  ……
  “还有明堂,紫归。”绿阶有点累了,和侯爷这么闷的人报了几十个菊花名,真的很累人。更何况绿阶也不是什么玩菊花的高手,有些是她自己胡诌的。
  胡诌都快胡诌不出来了。
  “那一丛是什么?”霍侯爷终于主动问问题了,绿阶打点起精神一看,脸顿时绿了:“这个……”这是耻辱啊……
  “怎么?”
  “这是奴婢自己种的。”侯爷早晚也会知道,还是老实一点比较好,“肥上多了,至今焦着。”抱着侥幸的心理等它们开花,估计要明年了。
  “那些都不是你种的吧?”霍去病太容易找出问题的症结所在了,指着开得茂密的菊花们问。
  “是……”绿阶底气非常不足,垂头丧气:幸亏都不是她种的,否则整个冠军侯府岂不要焦糊成一片?
  霍去病安慰她:“以后多种种就好了。”
  “嗯,明年再种。”这也是绿阶的打算。
  有酒有菊,岂能无乐?
  霍去病也看出绿阶找话题找得辛苦,遂吩咐守门的军士将书房中的“徽月”琴拿过来。
  绿阶乃是一介白丁不会什么琴曲,这琴师的角色,自然只能由色艺双绝、德艺双馨的霍家侯爷领衔主演了。
  一段流音过后,绿阶撑着下巴望着他:真好听啊……侯爷弹琴的模样真好看……
  侯爷平时不轻易弹琴,顶多在宫中应皇上之邀奏上一两曲。不过,皇上似乎更愿意他为他舞剑。其实他非常喜欢琴,琴这一物,最大的特点就是孤高自在,不需要知音。古之“高山流水”的传说,在年轻的霍去病心中真是谬误一段,谁弹琴是弹给别人听的?高山旷谷,流水白云,有它们就足够了。
  他停下泛音连连的手指,想到当初两人学字时候无言而和谐的场面,嘴角勾起淡淡的微笑:他想到如何解决两个人之间无话可说的难堪局面了。
  他低下头问绿阶:“我教你学琴怎么样?”
  绿阶略微意外一下,自然频频点头:侯爷会的东西很多,骑马、射箭、行军、布阵……她大概能学的也就是琴了。
  霍去病在七根素弦上弹了一段,让绿阶跟着摹仿出来。
  他琴技高超,性格又喜欢追求有难度的东西,那一段他看来无比平常的《渭水波》,其实曲调激流跌宕,山回路转。绿阶一时之间无法学会。
  绿阶勉强试了一会儿,弹得极其难听。
  霍去病到底对女孩子没多少耐性:“笨,这样都学不会?”
  绿阶见他的温存收拢,又是老嘴脸暴露了出来,无奈道:“侯爷该找一些入门的曲子给奴婢学。”
  “这已经非常简单了!”霍去病深感朽木不可雕也。
  “可是奴婢还是觉得难。”因材施教侯爷不懂得吗?
  面对如此笨人,霍侯爷难免生气,略微想了一想,低头将最最初级的曲子《淇奥》恶狠狠连弹三段。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
  ……
  他停下手:“这个总会了吧?”
  这首曲子倒真的是入门琴曲初级中的初级,大意是称赞一位玉树临风的美男子,气质温润如玉,仪表庄重,如绿竹猗猗。绿阶在赵清扬手中学过一段,因浅显好学,曲调优美,她很喜欢这支曲子。
  《淇奥》之曲最讲究风度韵致,似侯爷这般强盗扮了书生,弹得恶狠狠的,还有什么韵味可言?好好一首曲子,被他这么一弹生生糟蹋了!
  绿阶悄悄瞪她侯爷一眼,推开他,自己坐到琴案前,凝神息气,缓缓而动:“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一抹清韵,幽雅绵长,绿阶弹了半段便停了下来:“奴婢只会这一点。”
  又望着他:奴婢虽然只会这半段,可是这温润美玉般的韵味比侯爷你掌握得好多了!这琴曲中所描述的那位仪表华美,内蕴温厚的美男子,才是女子们心目中所向往的谦谦君子!
  霍去病对此毫无感觉,只觉得她笨死了,只会弹那么一点点。
  于是,双方又陷入了死局。
  最后一盏蜡烛在一阵秋风中彻底熄灭了。
  一片黑暗中,他们看到天地仿佛生了一层白尘,慢慢从屋面到地面,逐渐透出凛冽的寒气。
  飞霜凝结,天地之间玉洁冰清。一直气息远淡的菊香,忽然浓郁起来,罩满天地无缝无隙。霍去病觉得自己的袖子都浸满了这苦苦的清香。
  月下飞霜,这等奇景霍去病并非第一次看到。他在大漠上无数次看着草原一瞬间凝白,仿佛玉宇仙境。
  飞霜若雪,这等奇景绿阶也并非第一次看到。她在冠军侯府无人的清夜中,无数次看到屋顶角楼逐渐晶莹,仿佛琼楼瑶池。
  这么多年来,他不曾进入过她的侯府寂寞,她也不曾进入过他的大漠寒夜,此时的并肩而视,心头都有说不上的滋味,道不明的惆怅。
  咫尺天涯,他们彼此竟相隔了万水千山。
  绿阶想,她要怎样走,才能够走到他的身边呢?
  此时屋中全黑,经了霜的菊花香气阵阵传来。窗外月色将泠泠清辉投射入屋子里。酒到陈时方始醇,菊到凌霜方始香,一点点地滋生与渗透,等到发觉,已经浓到化不开。
  “你早点回去睡吧。”
  霍去病看到这个霜,才发觉绿阶熬得太晚了。
  她的屋子里用了薰炉,比较暖和;他睡觉不生火,寒冷之夜,绿阶无法在他屋子里睡。就算是生活小事,他们也无法协调一致。

  秋蕊香

  第三十八章
  绿阶站在大门口,看人来人往都在搬箱笼,扎彩旗,挽丝幔,安排宾客位置,准备宴席,做着冠礼最后的准备。霍去病早就躲到哪里都不知道了,只有勤劳勇敢的卫大将军亲自来府中担任总指挥。
  平时人丁虚空的冠军侯府如今呈现出一派颇具卫氏风格的勤劳勇敢、蒸蒸日上的劳动场面。
  霍府家臣栾殷大人、罗昭大人和应允慈大人也带着下人在一起帮忙。
  平阳公主几次差人过来给卫大将军送点心,深怕自己丈夫忙昏了头委屈了他自己。卫大将军将点心赏赐给忙碌的众人吃,其滋味甜美如蜜。
  虽然平阳公主自己不曾亲自出场,在栾大人等的眼睛里,他们这股夫妻恩爱的劲儿,显然比霍府那两个不解风情的愣头青有看头多了。同样身为情场老手,栾大人也不免跟几个同僚谈论一些风花水月,说一些男人关心的话题。
  绿阶没什么机会见这种大阵仗,本想跟卫大将军、栾大人他们学一些人情往来,见几位大人说的话并不是她听得的,于是就站到门口去了。
  她看到一辆马车从街角远远过来,停在路边。绿阶以为送什么东西来,便仔细看去。又看着不像,那车窗帘乃是清油布做成的,看起来这车朴素得很,不像是从卫府或宫里过来的。过了一会儿她看见了一张孩子的脸,从马车边上露出头来。
  “蕊儿!”绿阶连忙走下台阶,向街上走去。皓珠明月也跟在后面。
  “郑家嫂子!”绿阶脱口而出,想着又觉得不妥,郑云海已经在河西一战战死,李芸娘一定不喜欢她这么叫她。她于是僵在了那里……
  车帘一掀,芸娘伸出头来,看看她,脸上微微绽起一丝笑容:“绿阶姑娘?”
  绿阶朝她轻轻行一个礼,不再说话了。
  芸娘看出她的拘谨,反笑道:“你过来,这阵子看起来侯爷待你挺好。”几个月前的绿阶苍白瘦削得不像了,眼前的她看起来就面色红润。
  绿阶问:“嫂子来找人吗?可要奴婢去传话?侯爷也在,只不过嫌吵躲起来了……”
  “不是。”芸娘瘦薄了一些,眸中仍然有笑意,“奴家不是来找人的。”她乃是军功世家,一门皆是武将,说话直爽,“往日里我都带着蕊儿来这里等……”她低头轻抚女儿的头,蕊儿如今看起来乖了许多,显然父亲的去世给她震动非常大。芸娘说:“今天我们要回郑家老宅去。已经请到了皇上的恩旨,最后来这里看上一看。”
  绿阶往身后看了看,想起从前她领着女儿站在这里等郑云海的样子。
  芸娘说:“对了,你上一回给蕊儿做的糖人,蕊儿很喜欢,你府上可有?”
  绿阶说:“我们府上没有小孩子,那是现做的。”
  芸娘“哦”了一声,看了看她的身体,说:“不久就该有了。”绿阶红了脸,说:“嫂子你等一下,奴婢马上给蕊儿现做一个。”转头吩咐明月回府拿东西。
  芸娘止住了明月:“不必了,我们马上就要出城。姑娘自己好好保重吧。”她让车夫赶着车走。
  绿阶追出几步:“嫂子你们住哪里?奴婢做好了糖人,让侯爷派人送过去……”
  芸娘回头望着她那里,也不知道听到了没有,只不作答。
  绿阶觉得她没有听见她说话,她一定正望着冠军侯府。
  多少次芸娘在那里望着冠军侯府,总能看到自己的丈夫迈着那矫健的步伐从里面走出来……他们两个……连最后一面都不曾见上……
  曾经那样幸福的女子,她的幸福竟然薄得如同一层纱。
  明日就是霍去病行冠礼的正日子,皇上命他早点回府做些准备。
  一切都已经完全准备好了,霍去病回府也并无事情可干,便一个人坐在凝丹阁屋下的走廊上。
  这凝丹阁乃是府中取秋景之处,对面就是霍去病的屋子,那一日他和绿阶赏花便是看的这凝丹阁的菊花。
  凝丹阁的廊下都为桃木地板所铺,黑木廊柱与深褐色的地板相映,色彩端雅而大方;而凝丹阁前,红枫招摇,菊色艳侬,秋色浓丽而繁盛。
  霍去病一个人靠在黑木廊柱边,一双丝履放在身后,赤足坐在桃木地板上。
  看到绿阶从对面过来,叫住她:“你、过来。”
  绿阶走过来,他指自己的身旁:“坐下。”
  绿阶看了看他的丝履,遂脱下木屐,在他的鞋子旁边摆放整齐,在他身边坐下来。
  霍去病将手臂搁在自己的膝盖上,随意斜靠在廊柱上:“这一株,垂丝菊?”
  “嗯。”
  绿阶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菊丝轻柔,向一边如水瀑一般倾泻,仿佛美人晨起懒于梳妆,别有一番韵味。
  “这一株是丽菊?”霍去病指着一株深紫色与浅橙色相间的复瓣大菊花。
  “是的。”这一株很好养,当然,是种花匠人告诉绿阶的。
  “这是绿衣?”霍去病望着一株淡白菊花,只在花蕊处含有一点点赏心悦目的娇绿。
  “是啊。”绿阶很喜欢这个名字,笑着回答。
  “黄散菊。”霍去病微微点头,那一株黄菊色彩灿烂若阳,确实十分动人。他继续道:“长冉、红盏、朝云?”
  ……
  随着他的一一指点,绿阶也频频点头。
  夜晚闻菊香,白日看菊色,绿阶觉得此时轻松又舒服,随着他一处处欣赏过去。
  霍去病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在膝盖的厚织绫纹上缓缓划动着:“这个菊圃,共有五百三十多株菊花。红色花有五种,黄色花有七种,紫色花比较多,紫红紫蓝紫白共约一十五种。每一种都有各自的名字,也有出处。”
  他转过头望着绿阶:“哪一株是明堂?哪一株又叫紫归?”
  “……”
  绿阶猝不及防,哑口无言。那日为了跟他找话题,无奈之下胡诌了几个名字。
  霍去病微微眯拢睫毛,仿佛一只发现了老鼠的大猫,懒洋洋而别有深意地看着绿阶:要撒谎也请有技术含量一点,无缘无故骗他,难道不知道他眼里容不下沙子吗?
  霍侯爷,谈恋爱也请有点情趣,万事都要跟军务一样搞得透透彻彻的做什么?
  绿阶被他噎了一会儿,抬头问他:“侯爷要不要吃落花生?”(即花生。)
  霍去病微微一窒,这话题,也转得太生硬了吧?
  不睬她。
  绿阶可没感到侯爷打算不睬他,她家侯爷经常不说话,时常把别人当作空气。要和他说上话,自然需要费点努力。
  她当真从怀里掏出一把落花生。
  汉人只吃两餐,对于现在的绿阶来说,太容易饿了,随身总是带好这些吃食。
  她将满把落花生在霍去病面前展开:“这是今年新收的,厨娘今天早上才在铁锅里烘出来的,很香。”说完,单用右手捏住一个落花生递给霍去病。
  霍去病瞪着她,不接。
  绿阶笑了一下:她家侯爷是被人服侍惯了的,从小到大连鸡蛋都没有剥过几个,又不爱吃零食,估计他不大会剥。
  她轻轻将那枚落花生捏开,绿阶是个做事情很灵巧的姑娘,手一翻,两颗剥出来的红皮落花生仁就静静躺在她白嫩的手心中:“侯爷你尝尝。”
  霍去病继续不拿:居然骗他?!连这种小事情都爱撒个谎什么的……哼!
  绿阶自我安慰:她家侯爷从不吃零食,现在要跟她一起分享零食,当然不习惯的呀。
  关键问题是,他现在不再计较那菊花的名称是真是假了。
  绿阶很有耐性地将手伸啊伸,要伸到他的脸上了。绿阶很有耐心地期盼着期盼着,大眼闪闪,都是星光。
  霍去病有些无奈,为了避免她这种无聊麻烦的纠缠,只好伸手将那落花生仁拿起来,捻去红皮,抬手一抛,准确地投入口中。
  “很香吧?”绿阶问。
  咔咔咀嚼,没有人回答。

  待嫁心

  第三十九章
  绿阶自己也剥了一颗吃着:“侯爷,你要挑这种个头比较细长的,剥出来那红皮都是皱皱的这一种。这种吃着特别甜……”她一本正经地指点着霍去病。
  霍去病觑眼旁观:他是一个会去挑零食吃的主儿吗?
  “……”绿阶也明白他不是一个自己挑选零食吃的男人,于是道:“啊,就是这一个。”她连忙用指尖挑出一枚落花生,剥开了壳送到霍去病唇边:“侯爷你吃,看甜不甜。”
  她的指尖柔软圆润,他的唇韧薄润泽,无意中碰到了一处。
  绿阶跟受了惊一般迅速收回,霍去病只觉得她的指尖在自己唇边轻轻一绕,便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慢慢散开,他用力揉一揉自己的唇。
  绿阶低头自己剥落花生吃。
  绿阶吃落花生没有他那么豪迈,她喜欢把果仁捻成两半,拿其中的一瓣一小口一小口地咬。
  “你常吃零食吗?”霍去病看着她的吃相,觉得很看不惯。
  “嗯。”绿阶把剩下的一点果仁推入口中。
  “我怎么没看见过?”要看见了早就让她改掉了,多像一只老鼠?难看死了。
  “在自己屋子里吃。”绿阶认为他能够看见她吃零食,那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
  “以后别这样吃。”霍将军又开始下军令了。
  绿阶很是呆了一呆:“怎么吃?”
  霍去病从她手心里拿过一个落花生,用力捏碎,取出里面的果仁,向自己嘴里一投:“这样,干脆一点。”
  这是,有难度的事情……绿阶也不打算尝试:“奴婢没有侯爷这种准头,不知道会丢到哪里去。”
  “那就这样吃。”霍侯爷循循善诱,敦敦教诲,又从绿阶手里拿了一枚落花生,演示给她看,“总之,别把自己弄得像一只老鼠。”
  “老鼠?”绿阶终于明白他在嫌弃自己的吃相,她赶紧扯话题,“侯爷,天气冷了,厨房里老鼠越来越多。”
  “嗯。”这事儿他不关心。
  “听说西域有一种动物,专门抓老鼠?”
  “那叫猫,博望侯张骞上一回在宫里说起过。”
  “猫是什么样子的?张大人怎么说?”绿阶对这种神奇的动物非常感兴趣。
  霍去病回忆了一下:“说是有一条细长的尾巴,眼睛白天都眯着,一睁开如同明灯。走路悄无声息,奔跑起来迅若闪电。”
  绿阶微闭眼睛仰面感受着他的描述,忽而笑了:“侯爷,怎么听起来有点像你?”
  “胡说八道!”他是有一条细长尾巴的吗?皇上说他“是朕的雄鹰”,匈奴人称他为“大漠苍狼”,他哪点像猫了?
  “侯爷,你还要不要吃了?”绿阶把落花生递到他面前,霍去病推开她的手,谁爱吃这种零食?
  “侯爷,西域有很多有趣的事情吧?侯爷都见过什么?”
  “……”霍去病觉得他没有见到过什么,“我是去打仗的,能见到什么?”就算有什么也被他挥刀砍了。
  “听说月氏人都是白皮肤,棕色的头发,很漂亮?”
  “不怎么样。”霍去病自己的军队里还有一支月氏族的队伍,“不过,他们的眼睛很特别,是蓝色的。”
  “蓝色?”绿阶感到新奇,“眼睛怎么会是蓝色的?”
  “是,骠骑营里就有二十三个月氏士兵。他们的眼睛像居延泽的湖水,碧蓝碧蓝的。”
  “下一回能带一个让奴婢瞧一瞧吗?”
  竟然要求他弄一个男人来看看,这就过分了吧?霍去病哼了一声没搭理她的非分要求。
  “居延泽就是休屠王的驻地吧?”绿阶问。
  “你怎么知道?”
  “侯爷的地图上这么标着的。”
  “哦。”
  “那里的景色肯定很美,碧蓝碧蓝的湖水,长安城的湖水都有些灰。”绿阶记得自己家乡的淇水就是清澈如天空一般明静。长安城大约是一个烟火气太重的地方,连建章宫的太液池也有一种浑厚的浓绿色。
  霍去病摇头:“那边住不惯的,还是长安好。”他吃够河西的苦头了,逐水草而居,这不是霍去病的生活方式。他是个汉人,也永远是个汉人。
  “那边的人是没有屋子,睡马匹上的?”
  “他们有屋子,叫毡包。是用木头和牛皮搭建起来,等到草枯的时候就会把毡包拆下来,换一个地方继续放牧。”
  “那岂不是跟侯爷的军帐有点像?”绿阶去过也漠,见到过数万牛皮军帐如星辰一般洒落在草原的壮观景象。
  “嗯。”
  ……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慢慢说着那些遥远的景色。
  他告诉她,大漠上空的星星特别多,也特别亮,仿佛伸手就能够摘到。她比划着,是怎么大呢?星星都是非常遥远的天体,怎么可能伸手便能够摘到呢?他不屑于她的孤陋寡闻,这只是一种比方而已。
  ……
  她告诉他,这种落花生不是很好吃,改天她拿盐卤水浸泡以后再炒给他吃,会更香甜。他说,不是用盐卤浸泡吗?那岂不是会变咸,怎么会香甜?她笑话他,咸味能增加鲜甜感都不知道,亏他还有一张天生挑剔的嘴,对于调料食物根本就是门外汉。
  ……
  他还告诉她,皇上曾让他多多研读《六韬》《吴子》等上古兵法,可他觉得那些兵法多为中原战场上平原战、山区战的经验总结,其实对于大漠战斗,都派不上用场,还要因地制宜地灵活机变。
  ……
  她也告诉他,她绣花的时候喜欢把丝线捻成八股,取其中一股来使用,这样花纹特别细腻耐看,还从他的衣袖上翻出花样,让他甄别鉴赏。
  ……
  他又说,《尉缭子》曾说过,古之善用兵者,能杀其半,则威加海内。这种说法纯属谬误,他认为两军对阵不得不杀,若成为汉俘,再忽视匈奴人的性命,反而会令局面陷入生死对抗的僵局。
  ……
  她于是说,临淄的大米最香,烧出来的饭有一股淡淡的青碧色,她正打算让人去临淄多订一些秋熟新米……
  他的话题里全部都是大漠黄沙,战场煊煊。
  她的话题里全部都是柴米油盐,小鸡肚肠。
  两个人随意聊着天,也没留心对方是否听得懂自己的话。也许,能否听懂对方的话,对此时的他们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能够一起坐在这里,一边说着话儿一边看着夕阳西下。
  他们面前,是芜繁缤纷的菊花,他们身边,有凝丹阁旁红枫的旁逸斜枝。
  她的海棠花叶形棠木木屐和他的生丝锦面丝履,整齐地摆放在一处,一双小巧,一双大气。
  他们坐在一起的背影,一个娟秀一个挺拔。
  两个人不时剥着花生吃着,将壳扔在地上,一片片若春日浮波的花瓣。
  霍府的下人们,有路过悄悄驻步的,如今看来这府里的两个人也并非是一无是处的愣头青。加上都年轻漂亮,实在比卫大将军他们那一对还要养眼很多。
  夕阳终于缓缓而下,整个凝丹阁的长廊上,点点烁烁都是金色的光斑。唯有他们两个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老长……
  两个人,一把落花生,吃得风情万种。
  夜晚来临的时候,绿阶悄悄来到自己屋子的隔壁。
  这里原先是红阙住着的,后来被她空关了。这些天她将一件东西藏在里面。
  绿阶将屋里的灯都点亮,然后,从旁边一个樟木铜扣衣箱里取出两件衣裳。
  一件是霍去病的,一件是她自己的,都是大婚的礼服。
  自从愿意成为她的妻子以来,她一直在等着侯爷快快行过冠礼,她可以早日与他名正言顺地共牢而食、合卺而饮。
  侯爷当初不是说过,冠礼过后就启奏皇上,将她迎娶进门吗?
  以前侯爷的衣服她也动手,那不过是在针线坊女人已经缝裁好的基础上,再加点工夫上去。她那时候做那些事情的时候,只是为了讨好他,希望能够为他所用。
  而现在这两件衣裳则完全不同,从选料到裁剪设计,到刺绣结绦,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完成。绿阶一向感觉自己的针线活比宫廷内坊的还要好一些,只是从来没有兴致和缘由自己亲自完成一件大衣裳罢了。
  绿阶抖开那身男装衣袍,这是一件玄青色直裾,内有白色衬袍,领口与衣襟都是她自己手工刺绣的银线暗纹。
  绿阶将那直裾挂到木架上,仰头望着,她家侯爷适合穿深色衣裳,这件婚衣他穿着不知道有多神气。
  她自己的婚衣也是自己缝的,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体,在腰带和袖子上都做了一点改动。那女嫁衣与男婚服之间的刺绣,都是能够拼凑在一起结成百年好合的暗花纹理。
  外表看,这两件衣裳和普通的贵族婚服大致无二,一般而言,霍去病的婚服,他的那些显贵长辈们也都会替他们从宫中选了好裁缝定做的。绿阶偷偷备下这套令宫廷针线坊也失色的婚服,准备到时候说服侯爷跟她一起穿上她缝制的礼服举行婚礼。
  这是绿阶自己的婚礼,她当然希望穿自己亲手做的衣裳。
  宫廷里绣坊的娘子们手艺再好又如何?
  天上地下,能这么适合霍侯爷的婚衣,整个大汉朝也只有这么一套。
  因为,天上地下,也只有一个霍去病。
  看了一会儿,她又找到了不满意的地方。绿阶取出放针线的紫檀木盒子,穿了银线继续刺绣着。灯光柔黄,她坐在屋中,只觉得岁月悠长,每一针每一线都写满了甜蜜。

  犯胡兵

  第四十章
  终于到了霍去病行冠礼的正日子。
  众人忙碌了这些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前一日特地请巫卜选了吉时,一切都在家庙中操练妥当。
  侯爷需要经过三冠方成,自童子采衣采履起,一层层换衣加冠。
  卫子夫看绿阶身体沉重,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交待给皓珠明月,绿阶也不能完全推卸责任,仍然一起在家庙的侧厢房里帮着侯爷换衣服。
  冠军侯府当天热闹非凡,但凡有些势力的人都跑到了这里来,皇上又是主冠的“大宾”,带来的龙驾仪仗就不少,霍侯爷弄得跟太子加冠差不多的排场。
  绿阶和皓珠明月站在放满礼服的侧厢房,侯爷一过来就要帮他换衣服。
  绿阶听着门外皇上大声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于是侯爷一头撞进来,头上新戴了缁布冠,无纹玄衣长袖拂在两边,皓珠明月忙上前……一通忙乱之后,侯爷连忙出去了……
  ……外面神神道道搞了一阵之后,又听见皇上大声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
  少顷,侯爷又一头撞进来,白鹿皮制的皮弁套在发髻上,燕尾衣衽、白色蔽膝,大带束腰……
  皓珠明月忙着给他换上纯衣、纁裳、缁带、韎韐,等着三加爵弁……
  小女子自有坐井观天的福分,绿阶没有看到外面红黑肃穆的庄严,没有看到皇上刘彻正冠郑重的凝重,看侯爷忙来忙去跟猴儿一样被耍,实在觉得有些暗暗好笑。
  三冠结束,霍去病回来换最后一身送客礼服的时候出了个小岔子,一枚束发的金簪掉到了墙边。
  皓珠明月手不是很空,绿阶为了抓紧时间便自己跪下来为侯爷捡簪子。她平时将自己照顾得极好,常用的车马、案桌都稍作改造,所以做事的时候很少有艰难的模样露出来。
  这一次拣东西可没有什么巧劲可用的,霍去病眼看着她吃力地弯下腰,吃力地将那金簪勾出来,明月已经过去了接过那簪子迅速插在霍去病的头上。
  等霍去病转身出去又回头的时候,看到她还趴在地上没有起来,皓珠走过去将她慢慢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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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日阳光似乎含着金子,一路播撒。无边的草原被阳光染得犹如纯金,从天地间铺展开来,气势恢宏。
  瓦蓝的天空中,云山翻涌,气象万千。
  一条大河仿佛从白云间蜿蜒而下,静静地流淌在金色的草原上,清波粼粼,白鹭翔集,
  材官将军李息牵马趟入清澈的黄河水中,一群轻盈的鹭鸟受了惊,从青翠的芦苇荡中纷纷飞起。
  他弯下腰,捧一掬清水痛喝一通,抬起头,望着天空中的飞鸟渐渐远去。
  李息此人参与过元光元年的马邑之变;元朔元年,他曾与卫青大将军一起从代郡出发,将三万军,斩获了数千匈奴人,也是一名战功赫赫、经验丰富的战将。
  自皇上设朔方郡之后,李息奉命在此处筑城。
  他带着十万民夫,沿着黄河边,乌措节屯、伊佝军堡、五原陵垒……一路修筑过去,以巩固朔方。
  “启禀将军!”
  “说。”
  “抓到一个匈奴人。”
  “为什么不杀?”李息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年轻副将。
  此人名叫卫山,二十五六的年纪,壮大身材,浓眉黑瞳。卫山跟李息一样都是北地人,有少许匈奴血统,骑术很好。
  半年前,在代郡带领两千黄河船夫,协助河西一战的霍去病部过河的北地都尉就是他。
  卫山说:“此人鬼鬼祟祟,似乎另有图谋。”
  李息从水中上来,一边套靴子,一边道:“在哪里?”
  “带来了。”
  卫山一示意,一个穿着汉衣的匈奴人被几个士兵架上。李息一看,此人乃是一个匈奴壮汉,身魄高大,眸含精光,显然是个武功高强的人。
  “你是什么人?”
  匈奴壮汉冷然而视:“你又是什么人?”
  李息微微诧异:此人汉话说得很不错。
  那匈奴壮汉道:“我是来找你们此处的大将军。”他不太通晓汉朝设军的规定,大将军乃是全国兵马总司令,目前是卫青担任此职。
  李息道:“这朔方郡我管,有什么事情跟我说。”
  “你?”匈奴壮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李息?”
  李息一听他说这话,就知道他还算打听过此处的情况,稳稳道:“不错。”
  “有何证明?”这个匈奴人显然非常谨慎。
  李息不跟他费嘴皮子:“拖出去斩立决!”
  “诺!”卫山会意,一把将匈奴壮汉狠狠拖出去,用匈奴话道:“你有话快说,李将军没那么多工夫给你磨嘴皮子。”
  匈奴人挣扎起来:“你真是李将军?”
  卫山拔出刀:“你既然不信,看刀吧。”一刀就劈了下去,在他的脖子处停住,哗啦一大股浓血从他的脖子上流了出来。
  匈奴壮汉连声道:“好,我信你们一回。”
  李息说:“快说,什么事情?”
  匈奴人看一眼卫山,对李息道:“我只跟你说。”
  李息示意卫山,让他退下。卫山看一看那匈奴人的强壮身材,猛然抬起脚将他的腿踢断。匈奴人惨叫一声,抱着腿跌在地上。卫山这才带着人离开了李将军。
  李息蹲下来:“现在你可信我就是李息。”
  “信了信了。”匈奴人恨看着卫山离去的背影,这小子可真够野的!竟敢在自己主将面前随意伤人。
  这个匈奴人也很剽悍,腿骨折断说话也并不颤抖。
  “什么事情?”
  匈奴人轻声说了一句什么,李息凑过去,一听脸色大变:“当真?”
  匈奴人道:“我乃是休屠王部大当户铁利。”他忍痛掏出深藏在怀里的金牌,神色忧愤,“将军请速报你们的汉族皇帝。”若不是穷途末路,耀武扬威的匈奴大当户怎肯受这样的屈辱?
  河西二战之中,休屠王部深受重创,他无法在大单于伊即轩面前有所交待,生怕大单于将自己枭首,以儆效尤。
  在左右衡量之下,他决定投降汉朝。
  他先跟浑邪王商量了一下,浑邪王此战之中虽然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失,但是草场的失去,地盘的不稳,都给浑邪王带来了莫大的压力。
  两王经过一番思量,决定,一起带部众向汉朝投降。
  李息得到这个消息,觉得是件大事情。
  由于汉匈作战这么多年来,并没有匈奴大规模的投降事情发生过,景帝朝有匈奴将军投降,还被当时的大将军周亚夫严厉禁止,导致君臣不和。
  后来,自原匈奴将领赵信在阵前倒戈叛投匈奴部落之后,汉朝上下对于匈奴人的投降更是慎之又慎。
  李息叫来卫山:“你将这封信速速送到长安城。”
  “诺!”卫山立刻答应下来。
  李息又道:“卫山,你跟我多年,我如今也难再被皇上起用。这封信是一封荐书,你拿到卫大将军处,他会给你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
  卫山看了看那卷点着火漆的竹简,忽然跪了下来:“属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
  “李将军能否将属下推荐给霍将军?”
  “霍去病?”李息望了望他,如今的年轻人都对到霍去病军中趋之若鹜。李息想了想:“骠骑将军部年轻勇猛的军士多,而且那些老将他一概不用,我也难以为你说上话。所以,你必要凭自己的能力在中间独占鳌头,方能为之重用。”
  卫山黑眸炯炯有神:“属下有此信心!”
  “那好!”李息打开火漆,重新选了一个竹简,奋笔疾书起来。
  北地都尉卫山望着自己的主将,眉梢眼角都是快乐。取过书信,稳妥放入怀中,向着长安城飞驰而去。
  ===============
  不日,一封写在帛卷上的加急军报热气腾腾地送入了未央宫。
  “休屠王、浑邪王要递交降书?”皇上刘彻坐在龙案边细细地研读着军报中的每一个字。
  “臣李息,昧死拜以皇帝陛下:臣今接匈奴休屠王使者,其人有大当利金牌,自曰受休屠王与浑邪王之托,愿以部族军民五万三千众乞降我朝。臣等愚昧,此事无法轻决,恳请吾皇明察。”
  刘彻放下军报站起来,十二旒的玉珠串将他的眼神遮盖得光华迷离:五万三千众?
  他也曾经接受过匈奴归降:元朔三年,匈奴太子于单和伊稚斜争夺单于之位失败后,曾携二千六百七十九人归降;元光二年,赵信也曾率一千二百三十六人降汉。
  这一回人数达到了五万多人,这岂不是两个部落王的举族迁徙?
  未央宫的宣室殿笼罩在辉煌的暮色中,檐若金瞻,皇帝刘彻望着远处宫阙楼台的幢幢黑影:这些常年以“和亲”为名,实则对汉廷无情掠夺的北方蛮鞑,也有这样的今天?
  他本是个多疑人,转念一想,到时候黄河门户大开,数万匈奴人涌入汉朝边境,会不会风云再起波变。
  他迅速走到地图边,又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匈奴人逐水草而居,习惯了辽阔的草原、长远的天空,这样的部族,当真心甘情愿融入大汉的版图吗?
  “不得不防,不得不防啊!”
  刘彻的手指重重击打在墙壁上,这里的一张地图明明不过画出来一个月而已,但上面的朱砂浓墨已经被他的反复摩挲而哑淡了不少……
  “元宝,现如今什么时辰了?”刘彻转过身,宽广的黑袖轻轻拂过那黄羊皮的地图。
  公公元宝跟着这样的皇上也一直十分辛苦,佝偻着身子端着一杯暖茶,走上前来:“皇上,还未起更。”
  “时间还早。”皇上舒展一下身子,“宣大将军、太中大夫、御史、丞相、骠骑将军即刻入宫,宣室议事!”
  “诺。”
出家人,慈悲为怀,不住院不打针,不医药乎!
关山令

  第四十一章
  卫山跟着一名霍府军士走在冠军侯府长长的桃木走廊上,身边的菊花早霜浓重,无限清香。
  他昨日傍晚将休屠王的投降消息送入未央宫,刚在驿站休息了几个时辰,又被从睡梦中摇醒,将他紧急召到冠军侯府。说是此次受俘的主帅不是旁人,正是霍去病。
  霍去病要他入府面谈,向他了解五原、朔方、黄河一带的情况。
  传令的军士还特别关照他必须有所准备,霍将军没有什么闲工夫与闲人瞎扯。
  卫山对这些地方自然了若指掌,他还没有面见圣颜的资格,没想到这么快便能够见到心目中的战神霍去病,他的心里比得到皇上晋见更为满足。
  东方渐起微白的清明之色,随着一个拐弯,一间一楼半的山房出现在面前。
  这屋子简洁而大气,白粉墙,黑木饰边,窗户是黑色格子木棱窗,桃花木的地板从对面一直铺到山房周围。门口站着两位俏生生的年轻女奴。
  卫山不便盯着女人看,抬起头,看到屋门上方悬着:“马踏匈奴”四个雄壮有力的粗体篆书,字体有游龙神行之气势。这里乃是霍去病常在的书房。
  带他入内的家奴在他前面恭恭敬敬跪了下来:“启禀霍侯爷,北地都尉卫大人到。”
  “有请。”里面传来霍去病的声音。
  卫山随即进入。
  他乃是军人,因得李息赏识已做了很多年的军官,并不会见到贵人便怯场。他先按照尊卑跣足而入,真到了书房中,只是单膝而跪,行一个军礼:“北地卫山叩见骠骑将军!”
  霍去病正坐在一大堆竹简中。
  昨日晚上,皇上将河西两王的事情与他们诸位重臣商量。
  一般受降,本应以品阶相当的文臣前去办理仪式,接受降书即可;但是这一次的降众太多,河西匈奴人反复又太无常,皇上拟定派一位武将一边行弹压之策,一边行受俘之为。
  对方既然是五万以上的部众,皇上准备出四万精兵,到时候……
  “臣去病冒死进言。”
  宣室中,响起霍去病年轻而沉着的声音,“皇上,河西休屠浑邪两部落乃是漠北布于河西的两个军事保护部落。他们肩负着弹压河西各小王、抵抗我大汉朝军队的任务。如今河西人心涣散,我大汉朝已建立了军威,此两个部落必受伊稚斜的苛责。因之,臣斗胆揣测,此次递交降书匈奴人还是有诚意的。”
  “那么如何呢?”皇上等待着这个唯一与河西匈奴两王刀兵相对过的少年,提出自己的观点。
  霍去病道:“臣以为,四万精兵会令他们误以为汉人欲将他们围剿灭族而垂死挣扎,则皇上的浩荡皇恩无法贯彻。”
  刘彻点头:“这朕也有所考虑,但若兵马太少,黄河岸边门户一开,如何阻止匈奴溃兵乱入中原?”
  霍去病微笑:“大汉朝乃是去受降的,又怎会让匈奴溃兵乘乱为祸中原?”
  刘彻说道:“去病,一万精兵,你可有把握替朕将那五万三千人收回来?”
  霍去病立即站起来,跪在地上斩钉截铁:“皇上,无论如何,臣必要将那五万三千人收回来!”
  自从听见了这件事情,他的脑筋就很清楚:这不是把握不把握的问题,这事情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若处置不当一旦激反这两王与汉军形成对抗,黄河岸边的这点局面还是小事情。
  两王不肯降伏汉室,更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祁连山下匈奴小部落还有数十个,兵力统加也在十万以上。若此次受俘不成,这些河西小王谁又是省油的灯?到时候全面收复河西也将增加不少难度。
  难道,他还要去河西三战不成?
  霍去病将河西的局面看得如此透彻,刘彻也就不再另行安排别人了,只命他三天内迅速赶往黄河去受俘。
  霍去病自从河西一战的惨胜之后,早已学会不打无准备之战。
  他历年来从皇上处、舅父处、还有自己搜罗的汉匈边境资料足足有一车。他特地从中挑选出五原郡、朔方郡的相关资料,从接到拜别皇上回到府中便开始研究这些资料。
  等到卫山来,他已经坐在这里研读了两个多时辰。
  可能是看竹简看得有点久了,卫山进了书房,他的视线有些回不拢,还在看着书简。
  卫山不会打扰他。
  过了一段时间,霍去病将手头的一段资料看完,他才抬起头望向卫山。
  卫山低下头,向他抱拳:“霍将军。”
  霍去病问:“乌措节屯花了多少时日修成?离河子口多远?五原陵垒是你协从李息将军一起修筑的,城高几丈,东西宽几丈?水源位置如何配备?伊佝军堡附近有养马场,粮草场地如何守护?养马军士配备多少,巡逻几个时辰一次?”
  卫山抬起头:“乌措节屯花了自元朔五年秋动工,因那年雪重耽误了两月,带到元朔六年四月基本完工,五月方有云中边民屯地戍边;屯墙最西边离黄河河子口约三百七十多步;五原陵垒城高七丈,成北斗勺状,东西较长约三十四丈,南北略窄,约十五丈,平时守军两百人,粮草由西南内门运送……”
  霍去病听得点头:“不错,你很有心。但五原陵垒现在南北加固了五丈的瓮城,你怎么没说?”
  卫山没有想到他能了解这么细致,脸皮微微一红:“卫山已经一年没有到五原陵垒去了,对于近况不太清楚。”
  霍去病说:“一年没去?”
  “是。”卫山只能坦然应对。
  “你若要常在朔方守边,则五原郡朔方郡的各个军垒都要清楚明白,这些军垒彼此相距不过百里,战时随时调度因地制宜,都是你们为将之人应该心中有数的。”
  “谢将军教诲。”
  卫山轻轻抚摸着怀里李息将军给他写好的荐书,犹豫着要不要取出来。他忽然立下主意,重新行一个礼:“霍将军,在下可否追随霍将军去黄河?”
  “不行。”霍去病的头已经重新埋到了书简中。
  卫山浊气上涌:“那传信到黄河的匈奴大当户铁利,就是卑职亲手擒获的;休屠王浑邪王合部递交降书的地方,卑职很熟。”
  “不必。”
  卫山霍然站起来:“霍将军!”
  他忽然凝住了,霍去病抬起头,淡然地看着他。
  卫山印象中的霍去病,还是黄河岸边被他送出去河西一战的那个少年将军。那时候的霍去病犹如一把刚刚淬完火的生猛宝剑,笔直明亮得耀眼夺目,仿佛随时都可以与他碰撞出最灿烂的火花;
  而现在,他的锋芒依旧凛冽,但似乎更为厚实,也有了更深的底蕴,已经不是随意便可轻取妄动了。
  卫山慢慢跪下,行一个军礼:“霍将军,北地卫山蒙材官将军李息所荐,恳请在骠骑营中为一普通军卒。”他双手递上荐书。
  “骠骑营不缺普通的军卒,”霍去病将荐书拿过来只放在一边并不看,“去黄河的人选我已经定好了。”
  卫山本以为以自己在五原郡、朔方郡的根基,他会让自己直接参与黄河受俘,没想到霍去病毫无动摇地拒绝了他。卫山带着失望的心情随着霍府军士慢慢离开了冠军侯府。
  霍去病如今在军中军威渐隆,从各方面要求入他骠骑营的人非常多。大汉朝又是一个注重关系网、亲族网的儒家王朝。而霍去病要的是精纯如钢铁一般的骑兵战士,他不打算为了私情而轻易放入一个没用的军卒,也不会因为民族偏见而放走任何一个有用的胡人军卒。
  所以,他对于卫山这种自诩有前任老将荐书,又做过多年军官的人,不会轻易让他站到骠骑营的军官位置上。虽然在河西一战的时候,他对卫山印象还不错,但是并不意味着便会丝毫不经过考验,就将他委以重任。
  “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卫山个人能力再优秀,不曾经过在他军中的磨合,哪里堪当大任?
  要在霍去病手下吃干饭,不但要拿得出真本事,更要拿得出真韧性,受得起他的真磨练。
  赵破奴就是一个韧性十足的男人,他从普通军卒成为如今的大汉列侯,每一步走来都扎实无比。

  君不悟

  四十二章
  绿阶在和侯爷一起用早膳。
  现在天气冷了,绿阶跟霍去病提出不要等她吃完自己再吃,免得他尽吃冷饭。两个人在案桌上夹菜舀汤,除了筷勺漆碗略有丁冬碰撞之外,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声音。绿阶却能够明显地感到,侯爷今天有点心不在焉。
  他平时也会挑了菜往她碗上放,但都是有条不紊,滴水不漏的。
  而今天,她刚夹了一块洛山菇,他立刻也随手夹了块洛山菇给她;她刚盛了一勺清鸡汤,他过一会儿又一大勺鸡汤放入她的碗里,碗里放不下,弄得案桌上都是油汤。
  绿阶站起来,去拿布来擦,他也站起来。
  绿阶找到了抹布,他却找不到,只能站在她身后等着。待到她拿着抹布回过身打算擦案桌的时候,觉得他站在面前挺碍事,还抬手推了他一下,示意他让开。
  霍去病没有让开,忽然伸开手臂,将她抱了一个满怀。
  绿阶没有提防,整个人扑倒在他的身上。
  霍去病已经把朔方郡、五原郡、黄河弯道那边的资料都看了个够,他对河西休屠王、浑邪王的情况也比较了解。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次的匈奴降众人数太多,鱼龙混杂。
  他不能带太多的人马,会引起哗变;他又不能毫无防备地前去受俘,因为河西匈奴的实力尚在,说不定两军阵前就会发生战斗。
  万一处理不妥,发生兵变,到时候一拖就会很长时间。
  也许,他不能及时赶回来,看着自己的儿子出世了。
  他希望自己能够把父亲这份责任担当好,让自己的孩子从小就能享受到最完整的父爱。因为,这是他自己从来不曾拥有过的。霍去病无论如何也不能令自己的孩子,再感受到这份孤单。
  他现在也不能太用力地勒紧她,只用下巴紧紧贴着她的发顶,温润的呼吸死死纠缠在她的发丝之中。
  绿阶还不能明白数万匈奴人投降的压力,总以为他只不过是前去执行一项普通的公务罢了,所以昨夜知道他要去黄河,心里并没有什么异样。
  现在见他这样,她终于有些明白了,却似乎迟了一些,她什么都没有为他准备。当年他出定襄的时候她还没有入府,河西一战河西二战都是军事秘密,而且有身份限制,她也轮不上做什么。
  现在,她什么都可以为他做了,她竟然什么都没想到做。
  她只得将手臂也搂住他的背,让彼此的距离不再那么遥远。
  屋子里安静极了。
  那黑漆案桌上的鸡汤因无人擦拭而慢慢流过光滑的桌面,顺着绘有朱雀纹的案足一点一滴落在地板上,嘀嗒声清晰可闻。
  霍去病心想自己又要出征离她远去,他都不忍心去细算,自她有孕之后,他到底陪了她多少时间。
  绿阶都算清楚了,他自从河西回来,一共陪了她五十一天。除了上朝和一些必要的宴会,他都尽量呆在家里。而在过去的两年半中,他每年待在家里的时间不会超过三个月,那仅有的三个月还时常伴驾宫中,并不回侯府住。
  今年他频繁出战,能空出这点时间给她,哪怕只是为了他的“儿子”,她已经很知足了。
  那汤水还在轻轻往下滴,仿佛是一只玉壶更漏,在默默计算着,他们静静相拥的时候还能够有多久?
  这样的时间并不长。
  霍去病很快便想起,他应该吃得饱一点才能够上路。
  他轻拍她,示意她站直:“我得快点出城去。”
  绿阶点头:“侯爷,多用一点早膳。”她说,“外面的米饭,没有家里的香。”
  霍去病点头,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他到哪里都有皇上御赐的庖厨,都有上好的食材享用。可是,现在绿阶的这句话却让他感到非常有共鸣。他坐回到案桌旁,大口大口吃饭。
  绿阶也坐下,用布将溢出的鸡汤擦干净,看他吃,端着筷子不时给他添点菜。
  他从不知道绿阶喜欢吃什么,他想夹什么给她就夹什么给她。
  她清清楚楚他的偏好,都是挑他最喜欢的菜肴。
  她也知道,虽然他不清楚她喜欢什么菜肴,但是每一次他给她布菜,总会把他自己最爱吃的,首先搁入她的碗中。
  吃完了饭,他还是没有站起来,朝着绿阶看了好一会儿,方说:“你的头发松了,怎么到门口送我?”
  她的发髻被他方才贴紧的时候,弄蓬松了。绿阶拔下簪子,顺畅地将一把长发挽成发髻,一下子就将簪子插稳了。
  霍去病站起来,向着府门口走去;绿阶跟在后面,准备到门口去目送他。
  该分手的时候就分手,头发松掉了就自己扎紧,待到门口纵然彼此心里有万分不舍,也依然笑着告别,不令对方升起半丝的牵挂。
  于是,他洒脱地回马向官道而去。
  于是,她平静地目送他离开冠军侯府。
  霍去病刚走出府门,又看到那个卫山站在大门口。
  卫山一看见霍去病,立即双膝跪下:“霍将军,卑职愿意同往黄河!”
  他直直地跪在霍去病的马前,似乎他不答应下来,他就决不让开道来。
  霍去病观察了他一会儿,将马稍稍往后带退几步,忽然对准马臀用力一鞭。那战马吃痛长嘶一声,猛然抬起前蹄,如同飞一般从卫山的头顶堪堪掠过。
  卫山只感到眼前骤然一暗,迎面扑来呼呼的风声,那战马铁蹄仿佛要直踢上他的脑袋。卫山依然保持挺直的脊梁,不因此而害怕。“哐啷”一声,霍去病在他身后战马四蹄着地,尘土高高扬起。
  卫山立刻旋腰拧身,姿态如矫健的鹿一般回过身来:“霍将军!请收下卑职!”
  霍去病在他身后兜了半圈,回头对一名军士道:“张行,跟赵破奴说,有一头欠抽打的驴子要来,下手别忌讳。”又对身后的军士们大吼一声:“出发!”
  “诺!”
  随着整齐的呼喝,卫山只觉得耳边如响重雷,两厢里都是战马奔驰的声音。两队军士从他的身边穿行而过,尾随着霍去病向官道而去。
  卫山跪在当地,想了半日,也没想起这头“欠抽打的驴子”到底是谁?
  那名叫张行的军士已经拉起他:“霍将军让你跟我一起去剌固屯赵破奴将军处,你还不快去准备准备?”
  卫山明白过来,霍去病仍然没有同意自己去黄河。
  卫山缓缓站起来,牵住自己战马的缰绳,说:“战马在侧,没有什么可准备的。”
  绿阶毕竟是女子,悄悄躲在门口,久久不愿意离开。
  她看着他戎装上马的豪迈,看着他数十军士马首是瞻的威风,看着他急驰长安城的奔放,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
  说实话,她并不爱他鲜衣怒马游走长安的张扬,她也不爱他流落在大漠长河里的决然风姿,她更不爱他战神刀底的那一道寒光……那些东西对她来说,太遥远了,陌生得很。
  她只喜欢看他吃饭的样子,还喜欢看他睡觉的模样;
  她喜爱他的笑容,也接受他的坏脾气,她愿意一辈子都跟他坐在一起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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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河岸边如今秋风萧瑟。
  一条浮桥如同暗色的带子,连接着黄河两岸,这是李息为了方便霍去病受俘而连夜搭建好的。
  五万余匈奴人,乌压压若黑云一般堆积在浑黄的大河对岸。
  他们没有搭毡房,甚至没有为自己铺设一块可以坐下的牛皮褥,只是扶老携幼地站在黄河岸边,遥遥望着那大水的对方,茫茫的汉朝土地。
  长生天的力量,从来没有让他们低下过骄傲的头颅;祁连山的庇护,从来没有让他们向着汉人弓背屈膝。
  而此时,长生天在高空呼呼扯起寥廓的风声,祁连山在远方被凄迷的秋云遮盖了面目。
  失去了上神庇佑的匈奴人,被迫站到汉族的领土对岸,祈求着那一条缥缈的生路。
  “长生天空白云浓,焉支山边红花鲜。祁连山下牛羊多,居延泽畔水草甜。”
  一个匈奴小男孩,无忧无虑地在一小块空地上,高声唱着阿妈以前教给他的歌谣,风将他的匈奴小兽毛皮袍鼓吹得如同一只小小的风筝。
  他才四岁,不懂得全族背井离乡的凄苦,只觉得跟着牛车一路走来,就好像是一个愉快的旅行。他结交了几个新朋友,也看到了许多从没有看到的风景。阿妈说,他的阿爸也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旅行去了。
  而他身边的大人们,沉默地如同一坨坨生铁,孩子口中那些美丽的风景已经不能够再成为他们栖息的放牧之地。
  浑邪王将王帐的牛皮帘拉上:“叫人将那孩子带走!”
  他沉沉低下疲惫的头,听到外面传来军人的呼喝和妇人维护孩子的尖叫。他皱着虬毛弯曲的浓眉狠狠咒骂了一声,回过头重新坐到休屠王的羊毛褥垫旁。
  休屠王已经喝得酒意深浓,这几天,他们都靠着草原烈酒的力量来驱散内心深处的层层寒意。如今,他们在河西草原上的生存信心已经被霍去病扫荡得一无所有了。大单于的兴师问罪,部落子民的生存危机,都如同重石一般压在这两名匈奴王的心中。
  谁愿意低下高贵的头,谁愿意臣服于人?
  走到这一步,他们内心有多少犹豫和不甘!

  定西番

  第四十三章
  黄河岸边忽然传来阵阵耸动:“汉朝人来了!汉朝人来了!”
  浑邪王仿佛一枚绷紧的弩簧,猛然掀开牛皮帐门,黄河大风将他的卷发吹得在风中飘摇。厚重的黄河水在水道中不安地咆哮奔腾,仿佛一条黄色的巨龙随时会从河道中分崩离析而出。
  五万匈奴人,最前方和最后方分别是休屠王与浑邪王的三万残军,中间的两万多人,则是河西一战河西二战幸存下来的老弱妇孺,他们有的是贵族,更多的则是平民。
  汉朝铁骑带着沉若浑铁的肃杀之气,缓缓过了浮桥,慢慢靠近了匈奴部族。
  五万余匈奴人忐忑不安地望着他们的逐步接近。
  站在最前端的匈奴士兵眼尖,忽然有人认出那高高飘起的战旗上,红旗黑字分明写着一个“霍”字。
  “苍狼!是苍狼来了!”士兵们身后,其他人也认出来了霍去病的旗帜,一时之间,振颤如潮波一般一浪浪翻滚过来,那声音在五万匈奴人的心中传递着恐惧,整个黄河北岸虽然人立未动,但那数万颗战战兢兢的求生心,已经随着这个一代杀神的到来而沸腾贲乱了。
  浑邪王连忙跳上自己的战马,来到阵前大声道:“士兵们——士兵们!”
  士兵们毕竟都有军纪在身,立刻安静了下来。身后的匈奴民众也随之安定了一些。
  “长生天的勇士们!”浑邪王大声道:“霍将军是前来受我等降书的,你们把持住阵势,不要慌张!”
  一些匈奴贵族并不相信他的话。他们对于汉匈边境都有所了解,突然有人叫起来:“既然受降,为何要让苍狼来?”
  “是啊!”开始有人附和。
  “苍狼出现,妖星血光,大王啊,您不能将我们活生生地向着死路上送!”
  就算不是霍去病来,这数万人心隔着肚皮,又有几个是真心愿意投降的呢?这些匈奴贵族离开了自己拥有特权的草原,将在大汉朝接受生死难料的命运,他们如何会甘心这一切呢?
  也许,他们所需要的仅仅是一个不投降的借口而已。
  这些领主们大吼小叫着,身后的数万平民很快就站不住脚了:谁没有被霍去病杀破了胆,谁没有被霍去病的威名吓坏了神志?匈奴平民们本是随着各自的领主盲目而来,如今见到自己的主人一个个惊慌失措,顿时都又一次喧哗起来。他们手牵着自己的马匹赶着牛车,跟着自己的领主,尝试着退离这里。
  一直闷在军帐中喝酒的休屠王,此时忽然穿帐而出:“士兵们!汉朝人既然接受我们的降书,就该派一个文臣前来!为何将苍狼派来?”他大声嘶吼:“你们说为什么呀!”
  匈奴贵族都大叫起来:“是要杀了我们。”
  “汉朝人怎么会信任我们?”
  更有人扯直了嗓子大吼:“大王啊,让我们逃回漠北去吧。”
  便有人说道:“也许大单于不会杀了我们的!”
  ……
  休屠王有了几分酒劲,他的身体里流淌着匈奴四大姓氏中最具野性的须卜氏人的血,投降乞生本来就跟他的性情格格不入。虽然迫于形势跟着浑邪王带着部众来黄河岸边寻找一条生路,可是,一旦看到了所谓不该投降的丝毫萌芽,他立刻毫不犹豫地将投降转向了一场战事!
  “大匈奴的勇士们!长生天的英雄们!”休屠王跃上战马,拉得那马儿在原地兜上半圈,唰得挥起战刀:“我们让昆仑神看一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苍狼!”
  ====================
  霍去病问高不识:“匈奴人里面怎么那么乱?”
  高不识摇摇头:“似乎他们之中已经发生内乱了。”
  霍去病蹙一蹙眉头:他还没有到呢,他们自己先乱起来了?他目力好,看出匈奴人隐约分成三个阵营,一个阵营并没有多少动静,但是垂头丧气毫无生机;另一个阵营似乎正在喧嚣沸腾着什么,以他的战场敏感性很快便能看出这股匈奴人正在进行战斗前的热身。
  他的警惕性顿时提高了,人在马背上微微提起身体:第三个阵营可以看到俱为斑驳的衣衫,凌乱的站阵,显然只是一些普通匈奴平民。
  “李肇、仆多!”他回头点了数十名骠骑营中级军官,对高不识道:“在这边压住阵脚,一切听我号令行事!”
  高不识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回道:“诺!”
  霍去病向着数十位军官道:“跟上我!”高不识只感到眼前乌光闪动,霍去病带着数十人向数万匈奴人的黑色人群中,笔直而去。
  “霍将……”高不识怎么也没有想到,万军当前,他居然会上演孤胆英雄的戏码,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长驱而入。
  霍去病此行的目的就是要顺利将这五万三千人收下来,现在这三个阵营一出现,他便知道匈奴人有内乱,而这个内乱正是有一部分匈奴人愿意诚心降伏引起的。
  既然如此,他必须抢在那三分之一人马战志鼓舞起来之前,将他们分化开来。
  首先令那一部分诚心降伏的匈奴人变作大汉子民,而那一部分中间摇摆的也得跟着他走;至于打算反出黄河的那些匈奴人么——杀无赦。
  而要做到这一切,霍去病明白只有轻骑冒进,方能让他们信服,他乃是诚意前来受降的。
  他快马来到打头的匈奴阵营,略一分辨方向,便找出了彩幡飘摇的匈奴王帐所在。
  几个站在大军前面的匈奴士兵看到他的赫赫杀气,竟然情不自禁地让开了一条路。他一抖缰绳,如入无人之境一般直冲到了匈奴王帐处。
  面前,是复杂难辨的不同匈奴面孔,霍去病镇静地如同黄河岸边的礁石:“我是前来受降的,你们的王呢?”
  正在叫嚣为何是苍狼前来,是否要杀光他们的匈奴贵族们,望着眼前这个只身前来的少年,所有的声音都仿佛哽在了喉咙里。一大半人不由停下叫嚷的喉咙,望着他。
  霍去病命仆多翻译:“我,骠骑将军霍去病,乃是奉吾皇万岁之命,前来受尔等河西匈奴族的降书。我已按照规矩单骑而来,你们的王呢?请速来见我!”
  他在数万匈奴人惊惧不定的目光中,无视于休屠王阵营的混乱,不慌不忙地勒住马缰绳,将自己“非战”的姿态摆得十分端正。
  王帐这边的骚乱逐渐停止了下来,无数狐疑警戒的目光如箭芒一般射向霍去病。霍去病仿佛没有感觉,平平常常地端坐在战马上,耐心等待匈奴王的出现。
  浑邪王连忙骑马赶过来,在霍去病的面前翻身下马行一个匈奴族的大礼:“浑邪王哲也,恭迎大汉朝骠骑将军。”
  “免礼。”霍去病望向远处的混乱,“休屠王呢?”
  “这……”浑邪王此时已经与休屠王反目,他也不知道如何交待这件事情。
  休屠王正在战意勃发之际,听见下属回报霍去病已经入得军营前来受俘了,他还几乎不能相信。等到策马来到王帐前,才看到那个煞神面若定水,毫无波动地远远望着他。
  休屠王心头如有冷水浇下,多年作战的丰富经验让他将自己与这个汉朝将军保持在十丈开外的安全距离。
  霍去病身边只有三十来名汉朝骑兵,身后却有数千名密密麻麻的匈奴士兵。
  他站在他们面前那付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他们不是随时能给他背后捅一刀的匈奴人,而是他麾下的战士。说来奇怪,那些匈奴士兵居然也一个个站在他身后,仿佛心甘情愿屈居于他马后。
  休屠王怒从心头起:这群没出息的,这不是还没有投降了吗?大家一拥而上还不将这骠骑将军压成肉泥。他正要发话,霍去病已经开口:“方才是你在这里蛊惑人心吗?”仆多亦大声做了翻译。
  “大汉朝已经接受了你们的投诚,你们就是大汉子民。请问——”霍去病的战刀指向休屠王,“你在这里纵反我大汉子民,是何居心?”
  休屠王仰天大笑:“他们都是昆仑山的英雄,哪里是你们大汉的子民?”他振臂高呼:“昆仑山长生天在看着你们,你们到底是谁?”
  数万匈奴人犹豫着,黄河水在他们身边滔滔而过,他们都不是黄河的儿子。他们的天地在河西,他们的天地在大漠,狼族的血性又一次回到了他们的身上,连一直站在霍去病身后的浑邪王部也随着一起爆发出怒吼:“我们是匈奴人!”
  “我们是匈奴人——”
  数万匈奴人磨牙霍霍向着霍去病数十单骑逐步逼近,无数箭矢指向了霍去病。
  “哈哈哈!”休屠王望向霍去病狂笑,“苍狼?我今天让你看看谁才是——”
  忽然,天空一阵黯淡,人们似乎看到一道乌光从霍去病手中射出。
  只听得“噗嗤”一声,一朵血花从休屠王的面部打开。
  “哗——”人们骇然看到,一支乌黑的铁箭从他张大的嘴中射入,从他的后脑带着白浆混着鲜血穿出!休屠王直直地凝立在马背上,然后才慢慢歪斜,沉重地跌落在马蹄旁。
  众人的目光回到霍去病处,他出弓极快,无人见他拉弓瞄射他已经十丈开外枭人首级;待众人随着休屠王的倒下而将目光回到他这里的时候,他已然毫无杀气地收回了强弓。
  对于他来说,这些动作早已化作身体的本能,深深植根于他的呼吸之间。
  ——浑邪王部爆发出一声恐惧的低叫:他们曾经在河西一战的战场上,亲眼见到过这种匪夷所思的箭法。
  就是这种箭法,将与他们合部而战的折兰王一箭射透头颅,今日,霍去病又一次让他们亲眼见识到了这种箭法的神奇。
  ——刚刚失去了部落王的休屠王部在一阵呆滞之后,则悲愤异常:“我们要为单于报仇!”
  休屠王部的两万名军士立刻呼喝相应起来。
  ——黄河之水更加不安地流宕起来,仿佛知道面前将爆发出一场风云变色的惨战。
  ——霍去病立马站在黄河的猎猎长风中,大氅微微随风摆起鹰翅般的角度:他的面前人叫马嘶乱若沸水,他却心思静若止水。
  该死的已经迅速死了,该震慑的也已经差不多了,该反的也已经逼反了,三个匈奴阵营清晰而明断,需要一只大手来将不听话的他们乖乖捋顺。
  那只大手就是高不识与他身后的一万战队。
  他的战刀在高空一挥,远处的高不识带着一万军士向天怒吼:“左起——”汉军战队忽然开始哗啦啦分开,渐渐成了阵势。
  霍去病回头对浑邪王道:“浑邪王是死还是降,尽快给句话!”
  仆多道:“浑邪王若要寻死,霍将军此时正摆开战势;浑邪王要降,请将你的军马与休屠王的军马分开,否则别怪我大汉朝铁蹄无情!”
  浑邪王看到不远处的大汉骑兵如铁流一般呼啦啦绕着黄河岸边疾驰,那烈烈旌旗仿佛烈火一般燎烧在高空。这是他熟悉的骠骑营阵势,他的无数子民就在这样令人恐惧的骑兵铁蹄下不断丧失了生命。
  浑邪王高声道:“全部军队听我号令!向东部撤!”
  浑邪王部的匈奴军人带着自己部落的贵族和平民开始渐渐向后撤。
  休屠王部的军人们已经冲了上来,霍去病对着身后的三十多名骠骑营军官一声呼喝,三十多个人发出战斗前的咆哮:“呼——呵——呼——呵——”
  他们向着两万名休屠王部队冲杀过去,浑然不知自己人数少到可怜。
  谁又敢将他们当作人数少到可怜的一支小部队?!
  汉人本擅长平原战,此处乃是黄河岸边的大平原,他们简直就是回到了家。
  相形之下,匈奴人的战队并非集结成规模军的战斗部队,其间平民骑兵混杂一起,对于早已能够应付与河西职业军队正面撞击的霍去病来说,此时三十人小分队陷在数万匈奴部族之中,简直如快刀切牛腹,不是切得动切不动的问题,而是如何似庖丁解牛一般,将敌人切割得漂亮。
  只见他们数十人的小战团,忽而散流扬飙,忽而紧密直攻,忽而分线长击,章法有致、进退裕如。
  他们一路猛烈砍杀,在休屠王的残部中一时若怒龙腾海,一时如飞光流电,渐渐的与外面的一万铁骑隐隐有了首尾互动之势。
  高不识带着一群弩箭骑兵,一边严密监视浑邪王部以防他们忽然反水;另一方面随着霍去病的小战队不时为他们带来的合适角度,而不断射出杀伤力强大的弩箭阵。
  一批批休屠王的匈奴军人惨叫着中箭,纷纷倒下了战马。
  等到八千人在霍去病的面前倒下,行动较为迟缓的休屠王部平民也被高不识铁蹄挡在了黄河东段。
  黄河岸的西端,剩下的一万多休屠军人无力地面对着眼前覆水难收的局面。他们,已经群龙无首,后退无路,亲人无依。
  霍去病站在全线溃退的匈奴休屠部军队面前,对浑邪王道:“你,要看着他们全死在我的箭下吗?”
  浑邪王连忙策马到两军阵前:“你等已经群龙无首,还不快些降伏于汉朝骠骑将军?”他劝说他们:“苍狼已经放过了大家,你们不要自寻死路。”
  休屠王部的残众面对着霍去病的森森箭口,依旧停留在最后的执著之中。
  霍去病横向一挥战刀,高不识率一万骑兵同时将弩机向着高空举起。
  霍去病将战刀竖向劈裂,高不识一声大喝!
  “日——”一股强大的气流从黄河岸边奔啸而出,若蝗雨一般密集的黑色弩箭在空中交织出恐怖的嘶叫,擦着休屠王残部一万多匈奴人的军队,狠狠钉死在他们身边的空地上。
  强劲的弩箭密密麻麻插在坚实的沙地上,仿佛一片纯铁的海洋,每一根都散发着摄魂夺魄的无言威胁。
  霍去病以如雨的箭阵清晰明白地告诉这些匈奴人:不战,则免死;要战,一个都别想留!
  一个匈奴大当利举起弯刀:“长生天在上,苍狼已经站在了雪山上。部族们,我们——”他顿了一顿,无奈而痛楚地大声道:“我们——降!”
  “当啷啷”他的弯刀在空中颓然划出一道褐色的带血光芒,落在了地上。
  匈奴军人含泪望着已经被霍去病部牢牢监控住的自己家人,也纷纷举起弯刀丢在地上:“我们降!”
  一排排乌鸦鸦的休屠王残部仿若墨色阵云一般,一片片扑到。无知的战马被强悍的匈奴军人用力压低高傲的头颅,向着大汉军人施以卑微的乞求。
  他们——降!

  剪湘云

  第四十四章
  夜到子时,霍去病独自坐在黄河岸边,看万点篝火在身边闪烁。
  他已经将战盔除去,战后,他似乎并不曾整理过自己,只以一枚朴素厚重的涵碧玉簪,将他的黑发束住。几缕作战时散乱出来的额发,随意地搭上他的浓眉。
  今日他冒了一把险,把事情基本解决了,剩下的事情该是那些文官辞臣出马了。
  他已经写了奏折回长安,匈奴人也经过了重新的排列编队,以防他们群合起来不利于管理约束。万事齐备,只等皇上恩旨下来,便可妥善料理这四万多人。
  他心里想,河西从此可算太平了。
  “霍将军,浑邪王到。”高不识走到他的身边。
  霍去病转过头来,看着那拱背垂头的匈奴单于:“抬起头来。”
  浑邪王这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他,浑邪王惊恐地看到他的眸中冷光凛然,那目光如同能成实质,一眼便能在他身上戳出一个冰窟窿。
  他颤巍巍低下头:“霍将军。”
  “从今往后……”霍去病深吸一口气,胸脯起伏,“从今往后,你们都是大汉朝的子民……”
  “是。”
  “所以,”他慢慢站起来,“你们要忠于汉家王朝!”
  “是。”浑邪王连忙匍匐在地。
  霍去病独自站在冷风之中,额发在风的轻抚中飘动。他无声地站了一会儿,突然转身向浑邪王走来。
  浑邪王为他逐步靠近的威势所迫,向着他尽其所能地卑躬屈膝。
  而他,猛然单膝而下,将浑邪王的肩膀一把按住,强迫他抬头看着自己的怒目:“你……你给我记着!若敢有半丝反心,我必定杀光你们!”
  他的语气之中煞气太盛,沉沉压迫如同黑色的怒神。
  浑邪王吓得将头顶在地上,避开他的压力:“长生天为证,本王既然已经归顺汉室,自不敢再生二心……”
  “哐——”
  霍去病手起刀落,掌中粗大的战刀重重插入坚实的土沙之中,他用的力太大,那战刀硬生生被他插入了大半。
  霍去病的手指因为勒得用力,微作颤抖:只有天上的星星知道,他有多么想杀了眼前的这个匈奴人!——就是这个浑邪王,在皋兰山的风雪中与折兰王合部,将郑云海杀死在风雪中!
  霍去病低着头,自己慢慢压抑住内心满腔的怒火:如果,白日里反出黄河岸边的是浑邪王而不是休屠王该多好?他一定让高不识将整个浑邪王部都杀戮殆尽!
  ……可惜,反出黄河岸的不是浑邪王部,他不能动他们,还要保全他们。
  他霍去病已经不是可以任性妄为的长安恶少,他的身上动辄就牵涉着数万人的性命,个人仇恨与国家大义,他明白自己的选择与担当。
  等到胸中的闷气慢慢散尽,他才重新坐下:“说说吧……你们那里的大将有几个像样的?”
  “这个……”浑邪王回不过神来。
  “明日我要见他们,挑身手好的给我看看。”
  “是。”
  “说,‘喏’!你已经是大汉子民了!”霍去病将战刀从土沙中一把拔出来,一股飞沙狠狠扑入浑邪王的眼睛。
  “……喏……”浑邪王被他弄得涕泪交加,不敢多言。
  霍去病收起战刀,甩下他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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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爷去了没多久就回来,这是绿阶怎么也没想到的事情。
  他出发的时候心情那么沉重,还以为事情会纠缠很久呢,原来这样几天也就摆布停当了。
  冠军侯府里又开始不时爆发出霍去病的训妻语录,此时他们两个正在“怡舍”里教授琴技。
  这间屋子四壁倒三面有大窗,乃是霍去病的琴室。等待月到天心,风来水上的时候,将三面大窗打开,清风徐来,弹琴拨弦,十分惬意自在。
  霍去病现在可既不惬意,也不自在,而是被绿阶拙劣的琴技折磨得快要崩溃了:“笨啊!还要我教几遍?”
  面对他的指责,绿阶郁闷:她认为自己把《渭水波》已经弹得很好了,她自然做不到像他那般波音流畅,也不能像他那般搓揉挑弄一气呵成,可她至少能将这首晦涩艰深、技法繁复的曲子,从头到尾硬生生地弹出来了,多不容易。
  “你还是去练练熟你的《淇奥》吧。”霍去病拂袖转身,“以后万一陪我出宴也不至于一无长处。”
  绿阶很想跟他说,《淇奥》不合适她弹。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首曲子表达了女子仰慕某个温柔谦和男子的琴曲。而他自己呢,跟“淇奥”完全搭不上边,半点儿也看不出他哪里“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还非叫她弹“淇奥”!
  若让不明真相又恰巧懂得琴艺的外人听到她不停弹这首曲子,必会想怎么霍夫人放着威风八面的霍将军不好好珍惜,反而去渴慕外面温润如玉的无名男子呢?会令人怀疑她的妇道操守的。
  ——算了,她算哪门子霍夫人?
  可怜的霍夫人还在天上飞呢。
  他曾说过,行冠礼之后就上奏章给皇上,求皇上赐她名分以便嫁给他。他都回来好几天了,成日在长安城里逍遥来逍遥去,根本就没有再提起这个事情。
  他本是一个说话极为算数的人,如今这般不提起,绿阶估计这事,已经大体黄了。
  绿阶按照他的吩咐,开始弹奏《淇奥》,因心知这首曲子不适合自己弹,所以平时没有多加精心的练习,在霍去病此时的耳朵里听来,简直不堪入耳:“你那几天都在做什么?怎么弹着弹着倒退回去了!”
  绿阶怆然停下手指,她不知道侯爷为何如今待她如此苛责?
  霍去病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如此笨女人,不调教也罢!
  被他如此鄙视,绿阶感到很丧气。
  她已经非常努力了,可是无论是书写竹简还是琴技,她确实已经错过了最佳的学习成长期,不可能达到他所期许的那种境界,她基本上每天都被他骂。
  她自己也不愿意弹琴了,本来只求学会几首自娱自乐的,现如今纯粹成了受罪。
  绿阶丢下霍侯爷高贵典雅的古琴,打算低俗疲赖地怠工一下,以便调整一些心态。
  刚走出“怡舍”,迎头几乎撞在霍去病的身上。她连忙停下脚步,低低向他行了一个礼:“侯爷。”
  霍去病也没有想到她会跟在他后脚便出来,自己去而折返似乎得找个借口,于是便将错就错地走入“怡舍”。左右看了一番,终于看到一个铁木虎篪书架。
  他走过去,从书架中,随便抽了一卷竹简。
  回到门口看到绿阶还不敢走开。
  他看了一会儿自己的脚尖,想了想问:“我,刚才那么吼,没吓着你吧?”
  绿阶一愣,连忙摇头:“侯爷不曾吼,只是说话大声了一些。”
  威严的目光扫视着她,似乎在说,真的?
  绿阶回头看到明月站在门口,拽了明月做人证:“侯爷刚才吼了不曾?”明月是她的人,立刻头部横向摆动:“不曾。”
  绿阶转视霍去病:瞧,明月都那么说了。她明白侯爷的心思,他是否令她受惊恐怕他并不很关心,他关心的是可别惊吓了他的儿子。
  霍去病的视线扫了她们两个一通,转身向自己的屋子里走去。
  他也看得出,绿阶无论如何努力,亦不可能似长安城那些清绝才女们一般,有朝一日能够登上大雅之堂。
  他在自己的屋中坐下,命跟过来的明月点了一炉香,将手中那卷竹简打开,靠着墙壁心不在焉地翻看着。
  不会弹琴的女子多得是,绝大多数女家奴甚至包括他自己的母亲卫少儿在内,也都不会写字。可是他为什么对绿阶的不学无术如此耿耿于怀呢?
  嫌货才是买货人,数万长安女子,他霍去病嫌弃过哪一个?又有哪一个入过他的眼?
  因年代陈旧而微微泛紫的竹简在他手中,随便慢慢翻着。
  皇上自己喜欢看书,他身为天子门生,自然也被强按着灌了不少书册在书房里,有些书摆不下,他就挑了一些不常看的放在琴室之中。
  今日随手抽到的却是一段荀子的书,他看到了这一段:“南方有鸟焉,名曰蒙鸠,以羽为巢,而编之以发,系之苇苕,风至苕折,卵破子死。巢非不完也,所系者然也……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平时他是从不看这等无聊之书,今日看着倒有了一些感觉。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他将竹简轻轻搁在膝盖上,想:要是绿阶能够有良好的家境,自小便有机会学习辞赋音律,她该是一个怎样的女子?
  他自己先自嘲地笑:那她就根本遇不上他了!
  他将那篇《劝学》又从头到尾细细看一遍,心中渐渐建立了信心。
  他深信:不管她的现状是如何低劣平俗,他乃是大汉朝堂堂的霍侯爷。只要他决心改变的事情,似乎从无失败过。他深信,“近朱者赤”,只消有他的不断鞭策,绿阶自然会慢慢跟上来,最终能够站在他的身边。
  ——霍大侯爷一个人在这里一厢情愿、踌躇满志地进行着改造娇妻的幻想。
  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将在数月后赵破奴的婚宴上,被迫低下高贵的头,随绿阶一起“近墨者黑”……

  玉连环

  第四十五章
  怡舍这边,绿阶本想偷懒,被他一堵又不敢随便偷懒了,于是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取了一卷竹简。
  这是整整一卷以新竹刨出的竹简,她从前可没有资格拥有这样的东西,家奴习字虽不被严格禁止,但这如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般的行为是会受到其他家奴无情鞭笞嘲讽的。
  现在不同了,霍侯爷摆明让她尽快脱盲,除此以外,她还找到了可以请教的地方:那就是外府那几位家臣属吏,常年吃干饭不干活的公子哥儿们。
  既然要学点本事,绿阶可不能全指望着霍侯爷的那点米下锅,黄花菜都会等凉的。
  栾大人远远看到一抹秋香色的绿衣黄裳慢慢走而来,头痛不已地将手扶在额上:“十万个为什么”又来了……
  罗昭大人看出了栾大人的烦恼:“栾大人,一个小女子罢了,随便糊弄糊弄就可以了。”
  栾大人望着他无力地哼了一声:糊弄?你前几日去平谷县处理公务去了,你也跟那个小女子接触接触,你来糊弄去!
  绿阶已经在门口敲打门棂了:“请问,栾先生在吗?”
  罗昭大人冲外道:“栾大人家中有事,正要出去。”
  绿阶笑吟吟看着罗昭:“我想是罗大人误会栾大人了吧?这阵子栾大人总有事出去。再这么频繁出府的话,霍侯爷可要仔细查查了,我们冠军侯府是容不得多生事端的。”
  栾殷望着罗昭:你就不要多事了,这丫头在这府中狐假虎威地将那些家奴治得服服帖帖。霍侯爷就是那不动声色的老虎,这丫头就是那巧言令色的狐狸。
  只不过,先前她仅为普通奴婢,势力范围不过局限在内府,栾大人自然连搭理她的胃口都没有,几乎可以不将她当人看。
  如今她手握“准霍夫人”的鸡毛虎符,还是少惹为妙。
  罗昭笑一下:躲不过,你就玩忽悠啊,我来陪你玩双簧,看把她晕迷糊。
  绿阶走到栾大人面前,虽然身子不便,还是按照师徒之礼行了半个礼,栾大人忙不迭侧身避席,命人将她扶住。绿阶在他身旁下手处找到位置坐下,问:“栾先生,奴婢有几个问题要请教。”
  “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不要拘泥于礼节。”栾殷虚情假意道。
  “圣人说,不学礼,无以立。先生文才好,绿阶仰慕先生的学识见闻,是诚意请教的。”绿阶的嘴抹得比蜜还甜。
  罗昭听得眉头乱跳:这年头,连个家奴都“圣人说”了起来。
  身为长安城贵族男子,他看不起绿阶这等身份低贱的女子久矣,要他一时半会儿改过来,还颇为不易。
  这边绿阶问:“栾大人,‘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己,不亦远乎?’这一句奴婢读不通。”
  栾大人想,以你那点水平,读不通的多得去了,沉下性子给她解释:“这句话乃是说有学问的人应心胸宽广,意志坚强。于天地间推广仁道,任务重大而路途遥远……”
  绿阶听他解释完毕,感慨道:“其实,奴婢觉得学习学问也应当如此,任重而道远。”
  以前昏蒙无知也就不觉得书有多好,只偷偷从侯爷的书房里拿几卷认几个常用字罢了,现在只觉得读书如焚香,读而闻其香。纵然是掩卷不读的时候,仍可感到那书香如能沁人肺腑。
  而且,书中的文字也给她带来全新的处世观点,人生道理,仿佛为她单薄的人生开启了一扇通透明澈的窗户,使她得以眺望自己卑微生命所不得瞻视的境界。
  不过,每思于此,她都会有些黯然:还有一个多月孩子就该出生了,照如今的情形,霍侯爷似乎顶多将她纳为妾室,到时候,似栾大人这等饱学之士就未必会跟她如此破题说文了。
  想到这扇窗户一个多月后即将关闭,她也无可奈何,便将手中的竹简抽出来,交给栾大人:“栾大人,奴婢上一回的那些问题栾大人可都帮奴婢写完了?”
  栾殷从身后抽出三卷竹简:“我已经写得尽量简白了,你拿去自己看吧。”
  罗昭探手将绿阶的新竹简拿过来,顺手打开,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句子,有些连断句都断得不对。
  他哑然而笑,方才绿阶一本正经问《孟子》,总以为她是从《诗》《书》《礼》《易》《春秋》系统入手,谁知道如此东一榔头西一棒,就她这般学能学出点什么名堂来?
  再看看里面的句子,他简直要喷出来了。
  从《南越注经》到《大荒西经卷》,从讲阴阳的《易经》到说五行的《洪范》,真是包罗万象,无奇不有。
  他在心里连连摇头,栾殷这厮忽悠人的本领实在远在他之上,这等残章断句地胡塞海添,那丫头学着学着也就自然没了兴趣。
  岂料,栾殷头痛的正是这件事情。
  他已经对绿阶极尽搪塞之能事了,谁知道绿阶遇挫愈勇,生吞活咽而不厌其烦。其学文明理的意志力,坚毅得足以与霍去病对于军事的执著力有上一拼。
  罗昭决定考考这个女学生:“绿阶姑娘,你看这一句你估摸一下该是什么意思?”
  绿阶一看,自己用墨笔写着:“合而为一,平川如城。散而为八,逐地之形。混混沌沌,如环无穷。纷纷纭纭,莫知所终。”这是侯爷教她写字的时候随手写出来的文字,她记下了,想着自己不懂,于是摘录下来问问栾大人。
  “奴婢不知。”她摇头。
  罗昭说:“读书在于悟性,写文在于能够破题。破而后立,你连破题都不敢,还学什么?”
  绿阶被他一激将,只得想了想道:“奴婢自己也看了许久,总觉得会不会是个谜语?”
  栾大人正饮茶,几乎喷将出来,忙用袖子掩了:“姑娘说说什么谜语?”
  “是不是……云?”绿阶揣摩道。
  “哈哈哈!”罗昭大笑起来,“也有点像,阵法如云。此乃上古风后所作的兵书,姑娘很有悟性啊很有悟性!”
  绿阶知道自己说得必然不妥,默默收起栾大人着自己府中的儒生为她写的那些句子,她也知道他们并不肯深教她什么。她也不便点穿,点穿了弄恼了他们,恐怕更不会敷衍她了。
  罗昭看栾殷纯粹在瞎蒙绿阶,想着万一哪天对方真成了霍夫人——虽则他想想也觉得不可能——还是留条后路的好。他叫住绿阶:“姑娘,你何必去学这些大儒大仲之书,你们女子适合读的是这种。”
  绿阶伸长脖子看他在书架上好一阵翻找,寻出厚厚一卷旧木牍来:“拿着,拿回去自己先仔细看看。”
  绿阶好奇,展开一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窘得一把合拢:“这是淫书!”
  罗昭和栾殷欢乐得简直要捶案桌:“姑娘放心,这是《诗经》,乃是孔圣人亲自编订的,你但看无妨。”
出家人,慈悲为怀,不住院不打针,不医药乎!
  秋扇凉

  第四十六章
  元狩年间以十月为岁首。
  刚入了冬,没见到一场像样的雪,这年节便热热闹闹地来到了。
  皇上这一年过得十分称心。
  河西一战、河西二战、黄河受俘,每一次仗霍去病都打得漂亮。皇上于年前,把归附汉朝的休屠王、浑邪王等数万部众安置在陇西、代郡、北地、五原等关塞附近,允许他们慢慢从游牧向农耕过渡。与此同时,又有许多河西小王因休屠王、浑邪王两大部落的顺利归降而亦随之表示,愿意降伏于大汉朝。
  至此,河西走廊彻底打通。
  皇上又命人沿着祁连山至盐泽屯兵筑边防城寨,加固防线。在原河西匈奴驻扎地,皇上分设了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个郡属,总称“河西四郡”。
  “武威”者,“大汉以武扬威天下”也;
  “张掖”者,“张大汉之掖,扼匈奴右臂”也;
  “酒泉”者,为霍去病洒酒鼓励军士而留作纪念;
  “敦煌”者,盛大而辉煌也!
  仅看这四个郡名,便可知道皇上刘彻对于此次河西收复,内心是如何地心潮澎湃,豪兴遄飞。而他对于为他收复大汉河山的年轻爱将霍去病的喜爱,也发自肺腑,无遮无挡。
  冠军侯府赏赐隆重,许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稀罕物什儿都被皇上赐入府中。什么澧水之朱鳖,什么东海之鲕,还有那洞庭之鲋,以及丹南凤丸,甚至还有昆仑之蘋、南极嘉属、洪山菜苔、秭归柑橘……
  绿阶现在自然是不忙这些事情了,任府中上下忙碌收拾。
  霍侯爷这阵子没有再盯着她学琴,连字也不教她了。
  因为,他自己也非常忙,除夕之夜自然有皇上的赐宴,初一那天,按照汉朝规矩,他必得回詹事府进慈孝宴。
  过了初一,霍去病还是坐不热家中的坐榻,忙不迭地去长安官寺各处的贵人府邸之中赴宴。
  初二宫中有皇后卫子夫赏赐家宴;初三大将军府卫青和平阳公主请宴,连皇上都要去赏光;初四大姨父公孙府上又请了卫大将军、霍去病一起家人小聚……这些彰显大汉朝的“仁、义、礼、智、信、忠、孝、廉、耻、勇”的场合,绿阶是没有资格参与的,他也根本没工夫来理会她。
  初五日,霍去病回府,叫绿阶穿起大衣裳,随他一起到詹事府母亲处赴宴。
  赴宴是假,原来是卫少儿选了几个有名望的稳婆,还有几个巫者,令他们帮着相看此胎是男是女。这些稳婆巫者一向最能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那日却异口同声说绿阶此胎必为男胎。
  此言一出,从卫少儿到陈掌,甚至是霍去病,大家都高兴得不得了。卫少儿选了许多好菜命人放在绿阶的案桌上,霍去病也难得在詹事府吃完了宴席,又陪母亲看了一些歌舞表演,耽搁了好几个时辰才心满意足地带着绿阶辞别卫少儿。
  霍去病对娶绿阶的事情,却只字不提,仿佛根本没有这件事情的存在。
  回到了府中,霍去病初六、初七、初八……都有忙不完的宴席。
  这些天,绿阶便将自己深锁在屋子里。她既然没有资格参与他的社交,也帮不上府中上下人等的忙,那就不如躲在一边少惹烦恼了。
  这个黄昏乃是年节的十一日,霍去病又不知道去哪家赴宴了,只捎了话说晚些回来。
  绿阶一个人窝在红阙的屋子里,她将那两件婚礼礼服拿将出来。
  那身女婚服本是按照他行冠礼之后,她自己身体的尺寸设计的,这几天尺寸大小正好合适,再过半个月便会嫌小,再过两个月生产完毕又会嫌大,总之,是一件用不上的衣服了。
  绿阶在青铜薰炉里烧了几块炭,让屋子里暖和些,然后将那女婚服套在身上。
  她自己坐到红阙的青铜镜前,拿出一枝黛笔,一份胭脂,给自己简单地上了一点妆:那衣裳太过华丽,她脸上太素净了压不住这段繁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左右端详了一番,又拿出整整一盒步摇来,这些都是她有孕之后,宫里宫外那些贵人们赏给她的。
  绿阶给自己梳起一个百花如意髻,然后将那些步摇选比较匹配些的一根根插在头上。
  若正式大婚,步摇簪环都是有配套的,现在她只能拼凑一下而已。
  她端详着铜镜中的自己:虽然是假的,也是一个像模像样的新娘啊。
  她已将事情盘点得非常清楚了:这阵子跟侯爷关系暧昧到仿佛能够成了他的正夫人,通过这个手段,如今获得了许多习文练字的便利与特权。
  所以,就算他还是看不上她,甚至不要她,她也什么都没耽误,不是么?
  早已知道自己的命运完全无法掌握,就算他是金珠玉树,她也从不去多看他一眼;后来喜欢上他了,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要去蹈上一蹈,因为她本一无所有,至多被再次打回原形,仍旧一无所有罢了。
  她在心中一遍遍地劝自己:不就是被打回了原形吗?
  自己不是这样也过了十几年吗?
  他不要她就不要了,这日子又不是过不下去了。
  可是,为什么红阙的青铜镜越来越模糊?她简直无法看清自己的模样。
  她用手去擦青铜镜,用自己千针万线绣出来的袖子去擦拭那青铜镜,可是眼前还是越来越模糊……
  不管她如何不愿意承认,她还是不得不将手指回到自己的眼睑下,摸到两行湿透的痕迹,也摸到妆台上的那一洼水。
  真是没用啊……明明已经预知了这个结果,为什么还要哭呢?
  她站起来取了一块布,打算将那摊泪水擦干净,这是红阙最喜欢的柚木妆台,弄潮了木料会变形的。
  触到抹布,她仿佛中了咒一般,并不去擦拭那泪水,只用抹布的一角缠在手指上,蘸着那水在红阙的妆台上一点,一横,一撇……
  一个“慶”字慢慢出现在黑赭色的妆台上。
  天气冷,薰炉里炭刚燃起也不是很旺,妆台上的水分蒸发得并不快,她微微侧头看着那“庆”字,仔细研究着字体骨架的结构,气韵的舒展。
  她这阶段常常练字,也看了不少书写非常优美的竹简笔迹,对于字体的书写另有了一番认识,很快便找出还可改进的地方。
  她重新用抹布蘸了蘸那洼余下的泪水,凝一凝神,一口气又写出了一个“庆”字,这一回她大概挺满意,也忘了自己流泪的事情,只顾玩赏着那字。
  那字慢慢地干去,她依旧不曾移开目光,在心中玩味着如何令笔划更加完美。
  “绿阶!你在哪里?”屋外传来霍去病的叫声。
  绿阶悚然站起来:她在屋子里耽误多久了?他怎么已经回来了?她连忙将身上的婚服脱下来,幸而她畏寒,仅将礼服套在平时的衣裳外面,否则还不知道如何及时换过来呢。
  霍去病已经根据其他家奴的回报,向红阙的屋子方向走将过来:“绿阶?你在哪一间屋子?”
  绿阶将那婚服慌忙向屋门后塞过去,还用脚使劲往里踢,估计看不出了,这才小小地将房门拉开一些:“侯爷,奴婢在这里……”
  “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霍去病直接就要推门,绿阶连忙顶住:“奴婢想一个人陪陪红阙。”
  什么话?红阙又不曾死了,大年节下的,这丫头说些不吉利的话。霍去病也不打算去跟她计较什么,说道:“忙好几天了,家中一口热乎饭都不曾吃上。今晚哪里都不去了,你陪我喝酒吧。”
  绿阶心慌意乱:“诺。”便低头欲走出去。
  “慢着。”霍去病发现她头上插了好几枚步摇,他从来没见过她往自己头上这般插法,心中升起狐疑。

  红鸾星

  第四十七章
  他稍微用点力,就走入了红阙的屋子。这等下人奴婢的屋子,他若不是为了绿阶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踏入。
  他看着绿阶神色略有慌张,更加左右打量了起来。他的目力过人,很快就发现了门背后的那一堆绫罗绸缎。他走过去将那件衣裳一把拎起来:“这是……”他在记忆里很是搜索了一番,“这是嫁衣?”他统共就参加了一次卫长公主与平阳公主之子曹襄的婚礼,依稀记得这种式样的衣裳乃是女子的婚服。
  绿阶脸色微白,点头承认了。
  他细看了一回,笑道:“做得很漂亮。”
  绿阶低了头。
  他揣测:“你在试衣服?”
  绿阶眼观鼻,鼻扣心,随便他怎么理解吧。霍去病将那衣裳抖开:“你穿起来给我看看。”
  绿阶将衣裳穿上,他已经在红阙的床榻上坐下,抬头欣赏着:“挺好。”
  绿阶将衣裳脱下来,他问她:“这是谁做的?你去命她也帮我做一身。”
  “?!”
  “问你话呢!”他挑起眉,她就是这样,说话行事不干不脆的。
  “是奴婢自己做的。”
  “真的?”他很惊讶,“什么时候做的?”
  绿阶咬住唇:这份待嫁心,他怎可这样毫无掩饰地随意拷问呢?她不回答他。霍去病很不满意:“那怎么不帮我一起做一身?”
  直到此时,绿阶终于明白过来了他的意思……
  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望着他。
  红阙的屋子只有一张床榻,两个衣箱,一个梳妆台,连青铜灯也只有一枚如豆的蜡烛,夜色朦胧之中,烛火微弱摇曳。他的眸光若星之海洋,点点烁烁,仿佛能荡漾在她心中。
  绿阶略愣了一会儿,立刻转身从衣箱里找出那件玄青色的直裾,一言不发地交到他手中。
  霍去病站起来自己脱去外袍,将那直裾穿在身上。
  “嗯,合适。”他展开自己的广袖,暗银色的花纹在烛光中闪烁着迷人的光辉。
  绿阶的针线,每一针每一线都是按着他缝的,哪能不合适呢?
  “等你生产完毕,我会跟皇上提起我们的事儿。”霍去病说道。
  他确实说过要在冠礼结束之后便娶她,但那时只是为了试试她是否愿意嫁给他。所以,从他的角度来说,那本不是什么承诺,也就没有认真去照办。
  他只留心到,行冠礼之时,她起坐都不甚方便了。
  难不成要她这样的身子去跟他的那些豪门贵戚,天子皇后……一口气磕上一百多个头吗?于是他就单方面决定,将此事暂且搁置下来。他不知道自己的刚愎自用,独断专行,已经害绿阶掉了一大堆眼泪。
  他自己穿着婚服,又望着绿阶道:“你也穿起来。”
  绿阶刚明白过来他的心思,犹疑自己尚在梦中,顿在当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
  霍去病走过去,将绿阶搁在衣箱上的女婚服重新抖开:“你也穿起来,我们先演习一下。”
  他习惯于不打无准备之仗,这婚礼之事他完全一窍不通,更觉得很应该两个人事先操练操练,免得婚礼上出现笑话,给人留下话柄。
  绿阶听他如此说,便依言将那婚服穿在身上。此时红阙的屋子中,熏炉炭渐渐烧旺,屋子暖和了起来。绿阶索性将自己的外袍也脱去,端正整齐地将婚服穿了上去。
  她的婚服是深褐红色,黑色的衣领向后延开,露出一段颀长的脖颈。袖子上也如他的婚服一般绣满了银色暗花纹,四季如意的百结图样卷卷绕绕,缠满了彼此的衣襟。她的发鬓高高挽起,数枚金色镶白玉的贵重步摇压在发髻之下,垂下串串珠链,无风而自动。
  她的脸颊本没有涂什么脂粉,此时屋子热,心中也盈满羞意,两颊如同染了胭脂一般;一双眼睛仿若养在水银中的黑曜石,灼灼然望着霍去病。
  两个人呆眉愣眼地互相看了一会儿,都不知道这婚礼之事该从何入手。
  霍去病便让她跟他一起坐在红阙的床榻上,两个人一起回忆自己此生对于婚礼的认识。
  真是不巧啊,这一对准新人都是对婚礼少有留心的人。
  霍去病也就罢了,这些琐事原就指望不上他;绿阶本为家奴、后为侍妾,根本轮不上与哪位男子行婚嫁之事的,她的脾气生来就是,不属于她的,再好也不多看一眼。
  后来青霜紫云一个接一个以普通侍女的身份被放出去,她和红阙私底下也谈论过出去以后嫁人的事情,但双方都是未婚少女,能够知道多少呢?
  “好像需要鼓乐的。”绿阶很是回忆了一番,霍去病摇头:“鼓乐的事情自然有人安排,你我该做什么呢?”
  绿阶也说不上来,想起最近卫长公主才行过大礼,问他:“卫长公主行婚礼的时候,侯爷不是去观礼了么?”
  观礼是去观礼了,问题是霍去病将那场婚礼当作了讨论战场的筵席,卫长怎么做,曹襄怎么做,他还真没放在心上。
  绿阶慢慢想着:“据说,要饮合卺酒的……”
  提起酒霍去病倒想起来了:“我本让你陪我喝酒的,走走走。”拽了她的衣袖就要拖她出去,绿阶不肯:“那也要容奴婢将衣服换了。”要是其他家奴见到她穿着婚服到处招摇,不知道怎么议论她的轻浮呢!
  霍去病说:“我们还不曾操练过呢,你换什么衣服?我来让他们将东西送过来。”
  于是,大汉朝的骠骑将军兼万户侯的霍去病,一把推开某间女奴小屋的窗户,冲着朗朗星空大声道:“皓珠,将我屋里的那坛酒配一点小菜,送到这个屋子里来!”
  红阙的屋子既没有案桌,也没有坐榻,霍去病将那两只衣箱搬过来放在床榻边。临时新房内,两人饮合卺酒处就算布置完毕了。
  皓珠端着东西走入屋子的时候,绿阶只得躲在霍去病的背后,藏起自己丢人的衣裳。
  皓珠自然懂得目不斜视,非礼勿视的规矩,放下东西就爽爽快快地走开了。
  两只蕉叶芦雁青铜小酒爵中,注满了侯爷新带回来的御酒——此人最多的就是御酒,外卖的酒很少进家门。
  “怎么喝?”因这个提议是绿阶提出来的,霍去病打算听她的。
  “……”绿阶也完全没有想好,她记得红阙似乎曾说过,“合卺酒”民间又叫“交杯酒”。她沉思着将两个人面前的酒杯交换了一个位置,说:“好了。”
  “好了?”这有什么意思?既然是新婚之夜喝的酒,总有比较特别的喝法吧?霍去病不甘心,摇头分析:“不对。”
  “那要如何?”绿阶将这烫手的山芋丢还给他。
  他微微皱起眉头,很是研究了一番。然后他眉头一沉,显然已经计上心来。只见他自己先喝了半杯,又示意绿阶也喝半杯,两个人喝完各自的半杯,将酒爵置回柚木衣箱上,他又沉眉继续考虑下一步。
  “你将你的杯子拿起来,给我喝。”他自己端起自己的杯子,向绿阶的唇边送过来。
  绿阶也端起自己的杯子,向他唇边送过去。
  两个人一边提防着,别将自己手中青铜爵内的酒喂到对方的鼻子中去,一边努力吞咽对方递过来的酒……好辛苦啊。
  绿阶以袖子掩一掩唇角,这就是传说中的“交杯酒”了。
  霍去病继续不满意:“要不要再演练几遍?”好似双方都不太熟练,他习惯看到纯熟无比,化做身体本能的动作。
  绿阶说:“奴婢不能多喝酒的。”
  “嗯。”是啊,他欠虑了。
  于是他继续犯愁,还有什么需要操练的呢?
  小小的屋子里空气很是沉闷,横竖这两个人总是这样沉闷,闷着闷着双方也都习惯了。
  沉闷了一会儿,英武无双的霍去病大爷总算灵光闪现,兴奋道:“互行揖礼!”
  绿阶也想起来了,觉得自己真是太疏慢了,竟然连如此重要的礼节都记不起来了。两人连忙站起来,左右转了几个位置,看着差不多了,面对面站好,两双广袖高高扬起,互相深深行礼。
  行完了礼,霍去病觉得绿阶跟着自己乱转的模样,简直傻到了根上。他情不自禁低笑着,拽着绿阶的宽袖,两人慢慢坐倒在了红阙的床榻上。
  霍去病还兀自向着床榻仰面倒下,叫绿阶:“你也累了吧,一起躺下来。”
  “……”绿阶拔下头上的步摇簪环,握在手中以免弄坏。然后便衣衫垂拂,随着他一起躺倒在床榻上。
  薰炉里的炭烧了大半,开始隐约有了毕剥爆裂的声音。
  他们两个的手指隔着厚厚的织锦,仍然能够感到彼此的温度,尤其是绿阶,只觉得他握住自己袖子处,仿佛有一股热流从他手中一层层传来。
  绿阶被孩子压得无法仰躺,侧过身来面对着他,青铜小灯灯火明灭,将霍去病的额头到下巴,都勾勒出挺傲而熟悉的线条。
  “天长地久,为尔佳缘……”平生只参加过一次婚仪的霍去病居然记起来了这一句话,闭着眼睛轻轻念到。
  绿阶在心里轻轻地跟着他念:“天长地久,为尔佳缘……”
  霍去病转过头,正看到绿阶也在看着他,他也索性转过身,两个人面对面躺着。
  他自小到大,以校场为天地,以骑射为娱乐,常年与男儿们厮混在一处,难得一番小儿女心肠办这一场家家酒的游戏,他觉得很快乐。
  绿阶自小到大,一直为生计忧愁,何曾有过舒眉的时光?难得这番做一回游戏,只觉得这是经人世来第一舒畅快活的事情。
  纵然只是游戏,他们都深知,这一切已经不太遥远了。
  “天长地久,为尔佳缘。”
  多好的一句话啊,他们已共牢而食,又合卺而饮,还行过了揖礼。虽然无人祷唱祝词,也不知要挽起衣角誓结同心,整个婚礼次序还被这两个无知的人儿弄得七颠八倒……
  可是,两情若在,一切仪式都已不重要了。
  霍去病的手轻轻拂开绿阶因拔去步摇而略为散乱的发丝,注视着她的面容。
  两个人在昏暗的烛火之中相视无言,过了一会儿同时缓缓微笑。
  两个人都是非常好看的笑容,眉儿眼儿弯成线条美好的弧度。
  绿阶的笑容尤其美丽,洁白的贝齿,蔻丹的唇,青春的少女美得如同湘江的一段水云。
  小而简陋的床榻边一点小灯如豆冉动。
  月光透过格子棱的窗户,将淡淡的虚辉落在小小的床榻上,也落在那侧卧着的一双人儿上。
  他挽着她的袖子,她的衣角纠缠着他的袍边。
  衣衫上银色的暗纹在月色的缭绕下,仿佛清晕一般泛着微光,彼此的花纹都是四季如意的百结图样,混在一处仿佛生在一起。
  天地为证,明月有心,今夜,他就是她的新郎,她就是他的新娘。
  他迎过去,轻轻吻住她的唇。
  一点点战栗在他轻柔的碰触下,若水波一般从她身上振颤开来。他的气息、味道、肌肤的质感,在一片昏蒙中,溶化成一片淡淡的迷雾,清新而缠绵。
  数月前,他也曾毫无阻挡地肆虐过这片柔薄的地方,可是并没有带走什么。
  此时的温存轻揉,却仿佛探入了她身体的核心,微微啜吸,将她从不愿意轻易予人的秘密,轻轻地带走了。
  绿阶不知不觉松开了手中握着的步摇簪环,“嗒啦,嗒啦”地散落在红厚葛布包裹的榻垫上。
  她一点儿也不曾听见,只专注在与他的温绞缠绕之中。
  过了一会儿霍去病放开她:“这屋里的炭快烧完了,你早些回去睡觉。”
  随着产期的逐渐临近,他这阵子已经不逼着她写字弹琴了,她只要吃好睡好,就是他现在最大的心愿了。

  惜春郎

  第四十八章
  越来越临近了产期,到了最后那几天,绿阶的身体已经重到无法安睡。不管朝哪边睡都没办法舒服。
  绿阶实在无法入睡,打开门一股寒气从外面冲进来。
  “这么冷的天,你开门做什么?”
  绿阶不言不语地望着夜半三更,冰天冷地,还在外面晃荡的侯爷,半晌道:“奴婢随便看看。”
  霍去病走过来:“你几天没睡觉了?”
  “奴婢……”绿阶不知道他怎么看得出来。
  “到我屋里去睡。”
  “奴婢屋里生了炉子,不冷的。”绿阶知道侯爷屋子比自己的屋子要冷好几倍,此时已入了深冬,她会被冻死在那里的。
  “我那边也生好了。”他已特地为她生了薰炉,不由分说拉住她的手,“你这样不睡觉,有什么力气生孩子?”
  他说话太直白,绿阶红了脸,只得由他拉住了手。
  他似乎担心隔着衣袖拉得不牢靠,还特地拂去她的衣袖,紧紧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又大又暖,牢固地将她包裹住。一阵阵颤抖从手尖传到心尖,绿阶从来没有这样害羞过,仿佛浑身都在发抖。
  他感觉到了她的颤抖:“怎么了?”
  “没什么。”
  “你就是这样,什么不舒服要说出来,要不然我怎么知道?”
  “真的没什么。”
  “那你发什么抖?肚子疼?”他紧张了,停下脚步。
  “不是……”绿阶只好将自己的心里话说给他听,“侯爷关心奴婢,奴婢心里欢喜。”
  他低头走了几步,道:“欢喜就欢喜,那你抖什么抖?”
  “……”绿阶心里是多么喜欢他呀,可她无法说出口,只傻傻地颤颤地握紧他的手。
  他感觉到了她的握紧,心里也微微地颤将起来。
  他总是对她重手重脚,大概是第一次这样小心地握着她的手吧?
  她的手又软又小,他本该好好保护她,可是却总是在伤害她,冷落她。他将她的手再握得牢一些,异样的感觉从她那柔软的小手慢慢流到了他的心里。
  长安城的雪悄悄落了下来,点点白绒花在深蓝色的天空中轻轻飘舞,流风扬雪,长安城里悄然无声。
  他牵着蹒跚的她,向他的屋子走去。
  “下雪了。”
  “奴婢看到了,很好看。”这大概是绿阶此生见到的最美丽的雪景了。
  “谁叫你东看西看的?让你走路小心点!”
  “呃……”绿阶赶紧目不斜视。
  雪花很快积起薄薄的一层,冠军侯府的小径上留下两串脚印,一串大而深,一串小而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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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算侯爷有心,也无法帮助她减轻身体的难受。第二天绿阶照旧拖着身体送侯爷到门口,她目送侯爷的背影。
  天上的雪,还在搓棉扯絮一般不断飘飞下来,长安官寺宽阔的道路上只有侯爷离开时的马队足迹。
  绿阶望着洁白雪地上那些灰色的圆窝,被天上的雪片一点点覆盖住,仿佛侯爷待她的那点好也开始从眼前一点点消退……
  她能否如他所愿,得一个男胎呢?
  肚中的绞痛紧了起来,她知道,这个谜题也快破开了……她一手按着腹部,一手胡乱地在身边摸有没有可以依靠的地方,心中却在竭力回忆着侯爷河西二战回来的点点滴滴,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月下赏菊,他教她学字,他教她弹琴……
  ……
  昨日,他牵住她手的感觉,仿佛能够生生世世不分离似的。
  ……
  她慢慢靠在了冠军侯府的大门边。
  “绿阶姐,你怎么了?”明月先发现了她不对,上前扶住她。绿阶面色雪白,已经阵痛了好一会儿了。皓珠道:“奴婢去把侯爷叫回来!”
  绿阶拦住她:“不用了,扶我回去。”
  生孩子不是她自己的事情吗?
  她的侯爷是高飞在天上的鹰,天生拥有风一般的自由,他不可能时时回顾她。他照顾了她四个月,也许,这四个月会成为她此生记忆中唯一的暖色……
  那四个月点点滴滴都被她按入心底,以后孤单的时候,可以常常拿出来回忆。
  产室是早就准备好的了,这是一间温暖的屋子,四处都以红纸贴缝,还请了著名的巫师祈了福,点了符。
  霍去病到了宫里,跟皇上请了一个假便匆匆往家里赶。
  他总觉得绿阶这一天早晨很不对劲,果然,回到府里的时候家奴们回禀绿阶已经挪到产房了。他忙走入那间温暖的房间。
  绿阶上一波阵痛刚刚过去,正在缓气等待着下一波的疼痛。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单衣,领口是淡米色的期云绣,下面是一条纯白的裙子,双手搭在腰间。她靠在一堆深色的锦垫之中,显得那么苍白,头发都是透湿的,显然在他离开的那段时间,肚内的胎儿已将她折腾得很辛苦。
  霍去病连忙加快脚步向她走过去。
  绿阶看着他向她走过来,感到很疑惑。
  侯爷走了还不足一个时辰,往常他总要在宫里至少耽搁上三个时辰。
  今年的长安城雪下得迟,昨夜是今年第一场像模象样的瑞雪。皇上是个喜欢玩的人,遇上这样的大节气都会开筵宴请群臣,侯爷是重臣也是宠臣,必定会被拉着一起赏雪的。她本估计侯爷不到天黑不会回家。
  她曾问过稳婆了,产程一般大约需要六七个时辰,她估摸着等侯爷回来,她也应该差不多生完了。
  她希望自己在感情上可以不那么依赖他,她打算在他回来之前,独自把孩子生下来。所以,早晨阵痛发作的时候强忍着也不肯跟他说。
  绿阶直直地望着他,霍去病看着她的神色透着古怪,心想她正在生产,什么古怪的神情都只能让他看着心疼。霍去病在她面前坐下,将靠垫给她推得舒服一些。
  绿阶的眼睛紧紧跟着他,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怔怔地流下一行泪来——她错怪他了,他纵然是翱翔天空的鹰,他始终都知道回家。
  霍去病见她哭,心想她肯定是难受得哭了,抓起她的手,让她握住自己的手:“疼就掐我。”
  绿阶虚弱地笑:“还好。”现在她真的还不是很难受。
  “在我面前装什么装?”他起另一只手摸一下她的长发,“头发都潮了。”
  绿阶辩解:“是刚才……”
  此时,阵痛如潮波一样涌上来,她痛苦地攥紧了他的手。霍去病说:“你看你!”
  绿阶还很镇定:“……一会儿……就过去的……”阵痛的过程她也事先找稳婆打听清楚了。
  阵痛越来越剧烈,她不知不觉将他的手掐到出血。霍去病皮糙肉厚,寻常的力气掐不动他,他默默看着自己的手,心也跟着痛到了根里。
  她说是一会儿便过去,可这一次特别长,绿阶许久还不曾见缓,她只好无奈地冲着霍去病笑。
  霍去病回头问稳婆:“快出来了么?”
  稳婆回道:“回侯爷,夫人产门还没有打开,孩子出不来。”
  “都痛成这样了!”
  “侯爷不必心急,初产都这样,夫人和孩子都会平安的。”稳婆是一个有经验的老妇人,她知道这种年轻夫妻感情好,见不得女方受苦。要想得到生命的喜悦,怎能没有一番痛苦的等待呢?
  “那要多久才能出来?”
  “夫人现在还能忍受,等到不能忍受的时候就快了。”稳婆抚摸着绿阶的腹部,感觉着,“这会儿正疼着,过一会儿会好一些。”
  过了一会儿,绿阶终于又觉得缓和了一些。
  她发现自己将他的手掐破了,连忙将他的手推开。霍去病又将手放到她手心里,她依然竭力避开:掐痛了他,她就可以不疼了吗?真的不必了,她抓住褥被便可以了。
  霍去病看她很执拗,便找了个衬手一些的垫子塞在她手里。
  绿阶刚歇了一口气,便重又捏紧了那垫子,用衣袖堵着嘴无声地挣扎着——那孩子又开始在她肚中折腾了。
  稳婆看绿阶痛得比较厉害,而产门开得不快,说:“这孩子个头有点大,夫人会辛苦一些。”
  霍去病听了,有些神色沉郁。
  绿阶听了,一边喘气一边点头,颤着声音反安慰霍去病:“侯爷……放心……”
  “哼!”霍去病捏了拳头真想揍她——这样子了还在嘴硬。
  他哪里舍得揍?只抬手擦去她额角疼出来的汗水。
  ……

  花月全

  第四十九章
  生孩子确实比较辛苦一点。从清晨到傍晚,这长长的一天她一直在痛,那捏在手里的垫子都被她扯烂了。
  到了暮色高起,她的气力也耗费得差不多了,躺在榻上望着霍去病终于知道两眼汪汪了,霍去病被她气得笑将出来:“疼吧?”
  她再不能犟嘴了,继续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霍去病将那撕烂的垫子取走,将自己的手放入她的手中。她这一回没力气推开他了,可是手指已经浮了力,就算阵痛再厉害,她也没有力气掐他了。
  稳婆看了看情形,命丫头递过来一碗汤药:“夫人快喝了吧,这能帮助夫人顺利产下孩子。”
  绿阶哪里还有气力爬起来喝药?霍去病将她拉起来,她一口口喝药,每一口都很艰难。
  药喝完,绿阶安静了一会儿,霍去病也安心了一些。
  忽然她直直地坐起来,叫起来:“疼……疼……”她一直没有发出过什么呻吟声,此时听来尤其惨烈。霍去病不知道怎么办,绿阶痛得喊:“娘……娘……”
  稳婆说:“夫人不要叫,快用力把孩子生出来!”
  两个时辰后,有喜讯传到了未央宫、詹事府、大将军府中:“冠军侯新添一男丁!”
  接下来的事情很顺利成章,侯爷在孩子满月前便拟定奏折,上报皇上定了大婚的日子。
  绿阶母凭子贵,成为了冠军侯府的女主人。
  曾经大家都以为皇上定然不准霍去病娶这么一个没有身份的女子为正妻。谁知皇上二话不说,将绿阶封了一个长陵翁主,还特命她出月之后挪入宫中,以宫廷仪仗,以翁主之仪,尊荣富贵地嫁入冠军侯府。
  皇上还亲自给这个孩子拟定了一个“嬗”字为名,意思很明白,希望这个孩子跟霍去病一样,也成为他的爱将,为他建功立业。
  绿阶还在坐月子的时候,无数赏赐便浩浩荡荡而来。
  侯爷将一切人来送往都挡在门外,说让她安静将养身体。
  短短一月,她享尽了初为人母的快乐,享尽了皇恩浩荡,也享尽了身边的夫君对她的垂顾……
  出了月子,立即就举行了大婚。
  冠军侯的婚礼哪有不热闹的?这一阵子长安城积雪深厚,但前来观礼的人们,拥挤在长安大道的两边,几乎挤坍了半座城池。彩绸飘舞,红幡摇动,还有成队成队的骠骑营军官整齐出没。
  新娘的车辇是从未央宫里出发的,后面是盛装赫赫的皇家鼓乐队,为了不擅越皇家仪仗,略去了三个鼓手两个敲瓦磬的。
  可余下来的那些人架势也够宏大,震得绿阶耳根子一直发麻到了冠军侯府。
  府中上下被收整地焕然一新,除了瓦片上的积雪,整个冠军侯府如同清水洗出来的一般干净。
  刚出月的嬗儿也睡在乳母怀中参加他爹娘的婚礼。
  霍去病自然穿着绿阶亲手做的那件婚服,绿阶在月子里曾打算趁空为自己新做一件合适的婚服,但被稳婆严肃制止了,说她做月子的时候不能用针线,否则会落下一生的眼疾。
  所以,绿阶只能将那件不合身的婚服叠巴叠巴,勉强穿在身上。
  当婚仪正式开始的时候,绿阶这才发现,他们两个那天的婚礼演习简直蠢到了极点。
  整个婚礼过程都有非常熟练的行家里手为他们两个引导动作。
  他们先将霍去病和绿阶引到冠军侯府中庭的一棵大松树下,以松针铺垫,松果撒地,在上面摆放上一只黑油描龙凤纹的矮案,引他们两个人隔着案桌对面跽坐。
  有家奴鱼贯而入,在两人面前各摆放一碗黍和一碗稷,旁边又有褐陶碟子盛着调味用的酱、菹、醢、湆均各一份。荤菜只有一份鲜鹿肉,放在霍去病和绿阶中间。
  皇上刘彻亲自做了婚礼的赞辞,由元宝公公为赞者,高声颂唱:
  “ 吉日良辰,日照九霄。长云如练,曜曜庭燎。言念君子,黼黻孔昭。彼姝孟姜,洵美且好。绯罗结缡,合卺同牢。玄衣纁裳,地迥天高。宜室宜家,桃之夭夭。”
  赞辞唱毕,滕妇御人(即伴娘伴郎)取筷子让霍去病和绿阶两个都略尝了一尝案上的食物。
  随即就有人端上青铜爵,爵中的酒被称为“酳”,漱口安食之用。用完酳,一只整匏被剖成两个瓢,命他们各持一瓢饮新酒,那负责典礼的礼官便高声唱诺:“合卺而饮——礼成!”
  婚宴仪式庄重安静,虽有数百人密压压站满了冠军侯府,两位新人共牢而食也好,合卺而饮也罢,都悉数不闻半点声息。
  绿阶直瞅霍去病,什么叫交杯酒?这就叫交杯酒!他那新鲜的喝法,原来是他霍氏独创,难怪那么别扭。
  霍去病站起来,自绿阶发间解下皇后卫子夫亲自为她戴上的红缨络,拿在手中向周围展示一番,然后紧紧拴在自己腰间,回头对绿阶一笑:横竖都是他的人了,婚仪有什么紧要?
  接下来的互行揖礼倒是操练过的,只见男方长身而立如玉树临风,女方娉婷之姿若仙姝入凡。两人均宽袖飘拂,衣衫展风,霍去病这厢里行礼庄重如山,绿阶那厢里行礼清灵若泉,两人互相对着行完这个揖礼,抬头互相望着满是笑容。
  全场宾客到此时方一起大声赞诵:“天长地久,为尔佳缘!”
  殊不知此时的宾客之中有很多都是骠骑营的军人,这一声大吼真是惊动了天地,耸动了鬼神,把个小霍嬗震醒了,扯开嗓子“嗷——”一声大哭。
  乳母连忙抱着孩子入屋去哄着;绿阶有些不放心,目光随着乳母恨不能跟上楼去;霍去病略皱了皱眉,又忍不住笑了,以后他的下属进冠军侯府,排场可不能那么大了。
  冠军侯的婚礼让长安城热闹了十来天,婚礼的女方其身份自然也被人们在口中咀嚼来咀嚼去的。
  相对于霍去病的军阶侯位,娶这么一个毫无身份的女子,终归有些令人无法理解。
  长安城坊间都说,霍侯爷如今身居万户侯高位,跟任何家族联姻都有功高震主之嫌,他为免除政治麻烦,将那没身份的女子做了正夫人。
  众人皆感叹,此人不但是个军事天才,就是在其他方面也十分地聪明。
  在这个御史轮流换、丞相轮流杀的年代,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是霍去病的政治敏锐令他选择了这样一个不牵扯任何政治势力,不会触犯龙须的婚姻。
  在这个“金屋娇”变成“长门恨”的年代;在这个司马相如都逼得卓文君写出《白头吟》的年代,几乎无人相信,霍去病与绿阶结这段姻缘,仅仅因为他喜欢她。
  二十万长安人都不信的事情,只要霍去病肯一个人坚持就行了——他习惯孤军作战,向来如此!
  
出家人,慈悲为怀,不住院不打针,不医药乎!
梅在雪

  第五十章
  自嬗儿出生,长安城的雪就没有断过。
  绿阶错过了第一场雪的景致,因坐月子又整整一个月闷在屋子里,然后就是婚事,一直都跟着霍去病团团转,到了今日,她终于有了半天清闲的日子。
  嬗儿还小,这么冷的天不能出门,她可憋坏了。
  自己走到院子里看看雪,赏赏花,拿个雪球在手里搓着玩。
  看到铁骨红梅开得煞是可爱,便去屋子里挑选一个朱漆髹黑描金大肚瓶,一个人在雪地上,剪了一枝红香吐蕊的梅花打算插花玩。
  她喜欢能够自己做的事情都自己做,不习惯差人。她穿着粉色锦缎内衬红狐皮的雪地大氅,头顶是成片飘香的红梅,一个人蹲在白雪琉璃中,玩得分外自在。
  等到梅花摆放到了合适的位置,她抱起花瓶向侯爷的书房走去。
  今日一早他一直在书房里。绿阶从后院一路走来,打算给他欣赏这枝梅花。
  踩着沙沙的积雪,抱着大朱漆瓶子,绿阶走得有了几分喘。
  等到了侯爷的书房门前,她也累得顾不得了,一边用手艰难地将木格门移开,一边就倒退着将那注满了水插满了花的瓶子往里端。
  “侯爷,你看!”她的声音嘎然而止。
  侯爷的书房本来是很大的,今天密密麻麻挤满了人,显得沉压逼仄。因为她的突然闯入,众武将齐齐抬起头来。
  一张张都是黝黑威猛的脸,阳刚与杀伐之气无声地荡漾在书房间。
  绿阶拿起花瓶挡着脸:“妾身告退。”连忙再吃力地转身出去。
  霍去病今日召了鹰击将军赵破奴、辉渠侯仆多、宜冠侯高不识……十数名骠骑营新生代将领一起在这里召开大军集结后的第一次会议。
  如今侯爷新为了人父,生怕干扰了宝贝儿子睡觉,非但自己出府入府再不大呼小喝的,连其他将士到来也被他严令不得有声。
  新年过后,皇上征收的十多万新兵已经都在各地太守郡守的手中逐渐到位了,再加上原先的十万有作战经验的老兵。别说训练了,这么数十万人就是单单点个卯,排个队,工作量都会非常巨大。
  别以为所有士兵一招进来就立刻可以上马作战的。
  与匈奴之战,霍去病走的是精兵路线,没有经过专门的训练,层层的选拔,直接去“长途奔袭”只能算是在直接送死。
  霍去病把这些将领们召来,目的是要他们就那些人马进行人员分配,开展比较初级训练。霍去病已经是骠骑营最高统帅,那些大队人马的初级训练和甄选他还不需要亲自操作。
  赵破奴、仆多、高不识他们先出马,他也很快就会重回沙场。
  以往霍去病的行事方法是自己直接去军营,所有事情在军营解决。现在他新婚又刚做父亲,还想在长安多呆几天,于是就把属下召到了家中。
  众人对于新夫人的忽然闯入虽感惊讶,依然保持着军人惯有的纪律性沉默。
  霍去病站起来,向门外走去,追到绿阶:“什么事情?”他以为绿阶找他有什么事情。
  “没什么。”绿阶抱着花瓶,为打扰了他的正事感到抱歉,“让侯爷赏花呢。”
  他看她手指拿到煞白:“你拿着不重吗?”他走过来,单手将她的瓶拿着掂量掂量,又用手摸着她的手指:“这么冷的天,弄什么花?”
  “也还好。”绿阶揉揉手,又将瓶拿回来举给他看,“侯爷觉得这花怎么样?”
  霍去病看了看那花,又看她。
  她裹着的这件粉色雪地氅看起来暖和得很。脸上红扑扑的,手中这个黑红相间的大瓶子上,一枝红梅傲雪而艳,点头微笑:“挺好。”
  精心挑选,修枝剪芽,找花瓶,灌清水,绿阶忙了这么半天得到他这么一句也算值了:“侯爷,妾身告退。”
  “这里完事了,我来找你。”霍去病看一眼自己的书房。
  “嗯。”
  霍去病回到书房。
  十数位大汉朝军中新贵无声地等待他回来,望着他们的灼灼目光,霍去病这才发现自己方才走出去的行为似乎不是太妥当。尴尬地笑笑,随即将话题归入正途:“也漠、剌固屯、青云岭,分三处练兵,我会分别来巡查,你们几个不得松懈。”
  “诺。”
  军人们齐声应道。
  霍去病又听了几个军人自己的想法,以及最近的一些匈奴边境的情况,不知不觉这半天就慢慢过去了。
  等到事情基本定夺下来了,在遣散众人之前,霍去病停了一会儿微笑道:“这样,大家先回家与家人道个别,三天后到位。”
  众人都望着他,眼睛里写满了惊讶。
  霍去病长期以来的带兵风格就是言出令行,令到厉行,从来不顾及到手下的军人也都是家庭中的丈夫或父亲,需要回家道别这些小事情。
  大家想到方才夺门而入的那个女子,不由都悄悄暗笑起来——将军有了家,连他带兵处事的风格都开始改变了。
  于是一个个开始拜别将军,他们有的封了侯位,有的也靠军功获得了不错的生活条件,大多在长安城有住宅有家眷,这次将军恩准他们回去道别,大家心里都非常高兴。
  只有赵破奴满肚子恼火:他还没有老婆!闷声闷气道:“属下就一个人自己直接去剌固屯了!”
  霍去病感觉到他的不满,瞟他一眼:自己小三十的年纪了,也不知道找个女人去。
  赵破奴闷然:还不是被你抢了?
  霍去病哼一声,绿阶是你的吗?觊觎上司老婆,你自取灭亡!
  霍将军人逢喜事精神爽,恨不得天下鸳鸯都成双,干起了媒婆的勾当:“赵破奴,要不然本将军为你找个合意的妻子?”
  “……”众人越发惊讶了,侯爷变性了。
  霍去病微笑,这事情不麻烦:舅母平阳公主府上,美女应有尽有,随便弄一个就够让他流口水的了。
  他打发了他们,便到绿阶房里来找她。
  绿阶屋子里生了火,暖融融的。
  绿阶正坐在那瓶梅花面前发呆,见他进来忙招手:“侯爷,这里暖和,这花正慢慢开呢。”
  霍去病在她身边坐下,她的粉红雪地氅已经脱去了。
  她下身穿了一件荷色襦裙,裙上由雪青色朱鸟纹缎斜斜缠裹,与上衣相接,五指宽的褐色丝帛束在腰间。头上没有带配饰,乌发顺垂,只在发尾处紧紧扎着一根雪青色的发带。耳边垂两个小珍珠坠,每一颗只约有小指端大小,难得的是颜色整齐,色泽柔润。
  坐在艳丽的红梅前,她眉间含笑,显得家常又温馨。
  霍去病与她坐在一起,看这个红梅如何慢慢被催开。
  梅花开得极慢,若不屏息凝神地长时间静坐,实在也看不出它在慢慢开放。
  霍去病想,她一个人在这里,不知道怎么等他呢。
  “过几天我要去也漠。”
  “嗯。”绿阶点头。
  “略去几日。”
  “嗯。”这些事情他本不必跟她说。
  他的手忽然用力按住她的手背,无言地摩挲着。绿阶在他掌下将手心轻轻翻转过来,五根手指慢慢滑入他的指缝中,十指环扣。绿阶出月子有十多天了,这些天他连碰都没碰她一下。霍去病问过了,一般产后需要两个月的恢复,他想着自己力气大,别伤了她。
  梅花静静地,无声地,缓缓开放着。
  一室幽香,延绵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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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阶正在屋内和乳母一起逗弄嬗儿,忽看见明月在门口处欲言又止的模样,便叫她进来。
  “侯爷命人接回了赵姑娘。”明月的表情有些紧张。
  绿阶笑:“哪位赵姑娘?你紧张什么?”
  “赵清扬。”
  绿阶低下头,看嬗儿吃水:“哦。”
  “夫人,赵姑娘……”明月还想说什么,绿阶止住了她:“当初她们四个离府的时候,我就跟你们都说了,那些事情以后不提了。”
  明月无言,那样的事情她居然也可以不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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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清扬被霍府家奴扶着慢慢走下来,抬头望着这座她曾经生活了一个月的地方。
  谁能知道,她为了能够接近这个冠军侯府,花费了整整七年!她弹琴、练舞、学唱,读诗书、看兵书,就是为了竭力靠近心中的那个男人。尤其是琴技,她知道他喜欢弹琴,所以苦下功夫,希望有一天能够与他高山流水成知音……
  而这七年的努力换来的这个机会,他连看都没有仔细看她,就把她送了出来。
  昨日早上公主跟她说,霍侯爷要选一个女子给从骠侯赵破奴为妻。让她筹备去应宴。
  公主又告诉她,霍去病是为自己部下选妻,他不打算叨饶他的舅父舅母,准备让选中的姑娘暂住冠军侯府几天,让她从冠军侯府发嫁出去,还说他的夫人会将一切都料理妥当的。
  他的夫人!
  赵清扬心里一阵阵颤抖,那个女人也算他的夫人吗?字也识不得几个,文章也不会念,琴也不会弹!
  临出府的时候,公主叫她到面前:“这一次你若能被挑中出府,我是不会再让你回来的。你要清楚自己此去并没有退路。”
  赵清扬身穿一件布衣,简单地挽着一个叠云髻。她和当初进入霍府,又从霍府中出来的时候,已经完全是不一样的人了。当初她也锦衣玉食,吃最好的饭菜,穿最好的衣裳,戴最贵重的首饰,弹长安城最好的曲子。现在她什么都不希罕,不需要了。
  宓琅、魏宛如、陈瑛她们自从被霍去病退回平阳府,趁着年轻,重新进入长安富贵之家,开始她们真正的歌伎生涯。
  只有赵清扬不愿意,宁愿布衣荆钗,仿佛打算就这样终老一生了,平阳府非养老之所,她又不能做其它家奴之事,岂能容得了她?
  赵清扬点头:“奴婢明白。”
  霍去病的确是亲自前来挑选的。
  赵清扬内心有一股傲气,若这样都不能被他挑中,她又何必去奢望别的事情?
  果然,赵清扬在那个家宴之中,一举魁中,霍去病当场定板要下了赵清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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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阶看见赵清扬在家奴的引领下来到自己的面前,时过境迁,她们两个易地而处了。数月前,她是没有身份的奴婢,虽然有孕,但更似一个霍府弃妇;赵清扬姐妹喧嚣,承皇恩,又有平阳公主的扶持。
  现在,绿阶成了长陵翁主,霍府正夫人;赵清扬布衣简妆,已经不再有当初的风光。
  绿阶按照规矩见了她,安排了她的住处,然后就两散了。
  侯爷明日去也漠,她得看看有什么可以打点的。
  他只在秋天的时候去过一回,如今算来也有三四个月了。

  忆瑶姬

  第五十一章
  天地茫茫大雪一片。
  凛冽的寒风如刀片一般削在脸上。霍去病身上依然一身普通的军中甲胄,一路快骋到达了这片白雪荒原。
  冰清玉洁的天地之中,远远近近的苍树呈现出一种由深到淡的墨色,仿佛一张水墨画。
  那浓淡朦迷的墨色树影前,站着一名黑衣的战士。
  霍去病勒住战马,远远望着那站在雪中的男子。
  此人独自骑在战马上,双手放在唇边。霍去病凝住心力,遥遥能听到一段幽咽沉茫的声音传来。
  这是一段埙乐。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
  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
  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
  霍去病不去打扰他,放马向着军营而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也漠的别府。略略扫去数日的路尘,走出别府:“令新来的士兵明日一早走一遍。”
  “喏。”
  到了傍晚时分,他才去军帐区巡了一次营。
  此去巡营,他再次见到了李敢。
  李敢秋天时见到了他的军谕,也已然知道那个跟他比箭的少年是什么人了。
  李敢面无表情地站在队伍之中,恪守着自己的军礼;霍去病也肃容策马,再也不是那个雨中与李敢率意比箭的激越少年了。
  他们彼此身份的归属,需要一个全新的诠释。
  第二天清晨,霍去病让这些入营的新兵操习演练了一番,新兵们军威军容均尚可。李敢起先练的五百夫,如今已经傲然卓立,遥遥领先于其他军营的兵卒。
  入夜,霍去病将表现出色的李敢立时攫升为千夫长,延请他到别府用酒。
  也漠目前的负责人是辉渠侯仆多,另有几位百夫长、原小月氏左庶长的牧野校尉贺连东都,这一群人皆在座,团团围起。别府太小,大家又都是年轻血壮素不畏寒之人,于是摆席雪野,烧起一个骨汤大锅,喝酒吃肉,随意聊天。
  李敢自进入骠骑营来,就感到此处与他原先所处的军营最大的不同就是胡兵多,尤其是高级军官之中,胡人尤多。
  他自小接受的是父亲李广的为人处事之道,对胡人入伍并不看好。不过霍去病已经以赫赫军功令他信服,他且坐在一边看霍去病跟那些胡人如何相处。
  其实也没什么,霍去病对所有人都是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无论汉胡,皆以军功发话。
  这话说来容易,其实在军中立起这套规矩的,也就只有霍去病这样一意孤行惯了的人。
  李敢看着霍去病,此人独立天地,孑然昂对一切。对于打仗取胜固然很管用,对于人心把握,势力配置呢?李敢父亲李广不管是贬为庶人还是号令三军,都能得到军中士卒的真心爱戴,这与老将军爱兵如子,常与普通军卒同锅同瓢很有关系。
  而霍去病稳固军心除了以战刀说话,全无其他的德泽恩惠或者行动怀柔。他身边的这些人,最多只能成为他的战场合作者而已。
  酒过三巡,霍去病向众人道:“这一回十五万人马分三处练兵。各位,到时候会兵,是要比胜负的。”
  “喏!”仆多笑得憨直。
  贺连东都乃是河西二战进入骠骑营,此人生了一双月氏人的蓝色深眸,一头微卷的长发按照汉人的发式梳成发髻。
  他这些天一直看着李敢练兵,对他很是佩服:“李千夫长……唔……很好。”他的汉语实在不怎么样。
  仆多抬起头:咋?意思是他仆多不怎么样吗?
  李敢低头吃肉,心想仆多本来就不怎样!
  霍去病夹一块燎肉慢慢吃着,仆多虽然作战勇敢,但与汉兵沟通尚不足;李家在汉人中本有不错的威望,河西二战虽然败走,但他十数人独闯右贤王的十万大军,着实算得上英雄之举。
  “要不然你们自己先比一比吧。”霍去病淡淡说:“到时候也漠、剌固屯、青云岭各出五千精兵。”人多了比到天黑都比不完,不如先内部筛选一下。
  李敢目前的军功侯位都不能和仆多相提并论,此时霍去病的决定一出,便听出他对自己的重视,立时抱拳:“敢定不负所望。”
  霍去病低低朝他扫一眼,大汉军队号称“天下强兵皆出李家军”,李广带兵数十年,桃李无言,下自成蹊。就连卫青霍去病也很喜欢使用来自陇西的李家兵卒。
  所以,李敢有这份自信也有这份能力。
  可惜……成也“李家军”,败也“李家军”,刘彻哪里容得下自己的军队里有如此铁砣般结实的军心?
  李敢不会明白这个道理,霍去病自小在刘彻身边长大,他当然看得透。骠骑营的确只服他的刀,对他不但没有非常深厚的爱戴之情,相反还有很多军功世家子弟对他抱着与李敢一样的质疑态度。
  霍去病需要这样的质疑,如果李敢们不质疑他,就该轮到皇上来质疑他了。
  他微笑着朝李敢遥遥举起酒杯,向他的自信表示赞许。
  “明日,我们打场猎。”霍去病提议,这是他欠李敢的,虽然李敢没有答应,“顺便看看,”他轻笑,“这阵子大家荒废成什么模样了。”
  众人也跟着笑将起来,都是成年的男人,容易想到歪处去,彼此心照不宣地互相瞟一眼。
  众人雪地饮酒非常快乐。
  喝到了时辰,都按照军纪回营去了,霍去病留下李敢,示意他坐近一些:“今日是你什么重要日子?”
  李敢脸色微微一紧。
  霍去病说:“难得一个人散出军营,现在不是战时,我不深究。”骠骑营军纪严明,每个人何时在何地都应有说法,李敢一个人弃营而出,独立吹埙,被霍去病撞见了。
  李敢抬起头:“今日是亡妻忌日。”
  “……”霍去病猜到了,他吹的正是《绿衣》,“李夫人……”他斟酌了一下词句,“一定是个好女人。”
  李敢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这个霍去病和他想象中的实在太不一样,在其他人口中的霍去病是天生的战神命,天生的无情人,已经妖魔化了。
  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个有大义也有小节的军中统帅,至少是个跟他一样有血有肉的男人。
  李敢慢慢抬起手,深深行一个礼:“多谢霍将军。”到此时他才真正称他为“将军”。
  “下回不可了。”霍去病勾起浅笑,他府中也有一个好女人,他能理解他的心情。
  “喏。”
  李敢心中依然有芥蒂,见他性子明爽便问他:“霍将军,卑职有一事一直疑惑。”
  “说。”
  “将军为何当天激我与你比箭?”李敢觉得霍去病并非好勇狠斗之人,相反比较有大将风度。这雨中比试有悖于他对他的印象。
  霍去病略为沉吟了一下,他确实没有跟他争强好胜的意思,只是想再次感受到郑云海的箭力。
  也漠的雪原苍苍无涯。
  风冷,雪清,人无声。
  残剩的骨汤锅里翻滚着最浓郁的香气,小阁前的空地上篝火呈现出暖红的色调。
  这两人在长安城,一个是深得皇宠的内戚,一个是累世军功的世家子弟,的确分属不同的政治阵营。
  可是站在也漠的飒飒烈风中,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豪爽军人。
  霍去病决心说出内心深处藏着的情感,他道:“本将与你妹夫,情如兄弟。”
  “哦……”
  李敢终于释然了。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曾经用箭指过对方的脑袋,彼此都认定对方算是个人物。一起走到也漠来,不过是为了并肩作战,争取军功而已,哪里有那么许多蝇营狗苟的心肠?
  两人互望着一笑,笑容明快而豪迈。
  从此,他们将站在同一条战壕之中,共同抵抗匈奴人。
  犯我强汉,合力攻之;虽然远矣,势必诛之!
  大家养足精神,第二天一清早就都骑上战马集合在也漠雪地东端的界休山边。
  此处人迹稀少,那白雪足有一尺之厚,群山、草原犹如包裹在白玉之中。数匹战马的马蹄仿佛锥子一般在洁白无瑕的雪地里留下了细黑的足迹。
  “各位,准备好了么?”霍去病看着仆多、贺连东都、李敢,还有百夫长秦陆、离烨。
  他们一共六个人,将在这里展开狩猎比赛。
  此时的场面非常震撼,只见远远一带白色雪山,近处雪覆千里,莹洁如水晶天地。其间六位军官,高头大马,大氅飘摇,每一个都肩宽腿长,身姿矫健,无比威慑人心地分作两队,虎视眈眈地等待着猎物出现。
  他们等待的猎物是什么呢?
  等到白日渐渐生上头顶,一处覆满雪珠的枯草忽然轻轻一动,一只灰中带褐,两只耳朵竖起来,爱吃萝卜和青菜的可爱小动物悄悄露出了头。顿时,霍去病、仆多、贺练东都、李敢等等都目露凶光,手持战刀,烈马嘶扬,向着那兔子杀将过去……
  好吧,就承认吧。
  这六名汉朝大军官今日的狩猎目标就是小兔子。
  这也没什么丢脸的,话说这个也漠草原自从数年前被霍去病看中以后,每日里都有成千上万的骑兵在这里冲刷来冲刷去的,实非野生动物安生立命之所。
  但凡有些远见卓识的动物,早已另寻了合适的去处,也就留着一些傻兔子还在这里苟且偷生。
  这些年来,骠骑营的军人们要打打野食,除了兔子还是兔子。
  拿着战刀和烈马跟兔子集体拼命,这是霍去病想出来的游戏规则。
  既然没有黑熊、云豹之类的大型猛兽捕猎,不如就提高狩猎难度,以增加狩猎的趣味性。
  可怜的兔子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雪粉四溅,刀光闪耀。
  那兔子被他们战刀马蹄赶得东奔西跑,惶惶恐恐,终于横下一颗心停下等死了。
  谁知,他们也顾不上追杀兔子,彼此之间先忙着鏖战开来,李敢一刀砍向贺连东都的战马前蹄,贺连东都急忙转身让开。霍去病穿插而入,一双大手就要抓住兔子,仆多大喝一声向霍去病的手臂猛烈砍上去……
  小兔子从原地爬起来,望着他们:你们捉不捉?到底捉不捉?再不捉,兔爷告辞了——
  一蹦一跳朝最近的小洞哧溜一声钻了进去。
  六个大男人失去了争夺目标,互相勒马停战,怒目而向。
  他们如狼一般守在界休山前,等待着下一个目标。
  最终结果,霍去病这一队略输了一只兔子。
  众人都无情鄙视他:武功体力荒废得最厉害的,就是霍将军你吧?黄河归来后生子又娶妻,大约新妇的床榻上去得太勤了,夫人的身体磨钝了将军的锋刃。
  于是,李敢带头,将猎获的兔子放在霍去病的马前;贺连东都明白他的意思,也将手中的死兔子放在霍去病面前;离烨百夫长也跟上……
  霍去病眉梢轻扬:你们,什么意思?
  大家都不说话,只把兔子纷纷堆在他的面前。
  ——霍将军到底年轻不知道保养,才成婚那么点时间,便将自己累得肾亏身软了不是?大家献上自己的兔子,恳请将军好好补一补身子,壮一壮阳,千万莫耽误了漠北大战!
  可怜的霍去病十分无辜——他还没碰过自己的媳妇儿呢。
  这事儿他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暗下决心,此番回去定然不负众望,决不心慈手软。
  入夜,霍去病根据这一拨新兵的素质、来源和李敢、仆多一起讨论了训练方案和训练目标。第二日,马不停蹄又去看了赵破奴、高不识那边的军容军况,就三方的练兵事宜进行了统筹的安排。
  至半个多月之后,他才处理完军务,开始打道回家。
  一路过来,身边的溶溶残雪开始消解了,冰水破流,绿杨吐青,霍去病踏着逐渐铺开的早春景色,回到了长安城。
  回到长安的时候,已经到了掌灯时分。
  冠军侯府门前挑起的灯笼是温暖的橙色,绿阶站在台阶上等他归来。
  霍去病缓住战马,看白衣的女子站在灯火阑珊中,脸上一抹浅浅笑意,云淡风恬。
  他甩镫下马,迎将上去。
  这里是他的家,这里有他的妻。

  西楼月

  第五十二章
  霍侯爷喜欢坐屋顶那是出了名的。
  长安城的城墙太高,长安城的楼阙太多,他喜欢空旷天地,长风繁星,见不得眼前有墙壁遮挡。
  今晚两人一起喝酒聊天的时候,绿阶跟他说起,待月阁的屋顶也可以上去的时候,他感到惊讶:“那是府中最高的楼屋,怎么能上去呢?”壁虎游墙他倒是勉强可以上去,但那也太丑了吧?
  绿阶撇他一眼,他可以藐视她的人格,岂能藐视她的专业?她数年来都是在这个府中来去兜转,她拉起他的手:“侯爷你过来,真能爬上去。”
  于是两个人带上酒具,往待月阁而来,果然找到了一个花隔子木窗棂,恰巧可以攀援上屋顶。于是掠裙撩裳,翻墙上屋,爬到冠军侯府至高点,只觉得满身风生袂起,仿佛欲化作仙人乘风归去。
  “真是好地方!”霍去病望着天空最深蓝神秘的地方,还有那灿若明珠的大星,好似夜晚无数明灯在照彻长夜。
  也漠虽然积雪还未化去,长安的季节已经接近了小阳春。
  人们都脱去了厚厚的皮毛冬装,夜晚走在府中略有寒意,但不彻骨透凉了。
  绿阶也脱掉了冬日繁重的袄衣,只穿着一身白色丝制薄袄襦裙,上面以粉红色晕染出淡淡的碎瓣芙蓉,站在风中,飘渺得似要握不住一般。霍去病连忙将她拉下来,坐定在屋脊上:“冷不冷?”
  “不冷。”
  “在这里再陪我喝一点。”
  “好。”
  霍去病本醉翁之意不在酒,今日乃是他自己决定的与绿阶重拾闺房之好的正日子。
  本想将绿阶灌醉,再打包回自己的房间。
  毕竟两个人相敬如宾、秋毫无犯了这么许久,忽然来一句:霍爷要开荤了……总归不那么有情调。
  可是,世上有一种女子,体内不知有什么成分,可以饮酒如水,千杯不醉。霍去病很不幸就遇上了这种女子。怎么灌,绿阶也是神色不动地一饮而尽,比他还干脆利落。
  于是只能乘着酒兴海阔天空地胡聊吧。
  夜半三更爬到待月阁上去发酒疯,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做出来的。
  他们两个是欲仙欲醉,如飘如举了,将整个霍府家人们担心得老汗直流。
  他们恨不能绿阶没有嫁给霍去病,恨不得霍去病还没有讨老婆——那时候侯爷总是不回家,大家何等清闲?现在侯爷成天在冠军侯府里呆着,不干点危险事情他又不甘心,若侯爷从待月阁上一个倒栽葱……
  当然不会,待月阁的屋顶上宽敞得很。
  霍去病在屋脊上来回踱了数步,道:“喝一种酒寡淡无味,我们不如多找几种酒来喝?”几种酒混吃最容易醉,绿阶的酒量挑起了他的好胜心,他忘记了今晚的“正经事”,开始发出挑战了。
  绿阶哪有不同意的?她有点为难,“可是,下去拿酒吗?”爬上爬下多不方便?
  “不必。”霍去病冲着院子里喊:“李肇,扔一根绳子上来,让明月将酒窖中的酒各选一品,给我吊上来。”
  大家都习惯了他拆天的毛病,很快就有人满足了他的要求。
  不一会儿,屋脊神兽的青灰石狻猊、青灰石斗牛、青灰石獬豸、青灰石凤、青灰石押鱼之间,都端端正正嵌摆放好了各类酒瓶。这些酒都是绿阶收拾的,自然比霍去病要熟悉一些,拿起第一瓶——很不幸,第一瓶就卡在了青灰石的屋脊神兽之中了,于是男主人气度宏伟地走过来,将酒瓶稳稳拿出来:“喝醉了吧,连壶酒都拿不出来。”
  其实他们两个人中间,醉得比较厉害的估计是霍去病。
  两个人将酒瓶打开,各人一只小酒爵,绿阶为彼此各倒一爵。
  “第一壶就不好,”绿阶说,“这是旨酒。”她最近杂收旁学的,栾大人又是个酒色之徒,所以知道这个旨酒又名“绿蚁”,夏禹曾因其味甘而恶之,说它引人沉溺于酒色,将引来亡国之祸。
  “那要看什么人饮。”霍去病将那酒放在自己膝上,“河西二战的时候,皇上赐下的就是这个酒。”皇上在他的心目中可是从古到今第一位的明君圣主,他饮得的酒,霍去病自然也饮得。
  两人一倾而尽。
  绿阶为彼此再倒一爵,放着慢慢品尝。
  不能再喝了……霍侯爷是个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昏头的男人,看来今晚以酒为媒是不成功了。也没关系,反正她是他自己的人,顶多直接开口而已。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锦盒:先给礼物,再把她勾搭上床榻。
  “今日在姨母处见这个很好,问她要了。”一把塞入绿阶的手心,继续拿着酒爵慢慢晃那酱红的琼液。
  礼物?绿阶没想到居然自己还有礼物拿?
  她微笑着先瞄他一眼,其实,他已经给过她很好很好的礼物了。红阙的那封帛信,是她今生得到的最珍贵的礼物。她一直后悔自己太粗心,让那帕子烧了半边,现在已经设法寻了同样质地的丝线将那帕子重新补了经维,又用墨线重新描了红阙画的图,虽然不是很像,可也非常令她满足了。
  他塞到她手中的这个锦盒一看便知道是宫中之物,她将搭扣轻轻打开,一道柔和的光芒从匣子中流泻出来……
  “哇!”绿阶失声而叫。
  霍去病故作淡然:“怎么样?”
  这也太奢侈了!
  绿阶看着盒子里那风华夺目的宝物——这是一颗硕大的珍珠,足有小鸽蛋那么大,通身浑圆没有任何瑕疵,在月色下泛出淡淡的洁白柔光,美轮美奂,简直不是凡间之物。
  霍去病说:“我看你总是戴珍珠,可是成色不怎样。这一颗你看看能镶成什么戴?”
  绿阶含笑捧着那珍珠,侯爷送的当然非常贵重。只是汉代女子的发型比较简单,没有太多的发髻式样,除了重大场合,也不适合戴这么大的珠宝。
  不过,她最明白他的为人。侯爷这个人从不在这种女子佩饰上动心思,这颗珍珠如此名贵,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信手拈来,她自然能够想见,他为了讨这颗珍珠肯定花了不少心思的。
  现在,若贸然跟侯爷说这珍珠太大做不成首饰,会令他失落难过的。她怎能辜负他的一番美意?
  绿阶捧起那颗珍珠:“侯爷,妾身确实喜欢珍珠,但不是拿着它镶首饰的。”
  “嗯?”
  “珍珠本来只是一颗泥沙,抛在荒野也没人要。偶然落入了珍珠蚌,珍珠蚌就会珠泪长流,年复一年地容纳它,最后才有这样的珍珠。”绿阶将那珍珠举到空中,连天上的新月群星都因它的光彩而失色,“如果没有人发现,它会安安心心藏在海底一百年一千年;只等有缘人从深海中将它取出,毋须雕琢就能够光华盖世。”
  那珠辉借着月光将她的面容照得透明:“妾身就喜欢它的天然去雕饰。”
  霍去病听懂了,仍然轻轻晃荡着酒爵,笑道:“你既然喜欢这样,那便这样收着吧。”
  绿阶继续欣赏着那珍珠,霍去病问:“这旨酒太腻了,喝了口干。有清淡一些的吗?”
  绿阶低下头,看了一下:“有,酾酒。”她倒给他,笑道:“伐木于阪,酾酒有衍。笾豆有践,兄弟无远。”霍去病眼光一转:“你什么时候学《诗经》了?”绿阶想起那首《关鸠》的“淫诗”,酒气涨上脸面:“是罗昭大人给妾身看的。”
  《诗经》所含也非仅仅是情歌,更多的是上古诗歌时代的人物风情,市井生活。所以,绿阶最近看得正觉有趣,便随口说了两句。
  霍去病乃是皇上亲授的弟子,这等儒家经典自然也是熟知的,虽然不是很感兴趣,顺着她的话句还是颇能背出几句,他来了兴致,拿起筷子击打着面前的木制酒瓶,唱道:“……有酒湑我,无酒酤我。坎坎鼓我,蹲蹲舞我。迨我暇矣,饮此湑矣……”
  他以筷为鼓槌,在待月阁的高顶上放纵高歌,坎坎而鼓,蹲蹲而舞,欢乐欣畅溢于言表。他已经喝了不少酒,一双眼睛映着三月初一的皎皎新月,宛如落落一片春水。
  绿阶随着他一起在屋脊的青灰石神兽上打节拍,看他醉态微醺的模样,也笑得一潭秋泓波光潋滟。
  歌声已毕,缭梁不去。
  一颗明珠,两点醉心,风好,月好,人好,此情甚好!
  他们各自将爵中清澈晶莹的酾酒一饮而尽。
  “侯爷,你弹个曲子吧。”绿阶被他唱得正上兴头,面对着这三月好时光,还不想乖乖下楼去。
  “琴?”霍去病微微蹙起眉峰,从她待产起到如今,他已经三个多月没逼着她学琴练字了。他冷眼觑着,发现绿阶没了他的催逼,自己也好似很不用功。从来没见过她一个人摸摸琴弦,弹弄弹弄曲子什么的。
  所以,霍去病对教会绿阶学琴的这个事情一直很惦记。于是站起来对着下面喊:“给我把怡舍中的‘徽月琴’拿上来。”
  明月和皓珠站在楼下互相看看:是不是该去找根铁柱将待月阁加固一下,瞧这情形,侯爷是打算将家什都搬到待月阁的屋脊上去了。
  不一会儿,霍侯爷的“徽月”琴便被他吊到了楼顶上。
  古琴到手,霍去病拂一下衣袖:“你的《淇奥》练习得如何了?”
  “……”
  绿阶几乎昏倒:这么浪漫的时刻,他头脑冷静地来拷问她的功课了。因他逼迫她学习的方式太过强硬,绿阶现在对学习这些东西已经没什么兴趣了,今夜也是喝了酒昏了头方才提出要听他弹琴的主意来。

  满庭芳

  第五十三章
  霍去病也很烦恼,自己老婆才艺上不了台面,会遭人嘲笑的。他本人倒无所谓,只不希望绿阶为此烦恼。
  那些大汉朝的贵妇来往他是最清楚的,每一个贵族女子吃饱了饭没事干,总是或弹琴怡性,或说说辞赋,绿阶这样除了家务什么都不会的,是很吃亏的。
  他想着绿阶乃是一只井底之蛙,不懂得这些关系厉害。而他记事之时,姨母卫子夫尚未得势,他们家作为奴隶出身的新贵,更是多方受过排挤。他身为一个男子,有些事情嘴上说不清,还能用拳头来明理;似母亲那种没什么文化的女子,吃了亏也只能哑着。
  如今,他挑中的女子又是这样的出身,又是这般的蠢笨,他怎能放心让她独自去面对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场面?
  他在长安的时候,自然可以设法少将她往那些地方带;不过有些必要的应酬还是要她自己独立应付的,所以,他必须盯着她尽快学会一两手,免得到时候被动。
  她是他的正妻,他有责任帮助她过上快乐舒心的日子。
  这些话他从不说,绿阶怎么能够知道他的心思?她如今非常害怕在他面前弹琴,沉默了好一会儿,模棱两可地唔了一声,方才饮酒时的轻松快乐荡然无存了。
  霍去病知道她这阵子没摸过琴,一想到提高她琴技,他也十分头疼,心中喟叹了一声。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他心中想到了这一句,决定先给她多听听音乐,提高提高她的音律素养,以后再让她提高琴技。
  当下琴弦一拨:“我给你弹一首《驺虞》。”
  此曲出自“古琴五首”,也来自于《诗经》。这是一首尚武时代对于男子汉的赞歌,弹起来铿锵有力,描绘了一个神箭手一发而中五头野猪的惊心动魄之场面。霍去病自然喜欢这类型的曲子,弹起来轮指切音,都步步到位。
  绿阶恰看过《诗经》,听到“驺虞”这两个字便随着韵律在口中轻轻哼唱:
  “彼茁者葭,一发五耙,于嗟乎驺虞!
  彼茁者蓬,一发五鬃。于嗟乎驺虞!”
  她说:“侯爷的箭法一定比这个上古猎人更神奇。”霍去病听了,在心中冷哼一声:这是诗歌艺术上的夸张而已,谁有本事一支铁箭便射死五头大公猪?
  绿阶感觉到提起了琴之后,他的神色就不是非常舒展。她心中颇为丧气地想,要是自己不多嘴不提起这件事情就好了,惹来侯爷的失望与鄙夷,她心里非常不安。
  不安的绿阶左右望望,觉得他盯着自己学琴有些不太合理,他要喜欢听琴,本来就不必找她。她觉得很有必要跟他分证分证,这人那般爱打哑谜,可有些事情是打不得哑谜的。
  “侯爷。”
  “绿阶。”
  两人同时开口,绿阶涨红了脸,询问他的勇气顿时没了。霍去病略有不耐烦的神色道:“我先说!”
  绿阶只能应了。他特地郑重转过身,望着她道:“你,从此以后,一定要明白自己的身份。”
  “……”明白的,要做霍夫人必须有镇得住众人的气度。
  “以后你总要出入宫廷,和一些人周旋。”霍去病顿一顿,深为伤脑筋,还要他为这样的事情烦恼,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你要是什么也不会,会受人嘲笑的。”
  “……”绿阶意外了,他是不是在替她考虑?
  “也不是要你学多少,稍微会两三首,就足以应付了。”他将头转过去,投向长安城的漠漠夜空,“有我在,她们也不能拿你怎样。”
  弦月静悄悄……
  高傲如他,不屑如他,居然也会试着靠近彼此的距离?
  绿阶侧过脸看着他的侧面,抿起嘴儿无声地笑了。
  霍去病见她不说话,遂问她:“你方才要与我说什么话?”
  绿阶敛住笑容,低下头说:“没什么,只是叫你一声。”
  “有什么好叫的?”
  “有。”绿阶抬起头,笑容璀璨如春花:“侯爷!侯爷!侯爷!”一声比一声欢喜,一声比一声快乐:侯爷,侯爷,她最好最好的霍侯爷!
  霍去病被她叫得莫名其妙,不理睬她了。
  春日夜来早,一轮新月浅浅挂在天际。
  衣袂飘飘,博带临风,两个人随意坐在灰蓝色的屋脊上。
  绿阶靠着屋檐上的仙人骑凤塑像,襦裙散开若一片斜绽的花瓣;霍去病坐在一个灰石獬豸旁,银色织锦春衫仿佛月色下的一抹坚玉。
  屋檐下有铜铃在春风中,轻轻荡漾出清脆活泼的声响。
  “丁零,丁零,丁零……”
  绿阶心中也宛如有一只小铃,在欢乐地响动,她轻轻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笑得太开心。
  霍去病低垂着头,手指无意地拨弄着七根素弦,他的这张琴名叫“徽月”,在月光的轻柔照耀下,七根素弦如同七缕清泉,从他的指边一直慢慢流到她的心中。
  “以后,好好练琴,听明白了没有?”还是那略带命令的语气。
  “侯爷,妾身都明白了。”
  她明白他方才说出那样的几句话,对于他来说多么不容易,“我明日起就好好练琴。”
  已经什么都不必说了,有他这一句话,绿阶自会去将琴练熟的。
  “那就好。”他抬起手,触动了琴弦,如同拨动了淡淡的月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大概意思是:
  “郊外的青草遍地翠绿,
  清香的露水如此怡人。
  有一个美丽的姑娘,眉清目秀多么动人。
  人生此时,我们偶然相遇,
  她的一切正如我心中所愿。
  郊外的青草遍地翠绿,
  晶莹的露珠如此清澈。
  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她眉目清秀多么醉人。
  人生此时,我们偶然相遇,
  携手一起度过这段美好的时光。”
  只要不去考问她的功课,只要不去想那些人前长短的事情,他们两个在一起何其快乐?罢罢罢,她生嬗儿的时候,很是吃了一番苦头,现在刚见红润些就逼她劳心费力,也没这必要。
  且等她再休养一阵子,再行让她学琴练字吧。霍去病这么想着,琴声拨得流畅——哼哼,到时候一定不绕过她!
  琴声停下,霍去病感到身上有些重,他方才使尽法子都不能令她酒困,现在,居然只听了一首曲子就靠在他身上睡着了。
  他郁闷:他刚得知她读过《诗经》,难得以《诗经》弹一首情歌,也没有人听——不如去对牛弹琴。
  记得当初皇上请了琴师乐冶子授他琴技的时候,曾说过,琴有五不弹:“疾风甚雨不弹;于尘市不弹;对俗子不弹;不坐不弹;不衣冠不弹”。现在两个人衣衫不整,满身酒气,绿阶又显然是一个再平凡庸俗不过的小女子,他居然还在弹琴?
  绿阶其实是在装睡,她听不懂他的曲子是什么涵义,却知道如此悱恻的曲调,一定是为她而弹的。绿阶生怕侯爷看出她水平太差,对她再次失望,只好假装睡着了。她靠着他,将那曲调默默记着,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她生怕,自己的卑微无知,愧对了他难得流露的这番情谊。
  ——她怎么会在这种时候睡着呢?他对她的好,她是一丝儿也不舍得错过的。
  霍去病将她毫不容情地推醒:“洗沐一下,到我屋里去。”
  ——他的计划,岂容轻易改变?
  赵清扬推开窗户,仰望着待月阁的巍巍屋宇,除了那飞檐角楼的黑色剪影,她什么也看不到。
  ——晓风、残月,杨柳丝,那高高的明月楼上,有一个她永远无法到达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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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时辰之后,绿阶挽起微微湿凉的长发,已经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再清洗了。她将衣衫穿稳妥,又特地将腰带扎结整齐,这才走出屋子。
  春风轻轻吹过她的头发,身上一片凉薄,她禁不住拢一拢衣袖,抬头看到侯爷正从沐房走出来。
  两个人都是新换的袍子,隔着庭院里月色下开得正浓郁的梅花,远远彼此望着。
  月细如丝,心也微颤如丝。
  绿阶放慢了脚步,有些不好意思快步走过去;霍去病看她还在原地犹豫,也不管她,自己一扬头走入了自己的屋子。
  绿阶看他走入屋子,才低着头随之也走入屋子。
  梅花花瓣在她身后,映着月光,如银色的花雨一般,轻轻飘落。满庭的早早春色之中,芳香四合,天地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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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去病的屋子里一点儿光亮也没有,她一走进去就是一片黑暗和一个熟悉而又清新的怀抱,绿阶一头抵在他的怀中,犹记得门还没有关,她推手去关那门。
  唇却已经被封住,他的呼吸又深又长,丝毫不顾忌她的空间,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地占据了她之所有。
  他将她陡然转个方向,按倒在墙边,以便他自己可以伸手将那门拉上。
  门拉上后,他就再没有移动过身体,他自上而下地侵入她的呼吸之中,绵绵密密,不绝不休。
  背后依然是他屋子里最熟悉的墙壁,她湿凉的头发在墙壁上慢慢摩挲出水的芳华。
  霍去病太刚猛,绿阶根本没有能力回应他,她在他身上胡乱扒拉着。只因她对为他穿衣脱衣太熟悉,不知怎么的,霍侯爷的衣袍便一泻而下。他的动作因为身上的忽然凉爽而稍微迟缓了一下,绿阶从他的深吻中逃脱出来,低头顶在他光洁紧致的胸口,轻轻地透着气。
  触手都是他滑弹坚实的肌体,一股热流融融从她心里散开。
  霍去病开始动手取开她的衣襟,却没有这么顺利,她的衣服扎得甚紧,他又不打算动粗,如此在她后腰的一个结上越拧越紧,绿阶忍不住为他的笨拙而失声轻笑。
  黑暗中他听到她的笑声,又一次寻到了她的檀口。
  这一次他有点报复的意味了,更加深沉有力地压吻她。她的身体被他的重力一点点压得沿着墙壁退下去,绿阶觉得自己快要跌倒了,抬起手臂要推开他;他已经感觉到了她的动作,一把将她的手臂按实在墙壁上,然后继续低下头,缠结住她的舌尖,将她吻到无法呼吸……
  绿阶呜呜咽咽地告饶,他没有放手,他对别人的哀求告饶有着天生的免疫力。他只顾顺遂自己的性情,将她弄得倒在地上才收手。
  等她倒在了地上,他依旧对她的那身袍子毫无办法,只得松开手,很没面子退后几步坐到卧榻上,低声命令她:“脱。”
  霍去病觉得绿阶根本就是在跟他作对,明明知道今夜来他屋里是干什么的,做什么要穿得如此紧实?
  绿阶只是很正常地穿了衣袍而已,是霍侯爷不善于解衣宽带才弄成如此的,如今这结拧在了背后,纵然绿阶心灵手巧,也无法解开。她只好跟霍去病求助:“侯爷,这里是个死结了……”
  “过来!”
  “喏。”绿阶走过去,将背后的结给他,他使劲抽了几下将她勒得哎哟了几声也没有抽开。
  他将绿阶一把转过来,这该死的衣裳,他已经忍无可忍了——看来,还是得动粗!
  他一把扯住绿阶的衣领,将那前面一片用力扯开。
  “侯爷!”绿阶惊呼,一来这衣服料子贵重她不舍得,二来撕开这衣服的时候也将她的肌肤扯得生疼。
  一不做二不休,不等绿阶反抗,直接将下边的裙子也一并撕去。
  她被春日晚风吹过的身体,肌肤凉静得如冰玉一般,他用自己的滚热紧紧拥住她凉滑皎洁的身体。
  云在天上飘,鱼在水中游,在这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一切都美好得让人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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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初生的薄日透过窗格,将春日早晨空山新雨般的空气一点点铺设开来,香气脉脉。
  春鸟啾啾鸣叫,更添了府中的一缕幽静。
  霍去病先睁开了眼睛,绿阶昨晚已经被他弄得很累了,所以仍旧沉睡在梦乡之中。熟睡之中的绿阶尤其动人,眉眼都很温顺,睫毛乖乖闭合着,唇依旧透着昨日激情后的嫣红,还有两颊淡淡的粉红色。
  他们这一回依旧相拥在一起,已经没有了当初那一次的生分和隔膜,似乎他们本来就该这样在一起,直到天长地久。
  霍去病低下头,定定地看着她,又将锦被稍稍拉下一些,看着她凝脂一般细腻的肩膀,他发觉自己两回都是在黑暗中拥有她,似乎错过了非常美丽的东西。
  他想,下回得点起灯来,要看着她来。
  一转了这个念头,他心里就又有一些热热的,于是盘算:也不必非要等到下回了,不如就今晚吧?
  淡淡的风从窗缝里漏进来,霍去病重又将被子给她盖严实。
  他将身体覆过去,一点点轻吻,从她的额头起,逐渐延伸到她的唇。他没有很用力,只想享有这平静拥吻的感受。
  可是很小的动静就令绿阶惊醒了,她胡乱推搡他,口中嘟囔着:“红阙……早朝……侯爷的早朝要误了……糟了!”她闭着眼睛爬起来一阵乱摸,什么也没摸到,她居然带起了哭腔:“红阙……完了……你成天只知道睡觉……”
  霍去病被她撞在下巴上,按着下巴生气地瞅着她:“今日是我的沐日?早什么朝!”汉代官员五日一沐,不必上朝。
  安静拥吻的感觉都被这丫头破坏殆尽了,霍侯爷何其扫兴!
  绿阶依然闭着眼睛,哦了一声啪嗒又摔在褥垫上,直接进入了睡眠。那颗淡小的泪珠还在她的眼角上,悬而未落。
  如果霍去病是个能省人心的男人,如果他对女子心细若发,如果他能以他的心去时时处处为她考虑,或许该说,如果他不是霍去病……
  他就该体察出,她那十几年的日日夜夜如何提心吊胆地度过,就算是在她人生最幸福的时刻中,仍然不能放松那一份警惕。
  可惜他不是。
  他只是看着她重新跌落,沉入梦乡,继续开始属于他的爱抚。绿阶太累了,知道今日不早朝,深深地坠入睡眠之中,青春美好的躯体毫无防备地任他抚揉。
  那细致的肌肤质感令霍去病无法忍耐,他想,也不必等到夜晚了。他由着自己的性子,轻轻拨开她的膝盖,热辣强劲地一下子侵入她的身体,再一次享有那柔软窒密的包容。
  “呜……”绿阶终于从梦中醒过来,直接从昏懵进入了身体的撞击,因太意外,绿阶忍不住道:“……侯爷……别……”
  霍去病用唇堵住她:这事儿她说了算么?
  她婉转轻咽的鼻音在他的唇下,柔软侬音,轻吟着一段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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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算霍去病在一些细节上,并不非常顾及她的感受,也并不妨碍绿阶享受侯爷对她的感情。
  从前的绿阶别说有人细心照拂过她的感受了,就算是要个人照顾一下衣食周全都求而不能呢。此时能够跟她心里最喜欢的男人一起躺在罗被锦垫之中,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中说说话,调调情,她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等霍侯爷一轮情热退潮,两人也不睡了。绿阶以他的肩膀为靠垫,半倚在他的身上,和他一起玩手指。
  “侯爷,又你输了。”绿阶笑着将食指绕到霍去病的大拇指上,“要这样绕,这样绕。”
  霍去病头都被她绕昏了。
  这是绿阶常和姐妹们玩耍的手指游戏,拇指绕到食指,食指绕到中指,中指绕到无名指……谁绕不到谁就输。霍去病乃是用刀用箭的好手,这等精细动作他如何做得来,于是一回又一回地输给绿阶。
  他也不在乎这种输赢,看绿阶赢得欢畅他就觉得很开心,继续津津有味地跟着她绕手指。她的手指纤细柔软,他的手指修长有力,点点绕绕摩摩挲挲。有时候他的手指错了位,她的手指便会滑入他的指间,痒痒地擦过彼此指间柔嫩敏感的肌肤。
  略玩了一会儿,霍去病微笑着故意错开手指,趁绿阶的手指滑入自己的指间的时候,一把将她细嫩的手指全部扣在掌心。绿阶用了两回力没有挣脱出来,道:“侯爷你输了还不认输?扣着我做什么?”
  霍去病笑一声点头:“认输了。”将她的手往自己身上一引,又一次将她压倒在床榻上。
  绿阶恼了,有这样没完没了的么,于是用力推他:“侯爷你欺负人!”
  霍去病按住她的手:谁叫她赢了他?
  霍爷从来没输过,霍爷不痛快,后果很严重——欺负的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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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爷饿不饿?”绿阶躺在他依旧不依不饶的怀抱中,竭力挣扎出来问他。侯爷简直没个够,再这样下去耽误了朝食,阖府上下都会嘲笑她的。
  “不饿。”霍去病如一头矫健的大豹子一般,稳稳地匍匐在她身上,呼吸暖暖地落在她的口鼻之间。
  绿阶在他的身下嗫嚅了一会儿:“妾身饿了。”
  霍去病看了看她,手插入她的秀发抚了一把:饿了不会早说?他转头欲对外面喊话,绿阶忙一把按住他的嘴:“妾身想出去用膳。”今天在这个屋子里,只怕吃着吃着早饭又该吃上卧榻了。
  霍去病差不多也尽兴了,松开她:“也好,出去吃自在些。”他自然寻到自己的衣裳,回头看到绿阶依旧裹在棉被之中,问她:“你怎么不穿起来?”
  “侯爷……侯爷以后能不能别再撕衣服?”绿阶无奈地握着自己的衣裳残片,叫她如何出门去。
  霍去病说:“我让人送进来。”绿阶点头,也只有这个法子了。自从跟上他,就没过上体面的日子,她再脸皮薄如今也蹭厚了许多。
  “要不然,索性将你的衣箱一起送过来吧?”
  合铺而卧?好似不大合规矩的……绿阶拿起被子蒙着头:随便他怎么做吧……
  “明日,三月初三。”霍去病回头告诉她,“跟我去宫里过节。”
  “好。”
  两人穿衣妥当,霍去病想起自己给赵破奴相看的那个女人:“绿阶,那个赵清扬姑娘给破奴做妻子,你看怎么样?”
  绿阶对这个事情已经深思熟虑过了,道:“侯爷自己相看的,觉着如何呢?”
  “嗯,不像别的歌伎那般红得叫人讨厌……”霍去病心中暗忖赵破奴出身乃是汉奴,太过桃红柳绿的估计也不能如意。
  相看那天,那赵姑娘还执意要弹一首曲子给大家听,霍去病听着觉得甚好,想到赵破奴喜欢音律,就此拍板定了下来。
  绿阶说:“妾身觉得侯爷眼光不错。”
  绿阶又问他:“能不能请赵侯爷来府中做客,让赵姑娘也看看?”
  “这自然使得。”彼此都如意,这桩姻缘才皆大欢喜。
  两个人简单讨论毕也就将这事情放下去了,两个人都饿了,于是携手走出房门,催着皓珠快快上饭。
  绿阶方才躺在床榻上的时候,倒没觉得什么。真站起来走路的时候,只觉得腰酸身软,闷慌心跳。
  这自然是昨夜过度的关系,她也只能叹气:侯爷这个人也真是……
  霍去病吃饭的时候发现了她的有气无力,面色潮红,问她要不要叫汤医师过来诊诊脉?绿阶简直要啐他:统共侍寝两回,回回都要找医师诊治,她还要不要在这里混了?
  她红着脸不吭气。
  霍去病想了半天想明白了,晚上他将她欺负得太狠了。
  自己也觉得脸上讪讪的,心想这一回是次数多了一点,下一回注意些,不那么过分了。男人都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霍去病也不例外。他认为这事情也不能全部怪他吧?活生生忍了十几个月,是人都憋出病来了。
  两个人都不好意思起来,闷头闷脑吃完饭,霍去病说:“要不,你还是回屋里睡觉?”
  “好。”
  用完饭,饮过饭茶,漱了口,霍去病先让明月服侍绿阶重新睡下,自己到书房里寻了几卷书册,带到屋子里在案桌边上坐下,命人在青铜博山炉中放一把安神的百合香,背对着她道:“你睡觉,我看书喝茶。”
  “嗯。”绿阶实在也累了,闭上眼睛便睡了。
  霍去病悄悄转过身来,将书册放在膝盖上,看一会儿书抬起头,望一会儿绿阶熟睡的模样,过一会再低下头看一会儿书。
  博山炉的百合淡香袅袅逸出宁馨的薄烟,他的薄薄唇角,有着一抹轻柔满足的笑容。
出家人,慈悲为怀,不住院不打针,不医药乎!
上巳节

  第五十四章
  三月三日的上巳节,乃是上古流传下来的春日盛会。专以纪念伏羲女娲大神抟土造人,祈求子孙绵延,男女好合。
  刘彻年年都在建章宫中率文武官员祝祷于郊庙之中,而后设宴开席,令宫中诸人在清池水畔沐浴祈福。
  这几年,皇上于建章宫新开的昆明池也已经修葺得风景如画,碧水涟波,今年上巳节的“祓除畔浴”便定于昆明池边举行。
  绿阶首次以冠军侯夫人的身份出席这样的大型宴会,混在数百位贵妇贵女之间,一起观看皇上、皇后主持祭祀高谋神的大礼。
  汉白玉石砌就的五层豫章高台上,皇上刘彻身着玄色朱纹的长冠服,头戴十二玉珠旒的天子之冕,显得龙威赫赫,令人不敢仰视;皇后卫子夫着绀色上衣,衣襟领袖都装饰着繁复而精美的纹饰,下裳为皂色,配以深紫色缨络绦佩,显得庄重典雅。
  他们在赞者清亮高亢的祝唱声中,徐徐步上高台。
  “帝临中坛,四方承宇。
  绳绳意变,备得其所……”
  四下里虽足有上千人围站,只闻环佩隐约琳琅,衣袂随风轻动,决听不到半点多余的声音。上千双眼睛注视着皇上与皇后缓步登高,虔诚地观望着帝之尊者面向天宇的高旷处,为大汉天下祈祷民心调顺,多子多福。
  少倾,皇上与皇后祝祷已毕,场内诸人皆按大礼跪伏于地,山呼“吾皇万岁,寿康永吉”。
  叩拜大礼完成,豫章台的第三重汉白玉台阶上站满了七十九位玄衣歌者,都是年纪约在十八九岁的年轻男子,个个生得唇红齿白十分清秀。
  当先一位歌者名唤李延年,尤其俊美出众,只听到他那朗玉一般的声音带领着其余歌者一起在这安静的天地,高声颂唱着《白麟歌》:
  “朝陇首,览西垠,雷电尞,获白麟……”
  听到“显黄德,图匈虐”这一句的时候,在场众人不由自主露出感慨的神情,目光焦点自然集中于武将群中的大将军卫青和骠骑将军霍去病身上。
  因今日参加祭礼,这两人都和其他文臣一样,亦身着黑边深衣,头戴高顶蝉冠,镶金兽形衣钩将他们的腰带紧紧扎束,衣摆整齐有力地直垂地面。
  他们站在汉白玉石阶上的姿态,比那些文臣贤良雅士更有一番挺拔丰壮之姿。
  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众人瞩目的情形,卫大将军微微低下浓眉,面色如同一抹平稳的秋日暖阳;霍去病则无所谓地只管昂头看着豫章台的高处,挺拔得如同一株秀于林上的劲松。
  这舅甥二人随随便便一站,便将大汉朝其余贵族男子的光辉都掩盖至尽了。
  乐府的歌者歌毕《白麟歌》,又歌《青阳》,接着又歌《朱明》《西颢》等郊祀歌。编钟撞响、玉罄敲击、箜篌流啭、大鼓捶奏,浩荡处若天水倾泻,优雅处若瑶池荡波。昆明池畔水光粼粼,众多贵族高官皆屏息凝神地默默听颂着。
  祀歌唱毕,又有傩戏,傩戏结束还有戈舞。
  热闹庄重的祭祀大礼结束,众高官贵族、贵女世妇,纷纷入席,参加皇上的皇家宴席。
  这上巳节的宴席是男女宾分开而坐的。
  昆明池东端豫章台下石刻着一条长至三丈的巨鲸,据说可测知天象,皇上便和文武百官端坐在此处享用盛筵;昆明池南端有一座灵波殿,数十根大柱都以桂木为料,所以坐在里面虽是阳春三月,却能够享受到八月金桂的阵阵清香。皇后卫子夫便带着贵妇们落脚此处,每人面前一矮案,一份饭菜羹汤,大家一边享用一边聊天。
  绿阶也夹杂在其间,母亲卫少儿过来找她说了几句话,她和儿子生分,跟绿阶也感情生分得很,无非就是问问嬗儿的近况,和去病最近的生活。绿阶当然都回答他们都很好,她很想跟卫少儿说,若想念嬗儿可以直接来府中做客。可是这个事情又不见得由她做主,她想了半日也没说出口。
  卫少儿说了一会儿话,也没什么可多说的,望着绿阶呆了呆:“绿阶,照顾好病儿。”
  绿阶眼角一热,点头:“母亲放心。”
  卫少儿忽然笑了起来:“这说什么呢?你是我亲自挑的,自然会照顾好病儿的。”她站起来,快快活活抖一抖衣衫:“你就替我多留心。”
  想当初她也就是为了充足儿子府第的门面,从家养的几个女奴中尽力挑了长得漂亮一些的孩子,没想到绿阶有这样的福分,可以跟她的儿子共结连理。
  她一生所为都得不到自己儿子的认可,现在能有这样的局面,她心中不免会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欣慰与自豪。
  绿阶看着她那热闹中藏着凄凉,心头也发涩,说:“母亲,有空来看看……看看绿阶……”绿阶低头:“绿阶一个人在府中,有时候也挺无趣的。”
  上巳节的朝宴一直持续到辰时方完毕。
  众大臣继续在昆明池畔随着他们精力充沛的皇上四处游逛。
  前几天在临戍的渥洼水中,有牧马人得到一匹深枣红色的马,此马目秀于神,双腿高挺,奔驰如电。牧马人费尽心思将它擒获,正好皇上的征马令重赏好马,特地将其送到长安城来献给刘彻。
  刘彻一见之下非常喜欢,今日命人将它带到建章宫中,给大家看看。
  卫青一见之下就看直了眼,他本是骑奴出身,对于马匹有着天生的感情。刘彻知他心思,道:“仲卿,试骑一下这匹马。”
  “诺。”卫大将军将佩刀、玉配件等重要礼仪物什交给宫人,自己轻身上马,只轻轻在马腹上一夹,那马便仿若踏云逐雾一般飞驰起来,一圈骑毕,卫青依然兴致未尽。但皇上在等着,他依依不舍翻身下马,向皇上抱拳道:“皇上,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好马,捉它时候定然不易。”
  刘彻微微感叹:“可惜,已经让人驯服了。这驯服的人调马技术一般,这马匹的灵性被煞了不少。”
  霍去病是个占有欲强烈的人,越众而出替自己的舅舅接过缰绳,摩挲着那马匹的脊背不肯松手。当然他也知道这马匹是皇上的心头好,他不能占有皇上喜欢的东西。
  刘彻见他喜欢,说道:“去病,如果能知道这种马匹的出处,朕必然给你多弄几匹充实军库。”
  李广老将军哼一声,躲在背后嘀咕:“骠骑营已经很充实了……”皇上成天将那霍去病当成了儿子养,也不怕人说闲话。
  皇上听见了,转身看一眼李广:“郎中令说什么呢?”
  霍去病知道李广妒忌自己,冷起一张脸。
  这老头年纪一把,不早早退出历史舞台,去好生颐养天年,成天在马匹装备上跟他较劲,什么意思?!
  李广扭头不说话了。
  刘彻见他那别扭模样便也笑起来了:“听说李三公子如今在骠骑营中混得风生水起,朕欲充实骠骑营也是让他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啊。”
  李广闻言而喜:“当真?”
  刘彻点头:李家乃是大汉军中最受人敬重的一个家族,他对他们从来不会轻慢。
  他最近刚刚提拔了李广的胞弟李蔡为丞相,乃文臣百官之首。李广在军中威信太盛,他的郎中令官阶也属九卿之列,所以他已不便给他封爵荫侯,但是对李广周边的人都给与封赏赐爵,以笼络李家势力。
  刘彻转了一圈眼睛盯在一个面白有须,身形长大的男子身上:“曼倩,这匹马你可认得?”
  东方朔看着一大堆人围着那马匹喋喋不休,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知道皇上迟早问到自己,遂弹冠正衣道:“此乃天上的神马……”
  “神马?”刘彻大笑,“这又是祥瑞之兆不成?”
  “皇上。”东方朔一躬到底,“此乃天上的神马与乌孙之国的七月出生健马,□而生的神马之后。皇上请看,这马奔跑之后会有血汗。”他走上去,将手掌在马鬃之下汗浓处抹上一把,手掌上便有淡淡的红痕。因卫大将军身穿玄色深衣,不曾注意,此时看到血汗不由个个纳罕称奇。
  刘彻听得眼睛发亮:“如此说来,在西域还应当有这样的马?”
  “自然还有。”东方朔开始扯皮踢皮球,“这要问问张大人了。”张骞因河西二战而失侯,此时刚用币帛赎回罪身,皇上依旧留他在身边听用。
  “张骞!”
  “罪臣在。”张骞走上前去,“这天马与凡马□的传说,臣曾经听说这是名叫大宛的地方广为流传的一个说法。”
  “哦?”刘彻听到还有地名,越发来了精神,“来来来,设席,诸位爱卿坐下,听张大人细细说来。”
  “诺。”
  ……
  ==============
  这一边男人们在为战争、马匹而谈兴正浓,桂宫这边则正在安排午眠的事宜。
  这些夫人、贵妇、公主、贵女都生性娇懒,习惯于午眠。上巳节的祭礼宴席又有足足一天,所以午后宫中都开辟了楼阁宫阙,供诸位天之骄女小憩休息。
  平阳公主、南宫公主、卫长公主、阳石公主等公主级别的自然另有侧宫可供高卧。一般如公孙太仆夫人,陈掌夫人等略年长的夫人则在桂宫偏殿各自以罗帐遮盖,暂时休息一下。
  年轻姑娘们则在桂宫后紫寰殿的二层楼阁之上一起休息。
  绿阶因是新夫人,岁数尚小,也被安排在与姑娘们一起午眠。
  大家都退去色彩浓重的祭服,穿着白色丝质蚕衣;拆去沉重的贵重发簪步摇,只以简单小玉簪束发,或躺或坐在二层的宫殿氆毯之上。因都是年轻女子,难得大家聚在一起,都不肯安心睡觉,将个紫寰殿闹得莺歌燕语,语笑嫣然。
  管事的嬷嬷们也管不住自己的小姐小夫人们,最后命几个宫人好好打扇伺候,她们自己索性关了宫门到殿外等候着了。
  卫青家长女卫昭,公孙贺家二女儿公孙如悦,陈掌前妻之女陈岚雪,平阳公主的长女曹凌……这些与霍府关系密切的名门贵女也都在其列,她们本来就是彼此熟谂得很,待自己的那个表哥霍去病也或多或少有些异样的感情,见到绿阶,分外排挤她。
  只听见她们一会儿咬咬耳朵,一会儿浅笑轻颦,有着说不完的话似的,不时将目光向绿阶瞟过来。
  绿阶独自躺下来,一个人将薄锦被拉至齐脖:侯爷的担心其实并不多余,这些姑娘身份高,胆子烈,她们所组成的这个社交圈子早已将她罗列成为了异类。
  既然如此,她也不必费心打入她们的圈子了。
  她安然睡觉。
  稍微小睡了一会儿,绿阶醒转过来,觉得周围安静得出奇。坐起来左右看了看,那些贵族少女已经走了大半。纵然没有走开的,也侧卧着偷偷整理着什么。
  汉朝女子尤其是贵族女子,活得比较张扬。此时这些姑娘们大约都偷偷换了春衫,去昆明池畔沐浴戏水去了,顺便也有会情郎的。
  上巳节又名女儿节,祓除畔浴、男欢女爱,天经地义。
  绿阶也是有男人的啊,绿阶有些担忧起来,可别让人捷足先登,把侯爷给吃了……
  自己也笑,哪会有那种事情发生哟?连忙也起来,找到了皓珠她们,重新换了春衫,边梳头边对皓珠明月说:“你们也去玩玩吧?这照顾侯爷的事情我来做。”
  皓珠明月年纪尚小,还不到寻夫嫁人的时候,均摇头。
  绿阶理解她们的心情,贵族女子可以张扬自在,家奴得步步小心,这就是人与人的区别。想到侯爷替赵破奴相看女人,她笑道:“你们两个好好做,过两年到了岁数,我帮你们在侯爷军中找称心的如何?”
  皓珠到底胆大一些,说道:“夫人,明月喜欢先前府中的那个军士张行。”明月羞得先将她推一把。
  绿阶扬着梳子愣住了:“那人?那人年纪二十多了,等他娶妻的时候,明月还不到岁数吧?”
  明月窘得掐皓珠,绿阶望着她们笑,自己从她们入府起就压制着这两个姑娘,让她们能够符合侯爷不喜热闹不爱多事的性情。
  其实自己看错了霍侯爷,白白将两个青春少女压制成了木头人,出于补偿心理,她说:“明月就等着吧,要真喜欢张军士,他们这几年打仗未必顾得上自己的事情,我让侯爷将这件事情揽下来。”
  有绿阶在这里招揽生意,霍去病很快就会变成专职媒婆了。
  “快谢夫人呀!”
  皓珠拉着明月让她快磕头,绿阶望着她们如同看到当初的红阙与自己,说道:“还是叫我绿阶姐吧。”
  明月还是跪了下来:“奴婢不敢擅越。”
  绿阶微微一笑:“你们不擅越是你们的事情,从今往后我心里可就这么待你们的了。”她觉得她们才是属于她的圈子,既然如此,她也就安心呆在属于自己的交际圈中。
  姐妹三个在更衣室中说笑玩弄了一会儿,绿阶留她们在紫寰殿,自己一个人走出了殿堂。
  走出紫寰宫,经过桂宫的时候绿阶踮起脚尖,生怕吵醒了那里面安卧的几位夫人,她在她们面前天生有些不自在。等到昆明池边的时候,才长舒一口气,只见远处天气空阔,白鸥飞翔,近处柳叶垂丝,波荡清澜,湖中可见方丈、瀛洲、蓬莱三山若隐若现。
  “霍夫人。”绿阶正欣赏风景,忽然听到有人叫她,转头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个头略比她高一些,身穿葛色春袍,看着面目倒还和善。那男孩子将手一抱:“我叫赵充国,陇西人,如今在期门军中。”
  绿阶点头,他既然是期门军的良家子,方才宴席与大祭的时候他应该不能靠近她们女宾,不知道他如何认出她来。赵充国似乎看出她的心思:“在下一直仰慕霍将军,平时也没有机会见到霍将军,而且……”他略迟了一迟,“现在年岁未足又不能行军参战……”
  绿阶明白过来:“你是要我为你引见侯爷。”
  赵充国行一大礼:“正是如此,愿霍夫人成全。”
  绿阶扶额,所谓高枝真是不能随便攀的,攀上霍去病这根高枝她每天都要围着这些男争女斗团团乱转。
  心念决定,她打算来一个烂泥不怕扶上墙,她对着赵充国说:“赵公子,霍侯爷最不喜欢女眷介入他的军务公务。奴家虽然与他乃是夫妻,这引见的事情奴家是无法做的。”
  赵充国想了想霍去病的性情,也觉得绿阶说得情理通达:“是我造次了,霍夫人,对不住。”
  绿阶见他温和有礼,自己有些过意不去:“赵公子走好。”

  上巳会

  第五十五章
  攀了高枝的绿阶,看来看去这里不是自己可以随意乱穿的地方,遇上一个无名的赵充国也就罢了,要是迎头撞上了皇上、卫皇后、平阳公主……等等敏感人物……
  绿阶拂开一株柳枝:罢了,不要贪一时自由舒服,给侯爷去惹点麻烦来。她沿着桂宫的侧殿向着紫寰宫走去,还是老老实实跟明月她们呆在一处,等这场盛宴结束乖乖躲回家去吧。
  自此,她再不东张西望,只小心翼翼走在建章宫中:身份真是害死人啊,真不明白侯爷是怎么站在旁人那么多眼光中活得如此潇洒自在的。
  刚走到紫寰宫,她停住了。
  三月的阳光仿若明纱,从飘扬的柳丝之中投下轻绿色的光芒。
  霍去病一身银色云锦束腰春袍,头上玉冠束发,站在一株高柳下朝着她看,笑容如三月阳光一般透明清澈。
  他向她走来,此时太仆夫人、丞相夫人、御史夫人、太仲大夫夫人等等有身份有地位的夫人们,正在自己的家奴的扶持下慢慢走出桂宫。他仿佛眼睛里根本没有她们,只向她走来,伸手给她:“已经睡醒了?”
  他的眼眸映着桂宫庭外的浓郁绿色,也染上了一层深碧色,深邃地仿佛能够入人心扉一般。绿阶也忘了身边有那些需要她卑躬屈膝,小心打招呼的贵妇们,只伸手给他:“是。”
  他挽住她的手,带着她转过身:“去病见过诸位夫人。”
  语言中的洒脱不羁,神态上的应付裕如,礼节的准确到位,令绿阶也定下心来,神色自如地随着他向那些大汉朝重臣的夫人们盈盈拜下:“妾身见过诸位夫人。”
  诸位夫人也按照礼节,远远跟他们打了一个招呼。
  打过招呼,他便将她从那花繁红重的地方带走了:“你去沐浴了么?”
  所谓沐浴就是在昆明池畔沐手,祈求福祉,绿阶摇头。
  霍去病从自己腰带上解下一束兰草,分成两半,其中一半塞到她手中:“去看看那边,他们射覆、骑射,很多花样。你难得来我带你开开眼。”
  两人双方自佩兰草,绿阶很快就在腰带的缨络之中将兰草佩戴端正,霍去病那束兰草少了一半,有点松垂。绿阶就在他腰间帮他摆弄。摆弄完毕退开一步欣赏他一下,霍去病已经笑着催她:“走吧。”
  上巳节,乃是未婚男女的节日,他们两个未婚之时并没有参与过这样的盛会,今儿就补一回吧。
  霍去病能带出什么好玩的地方来?
  清渊池旁,有女子们在编丝祈求姻缘——霍去病拉着绿阶掉头而走:他们不是有姻缘了吗?
  望仙宫前,男人们在曲水流觞玩风雅——霍去病拉着绿阶掉头而走:绿阶前不久不还是一个文盲吗?
  一对对小情人在昆明池畔求欢偷吻——霍去病再次拉着绿阶掉头而走!他是有身份的列侯,不适合这么玩了。
  ……
  绿阶随着他一路掉头,什么也没看到,最后霍去病终于停了下来:此处名曰“射柳”。
  一名宫人将一株柳枝削出白杆,以朱砂涂抹白杆顶端,插在泥地上。有贵公子搭箭而射,以射中朱砂为赢。这里射箭是假,汉代尚武,男子箭法高明便可以获得女子们的青睐,实在是吸引女子的一种手段。
  所以这里不仅聚集着许多的男子,也有众多八卦女、择婿女团团围绕,使得这里的人气分外旺盛。
  这么多年的上巳节,霍去病唯一留过踪影的地方也就是这里了。想当初他少不更事的时候,不知道在射柳处射碎了多少芳心。
  现在他大概已经过了气,如今的这一拨芳心,都将目光停留在场内的一名青衫少年身上。
  拉开雕弓,置箭弦上,青衫少年的动作十分流畅,简直可以用漂亮来形容,手指轻轻一松,那箭矢便笔直地射将出去,将柳条上的朱砂处射得折断。
  “哗——”大家的掌声都响了起来,青衫少年转过身来,微笑着将弓箭递给侍者,用一块丝帕轻轻擦着额头的微汗。
  “公孙公子好箭法!”“公孙公子好神采!”……一大堆溢美之词纷至沓来,公孙胜声公子笑容如玉,带着一张大众情人脸,向着周围轻轻做一个揖,引起花痴目光无数。
  他还对着绿阶这里飞了一个媚眼。
  绿阶很是疑惑了一番,然后搞明白他在给他的表哥霍去病飞媚眼。公孙公子是霍去病大姨母的二儿子,双方关系亲近得很。
  横竖霍去病所属的那个卫氏家庭尽出妖孽,老牌帅哥卫大将军温柔魅力无人匹敌,红牌帅哥霍去病锋芒犀利估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这个行将横空出世的新牌帅哥公孙胜声,不知道会做些什么事情出来,可以肯定,他必会留名千古……
  被公孙胜声飞到媚眼的霍去病,完全没看到自家表弟的光彩形象,而是……被人给缠住了。
  “霍将军,致慈爱之心,立威武之战,以卑其众,练其精锐,砥砺其节,以高其气……”十六岁少年的脸色涨得通红,努力以自己对于兵书的最高理解组织语言。
  “如何练兵是我的事情,如何打仗也是我的事情。”霍去病显得很不耐烦,这名少年满口兵书说得顺溜,一开始听着尚有些道理,略聊了几句便知道此人纸上谈兵而已,他没心思跟这些闲杂少年多费口舌。
  绿阶看到就是那位名叫赵充国的少年人,他显然处心积虑要跟霍去病搭上话。见霍去病意欲走开,赵充国无奈地将求助的眼神投向绿阶。
  绿阶连忙将霍去病拉住,回头微笑着鼓励赵充国:霍侯爷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心肠很柔软的,你再试试。
  这世上,也就她认为霍去病刀子嘴豆腐心了……
  霍去病那块铁石心,统共只单为了她留下一个小犄角,偶然柔软一下而已。
  赵充国不敢相信:当真还能试?
  绿阶肯定:再试试看。
  两人的眉来眼去,哪里逃得过霍去病的眼睛,他转身瞪了绿阶一眼:有他在侧,她居然去看旁的男人?
  绿阶觉得他吃醋的样子实在很好玩,故意拿眼睛瞟赵充国。霍去病哼一声,也知道她在逗他,他凭什么被她逗着玩?
  隔着袖子心狠手辣地狠狠掐她一把。
  绿阶痛得尖叫一声,悲愤无比地看着他:霍侯爷,你的豆腐心呢……
  所有人都回头看这一对。
  霍去病搂住妻子的肩膀,环看别人:走开走开,夫妻间打情骂俏,尔等有什么好窥伺的?
  他能以目光将这些围观者的身体活活瞪退半尺,却不能阻止别人的眼光如蚂蟥一般吸附到他的身上。
  大家忽然发现,霍侯爷咋越来越风流潇洒了呢?
  瞧瞧他护花的小动作,真是勾魂啊……
  霍侯爷还越来越能打扮了呢,瞧他身上那件小春袍穿得……要肩膀有肩膀,要腰身有腰身,他想干吗?多吸引几个回去充实霍府嘛?
  以前他没女人,大家也就当他是个有龙阳之好的英俊怪物,不去多沾惹他。
  现在他玩起了专情,每一个女子都在恨自己以前没有死缠烂打,于是挽着袖子开始盘算,老娘要不要现在开始死缠烂打?
  酸溜溜、醋答答的味道,慢慢在众多八卦女择婿女的眼睛里流淌开来。女人的欲念是无穷的,霍去病顿时被包裹在了其中。
  那射柳的朱砂白杆,射箭的公子哥儿们,再也没有人去关注了。
  感受到了周围越来越诡异莫名的气氛,霍去病将绿阶往前一推:各位,名草有主,来生请早。
  汉朝少女们早已在他面前碰过无数硬钉子,看一眼绿阶更来气。
  此女既非天仙下凡,也不是绝世才女,凭什么跟霍将军玩感情?
  不满、不屑、妒忌、酸醋……一股脑儿扑向绿阶。
  霍去病又不舍得了,一把将绿阶带回来护在身边:“我们去别处逛逛吧。”
  “还是……再看看吧。”绿阶还在拿眼角扫赵充国。
  “有什么可看的?”霍去病已经在这里呆得大不腻烦了,“舅父在皇上的御马厩试马,不如去那里看看。”
  赵充国脸色发紧:御马厩都是皇上心爱的御马,他这等平常期门军卒是不能涉足了。
  绿阶好事做到底:“赵公子还不曾射柳呢。”
  哈——霍去病心中添上了堵:连人家的姓氏都知道了!
  绿阶用指甲在他掌心拧一把:对方不过是个孩子!
  霍去病回头仔细看看那个赵充国。
  虽然年岁尚小,但显然也是受过骑射训练的良家子:“你,去射一箭。”
  赵充国听了就去射柳处拿了弓箭,只见他拉弓成满月,箭若长虹,那风声力道是霍去病今日里听到耳中唯一顺耳的声音。他射中了朱砂,立刻也获得了掌声无数。
  有几个彪悍一些的恨嫁女,眼看霍侯爷遥不可及,不由两眼放出精光来。
  恨不能立时扑上去,掐住小赵哥的脖子大喝一声“敢问公子大名”!待看到对方过于年轻的相貌,才少有失落地放过了赵充国。

  上巳歌

  第五十六章
  于是等小赵哥射柳完毕,霍去病继续听他说话。
  赵充国道:“小人这阵子一直想知道霍将军的河西二战走巴丹吉林沙漠北端出来以后,走的是什么路线呢?”
  霍去病说:“因地制宜而已,有什么路线?”
  赵充国恍然大悟:“事无定论,战有时机。霍将军,小人受教了。”
  两人性格不同,牛头对不上马嘴。
  不过,毕竟他们所谈的是霍去病最喜爱的话题,渐渐也就谈出了某种奇妙的兴致。
  绿阶听着他们说话,也没再留神场上的情形。
  射柳场上,一名少年锦衣公子端起弓箭,忽然手一软,那箭便斜斜射向了人群中。
  绿阶猛觉眼前人群炸开四散,她立刻感到什么乌黑的东西向着他们扑过来,脑子顿时一片空白,转过来抱住霍去病。
  霍去病也察觉到了情况,伸手去挡,却被绿阶死死抱住。
  =================
  “你笨不笨?!你蠢不蠢?!”
  昆明池畔的一抹绿柳云荫之中,霍去病暴跳如雷:这个女人简直蠢死了,那种公子哥儿射来的箭有什么力度?他随便拿袖子一扇就飞掉了。
  这个死女人非要替他挡箭,还把他死死抱住,弄得他出手略慢了一些,结果那支箭擦过绿阶的肩膀才被霍去病一把捏住。
  在众多女子的惨声惊呼中,他又气又急看着绿阶的肩膀迅速洇出一块红色来,“咔啪”一声将那枚惹事的羽箭捏成两段,顺手将箭头扔到柳枝白杆上,将其撞个粉碎。
  他将绿阶拦腰抱起来,准备带她到无人的地方验看肩上的伤口。还不忘记回头如恶狼一般,看一眼那闯祸的射箭公子:不会射箭就不要到这种地方来耍宝。
  可怜的锦衣公子被他的眸光吓唬得两眼如鹿一般,泪水汪汪,连忙躲到人群之中。
  走了没多久,绿阶的小半个肩膀已经染红了。
  他看来不及去附近的殿室了,将绿阶带到昆明池边,在一个柳枝如绿色绦瀑一般的地方停下。
  他将柳条随意扒弄扒弄,遮挡住旁人的视线,便将绿阶的衣裳从衣领处慢慢打开:箭头将绿阶的肩膀破开一个一寸来长的伤口,血水依旧在不断渗出来,隐约有黑色的箭头铁屑夹在里面。
  他皱着眉头将她的伤口用力一扳。
  “疼……”绿阶跟他告饶。
  他横她一眼:还知道疼?他就是要让她疼!
  不管她的低声呼痛,继续用力扳开,让新鲜的血水冲出伤口中的箭头污垢,然后低下头一口吸住她的肩头,将污血吸出来吐在地上。
  他找出自己的帕子,给她扎紧伤口,将衣服给她穿上,气呼呼道:“谁要你替我挡箭?我需要你来挡箭吗?”
  绿阶低头:“……”
  做都做下了,她不后悔。她只难过他一点也不体贴她的心思,当时他的注意力全在赵充国身上,她生怕他发现不及时。
  他至少应该稍稍地感动一下吧?
  霍去病可没有什么感动,他指责她:“净干这种没脑子的事情!”光指责还不解气,他还非常打算给她扇上几巴掌:他自己就算蹭这么一箭,最多破点油皮;她呢?一下要流那么多血,肩膀上还要留一条疤。
  一点儿也分不清轻重缓急,完全搞不清谁强谁弱,白白叫他糟心难过。
  “你在这里好生待着,”他将她靠在一棵柳根下,“我去给你找点药。”
  绿阶心中烦乱,点头应了。
  他看她衣衫不整,用柳枝将她好好掩藏起来,才走开。
  绿阶扶着丝绦一般的柳条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个人坐在昆明池畔的绿柳荫里,安静等他。
  “来,尤渺,你往这边看。”一个男人的声音忽然从绿柳荫的东端传来,绿阶衣领还斜敞着,肩膀受伤不能够拉整齐。她听着那个男子声音浑厚,似乎是……她的手指几乎将柳枝拧折……是皇上?
  她现在如此情形,如何面圣?
  幸而侯爷以柳枝将她掩埋地很好,她轻轻调匀呼吸,等着皇上从她身边走过去。
  谁知他们似乎并非路过,一队侍郎军官分散在皇上身边,有一个甚至几乎踩上绿阶的裙子。
  皇上手边牵着一位丽人,虽在阳春日,她却身着一件丝质狐毛领薄大氅。刘彻半扶着她将她带到离绿阶一丈开外的地方:“你也累了,随朕在此处坐一会儿。”
  那叫做尤渺的女子转过来,一双美瞳,映着昆明池的清流波光,明月般地皎洁。只是一张脸苍白得不见半点血色,衬着绿柳,隐隐泛出病弱的绿光来。
  绿阶认出这是如今最受宠爱的王夫人,听说她身染重疾,所以这一次上巳祭礼没有出席,没想到皇上将她带到这里来。
  她此处离得尚远,听不到他们的低语,但也看得出皇上的温存举动。
  刘彻为王夫人将身上的衣结挽一挽紧,温柔地扶住她的头,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尤渺,你看,朕的昆明湖如何?”
  “皇上的昆明湖景色如画。”王夫人的肩背非常瘦薄。
  “朕本来是在上面演习水船,以备南攻南越。现在朕又让人在湖中起了三座仙山,尤渺可看到了。”
  “臣妾看到了,方丈、蓬莱、瀛洲……”王夫人声音微弱。
  “我听你母亲说过,你母亲生产你的当天,梦见一个仙子自称从瀛洲而来,于是就生下了你?”
  王夫人微微而笑:她们为了争宠,什么谎话不能编?
  刘彻也微微而笑:他的王夫人尤渺又何曾不像那落凡的仙子?
  “所以,朕在这里为你起这三座仙山。”刘彻轻抚爱妃那瘦骨嶙峋的手,“你别离开朕太远,等朕这里的事情做完,也会长生升仙。到时候朕与尤渺再一起去真正的东海仙山。尤渺,你说可好?”
  王夫人落下泪来,她已经病入膏肓,药石罔医了,她再也不能服侍她的皇上了:“臣妾……不走远……”
  幸亏绿阶没听到他们卿卿我我的对话,否则不知道有多郁闷:什么时候她的霍侯爷才能学得这么体贴入微、轻怜蜜爱呢?
  绿阶只是远远看着王夫人,心里为她惆怅:如此身系隆恩,却寿命不长。
  霍去病站在不远处,心急如焚,他老远就看到皇上的随行仪仗就在绿阶的附近,稍微走近一点便可以分辨清楚,皇上将绿阶堵在了绿柳荫里。
  他知道绿阶那副样子不可能出来面圣见驾,可现在这情形更糟糕,皇上岂容有人躲在背后觊觎偷听?
  最近王夫人身体不好,皇上每天长吁短叹做痴情男子状,霍去病却了解自己皇上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失去老狐狸的狡绝本性。
  他帮绿阶包扎的伤口,只不过是以布条压迫伤口暂时止血而已,那丫头稍微动一下就有可能再次流血。
  霍去病牢牢攥紧手中的药包——他得赶紧将绿阶从这只老狐狸的屁股后面救出来。
  昆明湖边湖水阔大,建章宫里占地千顷,霍去病一眼望去找不到可以帮助他解围的人,于是自己走上几步:“臣霍去病叩见皇上。”
  “嗯?”刘彻转头看到霍去病,他刚才路过御马厩听到里面传来声音,他以为霍去病一定逗留在那里玩御马,怎么会到这种花红柳绿的地方来?
  他转念一想,在御马厩玩马的大概是卫青,去病新婚燕尔的,哪有这份胃口?看他孤身一人,心里又奇怪:连新婚妻子也不陪伴,他来干什么?
  “去病,新夫人呢?”
  霍去病朝他背后瞄一瞄:堵在您老身后呢。他不能说出来,皇上在这里谁知道跟王夫人说些什么,让他知道绿阶在身后偷听,一定会对她不利的,对他也不好。
  “臣……”他打算将皇上引开,略有犹豫。
  刘彻还不了解他?
  刘彻对于探究人心十分有爱好,此时稍一辨味儿就有所察觉,霍去病居然有事情打算瞒着他。
  森森一股冷意从刘彻的心里掠过,他却将那寒芒敛在深色的眸中:“去病,什么事?”
  霍去病在他心目中,已经不是那个跟在他后面,被他提点着学骑射、读兵书的单纯少年人了。这个少年如今位高权重,是刘彻放在枕边的一柄活剑。他那犀利的锋刃究竟伤人还是伤己,如今已经渐渐惦记上了刘彻的心头
  霍去病前后考虑了一番,绿阶受伤整个射柳处人人皆知,他将绿阶带过来应该也有巡视宫廷的北军士兵看到。
  瞒不住的就不瞒了。
  随便皇上怎么看待绿阶吧,若真惹翻龙颜天降大祸,横竖两个人一起生受。
  霍去病于是坦然了:“臣子内人在射柳处误中流矢,臣将她留在此处去太医院取药。因容不正不能以面君,恳请吾皇恕罪。”
  他放弃了机巧欺瞒,刘彻长长舒了口气:原来如此……
  宠臣是宠臣,重臣是重臣,可惜,他刘彻心里从来只相信自己一个人。
  柳叶帘被霍去病掀开,绿阶将自己的身体掩盖在了柳树中,跪在地上:“臣妾叩见皇上。”
  刘彻淡淡挥手,示意免罪。
  待问清了射箭是何人之后,皇上说:“射柳怎么会伤人?这些世家子弟是越来越荒靡了。”
  他传令下去,将那伤了绿阶的公侯子弟罚禁足半年,罚银五十万金(汉代金就是铜)。由于此人乃是永息侯陈楠的嫡子,又立颁一道皇令禠夺了其侯位的继承权。
  ——行事最狠毒的人,一向就是这个皇上。
  霍去病谢了皇上恩典。
  绿阶倒觉得那孩子挺可怜,一箭射偏就此毁了一辈子。嫡子和庶子的待遇那可是天壤之别啊。
  湖边风冷地潮,皇上看王夫人难以久持,又和霍去病略聊了几句,便带着王夫人回宫去了。
  霍去病也立刻带着绿阶回府去,说她失了血不该多吹野风,早些回家休息是正经。
  好好的一个上巳节就这样没了。
  绿阶还没用上晚宴便被他塞入了马车。
  从建章宫一路上回冠军侯府,只见长安城的护城河内外,绿柳如同翠色的帘幕,其间穿插着无数身穿春衫的年轻男女。
  他们或涤水而沐,或相引而戏,或共坐而食,到处有人在唱歌,唱得春意融融。
  “溱与洧,方涣涣兮。
  士与女,方秉蕑兮。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訏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绿阶正摇摇晃晃和明月皓珠坐在马车里,忽觉马车停了下来。听到马车外有人在向霍去病请礼:“属下赵破奴叩见霍将军。”
  绿阶想到他将是赵清扬的丈夫,于是悄悄掀起车帘,想仔细看看如今的赵破奴成了什么模样,不知道赵姑娘能不能称心。
  听着霍去病问:“你手里拿着什么?”
  赵破奴无意识地将手中的红色物什悄悄往身后一藏,绿阶的角度好,已经看清楚是一朵娇艳欲滴的红芍花。
  赵破奴红了脸:“听说……将军……”
  听说将军已经帮他选好了妻子,虽然他在剌固屯忙于军务,无暇回长安,但是在长安的心腹手下已经帮助他将那未婚妻子的模样打听清楚了,说是非常美貌,擅长音律。
  赵破奴听了,心中十分如意。
  好不容易剌固屯军务暂时告一段落,他死赶活赶,居然被他赶上了这个上巳节。
  此时春天日正长,他特地去东市的鲜花铺挑选了最美丽的一朵红芍花,打算赠送给那位素未谋面的赵姑娘。
  绿阶轻轻笑了,想起他在也漠以车载她的温柔细致,再看他如今因身份隆贵,军容端正而越发出挑的人才,觉得他和赵清扬还是挺般配的一对。
  这边赵破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那边霍去病略微攒起眉:“你来得早了一些,那位姑娘还没有准备好。”
  赵破奴听了,小小地失望了一下,不过他知道霍将军不会令他失望,于是道:“那卑职自回府,去等候将军的军谕。”
  霍去病稍稍点头,赵破奴转过身,手上的红芍在他的黑甲戎衣旁绽放得美丽。
  霍去病自然知道红芍是什么意思,不由回头看了一眼车中,忽然纵马离开了马车。
  绿阶在马车里坐着有些恹恹欲睡,车帘被一把拉开,强烈的阳光刺得她眯起眼睛。
  一朵红花被霍去病从车窗外塞进来:“拿着,芍药!”
  绿阶接过那朵娇红的花,难道是让她敷在伤口上?可伤口不是已经包扎好了吗?
  想了半天她才缓过神来,这是……这是上巳节少年男子赠送给少女的定情之物。绿阶悻悻然将花绾在自己的头发上:霍侯爷就不能稍微婉约一点赠给她么?
  马车外面,年轻的情人们依旧手持红芍在歌唱:
  “……溱与洧,浏其清矣。
  士与女,殷其盈兮。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訏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出家人,慈悲为怀,不住院不打针,不医药乎!
六博棋

  第五十七章
  绿阶受的是轻伤,躺着也觉无趣,第二天午后便起床了。
  醒来侯爷坐在她的榻前望着她,眼神有些异样。
  绿阶笑问他怎么了?霍去病故作平常说:“饿了吧,先去吃点东西。”
  “好。”绿阶伸手给他。
  他立即将她的手握住。
  他的动作非常小心,似乎她是个玻璃人儿,一捏会碎。绿阶见惯了他粗声恶气的模样,倒有些不适应。侧头问他:“侯爷怎么了。”一觉睡醒,这霍侯爷怎么变了一个人。
  他放松肩背,莞尔一笑:“没什么。”
  绿阶仰起头看他的身上:“侯爷没有去上朝吗?”
  侯爷换什么衣服去什么场合,她比谁都清楚。
  霍去病摇头:“没去。”
  “宫里有事?”
  “王夫人病薨。”
  昨晚宫中传来消息,王夫人积重难返,于深夜子时病薨。皇上深感悲痛,宣布今日早朝停朝,他什么臣子都不要见,他要在王夫人的蕖澄殿中陪她半日。
  皇上并非是一个一昧贪淫无度的男人,在他心里国事战事大于天,这样的皇命传来,谁都能感觉到他失去心爱女人的悲凉。
  绿阶也无言了。
  霍去病拉近她的身体,轻轻抱一抱她:“快吃饭去。”
  用毕饭食,霍去病带她去看嬗儿,绿阶现在不能抱嬗儿了,看着孩子躺在乳母的怀里。
  霍去病也低头看着儿子,觉得不过瘾,拿手指去碰碰嬗儿的睫毛,又点点孩子的嘴,那孩子闭着眼睛一口含住父亲的手指,津津有味地吮吸起来。绿阶笑道:“侯爷要不要抱抱他?嬗儿喜欢你呢。”
  嬗儿似乎不足兴,索性用还未出牙的牙床轻轻磨擦霍去病的手指。霍去病摇头:“不抱了。”他手那么重,可别把儿子勒坏了。
  绿阶觉得霍侯爷简直像个没长熟的大男孩:“你抱一下,学一回。”
  在一屋子人的关注下,霍大将军平生第一次抱起这个软不拉叽的小东西。
  嬗儿已经算是很给他面子了,立刻弯曲身子,配合他父亲手臂的线条,躺了一个舒服。霍去病看着儿子安闲舒适的笑容,脸上也展开了笑容。不过,他还是抱不惯,略抱了一会儿就交给乳母了。
  “太小了,太软了。”他扎煞着两只手站在绿阶身边,“等五岁我带他骑马就有趣儿了。”
  “嗯!”
  绿阶相信,大霍去病骑着高头大马,后面跟着小霍去病骑着小马,这个场景一定会成为长安城最惊艳的风景线的。
  让霍侯爷做男保姆的想法从此彻底打住,大家只等嬗儿快快长大。
  嬗儿成日睡觉,他们也不能老去逗他玩儿。
  这漫长的春日下午也显得颇为无聊,霍侯爷便提出两人下棋解闷。
  六博戏本是上至公卿,下至市井都喜欢的游戏,绿阶跟姐妹们也玩过,况且侯爷说赢了多吃几个果子,输了少吃几个果子。
  这等彩头绿阶很输得起,输给霍侯爷的话,这点脸面也压根儿不算什么。
  于是便摆开博局,点上熏香,泡制香茶,与霍侯爷分两端对坐。
  黄柏木的棋局(即棋盘)上雕刻着精细的人物山水轻浮雕。双方各有六枚棋子,一个略大以玛瑙制成被称为“枭棋”,另五个略小以细陶制成被称为“散棋”,状若军卒围绕将帅。
  霍去病持黑,让绿阶走白,可以先走一步。
  绿阶拿着六枚黑胆石棋著(即骰子)在手中摇动一阵,轻轻一撒:“妾身可以走六步。”绿阶得了个当头彩,于是捏着“枭”棋走了六步。
  霍去病也丢了一次棋著,仅能走两步,他笑道:“你兵卒不动,将帅先行?”
  “侯爷不一直都是这么干的?”绿阶的“枭棋”已经逼近他的“散棋”了,先吃他一个兵再说。
  “谁说的?”霍去病将帅动前,斥候、前阵都已经开始运转了。
  双方战了数个回合,霍去病被吃了两个“散棋”,绿阶的“枭棋”纵横棋局无所阻挡。
  霍去病皱眉:“绿阶,你倒是注意一些配合。”
  绿阶审视棋局:“嗯?”
  霍去病指指她的“枭棋”:“孤军深入,旁无策应,你不是在找死吗?”
  绿阶歪头细看:“哪有?”
  霍去病丢出一个四步“棋著”,两边“散棋”逼住绿阶“枭棋”的退路,自己的“枭棋”直接逼近了绿阶的“枭棋”。
  绿阶见大势已去,开心地一推棋局:“侯爷,请吃苹果。”
  霍去病替她干着急:“你还没输呢。”
  “输了就输了呗。”绿阶替他切苹果,“输给侯爷又不是输给旁人。”
  “旁人你也这般输得起吗?”
  “妾身能输掉什么?”绿阶将切好的苹果递给他。绿阶觉得侯爷说话奇奇怪怪的,抬头道:“妾身现在不是很好。”
  霍去病慢慢吃苹果,他问她:“我去河西二战的时候,你遇上些什么事情?”
  绿阶听出他想说什么事情了:“侯爷把赵姑娘带回来,不是给赵侯爷做妻子的吗?”
  “本来是这样,可我看到明月汤晏的眼神都不同寻常,于是昨晚问了问。”霍去病用力咬着苹果片,“前日我问你赵清扬如何,你为何替她说话。”
  赵清扬入府很多天了,这事情原先也已经定下来了,他从也漠那边回来的时候,偶然感觉到了汤医师他们看赵姑娘的眼神不同寻常,只是事务繁忙无暇顾及。
  昨日晚上绿阶喝了安神汤入睡以后,他闲下了心,特地拷问了他们几个。
  绿阶心想:原来是这个事情啊,这倒难开口了。
  她道:“侯爷不是说了她看起来和赵侯爷很般配,妾身也觉得如此。”
  她想想侯爷话既然已经出口,事情瞒不住他,于是说道:“赵姑娘和陈瑛、宓琅、魏宛如四位姑娘都是公主送入府中的,她们最希望得到……”她看一眼霍去病,拿话儿拢住他的注意力,“……当然也会使些法子,以求上位。妾身因为大意,曾在四位姑娘的屋中误吸过一次麝香……”她低头看那棋局,“侯爷该你走棋了。”
  霍去病捏着棋著的手指,稳若泰山,却捏到指节发白。
  绿阶又催了他一回,他才慢慢将棋子走了数步。
  绿阶继续说:“她们一入府,很多事情妾身都跟汤医师请教过了,稍微闻了一下便引起了注意,并未受到很大的伤害。妾身当时对此事也很介怀,所以侧面了解了一下,这件事情赵姑娘不曾参与,亦全不知情。”
  “要责罚此事,侯爷只要寻陈瑛姑娘一个人就可以了。”事到如今绿阶只能供出实情,希望侯爷不误伤无辜就好。
  陈瑛的一条性命并不在她眼里,这种过分恶毒的女子此处不害人,自有害人处。
  当初她隐瞒下来也是投鼠忌器之举。
  她认为,霍侯爷脾气急,见不得这些阴谋诡计。他以军人的杀伐决断参与进这种小女子之间的争斗,难保不化作两府之中的芥蒂,令霍侯爷今后在舅母面前难以从容。
  她现在好端端坐在他面前,霍府卫府两处能够依旧亲亲厚厚的,不比什么都强?
  她说得云淡风清,霍去病是何等人物,问口供天生一流。
  他稍假辞色,便从皓珠那里掏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版本。况且,也不是皓珠汤晏他们有意要隐瞒,是他从来不关心绿阶,并不曾问过。
  皓珠当时就跪了下来,告诉他了整件事情的因果。
  绿阶又不是神仙,她从来没有经历过女人间的争斗,对于很多门道她并不见得有本事一眼识破。所以,当绿阶去向赵清扬请教琴技的时候,陈瑛在屋子里点着含有麝香的薰香时,她也傻乎乎不曾闻出来。
  等到身体承受不住才发现的时候,连忙找了汤医师来看。
  汤医师也非常惶急,那时候绿阶已经四个多月的身孕了,孩子比较成熟与母体联结也比较紧密,如果发生意外,是一尸两命的结果。
  那个晚上是皓珠陪的夜。
  前半夜绿阶一直一个人承受身体的痛苦和内心的担忧,到了后半夜因实在不见到起色,她也终于慌了神,拉着皓珠的手不住哭,嘱咐皓珠:不能将她去了陈瑛她们的屋子而造成孩子意外的事情说出来,侯爷对这个孩子挺上心,要是知道孩子的夭折是人为而非天祸,他一定会杀人的。
  他是杀心深重的人,谁知道会连累多少无辜?说不定皓珠明月会有服侍不周,汤医师会有照顾不全的罪名。
  所以,如果绿阶出了意外,大家都要死死咬定,只不过是她自己福薄命浅留不住侯爷的孩子罢了。
  “侯爷,走棋。”绿阶敲着棋子催他。他心不在焉走完一步,绿阶再次掷起棋著。
  “赵姑娘和陈姑娘她们是不一样的。”绿阶手中握着棋著哗啦掷下,“当初妾身求她教琴,她就跟我说我的手做粗活坏了,弹不出高明的曲调,因此不肯教我。”
  她举起自己的手给他看,指节已微微凸大。虽然整体看起来尚还幼细,不损伤美感,可是要成为赵清扬那样的弄弦高手,已经是这辈子都难以奢望的了。
  “赵清扬是个心眼实在的姑娘,侯爷不要将她和她们看成一样的人。”
  她悄悄吃了一枚棋子,然后对霍去病道:“侯爷,你的枭棋没了。”
  枭棋没了,霍去病的那些散棋也没有用了——绿阶赢了第二局。
  绿阶将侯爷的棋子拿起来重新帮他摆放:她赢得很缺德。
  先是大输一场,让他失去提防,然后拿那些惊心动魄的话勾住他的注意力,最后在掷著走棋上略微耍了点无赖,明明掷了个七点,她瞅霍去病不留神,悄悄走了九步。
  她多多吃了几片苹果,把玩着棋子看着果盘发呆,赢了这一回她今日是再不能赢了——照霍侯爷的脾气,她今天没水果吃了。
  过去的事情就是过去了,谁还每天放在心上?
  赵姑娘挺无辜,况且在平阳公主府中,现在混到最惨的就是她。如今她能够有个机会重新过上好日子,绿阶何必去拦人好处?
  “哐——”霍去病忽然非常用力地站起来,袖子拂到棋局上,玛瑙枭棋、细陶散棋哗啦啦跌落在地板上。他大步流星地走出房屋,一把将房门打开,一头走入阳光地中。
  绿阶坐在原地,目光随着他也出了屋门。
  霍去病一路快走,走到了□院之中。
  面前一带假山巍然而立,淙淙清泉,茂茂绿叶,几只春蝶在花香中轻盈起舞。
  他的拳头越捏越紧……
  他的唇抿得发白……
  “彭!”
  他很重很重地一拳打在粗糙的假山上,那假山摇动了一下,掉下许多石屑。粉黄色的蝴蝶受了惊,扑扑飞到了天空中。
  霍去病一头抵在假山上,他的拳面上破皮绽血,顿时染红了假山石。
  他却觉不到痛。
  心里在痛……
  痛得他无法呼吸。
  真正伤害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他设在霍府的线报,从来都是以他个人需求为中心。他只要府中下人不给他添麻烦即可,因此,所有观察回报仅仅局限于外府军士的远距离观察,根本不深入内府。
  其实河西一战后,绿阶为了保胎躺了十几天而他不能得到准确情报的时候,他就该知道自己对她是多么的疏忽怠慢了。
  可惜那时候,他并没有想到要去真正关心她,过后亦不曾去改善,致使她受人欺负到这种地步。他一回府来,还责怪她不好生保养自己,亏待了腹中的孩子。他一定令她白白受了许多担忧惊吓。
  他太冷漠,也太无情。
  他几乎,让她从自己身边永远消失。
  他的拳头又用力在假山上碾得深了一些,那石屑嵌入伤口,血水不住流淌出来。
  ——他曾经以为理所当然的幸福,直到今天才知道,几乎与他擦肩而过。
  绿阶跟出来,看到他鲜血淋漓的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正是昨日他帮她包扎肩膀上伤口的帕子,本来洗干净了想放回他的衣箱,现在正好拿出来。
  她将他的手端住。
  霍去病的手却僵直在假山上不肯动,让他多流一点血吧,这样他的心里才不会这样堵得慌。
  “侯爷,你的袖子上都是妾身绣的,血滴上去衣服就毁了。”
  霍去病从自责中抬起头,转身望着她。
  这是他最亲最爱的人,明眸皓齿,永远平静而美丽……
  他慢慢将手臂放松下来,向她伸过去。
  是的,将手交给她……
  于是,将心也一并交给她。
  绿阶将他手上的血擦去,石屑挑走。
  她处理伤口的手法一点儿也不干脆,弄得他反而开始痛了起来。十指连着心肝,她的所有举动都牵扯到了他心底里。
  她看他伤口里尚有污垢,低下头含着他的伤口用力吸吮。她的技巧真差,不知道牙齿规避他不规则的伤口,吸吮的力度和准度都不够,可是他痛得心甘情愿。
  霍去病低头看着她的每一分动作。
  等到伤口包扎完,绿阶抬起头:“侯爷,事情已经过去了,侯爷不要难过。”她告诉他,“侯爷手上出血,妾身心里也会出血的。”
  霍去病心里说,知道知道,她身上出血,他的心里也一样会流血。
  她走上一步走到他的胸前……
  他将她紧紧拥入怀里。
  春阶草暖昼迟长。
  夕阳轻轻击打着屋子的格子窗棂,卧榻上是两个忘情痴缠的身体。
  霍去病将绿阶的衣衫褪下,肩头的伤口包裹在白丝之中,他轻轻吻上去,慢慢挪到她颀长的脖子。绿阶也将手环起,深深陷入他的气息之中。
  她低下脖颈,寻找到他的唇和他的呼吸,一起含住开始今天的纵情狂舞。
  缠绵中带着痛楚,激情中犹记着温存,身体与身体绞合,心口与心口贴在一处。
  一样的伤口,一样的痛;一样的欢乐,一样的苦。
  霍去病一遍遍吻着那份属于他的温暖,一遍遍用身体确定着她对他的迎合。
  以往她对他的所有付出,他都觉得是他理应享受到的。
  现在他回忆起她为他做的每一件事情,每一个细节都让他感到一种失而复得的珍贵。

  新婚宴

  第五十八章
  赵清扬被挪出了冠军侯府。
  霍去病决定再去找一个女人给赵破奴,他已经不可能将这样的女人许配给赵破奴了。
  他按着绿阶的请求,将赵清扬赎出户籍,落户到临淄去。给她买了屋子,赠送了她银两,让她可以自由地过自己的平民日子。
  赵清扬离开长安城的这一天,天空铅蓝。
  绿阶坐在马车上送她一程。
  赵清扬告诉她,有一位名叫闵采儿的姑娘很仰慕从骠侯,他们应该可以成为很不错的一对。
  绿阶说:“谢谢你。”
  赵清扬笑得很明净:她与他没有什么缘分。她的选择就是,让自己的感情静悄悄永沉水底。
  ——既然不能拥有爱情,至少拥有尊严吧?
  赵清扬说:“你要好好待他。”
  就在那一刻,绿阶忽然明白了什么:“清扬姐?”
  赵清扬已经转头坐入了自己的马车中,再也没有露出自己的脸。
  她的美丽,曾经为一个人绽放了整整七年,已经足够了。
  霍去病去舅母府上特地点名看了闵采儿,果然长得很不错、也精通音律。言语之中对于从骠侯赵破奴也非常追慕。于是,请巫人将她和赵破奴一起排演了生辰八字,再邀请男女双方会面吃饭。
  赵破奴见闵采儿青春年少,语笑嫣然,心中自然满意。
  于是就是筹备婚礼,为女方准备嫁妆嫁奁。
  这场婚礼筹划已久,不消几天绿阶均已办妥,闵采儿也就从冠军侯府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了。
  前一回霍去病成大礼之时,皇上、皇后、卫大将军、公孙大人等等一干长安城最荣贵的人都到场,场面虽然隆重却也拘谨得很。
  这一回赵破奴成婚,与朝中的关系不大,也没什么长安城文职官员到场。霍去病便决定将这场婚礼举办成一个骠骑营军官大聚会。
  从骠侯府的大礼,自然遵照祖制。
  行完大礼之后,骠骑营的众将领团团围坐在从骠侯府的大堂之中,一起饮酒作乐,庆贺赵破奴的新婚之喜。
  大堂四周张灯焕彩,喜气洋溢。二十多名褐衣侍女腰佩红绦,端着托盘在厅堂之内穿梭往来。
  左上首是李敢和李肇几个世家子弟;中间是高不识、仆多等十来个匈奴军官;临窗的几个骠骑营军官特别引人注目,他们是以贺连东都为首的小月氏帅哥,面容虽然不很精美,但白皙的皮肤,长大的身材,微卷的长发,还有湛蓝深邃的眼睛,非常吸引人。
  他们或聚坐,或散开,端坐在各自的案桌前,随意享受着婚宴上的各种美味佳肴。彼此都是生杀场上滚过来的袍泽兄弟,都是非常亲密的人。
  “听说,赵夫人擅长音律,不知道可否让在下一饱耳福?”一位骠骑营百夫长酒酣胆张,前晚听了赵破奴对自己新妇的吹嘘,如今想来开眼界。
  赵破奴身为新郎,喜色入了眉梢,一身重色直裾显得他相貌堂堂。闻言只是故作矜持地喝酒,也不说话。他对自己的新夫人有信心,知道闵采儿一出手,则可清韵醉倒这群军人。
  霍去病也十分高兴,说:“对,赵夫人琴弹得不错。”
  闵采儿前几天都住在霍府,霍去病听过她抚琴,觉得还行。尤其是,跟某人作了对比以后,更觉得相当出色了。他还选了一张自己收藏的上古名琴给闵姑娘做嫁妆,而那个“某人”至今只能弹他常用的琴。
  霍去病大袖一挥:“就用我的蕉叶古琴,请赵夫人为大家奏上一曲。”他命令一出,立刻就有人将琴请到了闵采儿面前。
  闵采儿带着全套的金珠簪环,一身新娘婚服将她衬托得精致完美。她身边都是骠骑营的军官,军纪如山一般种在他们身中,此时都安静下来等待新娘的献演。
  闵采儿低头看了看那张琴:真是一张好琴,琴身泛着紫色的幽光,木纹匀致清晰;角徽工商排列整齐,七根长弦笔直流畅。
  她却不弹,回头笑看自己的夫君:“妾身希望能够和赵侯爷一起琴歌合奏。”
  绿阶跟她一起的时候曾经介绍过赵破奴的歌声,可惜,绿阶对赵破奴还是去年也漠草原时期的印象,对于战争洗礼过的赵破奴一无所知。
  赵破奴始料未及,被戳中了痛处:“我的嗓子坏了,久已不唱歌了。”
  闵采儿没想到:“怎么会?霍夫人说过夫君有一条好嗓子,歌声非常好听。”
  霍去病转头瞪看绿阶:什么?!
  绿阶脸色惨败:这个闵采儿说话如何这般不知道轻重?
  赵破奴颓然:“河西一战之后,我的嗓子就倒了。”
  他无意中提起河西一战,周围骠骑营的军官们也顿时情绪低沉:此处很多人都共同拥有着河西一战的惨痛记忆,看过皋兰山的风雪,听过黄河岸边的葬歌。
  闵采儿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僵持在当地。
  她还年轻,行事也不老熟,对于夫君又不是很熟悉,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婚宴上顿时有些冷场,那上古名琴孤单单冷落在大堂之中,泛着幽冷的紫色光芒。
  琴已经请将出来,总归要个人上去弹上一弹吧?否则隆隆重重请出来,灰不溜丢拿进去,这也太难看了。
  绿阶沉下头,心中乱跳。
  她本希望闵采儿多了解赵破奴,彼此琴瑟相和一些,于是多说了几句话。如今看来,是惹祸上身了。
  侯爷此人,乃是一个容不得瑕疵的男人。
  他要是知道,她当时听着赵破奴的那种调调儿还觉得很享受,他会怎么想?
  他要是知道,当初她自以为会放出霍府,赵破奴要她的时候,她并没有拒绝,几乎是默认的,侯爷会不会发飚?
  霍去病听到闵采儿说话,想起那次也漠草原上,绿阶站在蒲公英花丛中,笑得开心的模样。
  他当时心里就觉得极度不爽,曾经以为是不满意赵破奴当兵不专心,现在看起来也有点妒忌的味道。
  他举起酒爵,自己给自己灌一大口酒:不管以前的绿阶怎么想,现在他们两个的关系已经铁打不开了,他乃是大将之才,哪能斤斤计较这些事情?
  看婚礼冷场,他撩衣欲起:他来给大家弹一曲吧。
  绿阶乃是女方主事,不得不站起来解围。
  绿阶此时根本不敢看霍去病的脸,他现在能够不立马发作她已经谢天谢地了。她认为,这圆场的事情只能依靠她自己了。
  绿阶硬起头皮豁出去了:“要不……请……容奴家为诸位将军弹上一曲?”
  “好啊——”
  高不识、仆多、张行、李肇、李敢等等骠骑营军官为了打破气氛,连忙一起鼓起掌来,“霍夫人有请,我等洗耳恭听。”
  霍去病站到一半,只好慢慢坐下来:大姐,你行么?在座的都是本将军的属下,别丢我的脸啊。
  “霍夫人”端然高坐在琴案旁,拿出跟霍去病学得功架十足的起手拨弦式。
  她弹的就是最最浅近的《淇奥》:就让霍侯爷无情地嘲笑她的琴技吧;就让通识音律的闵采儿惊诧地睁大眼睛,不明白她为何放着威风八面的霍侯爷不知道珍惜,还成天想着某个不知名的温存男子吧;就让熟悉音律的赵破奴吃惊于所谓霍夫人的不学无术吧……
  她闭着眼睛横下心,将那曲子弹完整。
  等她琴声落定,周围安静了一会儿,大家也没听出有什么好来。
  不过为了给霍将军捧场,大家还是坚持着爆发出潮水一般热烈的掌声。
  可光有掌声总觉得不够,多事又好面子的骠骑营军官纷纷评价道:“霍夫人好琴技!”“霍夫人出手很快啊!”……大多数跟评价霍去病的骑射评语一样,夸赞绿阶技艺好。
  当然,也有稍微讲究一些琴曲涵义的军官,故作斯文道:“这曲子可真有意境,深远,幽静!”于是有人搭腔:“嗯,听得俺差点睡着。”
  这句评价一出,引起共鸣无数,大家纷纷点头,有好事者顺手捅醒身边已经睡着的兄弟,低声开玩笑:“以后失眠就找霍夫人。”
  被捅醒的人不明前因后果,于是大惊:“对夫人欲念不轨,霍将军岂不要杀人?”……
  立刻有人伸出熊掌,将他一记拍扁:“丫睡糊涂了!”
  霍去病暗自愤怒:一群没素质的兵痞子!
  又怒:绿阶弹不出好曲子,为什么不跟他求救?这么出丑很有意思吗?
  绿阶竭力保持平静,站起来向众人行一个礼。
  她本估计军人们忙于武功与作战,对琴曲之道并没有什么造诣,想蒙混过关。
  谁知道他们都是骠骑营千挑万选出来的人才,并不全是粗人。而那些匈奴胡人将领,更是出身西域各地的贵族,羌笛、琵琶个个都拿得起放得下。
  绿阶看低了他们,纯属自取其辱。
  闵采儿有些惊讶,霍去病的琴名在她们歌伎中,那是传说中的神人境界,怎么他的夫人弹成这样?闵采儿有些不甘心,脱口道:“奴家今日能否有福听一听霍侯爷的琴声?”
  大家被绿阶的蹩脚琴技催眠得毫无精神,此时有一个能够振奋精神的谁不激动?
  骠骑营的军官们一起哄叫起来:“霍将军也来一个!”
  “是啊。”……
  霍去病沉着一张脸:他要好好地弹上一曲,让绿阶看看自己的差距到底有多少?凡事均需有些自知之明,以后她要懂得藏拙,少在人前出丑了。
  手指抚到琴弦上,他的铁石心肠又忍不住一软:绿阶是他老婆,要怄气咱们回家自己怄去,人前还是给足她面子吧。
  他又为难: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绿阶已经弹成这样了,他能怎么办?
  他说:“我弹一个《十面埋伏》。”因为应景应人,大家都大声呼好。
  霍去病刻意将自己的琴技降低再降低,以至于磕磕绊绊弹完整首曲子的时候,大家殷切的目光集体变作了极端的鄙夷。
  闵采儿完全失望了:传说果然是不可信的!
  看着闵采儿稚拙忸怩的表现,绿阶忽然想起了那个大气清高的赵清扬——赵破奴真是无福。
  ===================
  赵破奴婚礼之后,除赵破奴本人留在长安城多享受几日新娘的温柔,其他人等立刻兵分三路去了各处的练兵场。
  自从匈奴人失去了河西草场,便如同被剪断了右臂,汉匈之战已经从汉弱匈强的局面完全扭转了过来。
  为了防备汉朝军人的深入大奔袭,给匈奴部族带来更加沉重的打击,大单于伊稚斜在赵信的建议下,将大部分部族都迁徙到了大漠以北,准备以数千里的荒漠戈壁来阻挡汉朝军队的铁蹄。
  大漠辽阔,荒漠艰险,皇上刘彻却并不打算停下征战的步伐。
  他认为,匈奴的军事力量尚足,不乘此时全国士气旺盛之时,将其一口气摧垮,待以时日他们恢复了元气重新会成为汉朝的威胁。
  霍去病和卫青在多次与匈奴人的第一线对抗中,认为现在的汉朝军士无论在士气、骑术、体力上都要强于匈奴士兵。最大的弱点就是汉人们长期过着农耕的田地生活,大漠气候多变而艰难,这才是汉朝军队取胜的障碍。
  因此这一次练兵的地方,除了草原,更多了戈壁、荒漠这些水草干涸的地方,让士兵们习惯于这里的生活。
  剌固屯就是这样被选中的。
  此处位于黑国都尉以西,是一片荒漠与土堡参差并列的地方。
  到了夜晚,风声特别恐怖,那狂风能够卷起拳头大的碎石在风中飞沙走石。戈壁旁边的土崖在这种狂风亿万年的销蚀下,都变成了奇形怪状形同城堡般的巨石。
  到了夕阳将下之时,那如血水一般浓烈的色彩铺染在荒漠上,分外苍凉酷烈。
  卫山五指插入粗糙的红色岩石之中,让自己再爬高一点。
  下面有军官在大声吼叫:“给我用力爬!用力!”
  卫山身边有足足五十名士兵都跟他一样,赤手空拳地爬在十米高的土崖上,他们上面的土崖略略向外倾斜,整个人的身体重力全部吃在手指上,稍有不慎就会跌下去。
  卫山腰酸手软,知道再爬上去就有可能力不能逮了。
  可是,他必须坚持上去!因为只有经过了这个考验,他才能够成为骠骑营的屯长。
  他们是骑兵,沙场杀敌全部靠骑在战马上用战刀斫砍。
  他们需要将双手练得如同鹰之铁爪。徒手爬上这土崖,是一名骠骑营军官必备的力量与技巧。
  这里最高长官赵破奴回长安去了,临行前还是将所有军务都安排得一步不差,包括今天的屯长争夺战。
  卫山回头看看身边的战友,此时他们每一个都是他的竞争对手,五十名军卒中将只有五人才能成为屯长。卫山咬咬牙,用有力的手指支撑起自己高大的身躯,继续用力往上爬。
  他们最大的障碍其实不光是这片土崖,他们都是骑兵,身材高大身体沉重,非常不适合作攀爬这种技巧性明显的动作。不过骠骑营这里精英汇聚,各种变态的训练方法在此处层出不穷,卫山要在此处出人头地,就必须适应这里的练兵方式。
  他们每个人腰里都系着一根粗麻绳,实在不行了就可以自己放手,然后在一片石块飞跌中顺利回到地面。
  卫山用舌滋润一下干裂的唇,他决不会屈服的!
  卫山用力拉住岩石,用最后的力量一个跟斗翻上土崖,一只有力的手拉住了他的手腕。卫山抬起头一看:“霍将军。”
  “你是今日第一个上来的。”霍去病一身红衣黑甲,站在剌固屯呼啸的长风之中,发丝衣角均飞了起来。
  赵破奴还有几日婚假,霍去病的婚假已经结束了,所以他就替代赵破奴到剌固屯来。
  卫山还以为此时的剌固屯没有主帅,没有想到霍去病居然在山崖之上等他们,不由激动地道:“霍将军!”霍去病微微一摆手:“休息一下,准备晚上的遴选。”
  晚上还有?
  山崖下面传来几声惨叫,是几个军士无力攀爬,松手从土崖上掉了下去。他们固然有绳索牵住身体,但是这样爬到最后落败,将让他们很长时间无法在同伴面前抬起头来。
  霍去病在一块黄褐色的土石上坐下,卫山在霍去病身边不远处就地而坐,一起等待其他的战士爬上来。
  真的到了土崖顶端,卫山才能感觉到剌固屯罡风的猛烈与奔放。
  那奔腾的狂风好似脱缰的烈马、破堤的大河,疯了一般在天空中怒吼扭缠,如鬼啸、如狼嚎,在土崖的每一处喧嚣出凄厉惨烈的呼啸。
  那挟裹着碎沙细石的巨风,如同无形的钢刀一般,不断割痛着人的肌肤,也不断撕裂着人类的神经。
  卫山忍不住以战刀的刃尖压着地面,以防自己被这狂风卷走。
  霍去病等得无聊,对身边的随行军士道:“张行,你可有胆量来这里住一晚。”
  张行说:“听说此处到了夜晚,风更大,能够将人连地卷起。”
  霍去病笑道:“真的?那有空咱们来这里睡一晚。”
  张行点头:“好。”
  此时一股更为浩大的风从遥远的山谷,携带着千钧巨力,猛然扑向他们所在的这个土崖。错觉中,那巨大的山崖也似乎被它撼动,微微摇晃……
  卫山更为用力地将刀尖插入地面,以固定自己的身体。
  而霍去病,他索性站将起来,伸开双臂,仰面向风。
  那暴啸不已的风朝他席卷而来,他的身体随风微微晃动,隐隐可以听到,他身上的铁甲被这飞沙走石激打得铮铮作响,风声与盔甲奏响起一首铿锵的战歌,激越又豪迈……
  “好风!”霍去病喝一声采。
  “军士刘上爬上来了!”负责在土崖顶上巡视帮助那些攀崖战士的军士们,发出一声大喊。
  霍去病闻言皱一皱眉头,这也太慢了:“再给半炷香的时间,上不来就不必上来了。”
  “诺。”
  ……
  到了吃饭的时间,卫山连捏筷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无数骠骑营的士兵整齐地席地而坐,面前是刚刚从庖厨手中端出来的饭菜。这些庖厨也都是久经训练的人,上万人的饭菜,能够在一盏茶的时间就分发到位,第一份饭菜和最末一份发出去的饭菜,连温度都相差不会太多。
  骑兵追求的就是速度,速度就是生命。所以,这种速度感的培养贯彻到骠骑营的每一个细节之中。
  卫山和另外三个刚才通过屯长攀爬考验的军士,坐在单独的席位上。
  这个座位是经过了考验的新任军官才有资格坐的,大家都暗暗以佩服的眼光扫视着他们四个人。
  “哐——”一记锤音击响,大家立刻抓紧时间开始吃饭。
  卫山也狼吞虎咽,但他的手指有些酸软,吃的速度比平常稍慢。
  “哐——”第二声锤响,卫山立即和大家一起将饭碗放下来。吃不完只能放在自己的兜里,他正要将饭菜饭碗放入兜中,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军令:“将饭碗倒扣在头上!”
  “呃——”惊讶归惊讶,大家还是立即将饭碗倒扣在了头上。
  吃得快的人只有几点油汤落在头发里,吃得慢的人满脑袋都是菜条米饭。卫山这几个刚刚经历了屯长考验的人最倒霉,他们体力消耗比较多,吃得慢了一点,一堆汤汁沿着他们的额头滴滴答答而下……
  刚刚还是大家羡慕的英雄,眨眼间就成了大家心里讪笑的对象。
  卫山轻舔脸颊边滴下来的汤汁,听到一阵虎虎步声来到他身边:“看来,赵破奴敲打得很不够。”霍去病铁青着一张脸望着这四个刚刚遴选出来的新屯长。
  “夜跑十五里。”霍去病扔下一句话就离开了吃饭的营阵。
  卫山和其他三名还未能授到军阶的新屯长,灰头土脸地向着夜风狂啸的剌固屯戈壁深处跑步而去:他们今儿爬山崖、少吃饭,还要罚跑十五里。
  ——霍去病简直就不是个人!

  鸿雁来

  第五十九章
  霍去病躺在虎帐之中的竹卧榻上,手中是一卷小小的竹简。
  青铜虎戏大灯将明黄色的光线投射在竹简上,那上面的字体跟他自己的很像,只是略微秀气一些。
  那字却不够端正,微微向一边倒,想来写字的人习惯于歪靠在什么地方写字。
  绿阶习惯歪靠的地方就是霍去病的肩膀。
  当初两个人你一字我一字学的写字,绿阶习惯了靠在他的肩上,嗅着他的体息写字。当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字就有一些歪倒。
  绿阶在信中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写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霍去病挑起唇角在端详:水平真差,随便拿了一首诗歌就来搪塞他。
  “青青子衿”,这适合说他嘛?
  “纵我不往”,他身处军营,她能来吗?
  “子宁不嗣音”,他不是三天两头带口信回去?
  “在城阙兮”,长安城的卫戍城墙她能站上去吗?守城的司直早已将她逮捕了……
  于是轻笑着拿起一枚竹简,随便涂抹道:“抄书意不妥,字亦歪倒。”命人送回长安城去。
  离别长安的时候,要求她经常写点文字来,美其名曰“考察功课”。
  其实是让自己在白天训练之后,身体放松之余可以有一样东西把玩,他在烛光中又看了好几遍,捏在手里安然入睡。
  虎戏青铜大灯在晚风中,忽摇数下渐渐熄灭。
  夜入深凉,绿阶依旧皱着眉头坐在一大堆竹简之中。
  书海无涯,她是文盲,文盲写信,多么辛苦!偏偏那收信人眼光高敞,总是在指摘她的不足之处。
  她只得又去翻找那本《诗经》,磨磨蹭蹭了大半夜才改写出了一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夏亦莫止。
  靡室靡家,狁之故。不遑复信,狁之故。
  昔君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思君,夏雷阵阵。
  行道迟迟,意图靡靡。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此文的意思是:“采薇采薇采了一把把,现在薇菜新芽已经长大了,你一直说回家回家,春到夏也没有见到你的面容。你有家也等于没家,就是为了去杀玁狁。你也没有空闲坐下来给我写信,也是因为这个玁狁啊。
  夫君你走的时候,长安城里杨柳依依;现在我想念你呀,已经想到了夏雷阵阵。我和你之间道路遥远,我难以见到你,我心中多么伤悲,你也不能明白我的心思!”
  绿阶左看右看了一番,感到还算基本符合此时两人的情况,到了清晨交给军士让他送到军营里去。靠在冠军侯府的门前,目送远去的马蹄飞尘,不知道侯爷这回又会提出什么样的意见了。
  那卷小竹简数日后传到军中,霍去病看着那些字,顿时绽开了笑容:这丫头还是水平不怎么样,她要是知道这首《采薇》对于战争的指责和埋怨,一定不敢引用这首诗歌。
  霍去病深感一个怨妇即将在霍府中新鲜出炉,无奈地摇头,叫过一个军士,说:“回府跟夫人说……”
  说什么?难道他的私房话让一个军士传达不成?霍去病旋即遣走他,自己端起笔墨,对着竹简比划了半天,居然一个字也写不出,写来写去只有一句话,他仍然不能回家。
  也漠、剌固屯、青云岭三处的会兵,令他找到了许多问题症结。这些问题放任不处理的话,漠北战场上就会出大问题。
  此外,匈奴人习惯于在秋高草肥的时候进攻汉境;汉朝军队已经习惯于春夏之交去长途奔袭。
  这个春夏十分关键,他只能在三处练兵场所来回奔波,抽不出半个月的时间回家一趟。
  这样一想,千言万语聚在笔端,沉重地一个字也写不出。他坐在黑油虎案边凝思了半晌,最终只能憋出一句话来:“照顾好嬗儿。”
  他又拿出上几回绿阶寄过来的书信,一封封仔细看着。
  荒凉的剌固屯平原上,月明星稀,那狂烈的长风在高空不停呼啸,犹如鬼在哭、狼在嚎。
  霍去病透过帘帐望向千里荒芜的土地,长云夜幕将数千军帐笼罩在黑暗之中。
  第二天,剌固屯的士兵得到了命令,他们将在剌固屯的北端戈壁上,仿照霍去病在也漠的精舍别府,造一座新的别府出来。
  高级将官有一座自己的别府也是寻常事,军士们答应一声立即去调理照办了。
  又过了十几日,七月流火的日子渐渐到了尾声,元狩三年的初秋踩着金色的步伐不知不觉走到了草场、戈壁、荒漠之间。天特别蓝,云特别高,霍去病再一次收到了绿阶的信。
  霍去病一展开便又忍不住笑:这一回她换了风格。
  依旧是那一笔他熟悉的字体,只不过写得略为好了一些,她写道: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哀莫哀兮生别离,愁莫愁兮爱难聚。
  荷衣兮蕙带, 秋来兮夏逝。夕宿夕兮在府中,念君容兮云之际。
  望君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
  持墨笔兮拥幼,归雁飞兮君归何?”
  这一次她写的辞句总算入情入景了一些。
  绿阶写的是:
  “秋天的兰草,细叶的香花,遍布在冠军侯府的庭院之中。哀怨莫过于你我的生别离,幽愁莫过于你我相爱而不得见。
  穿起荷花衣系上蕙兰带,秋天不知不觉已经取代了夏天。
  夜晚独自在府中,望着天上的淡淡云彩想念你的音容笑貌。等你等不到,我迎风高歌神思恍惚。手持墨笔抱着嬗儿给你写信:连北飞的雁儿都要回家了,夫君你何时归来?”
  =====================
  “来,嬗儿,爬到娘这里来。”绿阶手持一个拨浪鼓,在不停摇动着鼓励嬗儿爬行。八个多月的嬗儿团团胖胖,一双眼睛明亮可爱。肉嘟嘟的小胳膊跟截藕似的,有力地撑起,不断向前靠拢自己的娘亲。
  绿阶伏在地上,随着嬗儿倒着爬:“快过来!”
  乳母、家奴们都笑得前仰后合,孩子越大越好玩了,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大人的心。
  卫少儿也在,拿着一把瓜子边磕边笑。现在她是冠军侯府的常客了,绿阶说教养儿子、处理家事很多事情都要向她这个母亲讨教,她也就顺理成章常常过来了。
  绿阶觉得后面什么东西挡住了,心想墙壁还远,什么东西能将她挡住?只觉得身子一轻,竟被人凌空提了起来,她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叫得太难听——能在冠军侯府将她抱起来的人,除了霍去病还能有谁?
  身体一翻,果然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身上尚有甲胄,硌得她骨头疼:“侯爷!”
  小小的嬗儿吃惊地看着眼前一个山一般高大的男人,将自己的娘亲抱在半空,小嘴一咧:“跌……”
  卫少儿连忙将瓜子捏拢,不再吃了。
  霍去病放下绿阶,一把将那粉雕玉琢的嫩娃娃举到高空,孩子受了惊吓更加大叫:“跌……跌……”
  霍去病回头笑道:“我儿子这么聪明?连爹都会叫了?”
  乳母连忙赶上凑点喜气:“小侯爷是聪明得紧,才八个月爬也爬得快,也会开口了。”
  霍去病听了感到非常称心:“既然如此,全府每人赏五百金。”此人能挣也会花,一句话大家就凭空添了半年的月俸。
  他最近在沙场上吼惯了,这一时半会儿说话的腔调改不过来,嬗儿都快被他吓哭了,绿阶将孩子接过去,抱在怀里慢慢哄着。
  嬗儿在绿阶的身上安静下来,毕竟父子连心,他乌溜溜的眼睛跟着霍去病乱转,过了一会儿咧开小嘴笑了起来。
  大家也都全笑了起来。
  卫少儿看到儿子,既喜出望外又有些不太自在,毕竟他不在的时候她一般是不入府的。
  霍去病看了看她,说:“母亲也在?”
  绿阶说:“母亲今日没什么事情,要在这里用飧后再走。”
  霍去病哦了一声:“那就请母亲留下吧。”
  “好……好……”卫少儿一口口水呛在喉咙里,咳将起来。绿阶忙道:“给母亲传茶。”
  明月抬头看到霍去病身后正站着张行军士,想起绿阶给她的沉诺,不由脸上一红低下头去。
  皓珠看到了在旁边偷笑。
  军士张行出入冠军侯府一向规矩守礼,惯于目不斜视。今日忽然觉得耳根火辣辣,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绿阶看到姑娘们在使眉眼,悄悄止住她们:霍侯爷最是个心细的人,别让他发觉了。
  霍去病却已经发觉了,心想绿阶几个月在家里,不知道怎么折腾这个府第呢,弄得一个个贼眉鼠眼的。只当作不曾看到:“我要沐浴洗尘,吃饭喝茶。”
  “哎呀!”
  绿阶失色,霍侯爷如今的待遇是越来越差了,回家连口热水都要他自己开口方有,她这个主妇很该罚,当下涨红了一张脸:“妾身这就去准备。”
  卫少儿想,这府里添了女人孩子到底不一样。
  服侍侯爷的套路都是做顺的事情,很快绿阶就命厨娘预备了可口的飧食,为了卫少儿又特地添了一道野山菌菇汤。
  霍去病也知道母亲喜欢喝这种汤,席间命人给母亲添汤添饭,饭毕喝茶之时又陪母亲聊了一阵。
  卫少儿心满意足地告辞而去。
  黄昏刚刚染上冠军侯府的屋檐,绿阶便被霍去病一把按进了被窝,开始了数月分别之后的“深情蹂躏”。
  庭院中枫染微霜,秋菊含苞,阖府上下都很安静。
  所有人等都屏息做自己的事情,其实也有点听壁角的意思。
  只有嬗儿不配合。
  这几个月来,嬗儿习惯了母亲黄昏时候抱着他看星星看月亮讲父亲,今日突然取消了这个保留节目,小孩子很不甘心,在自己的小屋里嗷嗷乱叫。
  唬得乳母和小丫头们忙乱不已,霍侯爷回来这个饥渴谁敢得罪?一直哄了半个时辰,嬗儿才渐渐安宁了下来。
  霍去病的屋子里也一切风平浪静了。
  绿阶倒没什么心思,闭上眼睛正睡得香甜;霍去病不能睡,睁着一双眼睛望着窗外。
  这一次回来,他一方面看看妻儿,另外一方面,他要去郑家老宅看郑云赫。
  阿赫腿残了以后从军中退出,跟着李芸娘一起为哥哥扶柩回了郑家老宅。说起来也很巧,郑家原先就是淇水人,霍去病这一回要去淇水看望云赫。
  而绿阶也是淇地人。
  他在思忖要不要将她一起带过去。
  她是买断身契的詹事府家奴,按照道理跟她过去的家庭已经一刀两断了。冠军侯府的高宅门第,怎么能够跟这样的贫微人家有所交集呢?
  虽然她什么事情都藏得很深很深,可他应该能够看得出来,她的心里很在意那个她五岁以后再不能回去的家。
  他决定了:明天让她准备一下,后日一起出发去淇水。
  第二天绿阶一醒来就被告知了霍去病的决定:“去淇地?”
  “但是,我不可能去见你爹娘。”霍去病提醒她。
  这个道理绿阶懂得的。
  绿阶的手指在他的胳膊上轻轻画着圈儿:她不可能要求侯爷去认她的爹娘,这不符合规矩。
  大汉朝最讲究出身门第,霍去病娶绿阶那是他天生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她的爹娘,他完全没有算计在内……
  况且,她的身契早已买断了,按照家奴的规矩,他们已经不是她的爹娘了。
  当然,她也不必他去认什么亲。
  她们家兄弟姐妹多,随意认亲对于霍去病,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霍去病身处军营之时,绿阶随着卫少儿这些天都盘垣在宫中和各处的贵族府邸之间。她现在身份高了,眼界也相对高了许多,对于一些人情世故有了自己崭新的认识。
  记得当初,他们两个并无感情,霍去病看似很轻率地便向她提出了婚娶。
  绿阶看出他当时看中的就是她身份背景简单,与她联姻不会给他的政治前途带来什么妨碍。
  侯爷看似对于政事上漫不经心,其实他的政治地位一直都经营得很用心。
  他骄横从不骄横到皇上的头上去,心计从不滥用在皇上身上。君臣都是聪明人,又恰巧共同有着抗击匈奴的心愿,所以这么多年来君臣一拍即合。
  是啊,皇上是很宠霍侯爷,可是,皇上的心从来就不是玻璃透明心。
  皇上以前也很宠过卫大将军,亲自到城门前迎接得胜归来的卫青,还将他尚在襁褓中的儿子都封了列侯,这都是连霍去病都不能享受到的荣耀。
  短短十来年,还不是说冷落就冷落了,该忌讳就忌讳了。
  越是与大汉朝那些高官贵族接触,绿阶就越能够感觉到,这大汉朝的朝堂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
  谁也算不准皇上的心思。
  伴君如伴虎,尤其是霍去病这种手握重权的人,说他面前步步都有陷阱,那真是一点儿也不夸张的。
  他就是一辈子当她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都没关系。
  她已经习惯了为他而收敛自己所有的需求。
  “妾身还是不去吧,嬗儿又小。”
  “你去看一看他们,送些银两去表示一下心意即可。”霍去病说,“你别抠我胳膊,痒得很。”
  绿阶在他的胳膊上留下了几个新月形的指甲印痕,她被他提醒了才发现,连忙缩手。
  “他们这几年的日子不坏。”霍去病在打算娶绿阶的时候,就已经将她家的底细调查了一番,“你不是很想你娘?”
  “侯爷?”绿阶坐起来看着他,他已经调查过了?
  霍去病将她按下去:“行了,一起去。”
  不要再腻来腻去了,他看过阿赫即刻便要回军营。她这次不跟着他,两个人又得分离好几个月。
  霍去病从军营回到长安,第二日必要到未央宫中与皇上刘彻汇报军务。
  他让绿阶留在府中整理一下需要随行携带的东西,明儿一早就一起出发。
  绿阶是个善于处理事务的人,不到半日便将需要的东西都打点齐全了。环看着四周,没有什么不妥当的了,坐下来一个人喝茶等他。侯爷看来被皇上留在宫中用饭了,他们一定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商讨。
  绿阶将放着香茶的陶杯稍稍侧过来,滴了数滴茶水在朱油矮案上,蘸着茶水在矮案光滑的漆面上无声描画着。
  柔白的雾气渐渐模糊了她的眼前,一个“庆”字特别清晰。
出家人,慈悲为怀,不住院不打针,不医药乎!
云烟事

  第六十章
  “庆儿——”
  撕心裂肺的喊声,撞击在平阳县高耸冰冷的城墙边,穿越时空,冲入她的耳膜。
  “庆儿——回来——”雷雨交加的天空下,无数颠沛流离的人们在雨幕深深的县城门外,生离又死别。
  他们都是受了黄河水灾的难民,流落到了平阳县外的郊田。一邦之县岂容他们私自而入,厚厚的城门阻挡住他们求一口饭的愿望。
  城墙外一处空地上,一个年方五岁的瘦小女孩,用自己小小的手全力拉住一辆正欲启动的青铜马车车辕:“夫人,要了我吧,夫人!夫人!”
  雨水哗啦啦不住倾泻下来,女孩几乎睁不开眼睛。
  这辆马车是平阳府上的马车,纵然在雨中,依然可以感觉到它端正典雅的奢华。
  坐在马车上的夫人直摇头:“你太小了,不能要。”
  卫少儿将车帘拉下,遮挡住外面依旧滂沱的大雨。
  她本来是陪平阳公主一起到公主的属地出来兜兜风,看看属地风光,因是一次微服出来,没带什么随从。
  不料遇上大雨,慌不择路到了此处。
  而现在,这两个贵族女子更在为自己没有带下人而懊悔。只催着马车夫快快赶车,生怕让那些饿痨痨的灾民给拖住了。
  ……
  “夫人,我什么都会做的,夫人!”女孩哀求着。
  马车太高,她太矮,马车渐渐起动,她死死拉着马车的青铜下缘,竭力跟着一起奔跑,踩得水花四溅,“夫人,夫人。”
  ……
  卫少儿听着那孩子的声音一直纠缠在旁边,生怕那个女孩子被卷入马车压死在车轮之下了,只好命马车夫将车子停下来,头伸到车窗边:“你快回去,我不要人。”
  “夫人……”孩子还在恳求不止,说:“夫人,我能做事,做很多很多事情。还有……我吃得少。”
  “买了她,县城墙那里的流民都要围过来了。”同在车中的平阳公主淡笑一声,“他们是不怕卖儿鬻女的。”
  “不会的!不会的!”女孩大声急道,“他们不知道我在这里卖自己。”
  至少,她的父母还没想到要卖了她。
  平阳公主的神色微微一怔,也忍不住探过头来张望那个女孩。
  大雨将小女孩的全身都打得湿透,身上的衣服却还算完整。一头乌黑的头发粘在她的脸颊两边,闪出一双灼灼如墨星般的眼睛。
  平阳公主评价说:“长得还不错。”
  “公主要不要收到府里去?”卫少儿跟平阳公主开玩笑。
  “也就中上之姿,我不缺这样的人。”平阳见过无数美人儿,一眼就看得出这个孩子容貌上有多少潜力,她重新坐回去:况且,小小年纪就这么难缠,也难调教。
  卫少儿看着孩子浑身淋在雨里,甩又甩不脱,道:“公主你看……”
  平阳公主开始闭目养神:“也怪可怜的,你收了吧。”卫少儿转身问:“要多少身价钱?”
  女孩大喜,在雨中笑得若一朵绽开的花。
  “……”娘说,哥哥的病要五十文才能治,弟弟也要吃东西,女孩算了算,仰起头用爽脆的童声道:“比五十文多就好。”
  平阳出了个鼻音:“这也太贱了,你家大人呢?”
  “那边。”女孩指指城郭外的一处人群:“淇安辛家,一问就问着了。”都是跟他们一样从淇地逃荒来的,彼此都认识。
  平阳点一点头:“曹岑,去他们家人处问问,给个合适的身价,别让他们纠缠。”
  “诺。”车夫立刻准备下马。
  女孩似乎担心她一松手他们就会甩下她,一直用手紧紧拉着车身,一到车驾旁便动作很快地爬了上去。
  然后,如蜗牛一般小小地龟缩在车辕旁。
  她不敢占了马车夫的位置,生怕他们又嫌她,将她赶下来。
  马车夫知道夫人心急,很快就回来了。
  卫少儿连价钱都没问,詹事府买一个丫头,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情。
  雨水如同倾盆一般倒将下来,车夫身上的雨靠,车棚顶上的泻水凤嘴,将无数水柱一起向绿阶身上倾注下来。
  她团拢身体自己坐在雨水里,耳边都是轰隆轰隆的水声。
  “庆儿——”娘隔着雨水远远在叫她,听那声音似乎追了上来。
  可她再也没有朝父母亲和兄弟姐妹的地方看一眼。
  ……
  “庆儿。”绿阶笑得泪水朦胧,事隔十三年,她又可以听到娘这么叫她了。
  ================
  绿阶掀开黑底朱雀衔环纹的车帘,向着车外的霍去病露出笑颜。
  马车已经走出了长安司隶部,那宏大巍峨的城池在他们身后,化作一道青蓝色的远山。
  麦子地开始渐渐发黄了,一股股麦穗即将成熟的香味,让行人薰然欲醉。
  在这片自由的天地,她毋须遵守什么规矩,可以将双脚垂在马车外面,吹着初秋清凉的风,呼吸着麦田新鲜的空气,看着一路上的风光。
  霍去病引马行驰在她的马车前。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要绿阶学会骑马。他自己一骑起战马来,风云变色,天地晃动,试问,有哪一个女人可以将马骑得如他一般有气势?难不成并辔而骑变成他的时时回顾?
  他没这个习惯。
  宁愿一个人狂奔数里,再快速地圈马回来,以便可以嘲笑她的马车慢得像乌龟爬。
  就算是乌龟又怎么样?
  他还不是得乖乖回来等着她?
  绿阶的马车慢吞吞跟在他的身后,他们旁边有随行军士二十五人。这是霍去病军侯身份必须的仪仗,这不怒自威的队伍,令道旁行人纷纷退避。
  这些年轻的军士们也是难得有机会出来放松,貌似都默不作声,但是脸上轻松的表情写满了惬意。
  绿阶已经特地将军士张行留在冠军侯府中,虽然按照霍府的一贯严密作风,这等外府军人跟内府丫头决不会有什么绯闻传出来,也算是给明月制造一点机会。
  长安到淇地足有五天的路程。
  这一路上绿阶看到了秋日早熟的稻田,听到了晚叫知了的鸣声,闻到了泥土质朴的气味。
  他们在军用驿站驻扎过夜,到了天亮就继续赶路。
  绿阶的马车十分华丽舒适。
  因为是长途赶路,马车的车轮上包裹着采自西蜀国的软芯木,以减低震荡感;里面铺满了出自大食的缠枝茱萸纹羊毛氆毯;车的内壁贴满黑木装饰,上面还有螺钿点缀。
  搁手休息的地方正好是两只黑木包金边的小方柜。
  左边打开是一包精致的点心,右边打开竟然是一卷帛纸外加一套小巧的笔墨。
  绿阶在马车里呆得无聊的时候,就会拿出那套小小的文房四宝,慢慢写字玩。
  写来写去就是那个“庆”字。
  身为家奴,她很长时间不得接触书简文字,一直到了十岁才有机会跟一名詹事府的老奴仆学了几个粗浅常用的字。
  记得第一回见到这个“慶”字的时候,她的内心是多么激动。
  绿阶发现,原来,自己的双亲挑选了如此美好的字儿做她的名字。
  那一点一横组成一间温暖的屋子,护佑她不受风雨侵袭;里面的“心”字和下面的“友”共同组成了一个其乐融融的家。
  而“庆”者,欢庆、庆贺、喜庆的意思也。
  多少快乐温馨的祝福,蕴含在这个名字里呀!
  所以,任凭别人将她视作贱奴,她也从不自卑自弃。
  她相信,自己来到这个世上绝对不是一种错误,她的出生从一开始就得到了父母最真诚的期待与祝福。
  所以,不管受到什么样的欺负,她也从不抱怨命运。
  她告诉自己,不管身边的人待她如何不好,远在淇地的父母曾经深深地爱过她。
  “庆儿,庆儿。”绿阶将手中的帛纸轻轻举高,对着车窗外薄薄的阳光。那纸张仿佛透明,使这个字看起来有一种柔玉生辉的感觉。
  “庆儿,庆儿……”
  “绿阶!你怎么不出来看风景?”
  车帘被一把掀开,绿阶慌忙将手中的帛纸团成一团,“马上出来了。”
  “看,芦苇荡。”霍去病手持马鞭指向前方。
  “哦。”绿阶伸出头,看到一片黄绿交加的芦苇在风中摇摆出浪潮般的涌动。
  第五天的时候,长安平原的苍茫气韵一扫而空。眼前绿田纵横,水泽密布,宛然一派水乡风光。
  “淇地到了!”绿阶坐在马车里嚷了起来。
  即使是最幼小的记忆,故乡始终是故乡。只要闻到那水的气味,看到那田地的纹路,就算是尘封年久,也能够一下子便分辨出,这就是自己家乡的风景。
  霍去病驻马向身后的马车微笑:果然没来错吧?
  为了避免麻烦,此处的亭长、司尉、都尉,霍去病一概尽量不去惊动。
  还让二十五名随行军士就近在附近的兵署暂时落下脚来——冠军侯私访,这会将绿阶那些身份卑微的血亲吓坏的。
  他们的服装也按照平民不得穿有色衣衫的规矩,脱去绫罗绸缎,换上本色葛麻布做的衣衫。
  霍去病头上仅用一块本色麻布束住黑发。
  绿阶着本色麻布的秋襦衣,头发上毫无装饰,只在脑后松松挽一个发髻,用布条扎住发尾。
  汉代户籍制度非常严谨,霍去病早已得到了绿阶家中的具体地址,他又是个天生识路的人,两个人翻山越岭,向那小山村而去。
  “走得动么?”霍去病见绿阶走出一身轻汗,在拿袖子擦额头。
  “还好。”
  “跟你说,让人用辇将你抬过来。”
  绿阶白他一眼:人就是这么被他养刁的。她笑着握住他的手:“侯爷,妾身这些路都认得呢。”
  “吹牛吧?”五岁的毛丫头,哪能认识这路?他可是让当地都尉送过来一张详细地图,地图标明他们离目的地还足足有两里多路呢。
  “认识啊。”绿阶说,“再往前半里,会有一个草亭;这条路向东走三里路,会到淇水。”她望着远处一棵十分高大的樟树,十分肯定。
  “那就验证一下。”霍去病加紧步伐,绿阶小跑才能够跟上。
  他们走了约半里,霍去病瞅着绿阶笑:“哪里来的凉亭?”
  绿阶记得在这棵数百年树龄的樟树附近,就有一个小小的草亭。五岁时,她和兄弟姐妹们经常在这里等着爹,等他回来给他们带吃的。
  这里离家中只有一里半,他们大小十来个孩子,大的扶着小的,中的背着幼的,如同一大堆大小不一的石头似的,站在草亭久久等待着父亲。
  后来,淇水泛滥,将他们整个村庄都淹没了。
  那一年不仅仅是他们的淇安村,而是整个黄河流域的大泛滥。黄河破堤而出,淹没了无数人家。
  他们随着大批流民一路向西,本希望在隆虑谋求生计,但是隆虑太守闭紧城门不让他们进入。于是从安阳、荡阴、汲县、获嘉一路辗转到了平阳县。
  哥哥生病,弟弟挨饿,绿阶才不得不自己找到了卫少儿,将自己卖身为奴。
  “找到了!”绿阶从一堆杂草中寻到了一个枯烂的树桩:“这一定是草亭的柱子,现在都断了。”
  “这也算?”
  “当然算。”绿阶站到那木桩上,挥起右手招呼霍去病过来:“这里可以看到很远呢。”
  霍去病于是站到她身后看,果然此处乃是一个山坳,两片大山如天门一般中开,远处的大河、田地仿佛多姿多彩的图画从云间展现出来。
  绿阶大叫:“淇水!淇水!”
  淇水静静流淌,波光明亮。
  在她接触传统文学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家乡这条宽展亲切的河流,居然如同神话一般存活在上古的诗歌之中。随手翻开优美的诗歌集,就能够见到它楚楚动人的身姿。
  《氓》之“淇水汤汤,渐车帷裳”;
  《蒹葭》之“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汉广》之“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竹竿》之“淇水滺滺,桧楫松舟”……
  多少旖旎的遐想,多少温情的故事,都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
  这里,天生是诗歌的国度,生来是诗歌的海洋!
  霍去病站在她身边看着她笑。
  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她这么快乐放松的模样,简直像个孩子。
  哦,他看过一回。
  他低头寻到地上摇曳着一朵小小的白绒花,他俯下身将其摘下来,冲着绿阶一口猛吹过去。
  万点白绒在空中飞舞,初秋的轻绿干净得令人神往。
  似曾相识的场景,似曾相识的快乐,现在的她和他都已经不孤单了。
  “我回来啦!”绿阶站在魂牵梦绕的家乡,展开双臂在漫天的蒲公英绒花中悠悠打转,“我回来啦!”
  ==================
  绿阶穿过浅黄欲熟的良田,走过平整的泥径小道,分花拂柳,步入一道黄泥与竹片整齐糊就的篱笆矮墙。
  鲜艳的五角星花,淡紫色的牵牛花,将这个农家小庭院装点得生机盎然。
  篱笆墙边,几只母鸡悠悠在庭院里踱步,看到陌生人也不躲开,继续安详地在泥地上翻寻着什么。
  绿阶站在一座草顶明墙的屋子前面,犹豫着是否进去。
  她所依稀记得的那座歪歪倒倒,兄弟姐妹们都挤满的茅草房屋自然早已就不在了。
  这干净整齐的房子,令绿阶感到陌生。
  茅草铺成的屋顶又厚又密,金光灿灿;石块垒成的墙壁厚达一尺,坚固稳重;屋子前的小小空地用白色鹅卵石细心铺平,被洒扫地一尘不染。
  “哗。”门帘突然被打开,一位老妇人从里面探出头来:“ 十三!快去将灶台上的蒸饼端出来,再蒸就要潽了。”
  绿阶无故感到有些胆怯,不由自主向角落里一闪,吓得一只啄食的母鸡呼啦啦走开。
  “好。”一个小男孩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挂着满头的稻草梗跑出来。回头看到绿阶:“这位姐姐找谁?”
  绿阶知道霍去病是不会弄错地方的,便问他:“小弟弟你姓什么?”
  孩子性格很外向,立刻跟绿阶自来熟:“我姓辛,排行十三,娘叫我十三。”
  绿阶五岁的时候还不是特别会数数,她只记得自己家里孩子多,至于那个饿得在襁褓之中几乎断气的孩子是不是这个“辛十三”她已经弄不清了。
  不过,他一定是她的弟弟了。
  绿阶正要再跟他说上几句话,那老妇人气势汹汹跑出来:“十三!你在做什么?”
  看到绿阶上下打量了一番:“姑娘找谁?”
  老妇人的手中犹抱着一大堆湿漉漉的干净衣服,显然刚才正在后院洗衣。
  霍侯爷告诉绿阶,在这个屋子里她父母俱在。
  他们共育有十四个子女,黄河泛滥那一年被卖掉了九个。如今老大、老二、老三、老六都或者嫁人或者成家了,搬了出去,只有十三因年岁尚小还在身边。
  汉朝对流民一向重视,刘彻后来令豪强巨贾出资安抚黄河灾民。
  那一年秋天,流民们就逐渐回到了原来的户籍落户,重新开垦荒地,建造房屋。
  绿阶家那些只会吃饭不会干活的小孩子都被卖掉了,剩下的几个都是能够种田做事的,所以家庭很快就衣食饱暖不再犯愁了。尤其是去年霍去病稍稍让地方亭长给辛家一点便利,他们的日子如今都和和美美。
  绿阶是带着一团欢喜,来到这个地方看望亲人的。

  蒹葭茫

  六十一章
  她抱紧手中的银子包裹,心中揣测,这位老妇人大概就是她日思暮想的母亲吧?
  这老妇人脸上皱纹如菊,看起来似乎有五六十的年纪,腰背却挺直,又似四十多岁的年纪。
  她麻利地一边跟绿阶说话一边将一根细麻绳从一个竹竿架引到另一个竹竿架,然后将手中的衣服一条条抖开,一件件晾在麻绳上。
  “姑娘不是本地人?”
  绿阶不知如何回答,浅浅嗯了一声。
  “姑娘找谁跟老妇说一声,这淇安村我都熟。”那老妇人手劲很大,用力一抖就将衣服抖得平平整整。
  “我……”绿阶总以为自己的母亲是一个温柔善良,被生活的不幸摧垮了身体的老人;她总以为她看到母亲的时候,会为她满头的银丝,满脸的皱纹而不由自主悲泣。
  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了如秋日蓝天般的明快。
  “奴家路过此处,想要口水喝。”
  绿阶已经记不得自己娘亲的样子了,直到此时她还不能够确定眼前这个老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的母亲。
  “路过?”老妇人非常怀疑地转过身,“此处方圆三里没有其他的村落了,姑娘单身一人在这里岂不是很危险。”
  绿阶也感到自己的兀然出现并不合理:“我家夫君是位医师,在附近的山里找一种草药,奴家在这里等他。”
  “哦。”
  “请问大娘的夫家,是不是……”绿阶口中发干,“是不是姓辛?”
  “是啊。”老妇人重新回过身,将一件小孩子的衣服拉挺,“是十三那个多嘴的孩子告诉你的吧。”
  绿阶笑着点头:“十三还说他排行十三,这么说他有很多兄弟姐妹?”
  老妇人看着衣服摇头:“哪来这么多,上面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其余的发洪水那一年都另找了生路。”
  “他们……他们……”绿阶顾不得什么了,问道,“他们都叫什么?”
  老妇人笑一下:“能叫什么?伯儿、仲儿、三儿、四儿、五儿、六儿、七儿……庄户人家谁会起什么名字,排行第几就是名字了。”
  绿阶微微颤抖了一下。
  老妇人回头对屋中道:“老头子,你这件衣服太长了,过来帮一下。”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再端碗水过来,给这位姑娘喝。”
  一名老人一边应着一边端水走出来:“越老越糊涂了,连衣服都晾不上了。”看到绿阶:“这姑娘是谁?”他细细打量了起来。
  老妇人推他一下:“年轻姑娘你也要看。”
  老头儿不好意思:“说什么呢。”将水碗递给绿阶。
  绿阶捧着水碗一口口啜吸,水很清,碗很粗糙,每一口都含着家乡的清甜。喝完了水,绿阶只觉得自己的心里似乎沉甸甸的,有什么东西要从眼睛里坠将出来。
  “大娘大伯,奴家还要去找夫君……大娘……”那水似乎一直要流溢出来,“再会。”将碗轻轻搁在旁边的石板上。
  老妇人也不留她,只说:“早走早好。天黑了你这里又没有熟识的人,路上遇到野兽就了不得了。长得这般细皮嫩肉的,可要珍惜爱护自己。”
  “多谢大娘。”
  绿阶慢慢转身向篱墙外面走去,泪水哗啦一声流了下来:三儿、四儿、五儿、六儿……七儿……七儿……原来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一个叫庆儿的姑娘……
  她应该就是“七儿”吧?
  绿阶走出老远才发现手中还抱着那个银子包裹,他们家看起来日子还敦实,并不需要这些银两。绿阶捏紧包裹,向霍去病等着的地方走去。
  走到了百年的樟树下,她浑身虚软再也走不动了,缓缓歪倒在树根上,伏在膝盖上痛哭起来——她的生身母亲,当面也已经认不得她了。
  农家庭院中,那老妇人拉扯了一阵衣服,忽然停下手:“老头子,咱家七儿回来了。”
  “哪里?”老人幡然醒悟,“我去叫她回来!”
  “别去。”老妇人压低声音,“你没看出来吗,孩子虽然穿着普通的衣服,可那衣服太新,哪里像个受苦干活的庄户人?看着气色也好,这孩子是撞上贵运了。咱们……”她也有些泪眼婆娑,“咱们这低门矮户的,别耽误了孩子的前程……”
  他们得过了孩子的卖身银子,这些孩子已经跟他们不能再有关系了。
  老头回头望着那黄泥篱墙外:“七儿……”
  “四儿他们也都不知道怎么样了。”老妇人将衣服晾完,退后一步,“只要孩子能够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那些孩子们,卖出去了只换了一口粮回家,如今一个个都生死不知。
  老头也点点头:“是啊,比什么都强。”
  老妇人用袖子擦一擦眼角,回头对厨房里,高声大叫:“十三——十三——蒸饼拿下来了没有?”
  男孩的声音传来:“正在拿。”
  “兔崽子,敢偷吃打断你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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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哭什么?”霍去病的声音传来。
  绿阶从樟树树根上抬起头:她为什么不哭呢?
  从小她一直思念的人已经认不出她了,说起她的时候口吻也是那么平淡。还有……她又忍不住泪流满面……鼓励了她那么多年的那个“庆”字,原来只是她一厢情愿的一个误会。
  她并没有得到那个最美丽的字,她也没有受到父亲母亲的祝福与期待,她只是他们家一个排行第七的女儿。
  霍去病焦躁起来:“你到底哭什么?”他好心让她去见父母,怎么没多久便哭成这样?
  绿阶看他因她而心情不好,更生怕他去找她父母,忙编谎话对他说:“妾身大概受了凉,肚子疼,所以哭了。”
  霍去病看着她:算了吧,他还不知道她?
  他想不出她会有什么缘由,前思后想此回出来,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料想也不可能有什么大事情发生。
  她有什么都是窝在心里不肯说的。
  他强行深究了,想必也问不出个缘由来。于是伸出手给她,顺着她的意思问:“还能走路吗?”
  绿阶想多坐坐,至少把眼泪流干净吧?她摇摇头:“一会儿就好。”
  霍去病还要赶去郑云赫那边,他生怕错过了时辰,到了晚上还在山林里逛就不好了。当下将他们带给郑云赫的包裹转到胸前,一言不发在绿阶面前蹲下身。
  绿阶抬起头,他反手抄住她的身体:“我背你。”
  “不用……侯爷……”绿阶想推辞,却哭到抽气不止。
  “把那包银子给我,硌人。”
  “不用……”绿阶还在推辞,霍去病转过来将她手中的银包一把夺过来,将她一下子托到自己的背上。
  绿阶只能用双手抄住他的脖子,她在他背上泪眼迷花了一阵,等到抬起头发现自己居然又回到了辛家的农宅。
  “侯爷……”她紧张地要挣扎下来,“侯爷,妾身不是因为……”
  霍去病不耐烦的用力勒住她的身体,不让她下来:“没用,连包银子都送不出去。”
  “他们……不需要。”绿阶挣不过他,恐过分强硬惹他生气。
  霍去病抱怨:“这样的事情也要我来替你做。”
  老妇人和老人站在门口望着他们一步步靠近。
  他们看着威武英俊的霍去病,一身平民衣裳也挡不住他浑身散发出来的贵族气度和军人气质。
  两位老人家情不自禁跪下来:“这位贵人……”
  绿阶看到他们朝着自己跪下来,忍不住又哭了。
  他们既没有亮出身份,也没有穿上那些高贵的绫罗绸缎。她只不过是与霍去病在一起,就已经和自己父母的距离遥远得仿若隔着鸿沟。
  霍去病将那包银子递给老人:“你们都起来,拿着。”
  老人刚接稳银子,他就背着绿阶离开了这里。
  两位老人看着绿阶趴在霍去病的背上,被他带着一步步远离,老妇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这……这是姑爷吧?”
  绿阶一直不停地在哭,将他的领子弄得又凉又湿,他说:“你别哭了,我衣服都潮了。”
  “好。”绿阶嘴里答应着,却哭得更凶了。
  霍去病无奈,只好让领子继续湿着。
  绿阶哭了一会儿不哭了,也没有了声音。
  “绿阶?”霍去病叫了两声听不到回答,心想别是她睡着了吧?
  绿阶忽然推推他:“我哭完了。”
  她可以下来了。
  她的名字虽然是个误会,这个误会支撑她走到今天,那也就已经不是个误会了。
  父母活得挺好,身子都硬朗,尤其是母亲,比她自己想象的要坚强明朗。她还在这里扮软弱,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她想,幸好,这个秘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让这个“庆”字无声无息地消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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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去病看到淇水越来越近了,郑家老宅就在淇水的边上。
  他估摸着快要到了,站住了看一看方位。
  “叔叔,这点柴禾蕊儿背得动。”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从山林深处远远传来。霍去病和绿阶都心里微微一跳。
  “也好,让你娘看看蕊儿现在力气变大了。”这个男人的声音,霍去病听着无比熟悉。
  “等娘以后教会了蕊儿骑射,蕊儿力气会更大呢,到时候还能帮助叔叔做更多的事情。”女孩天真地道。
  男人没有说话,大约两人又走了一段路。
  霍去病和绿阶两个人齐肩转过身。
  起伏的山路上,一大捆柴堆下,一个黝黑细长的青年正一步一步向前走,旁边的小姑娘清灵圆胖,笑眉笑眼,身上也像模像样地背着一小捆柴。
  “阿赫!”霍去病惊喜之外,不由将目光向阿赫的右腿看去。他的右腿是截肢,霍去病虽然知道他已经站起来了,没想到他还能够干这样的体力活!
  久别重逢的强烈感情撞击上胸膛,他几乎热泪盈眶,只会用力喊:“阿赫!”
  “霍将军!”郑云赫肩膀熟练地一耸,那捆紧紧背在身上的柴禾就落在了地上,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霍去病看着他走近自己。
  两人看了对方一会儿,忽然同时出手,猛拍对方一下。
  然后,揉着被彼此打痛的肩部笑将起来。
  皋兰山的风雪从他们的身边淡淡飘散,黄河水的波涛在他们之间逐渐远去……
  他,依然是那个怒马驰骋所向无敌的不败将军;
  他,依然是那个胆大心细唯他马首是瞻的王牌斥候。
  郑云赫推开霍去病:“将军这阵子都好?我都听说了。”他转头看站在不远处的绿阶。
  “是,都好。”霍去病走到他的柴禾边上,“你背这么多?”
  “是,多背一点,到了冬天我还忙着打猎呢。”郑云赫斜着身子瘸着走过去,将柴捆自己背起来。霍去病没有去帮他,也再没有问他关于腿的事情。
  他似乎早已有了这种预感,他的阿赫一定能够从那可怕的身体损伤之中走出来,重新堂堂正正成为一个男子汉。
  “霍将军!”蕊儿脆生生地打招呼,然后看着绿阶,“姐姐好。”
  绿阶连忙走到霍去病的身边,将他身上的包裹解下来:“上一回你娘说过你喜欢姐姐做的糖人,这一回又给你带了几个来,做的比上一回的更好看。”
  芸娘跟绿阶提过了糖人的事情,绿阶一直放在心上,所以霍去病给郑家送东西的时候,她曾让他捎过一回。
  这一次来,又重新用心做了几个。
  谁知蕊儿只看了看,便道:“蕊儿是大孩子了,不玩这些了。”她眨眨眼睛,“听叔叔说姐姐如今有了个小弟弟?我也有礼物给小弟弟呢,你们跟我回家,我拿给你们。”
  绿阶也没什么好尴尬的,收回自己精心制作的糖人:“也是,我不知道蕊儿都是大姑娘了。”
  “本来就是!”蕊儿咧开嘴笑。
  四个人一路走一路说笑来到了一座青瓦白墙院落前。
  郑家乃是军功世家,郑家兄弟又河西战斗有功,多年来均受皇恩俸禄。
  因此,此处虽为老宅,但其风格布局相当廓大豪气,与方才绿阶父母家的农舍小院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只见大门口照墙、影壁一样不少,另有拴马墩、坐夫墩。
  大门也是黑漆铜钉的双片木板,抬头望去,青森森的上等泥瓦铺满屋顶,一重重屋宇显示了其间有数进房子,数间庭院。
  房屋背后还隐约传来马的轻轻嘶叫,军人家庭的威严与军功累世的巍峨蔚然眼前。
  “我家到了。”蕊儿背着一小捆柴,撒开小腿跑得飞快,“我去叫娘出来!”
  “蕊儿!”郑云赫想叫住又叫不住,他的腿下接了一段木头,又没有什么富有弹性的好材料支撑,他走路其实很慢。
  蕊儿进去了不过一会儿,那门又重新打开,一名青衣女子站在了门前。
  李芸娘端着一盆水:“怎么回来这么晚……霍将军?”她连忙退开让路:“奴家见过将军,”她的眼睛转向绿阶,“……和将军夫人……”
  郑云赫走上去:“都是自家人,嫂嫂不用这么客套。”他跟男主人似的径自去柴房放柴,然后走到李芸娘的身边。
  芸娘将水徐徐倒在他的手中,他一边洗手,一边回头招呼蕊儿:“在山里这丫头可玩得疯,快些来洗手!”
  蕊儿不情不愿地扭出来:“叔叔净乱说,我都帮了这么多事情。”
  “是了。”郑云赫洗干净了自己的手,随手取一个葫芦瓢,将芸娘盆里的水浇在蕊儿的小脏手上,“手不干净是不准拿点心吃的。”
  芸娘也道:“叔叔说得没错。”
  蕊儿一边洗手一边嘟嘴道:“娘就喜欢跟叔叔串通一气。”
  一家人洗干净手,也招待了霍去病和绿阶洗手。李芸娘自去奉茶,郑云赫便在外间陪着霍去病坐着。
  他们屋子不小,却没有使用什么下人,只有一个梳抓髻的小丫头,在芸娘身后跟来跟去的。
  郑云赫说:“嫂嫂看见……”他看见芸娘还不曾出来,说,“看见过去的下人就不舒服,所以都遣散了。新的下人用着不顺手,于是耽搁下来了。”
  李芸娘带着那个小丫头捧了四个茶盏过来,蕊儿说:“我也要茶。”
  “去,厨房里有水。”李芸娘挥走女儿,自己也坐下。
  李芸娘是将门女子,对于粗细活儿也不甚忌讳。一开始,她略留了两个男仆服侍郑云赫,其余家事都是她自己和这个名叫秋兰的小丫头子在料理。
  况且,她觉得,多干些家务总归容易派遣一些思念亡夫的情绪。
  郑云赫重伤之后,实在无法躺在床上看着嫂嫂一个人忙里忙外,于是逼着自己起床求医。他是个性格坚毅的军人,身体的先天条件也不错,经过一番艰难努力,学会了自己走路,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如今也能将家中一些男人干的活承担下来。
  郑云赫自嘲说,这都是嫂嫂逼的,若有许多下人在此处来往照顾他,他大概至今还躺在床上呢。
  蕊儿吃完水,又过来拉着绿阶看她给小弟弟的礼物,原来是一只促织(即蟋蟀)。
  “叔叔说,促织一般都是通体黑中带红的,若墨色为上品;这只是淡灰,带一点青色,叫做‘雨过天青色’,与其他虫儿缠斗最是凶狠,所以被称为神品。”蕊儿小心地将那青灰色的促织放在一个陶罐里,“给弟弟吧。叔叔说,这是男孩子玩的。”
  绿阶听她一口一个叔叔,笑道:“你很喜欢你叔叔?”
  “是啊,叔叔说,我们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
  童言无忌,绿阶和霍去病都心中突突一跳。
  郑云赫与李芸娘却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如常招呼他们用茶用点心。过了一会儿,见到了午后,李芸娘站起来:“我去做饭,这里没有庖厨,什么事情都要亲自动手的。”
  郑云赫也站将起来:“霍将军霍夫人随意坐着,我去给嫂嫂生灶火。”
  ==========
  饭菜简单而美味,大家风卷残云吃个干净。
  蕊儿自己拿着筷子扒得很欢,李芸娘不时往她的碗里加上一些孩子不特别爱吃但有营养的菜蔬,蕊儿也一声不吭地很快吃下。
  再也没有人会端着饭碗追着她喂了。
  当然,蕊儿已经长大了,她也不需要了。
  入了夜,李芸娘回屋敦促着蕊儿睡觉。绿阶累了一天,霍去病也让她早早去睡了。
  兄弟俩走出郑府,带着两大坛酒。
  “好久没和将军喝过酒了,今日不醉不归。”
  “好。”霍去病自然赞同。
  淇水岸边,成片成片的芦苇在如潮涌荡,霍去病和郑云赫一人一坛酒。
  “这一盏,敬霍将军河西大捷。”
  “这一盏,敬阿赫重新走路。”
  “霍将军,你知道吧?前几日我试着骑马了呢。”
  “不曾摔个屁股墩吧?”
  “将军哪能这样小看人?我自己养的马怎么会摔了我?”
  “那既然如此,干!”
  “干!”
  ……
  “这一盏,敬霍将军的酒泉之战。”郑云赫捶一下霍去病,“可惜我没有喝上将军的酒泉水。”
  “河西已经是大汉朝的土地,你什么时候想去,我给你安排。”
  “好啊!将军你不能食言。”
  “也敬阿赫手劲越来越大了。”霍去病感觉到郑云赫手部力量的进步。
  “那就干了。”
  “好!”
  ……
  “阿赫,你敬过我添了儿子,你什么时候添儿子?”
  “……”郑云赫沉默了一下,“我已经有了女儿,蕊儿是最好的。”
  “也对。”霍去病说,“好好照顾你嫂子和女儿,你阿赫就是好样的!”
  “将军说得极是。”郑云赫大喝一口烈酒,站将起来,“将军,我想唱歌,你陪不陪我?”
  霍去病拍膝大笑:“你个破锣嗓子,也好意思亮出来。”
  ……
  清亮亮的明月从淇水的东端缓缓而起,在淇水的芦苇荡、村落人家、小小山林之间,显得又圆又大,今天是八月的中秋日。
  阿赫仰着脖子嚎将起来:“北风卷地摧枯草,行人飞驰流星铄;西出阳关踏胡虏,性命弗惜不蹉跎!”
  霍去病听着他在唱的是长安平原流行的秦腔,此腔出自民间,又名“乱吼”。
  那苦涩深痛的曲调,与秦之一地的战争苦,离乱苦分外相通,许多汉人军士都喜欢唱秦腔。
  霍去病跟着他一起扯直了嗓子:“……昨夜郫阳破金鼓,今日朔月满山郭;五月天山多雪花,宵眠冷抱冰鞍卧……”
  两个人相视而笑,一起大声吼将起来:“长刀在手去不还!秦腔乱吼兵刀槊!万里黄河胡无人!誓扫匈奴绝大漠!”
  两人唱罢歌曲,一阵意兴阑珊袭上心头。
  歌声中的那些场景,阿赫是再也不能回去了;歌声中的那些场景,霍去病再也不能与他并肩同行了。
  一同从期门营里出来最要好的几个兄弟,如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酒也喝毕,歌也唱累,他们躺在又圆又大的月亮下,你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
  一阵轻轻的马蹄声从淇水边经过,马上人轻挽缰绳回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
  月圆如盘,其银若雪。
  那清澈如水的月光,年年皆如此,岁岁复今朝。
  月下的女子青裙薄衫,简单的发髻,正是李芸娘。她的裙子只到膝边,头发高高束起,一身劲装背上一把雕弓。
  郑云赫悄悄坐起来,向着她远去的地方看了一眼,拍拍霍去病:“将军,我得回家了。”
  “做什么?”霍去病醉迷迷地问。
  郑云赫笑一下:“我女儿又没人管了,我得回屋里看着去。”
  李芸娘又去跟月亮约会了。
  小丫头秋兰年纪还小,郑云赫不放心。
  “哦……”霍去病胡乱挥挥手,“去吧去吧,我酒醒一醒就回去。”
  郑云赫站起身来,朝骑马的李芸娘相反的方向走去,那里郑家老宅屋宇俨然。
  他和李芸娘之间,隔着万顷芦苇荡,白色的月光下,那芦苇好似开出了雪瀑一般的银花,在风中起伏翻滚。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战漠北

  第六十二章
  就在霍去病探望郑云赫的这段日子里,元狩三年,已经蛰伏在漠北的大单于伊稚斜无法忍耐自己在草原上霸权的丧失,精心策划了一次偷袭。
  这次偷袭从两路出发,每一路都有数万人马,袭击了右北平和定襄郡,掠杀了汉属吏民一千多人。
  汉匈双方的巅峰对决,即将拉开最后的帷幕。
  皇上这一次策动的是一场数十万人的大会战。
  如河西二战一般,也是走两条战线。东西策应,寻找主力,深入歼敌。
  主帅人选早早定了下来,一路是卫青,走东线的代郡,以迎对匈奴的左贤王;更为艰巨的任务交给霍去病,走西线定襄,以备战大单于伊稚斜。
  霍去病和卫青各率五万骑兵,此外还有十四万战骑运送粮食、衣物、军械等作战辎重。
  主帅虽定,裨将未决。
  大家都知道这一回是汉朝志在必得的一战,凡有军力之人谁不想参与进来?
  平阳公主前夫之子曹襄便被内定为后将军,将随继父卫青一同远赴漠北。
  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将公孙贺、赵食其也都被委与重任,充作左右将军。
  第一次军报下来,李广没有轮上作战,内心非常不甘。
  他此生历经文帝朝、景帝朝、刘彻朝已经将近半个世纪,六十多岁的年纪还能亲身参加几场汉匈大战?
  李广自己也非常珍惜这个机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前往未央宫向皇上请战。
  想当年霍去病的请战,可以引来皇上夜访冠军侯府;这个出了名的老顽固之请战,在刘彻眼里徒增头痛而已。
  这一荣一弃,鲜明地令人心寒。
  皇上说:“李老将军人老了,虽则作战英勇,奈何此人运数太差。漠北此战非同小可,朕岂能顾念旧情而让他上阵。”
  卫青默然难言,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方斟字酌句道:“老将军一腔忠勇,也令人感慨啊。”
  此时有执事宦官来报:“皇上,李广将军在宫外侯旨。”
  刘彻大怒:“朕哪有什么旨意给他?让他回家歇着去。”
  卫青道:“皇上,此次从代郡出发,李将军与匈奴作战数十年,地形地貌、兵力布置等李将军也是比较熟悉的。”
  刘彻转过身来,心想这李广军中威信甚高。为了这一次大战,他频频请战已经闹得长安城内沸沸扬扬了,如果强行不许,只恐遭人非议。
  他想了想,叫那宦官回来:“请李将军速速回府准备,就说——”他迅速衡量了一番,“此次漠北之战他为前将军。”
  “诺。”
  霍去病对这件事情置身事外。
  他早已向皇上请示过了,那些有军功有侯位的老将军们一个都不必插到他的军队之中来。
  他说:臣恳求莫设裨将入军,只拟以军中的李敢等为大校,随臣远驱大漠即可。
  刘彻也不会将李广安插到霍去病军中。这两个人,一个年少气盛没分寸,一个倚老卖老不让人,非打起来不可。
  于是看向卫青。
  卫青站直身体,他愿意接受李将军入他的营。只是……“前将军”即为大军的阵前前锋。
  皇上的这个安排……
  李广在宫外闻得参战的消息,且挂先锋之职,心中的欢喜无法言表。
  他向传旨宦官叩谢过皇恩之后,像个老小孩一般乐颠颠跳上马背。
  在即将驰出未央宫的金凤宫阙之时,老将军特地勒马回头,对着皇上所在的宣室方向,恭恭谨谨遥遥一揖。
  一回到了位于长安城的郎中令府,李广便大声吩咐老妻给他上酒菜。
  李广妻子与他同岁。
  六十多岁的老妇人,多年来受丧子之痛、疾病之苦,已经白发苍苍行动迟缓,与李广的矫健威武不可同日而语。
  战场上名声是他拥有,战场背后的生死离别是她在承受。
  老妻看他高兴地手舞足蹈,说:“又是要上战场了。”
  “没错!”李广用筷子夹了一块鹿肉,“敢儿都要上战场了,身为父亲自然也要冲锋在前。”
  老妇不说什么,要说什么几十年来都说尽了。只问他:“你看要不要劝芸娘改嫁吧?”
  李广大口喝酒:“怎么?”
  “阿赫……”老妇犹豫了一下,“阿赫来信求婚,只求妾身试探一下。如若不行,他就这么陪着芸娘。”
  李广也停了筷子:“这事情你去料理。过年的时候你去淇水住,我这里备战没时间回家的。”他略扒了几口饭,道:“这样我也放心些。”
  老妇人走出丈夫的房子,远远看他的影子落在窗户上低头忙碌着什么。
  她猜,他必定又在翻那些兵书研读了。
  她最知道战场无情的道理,老妇人在深秋的庭院里无声地叹息一声,白发在夜风中飘动出岁月老去的忧伤。
  为了漠北之战,而即将忙得不着家的并不止李广。
  卫青坐在书房内,看着眼前的长子。
  宜春侯卫伉已经几乎成年了,因父亲和表兄的鼓舞,也从小致力于骑射。只是现在汉匈之战格局已定,霍去病荣宠如日中天,卫伉根本轮不上。
  卫青担心的就是少年人的意气冲动,说:“伉儿,父亲入了军营,这个家都靠你了。”
  平阳公主身份尊贵,自有自己的一套生活方式和府邸,这侯府她是不轻予干涉的。
  “是,父亲大人。”卫伉对于自己的列侯身份很不以为然,这乃是靠着父亲的军功打下的江山,对他来说是种负担,“父亲大人能否请求皇上给伉儿一次参战的机会?”
  “不行。”卫青断然拒绝。
  “为何母亲能够为襄哥谋得后将军之位?”
  卫青定睛看着他:“伉儿,当是你的必是你的,不是你的不可强求。”
  卫伉看出父亲的眼神里含着严厉,于是不说话了。再说下去就是对表哥霍去病的不满。
  霍去病的存在,对于当世的大汉年轻俊杰来说,不是传奇更是高峰。
  这座高峰,令许多列侯子弟只能望而却步。
  卫青颇为担忧地看看自己的儿子。
  卫大将军忍让谦卑的性格,令他虽然皇宠逐渐日薄西山,但在刘彻面前尚能留存着一些信任。
  他们卫氏的子嗣,终日里大多走马斗鸡,蒱摴饮博,嬉戏玩耍,将来就算也能承恩侍中,究竟能够走多远呢?
  只有卫伉,颇有几分霍去病敢做敢为的姿态,可惜他不生在霍去病的好时机上。他的敢做敢为,倒反成了卫青的一块心病。
  “伉儿,你最年长,要记得多多催逼弟弟们去校场练习武艺骑射,别叫他们都荒废了。”
  卫伉不满父亲将他当成“孩子王”,眸中略有傲色,只客套点头:“儿子谨遵父亲大人的教导。”
  卫不疑与弟弟卫登年岁尚小,跟着也唯唯应诺。
  交待完毕,卫青挥手叫他们都出去吧。
  他独自坐在屋中,屋外的天空逐渐变暗,卫青却没有命人点灯。
  他仿佛一只深陷在黑暗中的大兽,身上牵绊着太多的人情锁链,令他每一次动作,都如同带着锁链起舞。
  今日,皇上单独留下他,给他口谕。皇上说,李广此人运数太奇,不能让他去直接面对匈奴主力。
  刘彻自己忌惮于李广的军中威信,给李广面子令他做前将军,却又不让卫青给李广真正做前锋的机会。
  这为难人的事情,就这样轻轻巧巧地丢给了卫青。
  卫青站起来,走出黑屋子,到天空底下去透一口气,刚走出房门,正看到自己的妻子站在院子里。
  “公主。”
  “你也是,一有仗打就连饭也不想吃了。”公主身后走出一队女奴,每人手中都捧着一道精美的菜色。
  平阳公主满脸欢颜:“本宫特来为夫君庆贺再受皇恩出战之喜。”
  “卫青谢过公主。”
  平阳公主笑着将他让进屋子里:“夫君快来。”
  三日后,卫青辞别家中,远赴云中去练兵备战。
  在所有参战的将领之中,霍去病毫无疑问是最春风得意的人了。
  他年富力强青春正好,他恩宠在身风光无限,他也没有人情世故的牵绊。
  他的幸运,真是上天铸就的。
  好在,他也不负上天予他的厚德。他正全身心地投入在练兵场中,备战漠北。
  白马过隙,时光流逝,天气很快就从秋入了冬。
  这一日他抬起头,看到天空阴沉闷寒。
  “回禀霍将军,”一名负责天象的军士在霍去病面前跪下,“今夜应该有大雪了。”
  “哦?”按照皇上的布置,应该不会在冬天进攻漠北。漠北此处乃是苦寒之地,到了冬天雪深数尺,行路艰难。
  草原上更有一种被称为“白毛子雪”的天气,据说一盏茶功夫就能下起两三丈高的雪来,能将马匹人畜活活掩埋致死。
  雪地不能训练了。
  霍去病对部下说:“那就调整骑兵方案,马入草场好生喂料,给它们养养膘。人么……”他似笑非笑,“再给我脱一层皮。”
  从李敢起,至仆多、高不识、贺连东都等军官,再到每一个听见他说话的小兵卒,都激灵灵一身汗毛竖将起来。
  人们都说如今是军功至上的年代,可是这到军队里来混军功,真不是人干的。
  所谓军卒,就是那冲在战斗的第一线,箭来你挡,刀来身受。大多数小兵卒还没有得到什么功劳,便无声地化作了阵前鬼。
  好在骠骑营有各种机会,鼓励小兵们努力做军官。
  可做了军官也睡不踏实。
  每个军官手里管多少个兵,这些兵卒的吃喝拉撒都要他管得严严实实的。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都是年轻男人,上场杀敌,没事玩搏斗都比较感兴趣,可是这洗碗洗衣的事情没几个人做起来有乐趣。
  例如风字营第二屯三什第六伍,曾经出现过这么一位大爷。
  此人武艺超群骑术精湛,但不爱干净。
  他一个吃饭的碗从来不洗,进营能装一斤米饭,才过了两个月,那碗只能装三两了。
  这等奇人异士岂容他在军营里生根发芽?
  最惨的是他的长官,好不容易刚坐上的伍长座位,立即被革职,重新从小兵做起。
  霍去病如今绰号“扒皮将军”。
  皇上好端端从云中、北地、陇西给他配备出来的正规军,他先要剥去一层体力不够强悍的军士。
  好不容易留下来的军士们更惨,三天两头不是强化体能训练,就是强化耐受力的训练。身上的皮那是被他剥掉了一层又一层。
  饿得半跌不倒的人,他一声恶吼,就要组成蹴鞠队,玩皮球给他老人家欣赏。自己来了兴致还亲自下场,不玩到痛快不收手。
  士兵们悄悄传说,宁愿跟剌固屯外的野狼群去睡一晚,也不要在霍去病脚下踢一场球。
  说这话的人被霍去病知道了,立刻被临时组成了小分队,分配一点简单的食水与武器,当真将那几个人送到了野狼出没的地方。
  回来的几个活宝自然升官也发财了。
  他们背上的任务重了,日子于是更不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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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路人马经历着数月的反复磨合,因练兵场地路途遥远,几位武将也难得回家。
  直到大战之前,霍去病统共回了一次家。
  那是由于大雪封冻了剌固屯,以至于他无兵可练,于是只能回府了。
  雪一融化,他又立即回到了沙场上。
  平静的日子岁月渐长而不自知,不知不觉间,连嬗儿都学会了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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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嬗儿脱去春衣,换上夏服之时,霍去病终于再次回家了。
  这一次属于战前休整。
  依照常规,大战之后军营物资都需重整,霍去病也就将自己在军营里吃穿用度一切物品一并带回府中。
  绿阶忙着整理他带回来的物什,最关心的当然是她写给他的那些信。
  暮春的阳光懒懒地照射在冠军侯府的庭院中,荼蘼花瓣有着玉色的光泽,在深青色的藤蔓上衬得晶莹若雪。
  天气热了,绿阶命家奴在院子里浇了清凉的井水,搁一张凉丝簟放在青石砖地上,让霍去病在这里午眠。
  自己却在他身边嘀哩哒啦忙个不停。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吵?”霍去病被她不间断的小声音闹得好生烦恼。
  “侯爷都睡了大半个时辰了,难道晚上不打算睡了么?”
  绿阶是有自己的小心思的,他午休时间太长,晚上岂不是很生猛……她只是在想方设法,意图保全自己的一条小命而已。
  霍去病果然被她闹得无法安生睡觉,于是取个锦靠垫,半躺着。
  他眯起眼睛,让浓长的睫毛挡住暮春的阳光,看荼蘼架上的白色碎瓣一片片飘转,徐徐落在他们的身边。
  “你收拾什么呢?”
  “现在在收拾书信了。”就是去年到今年她给他写的好多竹简。
  幸而她有先见之明,每一封竹简都请人用磨薄的竹片重新定制的,每一封给侯爷的书信均小巧轻薄,适合收藏。
  她左手边是侯爷带回来的是一只磨漆彩绘红底黑虎飞云纹柜子,里面装满了她的信简;她右手边是一只樟木雕漆铜扣小箱子,里面装了侯爷令军士捎给她的回信。
  霍去病看她在将她写的竹简裹住他的回信,然后以一根丝带扎紧。
  “你这又是做什么?”
  “将妾身的信与侯爷的信一一对应起来。”
  “哦。”
  霍去病觉得她这事儿干得极为无聊,有什么意思?她手中的竹简声在他耳边不断轻响,烦得他头疼。
  他鼓起腮帮,将一枚落到唇上的白色荼蘼花瓣吹得远些,继续闭上眼睛养神。
  在绿阶看来,这事情十分有意义。
  绿阶打开一卷薄竹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可是她仿照了《诗经》好不容易改写出来的家信,当然,她“借鉴”得确实稍微多了一些。
  她回手从那雕漆小箱子里掏出一枚粗大的军用竹简,恨恨看着上面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抄书意不妥,字亦歪倒。”
  她一笔一划精心写成的书简,还将他夸到了天上去。他呢?却只知道一昧指责她字写歪了。
  绿阶侧头看自己写的这封信,也就只有一点点歪。他难道不会像她这般,将脑袋拧歪一些来看?
  这自私又武断的男人!
  这些信来信往,都是他无情无义的罪证啊!
  再看这一封:“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夏亦莫止……”她在埋怨他好久好久不回家了。
  他的回话是:“照顾嬗儿。”
  她是嬗儿的亲生母亲,她会亏待儿子吗?只能说明他凉薄又寡情。
  ……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她如此感人的相思句,他回出甚么信来:“字尚可,少作哀辞。”
  这叫相思苦他懂不懂?!
  典型一个不通款曲之人。
  绿阶看一封信骂一句,当然,只在自己心里骂骂而已。
  一大箱子竹简逐渐收拾妥当,在他的箱底又发现一枚竹简。
  绿阶拿起那枚竹简左看右看,居然一个字都没有,于是说:“这是应当废弃的吧?”随手就要往旁边的废筒中丢进去。
  霍去病忽然抬起眼皮:“我的东西你也混丢。”
  “这是什么东西?丢不得么?”
  “丢不得。”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还请侯爷明示。”绿阶偏要丢,“侯爷什么时候养成了这种收藏杂物的习惯?”
  霍去病黝黑的脸微微一红,劈手夺过:“不需你管。”
  绿阶去抢:“侯爷告诉妾身,到底是什么。”
  霍去病在竹簟上轻轻一个侧闪,绿阶扑空,霍去病手一带将她翻过来,自己立刻压到她身上去。
  他从来没有等晚上的习惯,正好兴致来了,一口便吻将下去。
  荼蘼花架被他撞动,那白色的香瓣如同纷纷扬扬的雪,落在两人的身上。
  绿阶躺在霍去病身下,乌黑的长发间混杂着玉色的花瓣,泽唇皓齿,明眸善睐。几缕发丝缠在唇角,已经被他吻得舒润。
  “这里……很多人看……”她推他。
  “偷窥军机者,定斩不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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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短的休整假很快就过去了。
  将领们回到军队中。
  数十万汉朝军队慨然踏上了远征漠北的道路。
  此时的漠北匈奴族意识到了自己的生存面临着巨大的威胁,在大漠之中也开始了军队的调动。
  卫青正在大队骑兵的行进中,忽然传来通报:“禀将军,擒获匈奴骑探一名。”
  卫青道:“传来问话。”
  经过一番攻心攻身,对方承认并非是匈奴左贤王的属下,而是从隶于大单于伊稚斜。
  卫青听闻,心道:皇上乃是以霍去病为进攻伊稚斜的主力军队,自己这一队的战斗目标是左贤王。如今情况有变,他不可擅断。
  立刻遣人快马回长安,将这个讯息传到了刘彻手中。
  知皇上者卫大将军也。刘彻果然下令,霍去病部与卫青部即刻换调位置。
  济宁,乃是代郡和定襄两处边境重镇互相延伸之处。拉善湖、末凉山在此处组成一片宽阔的水草平原。
  卫青部、霍去病部两支大队伍拟在此处,沿着拉善湖的南北两线交肩而过。
  卫青根据斥侯回报,知道湖对岸,霍去病部正在渐渐靠近。
  卫青放缓速度。
  远处的霍去病也放缓了速度。
  他与舅父共同奔赴战场一共仅两回,那两回他均以票姚校尉的身份在舅父的军中听命。
  短短几年,他已经成长为能够与舅父并肩而立的成熟将领了。
  李敢在霍去病旁边的第二梯队,他的位置尤其靠近拉善湖,清澈的湖面几乎能够照出他的倒影。
  李广在卫青的前方,他是皇上御命的前将军,他的战队将成为最先遇上匈奴大军的战队。他勒马回头,知道自己的儿子正在与自己的军队擦肩而过。
  拉善湖上方有乳白色的雾气,末凉山的蓝色山脊在雾气缭绕中犹如仙境。
  双方都在拉善湖边同时停住了。
  隔着拉善湖宽阔的湖面,站在末凉山迷雾苍茫的山麓,他们其实谁也看不见谁。
  可他们心里都清楚。
  自己的亲人就在湖对岸。
  他们心里都在说着共同的一句话:
  ——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拉善湖边薄雾飘逸中,浓黑沉重的汉朝军队若隐若现,烈烈飘动的红色旌旗在山雾之中迎风招展。
  数万军队保持着匀速前进,沿着拉善湖逐步交错而过。
  皇上对霍去病的宠爱与信任已经大大超过了卫青。
  卫青清楚自己的地位,于是将正面迎战伊稚斜的机会让给了更为年轻英猛的霍去病——他不悔自己的选择。
  霍去病明白舅父年轻时的梦想,那就是亲手将匈奴人大单于的主力歼灭于刀下。如今,舅父将这个实现梦想的机会让给自己——他定不会教他失望。
  两支庞大的军队在拉善湖边彼此相交而过,双方主帅都将手举到半空:“全速——前进!”
  拉善湖南端,霍去病的军队如同横扫大地的铁流奔涌而去;拉善湖的北端,卫青的军队也仿佛振翅的雄鹰呼啸着掠过长空。


  埙音远

  第六十三章
  卫青获得的情报并不确切,出定襄三百余里,卫青部的一万前军便遇上了伊稚斜的主力军队。
  李广正是负责前阵的前将军,老将军将这个消息传回大将军部,焦急地等待着卫青的部署与进攻命令。
  同时根据他以往的作战经验,将自己的一万手下开始进行进攻的布阵和人手调配。
  一名传令军士身插白羽,如流星一般从后面赶来。
  李广一边严密地监视着匈奴大单于军队的方向,一边问:“何时进攻?”
  “回李将军,”那名军士道,“卫大将军急调李将军并于右军,出东道。”
  “怎么可能……”李广简直要笑,“大单于就在这里……”他忽然一把抓住那军士,“你说什么?!”
  军士结结巴巴道:“卫大将军,调李将军……军,会……会兵右将军……”
  “不可能。”李广将那军士狠狠一推。
  不是不可能,这正是卫青的军令。
  皇上的皇令如山,卫青不可能不遵。
  卫青的军令亦如山,李广也不可能违抗。
  李广大怒:“我去找卫青!”
  他连随从也不带,一个人一乘快马直奔到卫青军帐中。
  ……
  过了半个时辰,老将军一个人默默走出军帐,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因他的素日威名与他爱兵如子的美誉,卫青部中仰慕他的军卒很多,他们都怀着异样的心情看着老人徐徐走远的背影。
  飞将军李广,自结发起便走上了抗击匈奴的漫漫征途。
  六十多岁的身板,因为抗击胡虏的雄心壮志,而始终如年轻人一般傲然挺拔。
  今天,他骑着战马走在落日下的身影分外孤单,背驼腰弯,日暮垂年。
  茫茫平沙之间,他的茕茕身影似乎在低吟:自古名将似红颜,不教人间见白头。
  李广编入赵食其的军队之后,再次在风沙暴乱的大漠之中失道,没有能够及时在他本该战斗的地点出现。
  这是他一生最后一次战斗,他的战刀甚至没有沾染上匈奴人的血。
  ……
  在与大单于伊稚斜对阵的大漠上,卫大将军的大军随即赶到,与那位匈奴族的大漠枭雄展开了一场殊死的战斗。
  苦战一天之后,在双方伤亡数目大致相当的情况下,匈奴大单于因士气低落而弃军潜逃。卫青发现后,立即派轻骑追击伊稚斜而未得。
  卫青此战俘斩敌军一万九千余名,又攻入赵信城,获得匈奴军需物资无数,这才班师回朝。
  霍去病部没有遇上大单于部。
  他分外不甘心,在荒无人烟的大漠之中长驱两千余里地,终于在乌什堡遇上了左贤王的十万大军。在汉朝军队如虹的气势之下,左贤王空有人数之优,枉有地利之便,却左支右拙完全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攻击力。
  只不过经历了半日的鏖战,左贤王就已经丧失了斗志,带着自己的八千亲兵抛弃剩下的数万大军匆忙向瀚海方向奔逃而去。
  霍去病誓追穷寇,调集起三万人马,仗着兵强马精,大军追赶,在渡过且之河时捕获左贤王近臣章渠,诛杀匈奴小王比车耆。李敢则带八千军马与匈奴左大将短兵相接,李敢阵前斩杀敌将,顺利夺取其军旗和战鼓。
  北平太守路博德也率大军赶到狼居胥山,与霍部联手再次堵截住左贤王的大部。双方在狼居胥山脚下的落日草原展开了十几万骑军的大会战。
  霍去病从容布阵,围抄、堵截、强攻、突破,每一种战阵战法均使来得心应手。
  霍去病部翻越离侯山,渡过弓闾河,捕获匈奴屯头王和韩王等三人,以及将军、相国、当户、都尉等八十三人。此战他以五万之兵,共俘杀匈奴吏卒约七万多人,而自己只损伤了小半兵力。
  落日草原上血染百里,昆仑山的雪水飘满淡淡的血腥味。无数嗜食腐尸的高山苍鹫在天空纷飞翱翔,漠北的战场如同匈奴人的暴尸场……
  为了彻底消灭残寇,霍去病一路穷追猛打到了瀚海,左贤王主力几乎被全歼。
  瀚海的水面上还未来得及留下他的身影,他宣布全军回程。
  在狼居胥山山顶上,各路人马纷纷汇拢,在霍去病的主持下,他们在匈奴人世代祭天的场所,第一次将汉旗插上祭台。
  跟随霍去病一路远赴瀚海的李敢,在落日草原上独拔旗鼓而获得祭酒的资格。
  匈奴小王伊即轩本随自己的长兄跟随在左贤王的军中协同作战,因震慑于霍去病的军威而临阵倒戈,枭杀兄长,带着关且部投靠霍去病部。
  老将路博德,如期会合霍部,及时配合了狼居胥山的会战,也站在了祭台边。
  北地都尉卫山经过自己的努力,独立擒获匈奴小王,也站在了此处。
  如铁如潮的数万汉朝骑兵齐聚在狼居胥山延绵数里的萧萧草场。
  此处,硝烟舔卷着战旗,苍鹰飞翔在空中。
  热血贲张的军人们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他们勒马挺腰,仿佛正在等待着什么。
  数万战马的微喘如同黯重的雷声在山脚闷闷翻滚,狼居胥山下,一片端凝之色。
  他们,共同等待着主帅的出现。
  忽然,全场爆发出一片惊天的吼声!
  无数战矛举了起来,无数战刀在空中闪出雪亮的光芒,无数骑兵在战马上半立起,望向那山顶最高的祭台。
  只见红底黑色的“霍”旗下,主帅霍去病端坐宝马,如笔直的标枪一般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霍将军——霍将军——霍将军——”数万壮年男子立时同声欢呼起来,那恢宏的声音,似乎能将天地都震翻。
  霍去病轻轻一抬手,狼居胥山上下又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哑黯。
  宁静的山下,霍去病的声音,在匈奴人的神山上回荡出震响。
  他向着这些一路跟他艰难受训,吃尽干旱苦、受足饥渴苦的士兵们,高声宣布:
  “我们——胜利了!”
  他的话音一落,周围又是一片安静。军人们似乎经过了太多的艰难困苦,面对这既定的甜美果实,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霍去病再一次大声告诉他们:“我们——胜利了!”
  “吼——吼——吼——吼——”
  汉朝军人们如梦初醒一般,爆发出山海呼啸般的呐喊!
  战鼓声隆隆而起,战旗尽情飘扬。他们在匈奴人祭天之处,宣告了大汉朝那吞山倒海的胜利已经不容置疑。
  “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
  军士们高挥着手中杀敌的武器,直抒胸臆地高声呼喊。
  他们亲历了汉匈之战最酣畅淋漓的战场,他们亲历了汉匈之战最硕果辉煌的战斗,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
  当霍去病、李敢、卫山他们以最荣耀的姿态,最骄傲的笑容享受着这胜利的喜悦之果时,数千里外的一座小小军帐中,老将军李广颓然靠倒在一堆枯乱的稻草之中。
  李广因再次失道而误战,数日来茶饭不思。
  卫青派长史送来食盒劝他用餐,又问起他失道的详情,他需要详细情况写书呈上交皇上。
  李老将军哀莫大于心死,只说:“这事情与我军中校尉等人均无干系,是我李广一人误道。”
  李将军拒绝去将军幕府,拒绝了与刀笔吏对质。
  那从不服老的李广,那傲气固执得有几分孩子气的李广,已经再也看不见了。
  现在躺在军帐草堆上的,只是一个垂垂衰矣的老人。
  他的双眸已经全无了神采,一个装满了食物的食盒被冷落在一边,闷热的天气中,隐隐有了馊臭的味道。
  塞外的天空中,南飞的归鸿正开始离开这无情无义的大漠;军营里暮色中的号角声,响得凄清。
  汉将军李广,慢慢将头上的战盔,松挽配,解搭扣,一点点取下来。
  战盔取下,他已经发白如雪。
  没有人知道他是因五十年的战事操劳而白了发,还是这几天忧伤过度而一夜白头。
  陪伴了他五十多年的战刀缓缓出鞘,李广看着这位老兄弟,内心感慨万千。
  它曾陪着他,飞马走秋原,月下射猛虎;它也曾陪着他,怒杀灞陵尉,边州逞轻狂。
  一朝梦醒处,相伴的只有这把冷刀。
  李广举起战刀:知心的也只有这把刀了。
  ……
  当夜,一代名将李广自刎于一片孤寂之中。
  ======================
  李敢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皇上的圣旨也到了:“昭武校尉李敢,从骠骑将军自代郡出,果敢善战,念其军功有嘉,特敕接任其父郎中令之职。待回长安,另以军功封赏。”
  李敢此时尚有归拢军队、计算俘虏、收纳辎重等等军务在身,他接过了圣旨,只站起来说:“待我处理完毕军务,再启程回长安。”
  “皇上允许郎中令大人即刻回长安奔丧。”传旨宦官好意提醒。
  李敢却听着分外刺心,怒道:“奔丧?郎中令?你让我回去奔丧?”
  早已有几个平时与他交好的几个骠骑营军士将他强按在地上,对那宦官道:“李大人伤心糊涂了。我等替李大人谢过皇上隆恩,李大人不日便会回长安。”
  夜到深处,夏日的夜晚虫鸣啾啾。
  一段幽幽的埙声在草原的深处传出很远很远。吹埙之人似乎无意遮挡住内心的悲戚,任那哀伤的曲调在军营之中传荡。
  正在巡营的霍去病停住脚步:“今日云字营谁守营,谁巡视,谁护卫?”他略顿一顿,“谁看草场?”
  云字营的执勤军官立刻出列:“贺连东都大人守营,仆多大人巡视,高大人护卫,李大人看草场。”
  “哦。”霍去病说,“你们替我去别的营地转转。”
  “诺。”
  霍去病一个人,向养马的草场走去。
  这里已经不是战争危机之地,草料场也并非军队重要之处,一般都派几个有经验的老兵看守即可。
  近日,大家都知道李敢心情恶劣,特地让他到这个相对自由一些的草料场中,调整情绪。
  李敢得知自己的父亲身死之后,没有立即快马回长安。
  他手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快一点回去做什么?早些见到父亲那僵硬的身体吗?他宁愿随着骠骑军一步步接近长安,让心里的痛楚消散一些再去面对。
  这骠骑营是他此生最舒心畅快的地方。
  他压抑了三十年,终于在而立之年于此军中得到了人生最大的成功与荣耀,他希望这里的气氛能够帮助他面对惨失父亲的痛苦。
  “李敢。”
  李敢停下口中的陶埙,低头看到草垛下站着的,正是霍去病。他立刻转过身,背着月光,用手一把抹干自己脸上的泪痕。
  霍去病佯作不见他流泪,爬上高高的草垛,在他身旁坐下:“来听你吹埙。”
  李敢吸一口气,将陶埙放在唇边,重又吹了起来。
  草场内战马很多,都在安静地啃嚼着夜草,马尾轻轻扑打着蚊蝇,草料被轻轻翻动,偶尔有值夜的军士在马群中巡视翻检。
  埙声中,一片静谧的天空上,星星如明珠一般闪烁不定。
  李敢坐在高高的草垛上,望着天空不断将心里的思父之苦吹出来。
  霍去病坐在他的身旁,以手支颚,听着他的埙音。
  风清,月淡,人也淡淡的。
  月华如水,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无声流动。
  李敢这两天得到了贺连东都他们的有心照顾,此时,他又得到了自己将军的有意陪伴。初闻噩耗的伤痛,终于在此时,随着眼中的热泪,口中的埙曲,而逐渐流淌干净了。
  身在骠骑营,拥有这些热血豪爽的好兄弟,李敢觉得自己不孤单。
  李敢吹了一会儿,停下埙:“我大哥说过,心里有不舒服的事情,这么吹着吹着就会慢慢散开。”
  “哦。”霍去病点头。
  “很管用。”李敢乃是年近三十的军人了,父亲的死亡固然是一次打击,但不致于彻底击垮他。他看着霍去病,还有心思跟他开玩笑:“霍将军要不要试一试?”
  霍去病看他情绪开始好转,于是一把夺过那埙:“行呀。”
  他先看了看那个埙孔,然后在自己的大氅上用力擦了擦。李敢见状知道他嫌他口水脏,皱眉正色道:“霍将军,这是兄长赠与属下的纪念之物,你莫弄坏了。”
  霍去病说:“怎么会弄坏?”
  他将埙口擦干净,放在唇边慢慢吹响。
  他不会什么埙曲,只任那曲调随意摇荡在大漠的上空。
  略吹了一阵,李敢从他口边将埙抢过来:“将军不会吹,埙也是有曲子的。”他特地从衣甲内抽出军制纱衣,示威般的用力擦擦那个埙孔,示意给霍去病看,他也嫌他的口水臭。
  霍去病笑着摇头,听他吹一曲《垓下》。
  李敢今夜反反复复吹的就是这首曲子。此曲讲的是西楚霸王项羽,一生戎马倥偬,所向无敌。最后败于十面埋伏的四面楚歌之中,自刎于乌江边。
  此时的李敢,已恢复了职业军人的冷静与自持。
  虽然依旧吹着这首悲伤的歌,他却不再那么伤心了。
  相反,他的头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敏锐……
  忽然,一道白电在他脑海中闪过,顿时整个人如亟雷霆,清明透彻:老父为何自尽,前因后果他尚不明,他怎么能够躲在思念亲人的悲痛之中,任那事情模糊一片?
  李敢霍然站起,草屑飞舞:“霍将军,我明日能否提前回长安?”
  “当然行。”霍去病也站起来,李敢现在已经是郎中令,不必再跟在军中了
  李敢面向他:“属下今夜便会将一切军务都交待清楚,决不给骠骑营增添麻烦。”
  “好。”霍去病点头,从此大汉朝又将多一位年轻的九卿高官。
  李敢捏着陶埙,正要纵下草垛的时候,回头看一看霍去病。
  霍去病满脸笑容,如同当日两人之初见。
  李敢虽眼角依然红肿,脸上也挂起爽快的笑容:“能在将军麾下,是李敢之福。”

  黄土崖

  绿阶对霍去病的户邑已经算不清楚了,这一回皇上给霍去病增加了五千八百户食邑,他麾下的将士也都得到了丰厚的赏赐。
  卫青部虽然与大单于部苦苦鏖战,卫大将军打得艰苦也打得豪迈,可是皇上评价此战功过之时,言他损失兵将过多,功过相抵。
  卫青部那么多浴血奋战的将卒,皇上居然未作任何封赏抚慰。
  长安城的这个秋天特别短暂。
  绿阶亲手栽种的菊花刚开出几朵,便有纷纷翻飞的初雪来到这个城池,告诉人们,元狩五年的冬天就快来临了。
  嬗儿伸着小手追着漫天飞舞的雪,呀呀地叫着,小脸纯真得能让人忘记一切烦恼。
  绿阶教他在霍去病的黑色衣袍上去看雪,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六枚晶莹的棱形。
  霍去病站在雪中,一动不动让儿子跟绿阶一起在他身上寻找美丽的雪花。
  新年一过,皇上在整个朝廷的官位设置上有了许多新的举措。
  原先掌管兵权的是大将军,目前仍由卫青担任。皇上特地在大将军之上,增设了大司马一职,总管天下兵马。
  他将卫青任命为大司马,与此同时,提攫霍去病也担任大司马。并且还特地颁旨,宣布霍去病的骠骑将军与卫青的大将军轶禄平等。
  他将天下兵权一分为二,让卫青与霍去病权势对立。
  绿结发现,受封归来的霍侯爷一天比一天沉默。
  他的双眸中锋芒挺拔的神采,一天比一天减少。他常常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看长安城的雪,有时候一坐就是半天。
  她抱了嬗儿在他面前玩,希望他一起加入她们的游戏。
  他只是微微弯起唇线笑一下,望着她们不做回应。稍过一会儿,他的眼神又滑向了她捉摸不到的地方。
  而长安城的雪,一天比一天厚重了。
  霸气凛凛地积压在整座城池之上,天地一片白茫无垠。
  这一天,霍侯爷不知道为何,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喝了许久的闷酒,绿阶也不能进去。
  绿阶看出他心里不快乐,便自己到以前的屋子里去过夜。
  到了半夜,她正睡得迷糊,忽然觉得房门似乎被什么东西推开了。她坐起来,霍去病站在门口:“你怎么一个人睡这里?”
  “侯爷喝酒,妾身不便打扰。”
  “你不是酒量很好吗?”他走过来拉住她的袖子,“跟我过去一起喝。”
  绿阶摇头:“我不喝不痛快的酒。”
  霍去病已经醉了,怒道:“叫你去就去!”
  绿阶磨磨蹭蹭穿上外衣:“侯爷你喝醉了。”他看起来有些怕人,双目红丝,头发也微乱。
  霍去病等不及了,一把将她拖出去。
  绿阶的手腕被他捏得痛极:“侯爷你轻些。”
  庭院中的积雪清早刚被扫净,空气中含着冰雪融化时的寒意,竟比下雪时分还要冷三分。
  绿阶衣衫未整,冻得缩着脖子被他拽着,心想他大约是醉得脑子犯浑了。低着头找到自己的木屐,便跟上他的步伐随他进了屋子。
  一股浓烈的酒味儿充斥了整座屋子,他喝的是最烈的胡酒。
  绿阶不爱喝这酒,侧头坐在他身边,抚摸着被他拉疼的手腕,撩开衣袖,上面已然印了深深的掌痕,凝作紫色的瘀迹。
  “侯爷要喝自己喝……”绿阶话不曾说完,忽然觉得脖子被一把拉起,她尖叫一声,喉咙里一股辛辣之气直灌而入——他逼着强灌了她一爵酒。
  那酒直逼入肺气,绿阶大咳起来,咳得呕心抖肺,泪水直流。
  霍去病将酒爵重重顿在案几上:“今日,你必须喝。”
  “侯爷……侯爷……”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那么粗暴,绿阶开始害怕。
  他又倒了酒递到绿阶的面前:“喝!”
  他的语气凶狠狠的,绿阶压过胸口翻涌上来的咳嗽,大声道:“侯爷,我是绿阶啊,你怎么了?”
  霍去病醉眼朦胧着,绿阶拉住他的衣襟推搡了他数下。
  他被推得左右摇摆了一回,揉揉额头,低下来认了认她。绿阶凑着他大唤:“侯爷!”
  他怔了一会儿,咧出一丝难看的笑意:“你啊?”
  绿阶怨气:“刚认出来呢。”
  他不为难她了,将酒爵放下去,手不稳,酒水一大半洒在漆案上。
  绿阶为他找布,打算将案桌擦拭干净。
  她拿到抹布,重新在他身边坐下,正要抬手擦拭,只觉得肩膀沉重。
  原来是他将头垂下,轻轻靠在她的肩上,卷着舌头跟她解释:“你啊……我,我认错了人了……”
  绿阶笑了一下,一边擦案几,一边在他耳边放柔声音道:“没关系。”
  “嗯。”他也醉醺醺地笑。
  绿阶劝他:“不要喝太多的酒,明日晨起头疼到底挺难受。”
  霍去病似乎不曾听清她说些什么,只顾自己在笑:“我认错了人……以为……以为是小陈……”
  绿阶的手一抖,那酒爵又被她碰翻,残剩的一些酒水又撒在了桌上。
  霍去病用手去胡乱撸那水渍:“你知道我们几个谁酒量最好?不是许叔叔……那个老头儿……只是贪杯而已……最能喝的是陈焕……”他叹口气,“跟你一样,都天生不怕酒……”
  绿阶见他完全醉糊涂了,说来说去,净说些已死去的人。
  她将手轻轻拢过去,想拍一拍他。霍去病忽然直起身,他道:“阿赫!阿姆真是你养的?难道比皇上赏的西域宝马还快?”
  说起“皇上”两个字,他的神情忽然变了,他呆呆地望着眼前:“皇上……皇上……舅舅……舅舅……”了。
  绿阶恐他吐酒,手指抚在他的头上将他按到自己身上,轻轻揉他的后背:“侯爷,你早些睡。”
  “不用,又……没醉。”喝醉酒的没有一个愿意承认的,他趴在她的肩膀上直摇头。
  绿阶不断揉着他的背,揉着揉着,忽然紧紧地搂住他。
  侯爷被皇上与卫大将军分成了两个不同的权力阵营,犹如一道鸿沟横隔在两个亲人的中间。绿阶作为女眷,也能够在舅母、大姨母她们脸上察觉出种种非同寻常的目光。
  母亲卫少儿是最不会掩饰脸色的人,绿阶看得出她夹在平阳府与冠军侯府之中十分为难。一边是多年扶持帮助她的弟弟与弟媳,一边是最近刚刚关系恢复的亲生儿子。
  她们身处漩涡外围,已然心中十分难受了,更何况是侯爷呢?
  “绿阶……你是我的人,不许变……”霍去病在酒梦中呢喃。
  “不变。”绿阶立即回应。
  “哦……”他糊里糊涂笑着,“谅你也不敢。”
  绿阶继续顶着他:“侯爷,这酒很难闻,你哪里去弄来的?”
  要饮就饮御酒,这种粗酒有什么可喝的?
  他嗯嗯了一阵,挂在她肩上入睡了。
  霍去病大醉一场,第二天却是他先醒。
  他按住剧痛的头,翻个身,趴在床铺上休息了一会儿。
  自从皇上的大司马授职令一出,如今天下皆看得出他霍去病正承皇恩,舅父卫青的部下纷纷投靠到霍去病部。
  那些投靠来的卫氏部下本在漠北大战期间也曾流过血汗,立下功劳。在卫大将军麾下寸功未得,只不过投靠了霍府,便平步青云,得到了皇上的赏赐。
  霍去病在汉廷二十多年,对政事也耳濡目染了这么些年,其中款曲暗通他那能看不出?
  皇上如此行事,舅父在军中的威信必将因之全然沦丧。
  关于李广在卫青军中被逼自杀的消息,霍去病也一直在调查。李广阵前被调兵,此事涉及到数千人,根本无从瞒起。
  卫青的此举多有疑点,霍去病判断,应该并非舅父自己所为。
  朝堂上的风波诡谲,霍去病看清了一大半,可惜,他已无法看清楚,皇上如今究竟是在捧他,还是在毁他?
  在霍侯爷的眼中,赏罚分明,功过清楚,本该天经地义。可皇上的手腕高明,用意清晰,一步步走得令人胆寒心惊。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如刘彻预料的一般,卫霍分离,亲情断裂,天下兵马只为刘彻一人所用。
  对于霍去病这种感觉敏锐的人,看清楚了刘彻为了巩固权位而毫不吝惜手段的行为,内心不免四顾而茫然。
  既然一切只是政治场上的一局棋,那么大好男儿的死归疆场,马革裹尸,还有什么意义?
  走兽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霍去病很想问一问,舅父和李广在皇上刘彻心中是否一为良弓,一为走狗?
  而他霍去病是否有幸成良弓,抑或最终做了走狗?
  残酒难消浓愁,霍去病将这些不可开交的乱麻事先放一边,低头看到了绿阶。
  昨夜凌乱的记忆慢慢回来,他依稀记得自己对绿阶下了什么重手。
  心中一惊,连忙坐起,打开被子看她。
  她虽然衣衫略乱,但看起来似乎不曾受到什么伤害,睡着的模样也好似很安详,他略为放心。
  他又仔细在她身上翻找了一番,于是看到了绿阶手臂上的伤痕。
  他将自己的手指在她细弱的胳膊上比了一比,心一下子,重新又沉到了水底。
  被子被他掀来掀去,那点热气也都透了出去。
  绿阶冷得醒过来。
  她一睁开眼睛,先下意识地将手臂藏好,这才抬起头,若无其事地对他微笑:“侯爷醒了?”
  霍去病看她有心隐瞒,心中越发难过:一顿醉酒,糊里糊涂中他又伤害到她了。
  他感觉目前自己心绪不稳,还是离开长安为好。
  这一日他如常早朝,在宣室向刘彻请旨:“皇上如今正在二次备战漠北,臣也要入军营亲自挑选士兵,遴选将卒。”
  得到了皇上的恩准之后,他丢下长安城里的一片杂乱,独自远赴剌固屯去了。
  一入军营深似海,霍去病回来一趟变得很难得,两个月方能回来一次。
  这个清晨,又是庭前别离时。
  绿阶站在府门口送他,忽然觉得无法忍受这样的分离。
  “侯爷你能不能不走?”
  霍去病愣了一下,摇头:“不能。”他宁愿在荒漠里看山看风看黄沙,也不愿意留在长安。
  “那你就带妾身一起去!”
  他已经转身走出了霍府,回头道:“嬗儿还小,等他大一点就接你们一起去。”
  绿阶失望地退回去,嬗儿太小不能去剌固屯受那风沙,这个道理她懂。可是,她要等嬗儿大,要等到何时去?
  绿阶决定,她自己去。
  府中好几位军士本就是剌固屯来的,这路程安排都不必担心。她收拾整齐行李,给长安城里该告别,该有所交待的地方均一一交待过。
  坐上马车向剌固屯方向而去。
  剌固屯乃是西北荒漠之地,既没有香花也没有佳木可看,水源不多,道路颠簸。绿阶那七天的路程走得十分无趣,想到侯爷就在军营中,她还是很有期待的。
  那里既然是军营重地,自然不容人轻易靠近。
  绿阶命马车停在荒原中,派一个军士前去营中传信。
  她等得非常无聊,走下马车观赏荒原景致。
  此处放眼数里都看不到一点绿色,白日茫茫,大漠漫漫,初看似能震撼人心,久看则只剩下了荒冷与寂寞。
  绿阶听到身后一阵闷闷的雷响,心中猜是侯爷回来,带着最灿烂的心情转过身——
  霍去病冰冷着一张脸,跳下战马将她带到马车前:“快点随我入营。”
  在他将她推入马车之时,她竭力朝他微笑一下。霍去病脸上微微一松:“以后,不要自己来。”
  “嗯。”来都来了,来一回是一回。
  绿阶知道军营里一向不容有女子,她估计霍去病会将她安排在比较远的地方:“侯爷!”她掀开车帘,笑容嫣然:“妾身自己带好了行李,侯爷弄一个行军帐便可以了。”
  霍去病在前面回头看她一眼,催着赶车的军卒快些赶路。
  当夕阳为整个荒漠染上了一层艳丽的红色之时,绿阶发现马车停在一座小阁前。
  这里,跟从前他在也漠的小阁几乎一模一样。
  绿阶走下马车,惊喜交加:“侯爷,原来你早就准备好了?!”他早就预备将她接来住了么?
  霍去病推她进去:“快些去洗沐。”绿阶高兴地抱着一个贴身包裹,“侯爷,这里真好。”霍去病看她满腔欢喜,也就不去打击她了:“你喜欢就好。”
  “好的。”
  霍去病将绿阶来营的事情放得很低调,只有几个与他关系亲近的人知道。告知他们的用意,也是叫他们无事莫到别府来,免得彼此弄得不方便。
  只待了两天,绿阶就发现军营里的侯爷跟长安城里的侯爷一样无聊。
  他在军营里白日里练兵后,傍晚回到小阁看见她依旧不爱说话,仍然是吃茶看书睡觉打盹。
  绿阶闷了一天积攒了许多话要跟他讲,他也爱搭不理的。
  他将头靠在绿阶的膝盖上:“你要是呆厌烦了,就自己回去吧。”
  “也不是很厌烦,就是觉得没有出去看看风景。”
  “这里是荒漠之地,哪有什么风景可看?”
  绿阶道:“《西苑寻闻录》上说,荒漠深处有一种地方叫做鬼城,剌固屯有吗?”
  “不是什么鬼城。”霍去病闭上眼睛,“那里风特别大,晚上风声呼啸比较吓人而已。”
  “还说沙漠之中有一种怪兽,叫做蜃。会幻化成美丽的绿洲引人到它身边,然后……”绿阶感到腿上的分量忽然重了,低头一看侯爷已经趴着睡着了。
  他将士兵往狠里练,更让自己不停地转在练兵场上。
  似乎这样,才能耗干他自己的精神,获得夜晚的一顿安眠。
  绿阶待到第五天,差不多该回长安了,这一阵子看他每日里练兵四五个时辰,有些好奇,于是问他:“妾身能去看看练兵吗?”
  “不行。”霍去病看着她衣服,“军营不让女人进入的。”
  绿阶说:“我扮成男子呢?”
  “你?你能扮成男人?”霍去病不以为然。
  绿阶存了这份心,第二日侯爷去了军营,绿阶问别府的守军军士要了一身男子的甲胄,挑铁边,修袍角,将那甲胄改到合身。
  霍去病一回来,绿阶就穿戴齐整,学傩戏里的男子动作,给他一个亮相。
  霍去病被她震撼到了,皱紧眉头捂住眼睛:“你速速去换回来,这也太丑了。”
  绿阶拿起头盔往头上套:“侯爷,是不是有些英姿飒爽的感觉。”
  霍去病将她的头盔一把夺下来:“你不适合穿甲胄。”
  他们骑兵肩宽腿长,穿起甲胄来自然气质凛然;绿阶削肩细腰,裹着甲胄中活像一条变形的蛇。
  绿阶将自己弄成如此形象,就是为了能够行走在剌固屯里不显得扎眼。在她呆在别府的最后一天,霍去病终于答应她,带她去看看荒漠风光。
  “真没什么可看的。”在霍去病眼中,剌固屯太小,远没有北方大漠的辽阔气度。他禁不住绿阶的缠,想了很多地方,说:“有一个地方,目前还有一些景致可看。”
  绿阶穿着甲胄,真让她穿了女子的宽袖长裙去骑马,显然不很方便。但霍去病坚持不让她戴头盔,见她戴一回他就要吐一回。
  霍去病将她拉到自己的马背后:“抓紧。”
  “好。”绿阶非常兴奋,抱住他的腰,谁知道马才走了没多久,她一个劲儿叫停下:“马背太宽,这样腿很疼。”
  真是麻烦的女人。
  霍去病将她弄到身前来:“要出来玩,给我忍着点。”
  如此果然略好一点,只是马身颠簸厉害,身体还是不时在起伏。她的盔甲撞在他的铠甲上哐哐直响。
  霍去病抿紧双唇,被她的强行出游搞得很不愉快。
  好在路不远,走了没多久就到了一片草地上。
  此时正是春天,有草原的地方俨然一片鲜花的海洋。
  绿阶随着霍去病一起从马上下来,紫色的蓝樱草,粉色的秦粟兰,蓝色的琴鸢萝,最多的是白色的野细菊,繁茂地生长在深绿的草地中间,美得恣意,美得灿烂。
  绿阶扑到那鲜花盛开的地方,在草地上坐下,犹如坐在花朵铺就的地毯上。
  “侯爷,这里真漂亮!”
  “也就这里算有一些水草吧。”霍去病心不在焉,看着一只迅速掠过的云雀出神。
  绿阶跪在地上,将花朵搜集起来编成一个花环,戴在自己的头上问霍去病:“好看吗?”
  霍去病一看,她这几天老在别府附近逛风景,将自己晒黑了几分。而那甲胄配着鲜花,实在不怎么样,于是说:“难看死了!”
  绿阶被他打击惯了,又编出一个更为花哨的花环套在他的头上,边逃边说:“侯爷也相当难看啊。”霍去病根本没去追她,只将花环一把扯下来,慢慢揉成团。
  绿阶无奈,自己走回来,从战马身边的褡裢上取下一个小篮子:“我准备了吃的,要不要在此处野餐?”这不是很有情趣的事情吗?
  “仆多马上带人来了。”霍去病说,“你快吃了便回去吧。”
  “……”绿阶实在没话讲了,明天她就要回府了,他成天这付模样做什么?
  “我还要去看你练兵!”
  霍去病摆头:“那有什么可以看的?”对她而言,那必是枯燥而乏味的事情。
  “让我去看看吧。”绿阶抢先跑到他的战马旁,伸手去拉那马缰绳。
  “你找死!”霍去病的坐骑不少,每一匹都很认生,他连忙从她手中将缰绳夺过去。
  重新上马,绿阶终于获得他的“恩准”去看他们练兵的大空地。
  果然是好一块大空地,风平平从远处吹来,砂石轻走,砾岩散碎。
  绿阶问:“你就是在这里看他们骑马的吗?”
  “不是。”霍去病指一指上面,“上边。”
  绿阶仰起头,身旁的土崖足有四五丈高,一座座黄褐色土崖挺立在漠野荒原之上,别有一股森然之气。
  “能爬上去吗?”
  “必须如此。”霍去病说,“要站在那里才能看得清队形。”
  “我能上去吗?”绿阶想到站在土崖上面,看千军万马奔流过去的样子,便觉得很威风。她明知自己不能上去,于是开始捡便宜卖乖:“我是不怕,只是爬不上去……”只觉得衣领一紧,霍去病将她像个布袋一样背上身体,“真不怕?那就带你去看看!”
  霍大将军一声吼,绿阶还没有来得及拒绝,已经被他带到了半空。
  绿阶根本不敢看下面越来越远的土地,稍不留神摔下去,她一定会粉身碎骨的。好在霍去病爬起来速度很快,绿阶也紧紧抓住他的衣甲不敢随意乱动。
  只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霍去病就将她带到了土崖的顶端。
  绿阶紧紧闭着眼睛,感到身边的风声骤然变大了。似乎有一种错觉,自己站在悬崖边上,随时会掉下去。
  幸而,霍去病的手一直紧紧拉着她,绿阶悄悄睁开眼睛。
  土崖上是完全不同的风景。
  绿阶只觉得眼前一片黄气迷横,看不清下边。过了一会儿才看出来原来是风将黄沙均匀地铺在天空与大地的中间,风沙飘舞,荒原若隐若现。
  绿阶压制住心头的狂跳,扔开霍去病的手,左右看了看,故作平淡道:“嗯,果然没什么意思。”她已经看完了,等他将她带下去。
  那边霍去病掏摸一阵,说:“上来的时候忘了带绳索,要不你在这里等我练完一圈再下去?”
  “你要怕就带你下去。”霍去病望望山脚,眉间闪过一丝焦灼。上山容易下山难,没有绳索下去会费时一些。
  绿阶这几天都在看着他的脸色过日子,他此时的心情被她看个透亮。
  风声呼呼的山崖上,她不敢站立,自己找个稍稍避风的角落蹲下,赌气道:“妾身不耽误将军的正经事。”
  她认为他在长安城烦恼太多,特地来军营陪他。这五天来,她一直在给他设法开解,今天更是哄了他整整一个清早。
  他始终臭着一张脸,一点儿也提不起兴致来,绿阶也就索然无味了。
  此时,霍去病看看时辰不等人,对她道:“你在此处等一会儿,我练完这一拨就带绳索上来。”
  绿阶不理睬他,抱着膝盖蹲在土崖的高石旁。
  他反而有些不放心,回头看看她。
  此时的天气明朗,风也不大,霍去病见绿阶不像害怕要拖着他的样子,于是便下去了。
  他从山崖边消失了没多久,绿阶忽然转过身,从脚边捡起一块小石砾,朝他下去的方向丢了过去。
  一颗泪珠从她眸中流出,沿着她的脸颊滴下,啪嗒一声落在黄沙土上,烙下一个深褐色的水痕。
  虽然在长安城也好,这几天在军营也好,他们从来不曾敞开胸怀交谈过。
  可是,她知道他不高兴的是什么,她也知道他离开长安,滞留军营不肯回府的原因。
  在军营这几天,她眼看着他每日里将自己搞得筋疲力尽才回小阁。引得她甚至在猜度,他只是利用训练兵卒,在麻痹自己,不去想长安城烦人的局势而已。
  可是,难道他只有这样的方法为自己解脱吗?他不是还有绿阶吗?
  哪怕天下倾覆,她总是站在他身边的。
  她有了他,什么都可以放下;他为什么不能?
  她迫着自己渐渐习惯山崖上的高旷,慢慢迎着风站将起来。
  ===================
  霍去病揉着眼睛上了战马,仆多已经带着黑压压的军队遥遥而来。霍去病抬起头,他的左眼方才被一颗滚落的飞砾伤了,看东西有些模糊。
  这只是一次普通的转弯练习,他不打算因此中断。
  看到远处的军队已经集结完成了,他从箭囊之中掏出一支响镗,射向空中。
  仆多听到了他的号令,向身后的一千士兵道:“准备,前进!”
  绿阶被脚下不断传来的震颤吓得再次蹲下身,那颤动如振雷如击鼓,在她身前身后摇动着黄土崖,似乎要将这粗大的土崖摇得碎裂断开。
  绿阶趴在地上,慢慢向土崖边缘爬过去。
  她能够分辨得出这种震响。
  以前她在冠军侯府跪迎霍去病的时候,马蹄的震动便是如此。
  她趁着风的空隙,吸一口气,尝试着抬起头,风沙将她的头发撩到纷乱。
  眼前的一幕,将她镇慑住了。
  大风起兮云飞扬,钢水一般的铁骑兵在她下面,三军的杀气雷遄而动,向着远方奔腾着呼啸着长嘶着。
  绿阶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气势广阔的战马喧腾,那铁蹄如雷的巨响令她的头脑中一片空白。
  她一点点爬起来。
  在这个气势如雄铁马金戈的广阔天地下,绿阶越发感到自己的渺小,更要挺直身体面对这如此奔放豪迈的情景。
  当她终于克服内心的重重恐惧,站在苍天茫土之中,她只觉得自己眼前忽然开阔了,豁达了。
  这是她此生第一次站在霍去病的位置上,俯瞰属于他的豪烈;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品尝与他并肩天下的感觉。
  一点黑芒出现在千人骑队的面前,那熟悉的身影立刻便教她认出了他。
  难以计数的骑兵向着他的方向如同风雷一般过去,绿阶忍不住按住胸口,那心似乎要跳将出去。
  ……
  骑兵队离霍去病的位置越来越近,仆多对于他的施令时间把握得非常熟谂,耐心而镇定地等待着将军的最后命令……
  ……
  绿阶看到的,只是那黑色潮水向着霍去病一人一骑,扑撞而去……
  ……
  狂奔中的仆多,仍然没有等到该有的命令……
  ……
  绿阶吓得大叫起来,声音被风撕裂在空中。
  ……
  “哗——”千人战骑的前阵忽然一阵纷乱,那已经熟练无比的整齐转道没有出现。
  仆多大叫起来:“控制队形,控制速度……”
  万马扬蹄间,霍去病不见了踪影……
出家人,慈悲为怀,不住院不打针,不医药乎!
  荒漠风

  第六十五章
  剌固屯最大的军帐前,帐门外人立肃然,此间最好的医师全部都聚集在此处。
  霍去病的战马受惊,将他抛到马阵之中。
  仆多自认为是肇事之人,跪在帐外不肯起来。赵破奴也从附近的军营赶过来,详细问了仆多事情的来龙去脉,应当只能算是一个意外罢了。
  此时剌固屯也没有其他有侯位的将领,赵破奴将仆多拉起来,跪着将军就会醒过来了吗?两个人站在军帐外等候医师的诊断。
  这些军医随军多年,从来没有给霍去病搭过脉。
  此时出来几位医术较深,地位较高的军医。其中一位名叫锗衍,鼻子尖挺,颌下微有须。
  此人乃是御医出身,擅长内外伤医科。皇上宠爱霍去病,将此人派在军中,在军中俨然为众医师之首。
  他踏出一步,问赵破奴与仆多:“两位将军随霍将军征战多年,可知道他何时受过伤?”
  赵破奴低下头,想了许久:“外伤是有一点,其余……真不知。”在千军万马之间冲杀,受些伤损本是常事,一般他们也就是裹住了伤口一笑而过。
  诸衍说:“霍将军心脉受过损伤,出过许多血。”
  赵破奴与仆多同时摇头:“不知。”赵破奴根据自己对将军的了解,说:“医师应该知道,霍将军自己是不会说的。”
  诸衍点点头:“如今将军背部被马蹄踩了一脚,伤损了心脉,引动旧伤。此外霍将军爱逞武力,最近这些日子,练兵抽取了太多体力,是以昏迷不醒。”
  “要紧吗?”这是赵破奴与仆多最关心的问题。
  诸医师说:“那新出的淤血堵在血脉之间,我以金针引气导脉,今夜能将淤血清除出来,霍将军应该能够清醒。”
  赵破奴跨前一步:“医师的意思是尚不打紧?”
  “这一回还无妨。”他说,“此后需慢慢调理,那是后话了。”
  赵破奴与仆多这才大舒一口气。
  军帐里忽然传来一阵声音:“霍将军醒了。”
  赵破奴、仆多心上一喜,便要进去看。
  诸衍却面色微沉,拦住他们:“我已经以金针封了他的穴,令他安神舒筋,怎么会醒过来?”
  以针灸之法,需要患者宁神静息,以便针尖的刺激能够通过经脉,梳理血气。诸衍已经在帐中熏了安神香,又用金针从脉关走檀井,佐以艾草萱叶,伤者应该陷入沉睡才对,如此违背常理苏醒,倒反令诸衍心中焦虑。
  霍去病的确醒来了,双眼睁开望着帐顶。
  他的左眼红肿,似被风沙伤过。此时眼睛上的这点伤都没人注意,他的脸色煞白,双目虽睁,却空茫一片。
  诸衍走上去,一观他的气色,心里凛然一惊:“霍将军?”
  霍去病是自己抵抗了内伤,抵抗了诸衍的药石金针之效力,强行醒来的。可是,神志并不清楚。诸衍一把搭住他的脉门,左关沉缓无力,右脉虚浮难以捕捉脉息。
  诸衍掏出针灸用具,在霍去病身上扎了数下。他的眼睛只微微一合,重新又睁开。
  诸衍再不能用针施疗了。
  他转过身,带着众医者重新来到赵破奴他们的面前:“霍将军自己不肯安神入睡。”
  他也没有将真实情况说出来,否则只怕赵将军他们更难承受。
  他不过走出来跟赵破奴说了几句话,霍去病的内伤竟然又重了好几分。诸医师发现,他的治疗受到了霍去病强烈反抗。这种反抗使将军不再昏迷,睁开了双目,但也反弹到了自己身上。
  也就是说,因霍去病强行不肯昏睡,诸医师方才施加在他身上的每一点治疗,都进一步恶化了他伤势。
  诸医师只说:“赵将军你们必须立刻去打探清楚,霍将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不曾办妥?他不能安心配合治疗,这是非常危险的。”
  “怎么可能?”赵破奴说,“这里有什么事情令将军无法安心?”
  他们这才发现,霍去病的随行亲信一个也不在军营里,于是问仆多。仆多说:“将军这几天均住在别府,没有在军营。”
  赵破奴说:“那快去别府看看。”
  别府离军营也有三四里的路程,赵破奴一路飞奔来到小阁,一看到这建筑周围的布置他就明白了一半。一步跨入内里,再看着那屋内的摆设,他已经确定无疑了。
  “夫人在哪里?”
  “不知道。”留驻在小阁的军士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今日一早将军带着夫人出去的。”
  “朝什么方向?”
  赵破奴明白了霍去病不肯闭目的原因了,他把绿阶带到了某处地方,某一处让他无法安心的地方。
  赵破奴现在必须尽快找到绿阶。
  他对内伤虽则不甚精通,毕竟也是熟识草药的人。诸衍医师半含半露的述说,再结合以他自己的观察,他认为,霍将军一团淤血堵塞在胸间,若不能及时引导出来,今夜……
  所以,赵破奴内心之焦燥实在比仆多他们更急切。
  他吩咐那名军士立即去军营的虎帐中,将这个情况汇报给医师诸衍,又让他们一起调配人手去找霍夫人。
  他随着那军士的指点向剌固屯的西端狂奔而去,这一路上都是宽广无人的戈壁荒漠,如果有人,他必然可以看到。
  一波小小的水面出现在面前,剌固屯的一片小绿洲已经到了。赵破奴停马站在那鲜花盛开的小草地上,他没有找到绿阶。
  他的目光停留在地面上,那里的花朵似乎与旁边的不同。赵破奴连忙甩蹬下马,蹲下身,捡起一个被揉成一团的花环。
  花瓣还未枯,花枝依然青绿,这是今天早晨才采摘下来的花朵。
  赵破奴大声叫:“霍夫人——霍夫人——”
  山水静默,长天无语,没有任何回音。
  他冷静下来,想将军不会将绿阶一个人留在这里,而自己去练兵……
  “练兵?!”赵破奴突然醒悟过来,“难道霍将军把夫人带到了练兵处?”
  他又一次跳上快马向剌固屯的空地而去。
  此时已经将近傍晚,几乎没有任何征兆,荒原的狂风从旷野深处呼啸着扑过来。
  每日夜晚的厉风鬼啸,又即将在此开始了。
  从此刻起,整个剌固屯都将被风沙主宰。
  而黄土崖附近,就是风声最凄厉的风口。
  春天,是一年四季最狂放的风期。
  霍去病将新的练兵地点设立在此处,乃是看上这里能够模仿大漠的风沙,令战马兵卒都能适应在这样的天气之中保持良好的体力与斗志。
  但凡事皆有度,这种夜风大作的日子里,骠骑营绝不会夜晚来练兵。
  赵破奴的战马也不曾经受过如此的狂风,飞沙走石,天地混沌,战马希律律叫着不肯往沙石飞滚的黄土崖附近中去。
  赵破奴强行将战马往前带了一阵,徒劳无功地往回走。
  剌固屯方圆数百里,黄土崖那边土崖林立,找个人如同大海捞针。他得去问问,霍去病将绿阶带到了何处?
  回到军营霍去病的虎帐,他感到众人的心情十分沉重。
  霍去病已经将自己的精神吊了整整三个时辰,他说不出话,也似乎无法清楚周围的情况,他只是睁着眼睛等待着自己担心的人出现。
  诸衍看到赵破奴空手而归,眸子里的失望与难过,令赵破奴心中如同堵了铅一般难受。
  过了一会儿,仆多带出去的几个搜索军士也回来了。
  风太大,战马乃是畜牲,最懂得在这样的天气中保护自己。这些战马都不肯往风口里钻,仆多只能带着人回到了虎帐。
  “今夜务必将夫人找回来!”赵破奴发了狠,“战马不肯去,走也要走遍剌固屯!”
  “诺!”
  赵破奴命人摆出剌固屯的地图,将几块地方划出来,分配了任务。最有可能性的黄土崖附近,他决定亲自去搜查。
  天已经完全黑了,赵破奴在狂风中艰难跋涉,风将他似乎要从地面上卷到空中。他希望绿阶能够躲在哪个山崖底下,否则只怕也会被风裹走。
  黄土崖这一带有数十座大小高低不一的山崖。常年的风沙侵蚀,它们都呈现出奇特的形状。
  风声厉叫,鬼影幢幢,天上的一轮钩月却清晰得诡异。
  风太大,火把完全不能使用,赵破奴带着几名军士摸黑行走在黄土崖的下边。他们已经不出声叫唤了,一开口就有无数沙砾争先恐后地钻入嘴里,再努力地大声喊叫,也立即被风撕成碎屑。
  赵破奴只觉得自己如同一个沉在深水中,行将溺毙的人,他在风中绝望地摸索,不知道走了多久。
  他忽然一把扯下遮盖在脸上的面巾:“你们看到人了吗?”
  跟随他的军卒站住脚,看着他:看没看到他还不清楚吗?
  赵破奴崩溃般地坐到在一座黄土崖下,嘶哑着叫道:“你们——谁看到了!”
  夫人找不回来,霍将军一直这样吊着自己的精神,他这么固执的人,他会把自己活活弄死的。
  赵破奴嘴里都是泥沙,他大声吼哭着:“你们谁看到了!!看到了没有?!”
  ——谁能回答他?
  赵破奴已经筋软力竭了,他慢慢往回走:“总有办法的……总有办法的……”
  回到虎帐,里面依然一切照旧。
  诸衍医师已经端出全身的本事,霍将军依旧睁着眼睛,不肯闭上。
  诸衍也思索了整整一天,霍将军这是心里有事,只要找回夫人一切都应该可以挽回。
  可是现在找不到人,他们都来不及去担忧绿阶了,只不知道如何令霍去病配合药石针理。诸医师对赵破奴道:“夫人现在找不到,只能继续派人手去搜。可霍将军耽误不起。”
  赵破奴心思纷乱,道:“那怎么办?”
  “赵将军,霍将军最在心的就是漠北之战。要不然你们一起喊喊他?”
  赵破奴有些领会他的意思了,沉沉哑着嗓子道:“我来去安排。”
  “赵将军,霍将军的性命就在此一举了。”诸医师有为人医者的冷静,但口气也终于重了,“将军,熬不了多久的。”
  骠骑营的五千将士都随军命走出了营帐,他们头上骤风怒号,他们身边走石飞沙。
  “左转——”
  “成方阵——”
  “右转——听令!”
  ……不断有调集兵卒的声音从霍去病的军帐外传来。
  过了一会儿,领歌军士的嗓音,穿透剌固屯无情的风声,徐徐而起: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脩我戈矛。与子同仇!……”
  赵破奴抱着头,坐在霍去病的帐外。
  自从河西归来,他不再唱歌,甚至是在自己的新婚宴席上。
  他不再拥有那动听的歌喉,对此赵破奴并不遗憾。他此生最大的福祉就是能够跟随骠骑将军一路作战,一路大胜,一路做兄弟。
  如果有一天他不再拥有了这样的将军,他赵破奴还能够踏破胡奴,一雪当初的为虏之恨吗?
  霍将军,霍将军,你一定要好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脩我矛戟。与子偕作……” 战歌传入军帐,敲击着牛皮帐衣,敲击着榉木帐柱,也敲击着静躺在床榻上的霍去病。
  诸衍紧张地观察着霍去病的每一丝表情——什么也没有。
  诸衍慢慢走出来,赵破奴立即站将起来:“霍将军怎么样?”
  医师摇摇头:“将军太固执,不肯松手。赵将军还是快些再去找夫人吧。”
  “让我去哪里找?!”赵破奴问天天不语,他竟然要因为自己的无能,看着自己的将军一点点离开自己。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脩我矛戟。与子偕作……”
  数千骠骑营的军人还在不断高歌,赵破奴仰面朝天,慢慢跪在地上,干裂的嘴唇轻轻嚅动:“……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脩我矛戟。与子偕作……”
  赵破奴的声音果然已经全毁了。他的歌喉又粗又哑,唱到高处似乎不能上去。可他浑然忘我,竭尽全力地将音顶高,甚至不惜嘶哑 :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脩我矛戟。与子偕作……”
  赵破奴将自己的喉咙扯得粗犷,这样的喉咙再也不能打动那些喜欢风花雪月的女孩子了,可是那一腔来自胸中的热血,比厚土更凝重,此苍天更诚挚: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脩我甲兵。与子偕行……”
  霍将军,别忘了你的袍泽,别忘了你的誓言。
  我们与你同袍,匈奴未灭,岂能放手?
  我们与你同战,人生尚短,岂能离去?
  我们与你共死,天上人间,岂能分开?
  霍将军不能走,你若走了,绝域苍茫间,谁给我们胜利的期盼?
  你若走了,大漠风尘中,塞外的征夫何时归转家乡?
  你不是在为君王战,不是在为权势而战。
  你在为死去的英魂而战,为苦难的边关而战,为民族的屈辱而战。
  钢刀挑冷月,依剑看风沙,大将应是谁?正是霍票姚。
  歌声中,霍去病的眼睛一点点开始闭上,刚刚合拢,口中的鲜血便直直地涌将出来。淤血太多,从他的鼻子里也一起奔涌出来。
  诸医师连忙指挥众人:“快!莫让将军呛血。”
  他自己立即着手进一步的治疗。
  赵破奴站在帐外,不知道这样的歌唱是否能够为霍将军带来转机。
  继续高歌,继续流泪,继续嘶哑,继续心痛……
  过了不知多久,一名军士从虎帐中走出来,向赵破奴行了一个手势。
  赵破奴停住歌声,重新又跪下来郑重地磕了一个头:“霍将军,赵破奴一定将夫人找出来!丢了命也找!”
  他已无泪,只有志在必得的决心
  他拽上仆多,拉上骠骑营最强悍的军官:“去黄土崖!”剌固屯大漠百里皆平川的,藏一个人还真不容易,唯一没有搜过的就只有黄土崖的山崖顶了。
  大家顶着风来到黄土崖。
  大大小小五十多座四五丈高的山崖出现面前,黑山崔嵬,苍天悲泣,常年的风蚀令其四周都是光滑的悬崖峭壁,黑夜之中看起来尤显高不可攀。
  屯长以上的骠骑营军官固然都会爬,但是那都是在风不很大的平常日子,而且事先要用器具搭上挠钩,连上绳索,做好安全措施才能够往上爬。
  这样的大风天,别说人爬上去,就连绳索也怕连不上去。
  更何况面前的五十多座山崖,他们也没有五十多个有足够把握爬上去的人。
  赵破奴说:“我算一个。还有谁?”
  仆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属下也是。”
  “还有呢?”
  骠骑营的其余军官都犹豫着,并非为了怕死,而是清楚自己的实力。这样的天气里,他们的确爬不上去。
  赵破奴失望之极:他与仆多两个人,能爬得动五十座山崖吗?
  赵破奴走近最近的一个山崖:无论如何也要上去,也许到了上面,居高临下能够发现夫人的行踪。霍夫人若真在山崖上,应该已经在大风中被困了两个多时辰。
  他自己都没有把握能在那里呆许久,两个多时辰被如此猛烈的风沙吹打,夫人还有多少生还的余地?

  破空箭

  第六十六章
  忽然有人叫起来:“赵将军,你快看!”
  狂风在头顶低呼怒啸,石屑如箭芒般刺痛着每个人的脸面。
  天空中,一轮清月明亮如钩。
  山崖与勾月间,似有一条细细的烟缕在晃动。
  山崖下的数十人都是眼力极好的射手:“霍夫人一定在那里,那是布条。”
  一根细布条被风吹得乱晃,一时儿倒塌,一时儿笔直,它呈一个很大的弧形,始终能够让山崖下的人看到它。
  赵破奴与仆多,没有任何防护,两个人背上绳索,徒手向高高的黄土崖爬了上去。狂风几次欲将他们从山崖上卷走,他们都牢牢定住自己,终于爬上了山崖。
  平如刀削的土崖上,依稀躺着一个人。
  身体微微弯曲,背对着风向,双手掩住头部,纵然风声呼啸,还是能够感觉到有无数沙石在不停向她敲击。
  一条长长的布带一头拴在她的手上,一头拴在她的脚腕上。
  赵破奴走上前,刚拉起绿阶,绿阶便转头看他,看到是他,泪水哗啦啦流下来。她一直在等他们,想问问侯爷怎么样了……
  她的喉咙被风沙吹哑了,呀呀了一会儿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她一个人在土崖上独自面对狂风,一直对自己说不要昏倒,不要昏倒。只有保持清醒,才不会被风卷走;只有保持清醒,才能等到救她的人。
  现在她的身体已经靠在了可靠的人身上,于是可以稍微放松一下了。
  赵破奴看到那布条是从她衬在盔甲的红纱军衣中拆出来的。除了拴在她身上的一条,她的手中还紧紧攥着另一条,春夏季的军纱较薄软,一旦被风沙吹断,她还能有后备的布条寻求救援。
  她的头一直自己用手臂保护着,可铠甲不能罩满全身,她的手臂上全被飞砂割得血肉模糊。
  赵破奴与仆多合力将绿阶慢慢从土崖上传到土崖下。土崖下都是骠骑营的精锐军人,很快便组织起了协助,赵破奴也带了医师,绿阶一到山崖下便得到了初步的包扎与治疗。
  她身上的盔甲被风沙割开了好几处,凡割开的地方都在洇血。医师让其余军士转过身,替她轻剥盔甲,处理了一下伤口。
  伤口用了药,又有几口水喝下去,赵破奴为她准备的大氅也给她裹上了。过了不久,绿阶醒了过来。
  只是她的喉咙里堵满了灰砂,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用手比划着问赵破奴,侯爷怎么样?她看到他滚到马群下了,他不会有事吧?
  赵破奴望着她胳膊上缠满的绷带说:“霍将军受了一点伤,已无大碍。”
  绿阶摆手,点着自己:“快些带我去看看他,你们这么久才来救我……”她的泪水又要出来了,“他肯定伤得很重。”
  赵破奴自然看不懂她杂乱的手势,也知道她不信自己的话,便让一名军士背起绿阶,向军营走去。
  军营中也已经消失了方才的紧张气氛。
  数千名唱歌的军士都回到了各自的军帐中,霍去病的虎帐中也不再站立着许多医师,只有诸医师和几个得力的助手在陪着守夜。
  霍夫人已经被找到的消息,赵破奴在上崖救人之前,便回报去了军营。
  诸医师当时便遣人来说,霍将军用了药,正在安睡,先把夫人带过来医治一下。小阁距离较远,此时风沙又大无法动用战马,他们只能暂时破坏了军营的规矩,将绿阶带到霍去病的军营中。
  也许是心有灵犀,就在赵破奴和绿阶越来越靠近虎帐之时,霍去病再次醒了过来。
  诸医师见他苏醒,忙将绿阶已经获救,正在往军营里来的消息说给他听。
  霍去病也不知道听到不曾,一直没有理会什么。直到绿阶垂散着长发,伏在一名军士的身上向他走来。
  他忽然,将头微微侧对帐门外。
  绿阶和赵破奴都没料到他已经醒了过来,绿阶忙挣着下了地,裹紧身上的大氅,自己向霍去病的卧榻前走去,在他的榻前跪下。
  她说不出话来,只向他笑,双眸流转,劫后余生便春暖花开,此时的欢颜何须言语相送?
  他没有半点表情,只将目光锁住在她身上。
  她穿了一件军中的黑色羊毛大氅,从颈项处便紧紧包裹住身体,头发虽然没有挽好,还算齐整地垂在脑后,她显然在走进军营之前,已经将自己整理了一番。
  绿阶看他没有表情,找到他的手,轻轻握住。
  霍去病仍旧定定地看着她。
  诸医师走上一步:“霍将军,夫人需要去休息了,将军也请休息。”
  绿阶头脑昏沉沉,也有些撑不住,她松开他的手打算去睡一觉。
  可是,霍去病的眼睛一眨不眨,似乎在绿阶身上生了根一般。
  众人不知道他的意思,遂带着绿阶要离开。
  “咳……咳……咳……”霍去病的面色忽然从白转红,一口口地开始咳血,气息顿时虚了下去,脸色重新白了下去,渐渐生起一层灰色来。
  诸医师止住别人带走绿阶的手,低声与他商榷:“将军,夫人受了风沙,不能在这里陪伴将军。”
  霍去病不说话,大约也根本无力说话,只侧卧着不住咳嗽,血越吐越凶。诸医师也慌了起来:“霍将军,夫人已经回来了,将军到底要什么?”
  赵破奴急得额冒冷汗,霍将军始终盯着夫人看,似要将自己都咳空吐尽。赵破奴跪在地上:“将军你要什么?你要属下的命吧!你不要这样!”
  绿阶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将大氅打开,露出自己的手臂:“妾身……”她的嗓子哑得很难听,她索性住了口,自己动手将那绷带一圈圈打开给他看:她这里受了伤,很重很疼……医师已经为她清理了砂石,包扎过了。
  她又翻开自己盔甲的衣领:还有这里,铠甲裂了,钻了石片进来……还有……还有……她看霍去病还在咳,还在吐血,自己又说不出话,急得直淌眼泪:就这些了,真的就这些了,霍侯爷安心休息好不好?
  绿阶本是个无论何时何地,都最讲究礼仪规矩的女奴,从不在外人面前轻言妄动。就算受了天大的委屈,也要将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见人。
  此时被他逼得没法,当着十数男子的面,一边哭得气短声噎,一边盲目地撕扯着自己的衣甲,似要将里面的肌肤全露出来,都让他看上一看:侯爷,你看,真的没有受伤之处了……
  军帐内的男子,纷纷转过头去,以示循守礼教。
  霍去病又略咳了数声,闭上眼睛,昏睡了过去。
  ——她九死一生回来,他自然要好生验看验看。
  他的绿阶,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她避不开风沙,也捱不起春寒,少吃一顿她会饿,少穿一件衣裳她会着凉。
  他竟然,将这样的她一个人丢在土崖上这么久的时间,所以,他必须知道她伤得怎样了。
  诸医师走上前替将军清理,点安神香。赵破奴等也逐渐退去,站在门口等通宵。
  绿阶被引到旁边重新支起来的干净军帐之中,重新包裹手臂,也安置了下来。
  =============
  诸医师在宫中也为那些贵族女子诊过病症,最担心的就是绿阶不能放心霍去病,强撑着去看他,结果弄得自己更见不好。
  谁知绿阶与霍去病,都出了奇的懂事,自那晚军帐中彼此看过,再也不提对方,都在各自的营帐中好好休息。
  绿阶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自己不调养好,会令侯爷难过的;霍去病也是一个冷静的人,她人已经见过了,还能走路还能笑,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诸医师没见过这么好服侍的病人,再苦的药绿阶也能一口喝完;他关照霍将军这几天不能说话不能移动身体,他便如磐石一般一动不动静养。
  绿阶受的是皮外伤,又幸而穿了铠甲,土崖上的山风不曾给她带来太多的伤害。当晚发了些低烧,拿退热药压制了下去。
  又睡了两日,已经见大好了。
  这日一早她换过赵破奴差人从小阁中取来的自己衣衫,到霍去病的军帐去看他。
  他也醒了。
  毕竟年轻身体强健,前几日还面色灰败,今日他已经能够坐起,看绿阶在他面前削水果。绿阶一边拿着他的青铜匕首切苹果一边抱怨:“这是秋天储的最后一拨果子了吧?都皱得脱水了。”她的喉咙被诸医师用清凉的药润滑了一下,说话略有些沙。
  “你的手臂伤得这么重?”霍去病一直在打量她。
  “不是,都说了是果子不好。”
  “那叫别人切吧。”霍去病令她为自己削果子,也就是想看看她伤势恢复得如何。
  绿阶将果子递给身边站岗的军士,诸医师说霍侯爷不能多说话不能多动,一天十二时辰都要人守着。她跟他说话也被算着时间,再说不上几句,旁边那虎视眈眈的军士便要叫她出去了。
  方才,绿阶差点没跟诸医师争执起来,她一直是服侍侯爷的人,难道侯爷现在不应该她来照顾吗?
  诸医师说:“夫人现在身上也有伤,若有闪失,将军反而会怪罪小人。小人身边的医官都是小人亲自监督调教的,夫人一切请放心。”
  连霍去病也帮着他:“诸医师说得对,你没事多躺躺去。”
  被取消了资格的绿阶深感沮丧,于是挖空心思混在霍去病的军帐之中:“等一会儿吃药,我喂你吧?”
  霍去病的脸黑了一下:他其实不吃药。
  那么苦的玩意儿他哪里咽得下?他早就跟诸医师传过话,他可以用金针诊疗,爱怎么戳都行,唯一不要叫他吃药,他身体壮,扛扛也就过去了。
  绿阶尚在憧憬喂霍去病吃药的情景,一定要喂得慢一些,多磨蹭些时间。
  诸医师带着几位医官端着诊疗器械走进来,看见绿阶先施一礼:“夫人怎么还在,应当早些去休息。”
  “药呢?”绿阶伸手讨,“喂完药就走。”
  “什么药?”诸医师略有意外,答道,“霍将军不吃药。”
  言毕,他也看了霍去病一眼,他乃是宫廷御医出身,凡入他医案者均会有一份诊疗档案。霍去病虽然从未在他手中治过病,为对这位全军主帅负责,他也就他身体做过调查。霍去病从小身体非常健康,从未吃过药。
  真不知道他哪里确认药是很苦的,说什么也不肯服药。
  所谓人都是有怪癖的,诸医师认为自己能控制他的伤情也就不跟他多饶口舌了。
  见霍夫人也似乎对此事不太熟悉,他于是告诉绿阶,霍侯爷坚持认为药汤太苦,他不肯喝。绿阶听了无言以对,天不怕地不怕的霍去病对喝药恐惧成这样?追着问医师,如此会不会影响他的身体恢复?
  诸医师认为霍将军此伤乃属积劳成疾的病疴,需要比较长周期的调养,便就此事跟绿阶多说了几句。绿阶自然相当在意,两人重新又在虎案边坐下,绿阶为他请了茶,跟他谈论了起来。生怕自己记性不好,还拿了霍去病的笔墨竹简,做起了记录来。
  霍去病靠在卧榻上,望着绿阶的侧影,唇间不知不觉有了柔淡的笑意。
  她穿着染有小梅花的白色锦衣,乌黑的头发在脑后顺成一束。赵破奴没有给她送首饰过来,她没有戴耳珰,耳垂的肤质细腻柔洁,在长发间若隐若现。
  她的手臂因伤势有些僵硬,手指也裹在绷带中看不清楚。不过,她的气色恢复了不少,双唇又是他喜欢的那种淡淡的蔷薇色,数日不见阳光,肌肤又成为了他喜欢的象牙色。
  他尤其喜欢看她现在为他而专心讨教的模样。
  她微微蹙起细眉,带着一点只属于他的小小忧虑之色。她手中拿着他的毛笔,根据诸医师的说法不时舔墨,在他的竹简上书写着。因药理她不熟,有些字要稍微比划一忽儿方能勉力写出来……
  数日不见,如隔一生。
  她的一举一动,都那么叫他怦然动心,他如何能够失去她?
  他此生的确只碰过一回药汤,那就是与绿阶初夜之后,他为了将她救醒,曾用口含着药汁为她渡过药。当初他为她做这些亲密之事时,始终觉得理所当然无所障碍,如今想来,大概那个时候,他的内心深处已经非常喜欢她了。
  绿阶陷身土崖之上生死难明之时,他最难过的就是他们相识那么早,相爱却那么迟,再加之聚少离多,他亏欠她的这份情,只怕今生都无法弥补了。
  他总以为他们的一切始于河西二战之后,现在,能够知道自己早喜欢了她几个月,他觉得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满足感。
  等绿阶与诸医师说话完毕,正要遵照医嘱离开他的时候。
  霍去病说:“过几天我好一些,我们一起回长安。”
  绿阶转过身:“当真?”
  “当真。”霍去病点头。
  生死回转,他也想透彻了一些问题。该来的让它来,该散的让它散。皇上荣宠谁,打压谁,他都将采取无视姿态。
  他依旧是他,一心一意投入在战场上,让黄河边关稳定,让匈奴人、西羌人、先零部落都闻他而丧胆。
  他如今对于军队布局又有了新的考虑,战事进行到如今,霍去病深感自己驾驭胡人军卒已经比较从容了,他打算说服刘彻建立一支胡人兵马,以胡制胡。
  什么良弓藏,什么走狗烹?他目前不理会这些事情了。
  先回长安,谋求下一步的战事,他是大汉朝不败的军神,他打算将这个神话进行到底,直到大漠再无外族王廷。
  他望着营帐外飞过的鸿雁,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哪能陷身在那些政场的恩恩怨怨之中?
  ==============
  天上的鸿雁轻扑翅膀,在风中缓缓滑行,在浑圆的月廓中留下一道斜线。
  鸿雁在云鱼在水,绿波依旧东流去。李敢坐在新完工的关内侯府中,独自吹着夏夜的晚风。
  李家在卫部颇有根基,李敢自任郎中令后,一直在长安调查老父的死因。所有矛头均指向了卫青。
  皇上本已将老父李广定为前锋将军,李广也顺利侦察到了大单于的人马所在。是卫青临时调兵,令自己的亲信公孙敖改道应战,致使李广错失道路在左军中。
  李敢看着这来龙去脉,却不敢相信。
  卫青的为人虽则阴柔媚上,但处军行事都颇有见识,李敢难以相信卫青会做出这等对不住他老父的事情。他决定再多搜集一些讯息以确定事实的真相。
  不该对老父之死负责的人,他绝不冤枉;而该讨要的债,他李敢一文也不会少拿。
  “爹爹!”一个面目清秀,肌肤莹润的小女孩扑到他的膝边,李敢将她抱起,放在膝盖上。女孩说:“哥哥昨晚给我捉了萤火虫……今天就不亮了……哥哥说,今晚再帮我捉。”
  “好。”李敢拍拍她的头,看着远处端正站立的男孩,“带着妹妹好生玩耍。”
  “是。”男孩看起来挺乖觉,见到李敢的神情也比较敬畏。他走过来拉着妹妹的手:“走吧,过一会儿萤火虫就出来了。”
  李敢目送着儿女离开自己的视线,他已为人父亲,很多事情还是要考虑妥当才能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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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狩五年的夏天,阳光总似逼着人一般的灼热,仿佛有多少令人烦躁的事情要发生了。
  卫青骑马走在官道上,官居大司马,他的随行仪仗至少也有数十士兵。漠北之战的阴影在他面前已经渐渐消退。卫青所谋就是这一战,功名利禄其实他看得非常淡。
  大丈夫能在沙场效力,能在人生之中有过那样的一场战斗,卫青觉得自己此生足矣。
  他自然不会看到,官道前方的十丈开外,有一支铁箭正冷冷地瞄着他。
  这支箭的箭尾压在一根粗至半分的强劲鹿筋上,扣住它的手指坚定如铁。
  李敢盯着卫青行走的路线,慢慢将弓箭拉至满弦。
  他行事很周密,箭乃是军中寻常箭,力道亦只用出了七八分。他自恃箭力,自认这样的箭矢、这样的力道,必能助他在射杀卫青后顺利逃脱而不留下蛛丝马迹。
  他选择的位置,既有官寺区的寂静无人,数十丈开外便是长安闾里的热闹。他相信,以自己敏捷的动作,必可在一击得手后迅速湮没在长安城的人来人往之中。
  卫青抬起头,耀目的阳光射得他有些眼花。
  李敢以射者的超强目力,如善捕的野兽般攫住了这个细小的机会。手指微微一松……
  卫青猛然感到面前有劲风扑来,他乃是沙场上身经百战的大将,立即挥出袖子,在马背上一个旋然转身……
  李敢为了确保夺取卫青的性命,走的乃是连环箭。
  卫青刚抬起身体来,李敢的第二箭已经藏在第一箭的风声中悄然而至。卫青上朝面君不曾穿铠甲,只觉得肩头一痛,自知已然中箭。
  此时,卫青身边的护卫队尚未作出反应。
  卫青不顾自己的伤势,在马背上用力一打马腹,如出鞘钢刀一般向那箭矢来处疾驰而去。李敢眼见两箭都走空,正撤箭要走,不防卫青应变能力如此迅疾,在他窜出官寺区前,便以快马堵住了他的去路。
  卫青不及看清伤他乃是何人,飞身从马背上掠下来,一把便扭住对方的关节,将其制住。
  李敢的头被强行扳起,卫青的肩膀上鲜血汩汩而流。此时卫青的随行军士也跟了上来,团团将李敢围定。
  李敢见事情败露,也没有什么好畏惧的,仰头等死。
  卫青的随行军卒立刻将刀剑架上李敢的脖颈,等候大司马的发落。
  卫青看清了是李敢,退后一步,手法熟练地自己将箭矢从肩头取下,从朝服上撕下一根布条裹住伤口,然后道:“放他走。”
  “大司马!”随行军卒见卫大将军伤成这样居然轻言放人,均不甘心。
  “放他走!”卫青怒道,“都让开!”众军士只得松开架着李敢的战刀。
  李敢并未立即逃走,而是若困兽一般死死地盯着他,不置一辞。
  卫青拉住马辔头,慢慢骑上马背去。李广之死他也十分内疚,但也无法开脱,他只说:“郎中令大人,请速回府去。今日之事,卫青不会再提。请李大人以后行事,多为家人考虑考虑。”
  李敢挑起唇角:“你是心虚理亏!”
  卫青淡然而不作答,只对自己的军卒道:“放了李大人,今日这场误会任何人都不得泄露,否则,军法处置。”
  “诺。”
  李敢待他们走后,走回到自己丢下弓箭的地方,一脚将那弓踏得粉碎:他低估了卫青的实力,这一次失败了。
  他仰天长叹,卫青乃是逼死家父的真凶,这一年来他已经查得再清楚不过了。可对方官居高位,家府更不是寻常人等便可上门的。他为了候这个刺杀卫青的时机,守了两个多月,如今功亏一篑,还被他捉住了行藏。
  这个卫青,果然不是等闲之辈。
  李敢该何去何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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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青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他说不将李敢刺杀他的事情说出去,果然就此隐瞒了下来。李敢在长安城没有受到任何骚扰。
  夏天悄悄过去了,秋天随着长安城的第一片落叶来到。
  霍去病本打算夏日之前便回长安城。但因是内伤,不便骑马。而他又是一个坐不住马车之人,这三个月来一直滞留在军营休养。
  绿阶为了照顾嬗儿,则提前回到了冠军侯府。
  这一天有军士来报,说诸医师已经允许霍将军长途骑马,过几日将军就正式回府了。
  绿阶高兴得很,命人将大司马府打扫清洗了一遍,每日里在府门口张望着侯爷回家。
  侯爷因伤困在剌固屯的三个月中,皇上、卫将军都抽空去看过他,嘱咐他好好养伤。
  在皇上到剌固屯的这几天里,霍去病将以胡制胡的设想与皇上作了交流。能够以他人之兵降他人之军,皇上自然是求之而不得。只是多年来用胡人之兵,经历了太多阵前倒戈,军前背叛的事情,皇上对于这个想法只能强行按压于心间。
  霍去病却能够从容指挥匈奴军队,调配胡人将领于股掌之间,这份威信令皇上深为信任他。虽是来看臣子的伤情,皇上忍不住又跟霍去病谈论到了深夜。
  皇上于是说:“朕回长安之后,即调人去五原、上党、涿水、朔方、北平等郡之匈奴降兵,组成胡人军队,以玄甲做衣,二战漠北。”
  皇上离开了军营,只留下霍去病一个人在军中,闲来无事,他做了一首琴歌:
  “四夷既护,诸夏康兮。
  国家安宁,乐未央兮。
  载戢干戈,弓矢藏兮。
  麒麟来臻,凤凰翔兮。
  与天相保,永无疆兮。
  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琴歌传到了长安城,贤士文人皆感诧异:他太年轻太富贵,太像一个只知胜利的战争狂人了,怎会突然有了以战止战的感悟?
  杀敌一千,自伤数百,霍去病付出的代价从来只有他自己知道。
  为了汉匈之战,他失去过最亲近的兄弟;为了汉匈之战,他明明有深爱的女子,却常年不得在一起;为了汉匈之战,嬗儿的成长他不曾参与过……因了汉匈之战,他固然得到了许多,失去的难道就不多吗?
  他的青春与热血,全部洒落在浩浩黄沙漫漫战尘之间;他的激情与真诚,皆付与战士们的共同呼喊之中。
  血不流干,死不休战的人,才能够体会“以战止战”的真谛。
  不除匈奴,誓不休兵的人,才能够如此宣布:战争的目的,从来就是和平。
  这首琴歌从剌固屯一路传唱,也传到了绿阶手中。
  她将那些句子一个字一个字抄下来,看了许久忽而笑了:“亲亲百年,各延长兮”。他是生怕她依旧是个文盲,看不懂吗?写得如此直白。
  他没有作为私信将琴歌传递过来,而是公开仿若一番战争的感叹。
  他这个人,其实最讨厌袒露真心。
  绿阶还在胡乱思索之中,府中来报:“侯爷回府。”

  上林狩

  第六十七章
  霍去病回到侯府,他这么多月没有回来,就连明月和皓珠也喜上了眉梢,在府里忙来忙去。霍去病问:“这府里怎么一天比一天乱?”
  绿阶知道自己如今治府不力,只得劝他忍耐:“侯爷现在重伤刚愈,少操些心。”眼不见则心不烦,此乃至高境界。
  “每日里这里闹来闹去,我想少操心都不行。”
  “这是……张军士回来了。”于是明月恨不能每日换三身衣服,从张军士值勤的府门口来回进出个十来次。
  霍去病也没什么不同意见:“年龄差了一些。”
  “明月长得比较老成。”
  霍去病靠在榻上伸一个懒腰:“随你吧,不过张行乃是军中之人,要按照军营的规矩。”
  在这个秋天,冠军侯府又迎来了一桩喜事,年仅十四岁的明月嫁给了张行军士。
  明月嫁人后依旧随在霍府,说要好好服侍夫人和小侯爷。
  明月的出身跟绿阶一样,乃是詹事的卖身契。
  绿阶特地去詹事府将明月的婚事回禀了卫少儿。知道母亲好几个月没见过霍去病了,又强拉着他一起去了詹事府,令他们母子一起见个面。
  卫少儿摇着团扇说:“这是喜事,往后府中的事情都是你在做主了,又何必特地来一趟呢?”
  “母亲客套,这些事情奴家也不是太懂得,总还是多请教的好。”双方都说着客套话。
  霍去病随绿阶一起在母亲家吃饭聊天。
  卫少儿说:“你舅父前几天受伤了。”
  绿阶忙问:“伤得怎么样?”
  卫少儿说:“你舅父就是个闷了嘴的葫芦,什么也不肯说。是公主发现了,心疼得了不得,正到处去说了,想找出缘由来。”
  霍去病问:“什么伤?”
  “公主逼着你舅父去看了御医,御医验下来说是箭伤。”
  “哦?”霍去病也诧异了,“又非战时,怎会受箭伤?可是军中用箭?”刘彻对兵器管制十分严谨,卫青又武功高强身份尊贵,没有无故受箭伤的道理。
  霍去病听说了这件事情,心里有了牵挂。
  第二日便携绿阶一起去大司马府拜访。
  霍大司马大驾光临的消息一传进去,卫青立即打开大门,出两列仪仗,按照军礼于正门前接待了他。
  霍去病往日进出舅父的家中,如同出入自己的府第一般信步闲庭。
  今日,见卫青与他故意拉开距离,他站在门前,神色也清冷了下去,几乎拂袖而走。
  绿阶心知他痛心舅父与他的生分,于是将他一把拉进去。赶着陪着笑脸,跟卫青打招呼,与平阳公主见礼。
  平阳公主本是场面上处惯的人,知道卫青这么做也是保护彼此利益,附和皇上的意思。当下她摆出一派女主人风范,优雅而得体地接待了这位与丈夫官阶同等的外甥。
  霍去病也知道舅父做得没错,渐渐平静下来与之互相交谈。
  自然便问起了卫青的伤势问题,卫青不肯多说什么,只说自己不小心。
  平阳公主见他特地来问卫青伤势,倒是捧出一大堆话。卫青乃是为军制铁箭所伤,公主恨不得全天下军营里都去帮她查一查,及早逼出事实的真相来。
  卫青只叫霍去病吃饭喝汤,依旧不肯正面应对。
  双方言来语往的,皇上横隔在他们之间的鸿沟依然没有多少减淡。饭桌上反而气氛略有尴尬。
  饭毕,绿阶和霍去病淡淡告别。
  一路回家时,霍去病说:“你陪我走走吧。”
  “好。”
  绿阶非常自然地挽起他的手,跟他一起行走在官寺道上。
  “过几天月圆了,长安会开夜市,侯爷陪妾身一起逛逛东市去吧。”
  霍去病笑:“我还没有去逛过呢。”
  他非常年少之时就蒙皇上赏识,得以出入未央宫。汉朝有律令,他这样有官衔的人随意逛街市是要被罚以课金的。
  绿阶在他肩头轻轻一靠:“我也没有去过。”
  她乃是家奴,人身很少自由。后来有了点权力,为了免除冠军侯府人丁来往的杂乱,她立出规矩任何人不得在节日里夜逛,于是自己也失去了这份快乐。
  “新丰如今出得好酒,侯爷要不要去弄两坛?”
  “好啊。”
  “细营的新棉布据说柔软又有韧性,给嬗儿做两件单衣,侯爷也该多添几件秋衬袍。”
  “那天我看到你晾了几件去年的,不是还挺好。”
  “那几件大了。”绿阶轻轻围一围他的腰,“侯爷好似瘦了呢。”
  两人都忽而沉默了。
  在他最繁忙辛苦的元狩二年间,他都不曾有半点清减。现在赋闲在家,却将自己折腾得如此。
  绿阶转而笑道:“汤医师教了妾身许多食疗的粥。我每天熬给你喝,过了这一个冬,侯爷肯定比如今更强壮。”
  “哦,好啊。”
  绿阶不忘添一句:“都不是苦的。”
  霍去病笑了笑。
  两处大司马府外表平静,陇西的李家则越发日薄西山。
  李敢因没有能力为父报仇,内心每每郁愤之时,思及幼女稚子无人照料,也就将这复仇的事情渐渐放开了。
  谁知夏天刚过去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情。
  李敢有一个亲叔叔,名叫李蔡,此人为人性格中下,既不豪爽也没有多大的才能,曾经跟着卫青出兵打过仗,也没有很大的建树。
  后因长期任劳任怨,处事谨小慎微让人放心,便被封为安乐侯,于数年前被刘彻提拔为丞相。
  这一天忽然有人暗中传报给皇上,说李蔡建造自家府邸之时,侵占了皇陵之地。这件事情李蔡办得十分糊涂,立刻便被皇上降旨下狱。
  当夜,李蔡因畏罪而自尽于狱中。
  一个以谨慎小心而出名的老实人,居然会犯这样大意的罪,这罪名捏得着实令人人费解,
  李敢看得出皇上这是削减李家力量。
  老父已经付出了五十年,叔叔也付出了四十多年,难道他也要付出一生然后跟父亲叔父一样,被人玩弄于权术之间,生死难自处吗?
  这样的大汉江山已经不是他们李氏家族能够立足的地方了。
  李敢头戴白麻,为叔父哭孝三日后,变得心灰意殆。思前想后,自己在这朝堂万事不遂,生而无欢,战则无功,烦困愁恼皆涌入心头。
  于是,他做出了决定:先报杀父仇,待报完仇后带着两个孩子辞官回陇西,种田务农,再也不轻涉这个政治场。
  这一回,他必须布局更周详,计划更慎重,射箭的力度也要拿到十分。可是,卫青的地位决定了他并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接近的人,更休说要成功谋刺而后顺利脱身了。
  李敢需要一个好时机。
  不久之后,李敢的时机终于到了。
  秋色渐渐越发浓郁了,上林苑的秋叶开始逐渐转黄,枫叶泛出红尖。
  刘彻站在沧池边,看着层林尽染的醉人秋色,决定举行一场大型的秋狩。凡未央宫中有将位的高层武官均要陪驾打猎,文臣词官也将随行驻跸。此外,宫人女眷也要一起去上林苑观猎。
  李敢借着自己的官职之便,以布控猎场为由,频繁出入上林苑,查侦地形。
  为了自己的儿子与女儿,他务必要设密周全,令自己成功行刺之后,仍能全身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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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林秋狩是大汉朝场面庞大的盛事之一。
  到了这一日,上林苑的千顷茂林间,百里长山下,红黑密布,气势宏阔。
  鲜红的旌旗,黑色的盔甲,神骏的战马,威武的猎者,彩幡猎猎,兵戈如雪,如压地黑山一般沉沉而来。
  刘彻身着缀有金龙玉珠的黑色玄铁甲,骑着一匹来自大宛的汗血宝马,轻拉辔头,手缓缰绳:“今日,乃是我大汉朝秋狩盛事,射中棕熊者赏良马四匹,射中角鹿者赏强弓一把,射中飞禽者么……”他观望了一下周围的武将,每一个都是骑射皆精的强者:“满十再赏。”
  “吾皇万岁,万万岁!”大汉朝最权势灼人,最威猛豪迈的战将都在此列,齐声山呼万岁。
  刘彻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这一支威武之师,必胜之师,从旁边侍者手中高托的玉盘之中拿过一支裹有红绸的响镗,向着天空激射出去——
  “镪……”响镗发出尖锐的声音破空而起,宣告上林苑的秋狩正式开始了。
  与武将们行将出猎的队伍相比,上林苑南端的林秀宫则是另一番景象。
  此处搭起一座高台,数十位公主、宫妃、宫廷贵妇、高官贵女等女眷都坐在高台上,衣香鬓影,环佩琳琅,争娇斗妍。
  汉朝男女之防并不十分严谨,尚武风气浓郁,所以秋狩这等大事,女眷们也有权利参加观看。
  若有女子善骑射,下场射些野兔和山鸡,自然也是被允许的。
  但皇上麾下的战将都是身经百战,黄沙穿甲的抗死之士,与他们站在一起,女子们的那点骑射还是不拿出来也罢。
  这个高台乃是以柏木搭建而成,虽是一个临时建筑,也画梁雕栋,缨络彩佩,做得十分精致华丽。长安城的奢靡豪华可见一斑。
  绿阶就坐在左手第三个座位。
  她在长安城众女眷中的地位一直是与众人格格不入的,她似乎也不追求进入她们的圈子。
  今早霍去病临行的时候,绿阶跟他说:“侯爷,你现在身体刚刚初愈,这秋狩之时,千万不能逞力求胜。”
  霍去病认为她担心得很多余:“皇上所求不过是彼此共同寻猎,以求君臣欢娱而已。”他是将名威赫的大司马了,已然不需要从猎射之类娱乐活动之中得到皇上的肯定。
  绿阶这才放心。
  来上林苑的路上,霍去病骑马走在她的马车旁,她过一会儿掀开车帘看看他。
  他的身子固然看起来依旧结实,可她知道他会在夜晚咳醒,亦会因胸闷而半夜起来去庭院中吹冷风。
  他又最不容旁人质疑他的强健,绿阶除了担忧,也就只能从旁尽量帮助他调理了。
  果然如霍去病所述,刘彻到了猎场,便对几个武将道:“去病、仲卿、李敢、公孙将军这些人的骑射我也见多了,今儿呢,我们让各家的孩子先出猎,看看他们如今的长进如何?”
  大家都笑了,皇上就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汲黯大人曾经说过,皇上之用人,如堆薪,总是后来居上。
  霍去病超然站在人群旁边,他的高峰自然无人能够轻易攀登。今天也抱着旁观的心态去看旁人出猎。
  李敢沉默地站在众人旁边。他常年在陇西,李广为人又不喜欢纠结官场,所以李敢与这些高官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只有霍去病曾是他军中长官,有时候跟他说上几句话。
  因官位的关系,卫青与他们站在一处,双方却并没有说什么话。
  此时出列的乃是各家新贵的公子,不少也在期门军中任职,对于自己的骑射技击都颇有些自信,存了心志要在此次狩猎中一展身手。
  宜春侯卫伉也在列,他早已束紧戎装,站在队列之前,欲拔得头筹一展光彩。
  随着开猎的一声镗箭响过,诸位自告奋勇先行出猎的长安公子们,将手中的马缰绳一紧,向着上林苑的深处奔驰而去。
  刘彻和卫青、霍去病、李敢等站在阳光地下,等着结果回来。
  这上林苑经过了一个夏季的将养,此时猎物非常多,不时便有传报的军士前来报告这些年轻公子们的战果,大的有角鹿,小的有松鸡,奔跑的有黄羊,飞翔的有山雉……
  听闻着这些战果,诸位武将内里的热血也被一点点激发,眼看着都在蠢蠢欲动之中。刘彻便道:“各位爱卿,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
  “好!”经过战场洗历的武将们吼声足以震天,他们拜别皇上,如数十支乌色铁箭一般向着上林茂林内飞驰而去。
  霍去病自己也知道伤势刚愈,只带着战马在山林里随意走动着。心想,若遇上棕熊则射,若是一般猎物则放过也罢。
  他忽然看到那一处深密的树林之中,有鸟兽异动的迹象,好似有什么东西潜伏在那里,惊动了鸟类。
  他驰马而去,看到树林里走出了李敢。
  “李敢,你如何在这里?”他看他不曾骑马,他的战马也似乎一时看不见踪影。
  李敢看见他,面色微白,说:“我……”
  霍去病摆摆手,心道人有三急,他大概正在处理内务。
  他转头看到舅父便在不远处,另有公孙敖,张骞等都在。他们看到了霍去病,都停下谈话,跟他点头打招呼。
  霍去病此时骤然转身,似乎不合礼数,他也就翩翩然策马走过去,随口问道:“各位将军,可有什么收获?”
  卫青摇摇头,他左肩伤得不轻,为了替李敢隐瞒,一直撑着不得很好的休息,这一次是无法拉弓了。
  卫青将话题扯开:“霍司马,我等在看孩子们能猎到什么。伉儿最希望能猎一只大熊,不过秋天的熊正是体力最强之时,希望这孩子别好高骛远才好。”
  公孙敖也道:“犬子箭法平平,只是骑马尚可,我跟他说要猎到角鹿方好。”
  ……
  几个人就事论事略谈了一会儿,很快便没了话题。
  霍去病说:“我方才见到李敢了,怎么眨眼便不见了?”
  卫青听了,脸色微微一变,欲言又止。
  霍去病如今与卫青正是关系敏感期,看到舅父神色不对,霍去病便存了心:“请问卫司马,有什么事情?”
  卫青摇摇头:“没什么。”他本想提醒霍去病,李敢此人心存不良,可是想到李敢乃是冲着他来的,也就不说什么了。
  霍去病于是继续向林子深处闲逛而去。
  此处林深密密,落叶如雪片一般慢慢落下。马足轻踏在落叶枯枝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停住战马,欣赏着眼前秋林的静谧景象。
  身后忽然传来轰隆之声,霍去病回头看到,约数十只鹿被行猎之人驱赶着从他背后呼啦啦而来。
  他微笑着扯马让过。
  待到秋林重新一片宁静,他在天空下静观流云飞卷。
  忽然,他听到“咔嗒”一声轻轻碎响。
  他是听惯了箭弦声的人,这声脆响分明是有人故意压低脚步发出的偷袭之声。武将射猎,一般小动物是不讲究偷袭的,求的是箭快矢狠,只有捕猎大型动物的时候才会采用一些偷袭手段。
  霍去病来了精神,想看看什么样的大型动物需要有人去偷袭。他悄无声息地将弓箭从兵器架上取下来,弓上月弦,拉个满月。
  他听着那鬼祟的脚步声,根据脚步声一步步落定的方向,大致判断了猎物所在的方向。
  好胜心起,他猛然将箭矢对准了猎物大致所在的地方。
  ——十丈开外,舅父的面容再次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之中!
  霍去病大吃一惊,他的箭头立即急剧调转:在他身侧三丈开外,秋日清净如洗的阳光下,一道箭光冷芒,倏然掠过他的眼帘。
  他不假思索,手中的箭旋即出手。
  “秃!”一声轻响,那瞄准着卫青的箭被他的箭撞落在草叶树丛中。
  霍去病收箭,胸口气得闷闷发痛,是什么人利用狩猎的时机,谋刺当朝大司马?!
  那射箭的人眼见不能得手,向着身后的小径奔逃而去。
  霍去病的战马被树枝挂着无法快跑,他索性跳下马背,追着声音快奔过去,在草丛树林中几番较量,他终于拦住了射箭的人。
  李敢呼哧呼哧喘着气出现在他的面前。
  “李敢?!”霍去病太意外了。
  一股怒气冲上霍去病的头颅,几乎将他轰裂:“怎么会是你?”
  霍去病方才看到,李敢所处之地,林叶茂密乃是上好的藏身之处,身后退路甚多,若不是他身手敏捷恐怕早已让李敢矮身林间了……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次处心积虑的谋刺。
  “霍……霍将军……”李敢被他堵住,心中知道无路可退。
  “你竟敢刺杀大司马?”霍去病步步紧逼。
  李敢慢慢后退:谋刺朝廷高官此乃重罪,此时任何人来堵他,他都能坦然地引颈受戮,慷慨去赴死。面对霍去病,他竟然有一些胆气虚弱。
  可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卫青逼死父亲,他无凭无据无人证,李家又是没落世家,皇上也不会替他撑腰。李敢除了豁出自己的命,还能如何复这个仇?他重新站直,对霍去病大声吼道:“我就是要杀了卫青。他军前调兵,将我父亲活活逼死!”
  这事情霍去病早已知道了。
  他此时头脑中电光忽转,从卫青受伤而不肯说出实情,再到方才他无意中提到李敢之时,舅父的异样表情,他醒悟了过来:“你!是你射伤了我舅父!”
  舅父乃谦谦君子,不管舅母如何威逼娇嗔,始终保全李敢。
  李敢却一而再地向他下手,而且……他细细回忆了一下李敢方才的布局,心中不寒而栗。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彻底煞灭李敢的企图。
  他将弓箭对准李敢,他父亲李广兵败自尽,与他的舅父何干?
  他想到卫青的为人,估计即使他将李敢押解到皇上面前,舅父也会报息事宁人的心态不予追究的。他决定先让李敢服罪,再让他自己找卫青负荆请罪去。
  他将弓箭嘎嘎拉响,问他:“李敢,你射伤我舅父,该当何罪?”
  “我没罪!”李敢的声音立即拔高,“为父报仇,我有什么罪?!”
  “果然不知罪?”凛冽的杀气从霍去病的眸中凝聚起来,“李敢,你拿起箭,若你输在我的箭下,给我去认罪!”
  “不去!”李敢根本不拿箭:“你何必帮着卫青说话,如今你们还跟从前一样吗?皇上根本见不得卫霍为一家……”
  “你个混蛋!”霍去病面色骤变,“你胡说些甚么?”
出家人,慈悲为怀,不住院不打针,不医药乎!
祁连冢

  第六十八章
  在皇上的政局一盘棋中,父子亲情算什么?袍泽恩义算什么?
  他李敢拿父亲的性命换了个九卿的高官,无情无义的人可以从此平步青云过上富贵的生活。可偏偏李敢不希罕这个官位,就是要讨个公道。
  李敢摇头道:“霍将军,皇上的心思我不信你看不透,将军和卫青已经不能站在一处了……”
  “啪!”
  霍去病不知道什么时候跳到了李敢面前,结结实实一弓背,重重打在李敢的脸上。
  李敢半空里跌将出去,摔倒在林地上。李敢面前金星直冒,面上的一大片皮肤顿时红肿溃紫,口中牙齿落了几颗,和着血吐将出来。
  他并不愠怒,含着满口鲜血,笑道:“打了我,霍将军便能够……”
  霍去病不容他说话,上前一步,点住李敢的胸口,用力碾下。李敢的气息阻隔,一口气回不上来,只得住了口。
  “李敢你给我听着。”霍去病说,“你若敢动我舅父,我必杀了你!”
  他用力踏下,似乎要将李敢的胸骨都踩断:“说!你还动不动我舅父!”
  李敢几乎听得见自己骨骼断裂的声音。
  以彼此在杀场上的情谊,如果李敢肯保证不再复仇,也许霍去病会放过自己吧?
  李敢于是笑意更浓:可惜,人生在世,有些事情不得不做,不得不坚持。
  李敢根本不去试着在他手下求饶活命,深吸一口气,在他脚下大吼道:“我会杀了卫青!变鬼也杀了他!我杀了他!杀了他!”
  霍去病反而愣住了:李敢如此孤注一掷,他要怎么样?
  他松了脚,李敢立即从地上摇摇晃晃站起来,挺直脊梁面对他:“将军,李敢这辈子不说谎话,更不会在将军面前说谎话。只要我李敢有一口气在,我决不会放过害我父亲的凶手!”
  他看霍去病不动手,转身向自己的弓箭走去,低头去拾。
  “住手!”霍去病阒然起箭,拉成满弦,“给我放下!”
  李敢只当作没听见,将弓箭拿在手中。
  他们此处动静太大,卫青虽在十数丈外也听到了此处的纠葛,正在向这里过来。李敢猛然抬起箭,隔着垂下来的茂枝,对准了卫青就待射——
  ——就算当着他的面,李敢也不会放弃自己的复仇心!
  “噌——”极轻极轻的弓弦声划破此时不同寻常的凝结。
  正在驰马过来的卫青看到霍去病一箭将李敢撩倒。
  距离太近,他射中的虽不是要害,却透过李敢的胳膊直穿腑脏。李敢还没有立即死去,他慢慢转过身,向霍去病走过来,血水沿着伤口嘀嗒而下,每一步都沾满了血。
  霍去病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他慢慢走近自己,面目如冰潭一般深静难测。
  李敢在他面前终于支持不住,慢慢跪倒,带血的手掌按在他的盔甲上:“霍将军……快……快……走……”他轻推霍去病:“走……”
  话说完,他訇然倒下,再也不动了。
  李敢清楚自己的为人,只消有命在,他决不会放过自己的杀父仇人。
  他也清楚霍去病的为人,他嫉恶如仇,被他揭破了此事必不会善罢甘休,为了卫青他必会将此事捅到皇上面前。
  皇上?
  李敢望着天空,瞳孔一点点散大:皇上已经杀了他的父亲,也杀了他的叔父,他还会在乎杀他吗?
  与其死在刘彻手中,不如死在霍将军手下。
  卫青见此情形,连忙喝退身边的人,独自骑马过来,一把拉住霍去病:“怎么回事情?”
  霍去病目光从李敢的尸首上转开,盯着卫青:“是他射伤你?”
  “是。”卫青见事情已经无法隐瞒,承认了下来。
  他推霍去病:“你速速离开,只说李敢乃流矢所伤。”
  霍去病不为他所动,这场子上又不是只有卫青一个人,几位卫青的随行军卒都在远处看个正着。
  他从来没有隐瞒自己行为以求避祸的习惯,霍去病退后一步脱开卫青的手掌:“我自去找皇上领罪。”
  “去病!”卫青拖住他,“那几位都是我的亲信……”他情急之下,忘了彼此本应生分的政治地位,“我是你舅父……我不会……”
  霍去病听了,倒停下步子,仰头微笑:“……我们还算亲戚。”
  自漠北之后卫青便开始与他划清界限,一起说话也只互称官阶。现在,他犯下事情了,舅父倒忙着来认亲兜揽了。
  舅父还是那个舅父,从小到大总是赶着收拾他闯下的祸,始终把他当孩子看。
  卫青点头:“去病,不管舅父做什么,都是希望你好。”
  他傲骨太硬,傲气太重,卫青一直很担心他。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霍去病一转肩膀,再次避开卫青的拉持,“舅父不是也想瞒住李敢伤你的事情吗?你瞒得了吗?”
  若让皇上自己查出来,恐怕后果更严重。
  卫青叫住正在走向战马的霍去病,道:“皇上未必会因此事降罪于你,可是总会做出一些惩罚以效儆优,你要想好。”
  ===============
  上林苑的另一边,一群有着白色斑点的黄鹿被一群猎者追得四处奔逃。
  当先一人黑甲龙衣正是刘彻。
  他一路疾驰紧紧尾随着鹿群,一边手中搭稳弓箭,一箭便射下一只角茸巨大的鹿。刘彻心中欢畅,看着身边的年轻军卒奔去按压那受伤的鹿,便将弓交还给身边的羽林军军卒,拿起一块棉帕擦着脸上的汗。
  刘彻对自己的狩猎之获甚为满意,笑道:“弄些新鲜鹿血来,等一会作了菜下酒。”
  “诺。”
  忽然只见老宦官元宝匆忙而来,却是卫青见霍去病独自找刘彻面君请罪去了。连忙让数位亲信军卒分几头找寻皇上的行踪,以便先霍去病一步将此事通报给皇上。
  上林苑占地广大,皇上又处在游猎之间,一切仅能够靠零星痕迹寻找皇上,霍去病一个人要找到皇上的踪迹并不太容易。
  元宝在刘彻身边一顿低语,刘彻立即面色大变,一言不发,策着马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子。
  元宝紧张地观望着远处,一股浓尘处,一匹战马正如同分水之箭来到了众人面前,赫然正是霍去病。
  元宝看到皇上还在踌躇难决之时,高声喊道:“皇上,霍大司马过来了,不知道猎到了熊不曾!”
  皇上猛然醒悟,回头看到霍去病,勃然大怒:“霍去病你该当何罪,还不速速给朕跪下!”
  霍去病停马留缰,在他面前单膝跪下:“臣万死,难辞其咎……”
  刘彻比他更为霸气,打断他:“你是该死!你是难?C7?E4咎!李郎中令被鹿触死,你怎能救援不及,眼睁睁看他送命?!”
  众皆哗然:“李郎中令?”
  皇上走到霍去病面前,一脚踹在他的背上:“随朕一道去看看!”
  霍去病被他踹得往前一扑,重新跪正:“皇上!”
  “给我闭嘴!”刘彻骂道,“没有用的东西,你再敢多嘴,朕将你斩立决!”
  霍去病面对皇上如此死令,于是闭嘴,跟在皇上后面一起策马来到李敢身死之处。
  他看到,只不过短短的时间,皇上已经命人将现场重新布置过了。
  李敢的尸身尚在,身边却无故多了一头箭伤而死的大鹿,硕大的鹿角折断了半边,一个尖头带着血迹插在李敢的身体里。
  刘彻虽不曾来个抚尸大哭之类煽情的场面,当然,李敢也不曾达到这个受宠的境界,但也表现得颇为哀戚,似乎深为李敢意外身亡而感到痛惜。
  在场之人,一个个都是人精,内中情理谁看不出来。只见皇上一意维护霍去病,众人自然也竭力不露声色了。
  皇上表示哀戚之后,命人厚殓了李敢,并询问李敢家中可有什么人,众人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道李敢有一儿一女,目前在长安城关内侯府中随父亲居住。另有一位侄儿名叫李陵,十多岁的年纪,骑射已小有名气云云……皇上一一记下了。
  一切事务安排停妥,命霍去病一个人留下,其他人等均退散。
  上林苑秋意甚深,秋叶碎碎而下。
  皇上在霍去病面前来回踱步,转身对他喝道:“跪下。”
  霍去病依言跪下。
  “知错否?”
  “知错。”杀人自然是错了。
  霍去病认错太爽脆,刘彻看着他:“我看你就不是在认错!”他踏上一步,“到底怎么回事?李敢作了什么事情你要杀他?”
  “他该杀。”霍去病淡然道。
  “我要问缘由!”刘彻暴跳如雷,“他也是九卿高官,有什么罪该朕来治,你添什么乱?”
  霍去病心中冷笑一声,他来治,怎么治?逼人自杀,还是诬人占皇陵?他依旧神色淡淡:“臣看不惯他,于是杀了他。”
  “你骄横成性!”刘彻一脚踹在他身上,“朕要你为朕平四蕃,镇乱夷,你如此缺乏胸襟气度,怎么助朕臣服天下!”
  他如教训儿子一般,将霍去病一脚脚又踹又打:“无器量何成大事?”
  “让你骄横!”
  “让你目无国法!”……
  霍去病被他一次次踢翻在地上,又一次次爬起来重新跪好。他额头上青筋暴跳,却一言不发。
  刘彻踢他也踢累了:“今日必须给我说出缘由来!”
  霍去病低头蛮吼:“他就是该死!”
  刘彻抬起手:“你!”
  霍去病扬起头,满脸不服输。
  刘彻颤抖着手,转为指着他:“无故虐杀高官,轻则削职为民,重则株连族人。你要朕如何办你?”
  霍去病的神色动了一动,仍旧什么都没说。
  刘彻慢慢放下手,自己找到了原因:“你是为了卫青?”
  卫青受伤的事情被他姐姐平阳公主到处张扬,刘彻也就此事调查了一番,可惜卫青口风太紧。现在出了事,以他的老奸巨滑,自然一想便联系了起来。
  霍去病不语,刘彻走了两步:“他射伤你舅父的事情,朕已略有所知。”
  霍去病垂头跪着,并不搭腔,刘彻忽然回过来,扬手给他一巴掌:“可你也不能如此挟私报复!”
  霍去病被他抽得倒向一边,重新又跪好,左边脸颊火辣辣红起一条。
  来见皇上的路中,他已端稳了态度,他不打算将李敢再次谋刺的事情说出来。人都已经死了,他拿他做什么挡箭牌?
  刘彻发泄了一通慢慢平静下来,在霍去病身边蹲下,扳着他的肩膀:“去病,朕对你期望甚高,你不要令朕失望。”
  霍去病瞅着地面,不看他。
  刘彻盯着他的眉眼看,剑眉挺拔,眸色深黑——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叫皇上真心喜欢的人。
  当年霍去病第一次随着卫青,去建章营中练习骑射的时候,才七八岁的样子。站在一群男孩中间,刘彻一眼便留心到了他,将他叫去说话。
  面对刘彻这个大汉朝最有威势的男人,小小的霍去病始终保持着稳定的状态,尤其是那双眸子,即使与皇上直面相对,也光芒毕露剑气坦荡。当皇上赞扬他胆气过人之时,他的笑容又明亮地仿佛初生骄阳。
  刘彻感到,这男孩子的无畏与傲气如此熟悉,仿佛在他身上寻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
  刘彻令他跟随自己,做侍中,出入宫廷;又命令卫青好生栽培他。
  他一直纵容他,令他飞扬如长安城外不羁的烈马;他也一直信任他,给他机会,促成了霍去病的横空出世。
  霍去病也从不令他失望,犹如刘彻最心爱的宝剑,每一次锋芒的绽露,都照亮了皇上的西域版图。
  刘彻已经惯于放纵他,此时也陷入了沉吟。
  霍去病过于跋扈嚣张,固然能在战场上做良将,但他现在已经是当朝最有权势的男人。这匹烈马已经过了放任自流的年岁,随时都需要收收缰绳,令他知道,头上还有皇上刘彻这一片天。
  刘彻缓缓站起来:“这头鹿触死了朕的高官,这也实在太野了。你救援不力,朕必罚你。”
  霍去病低头听罪,静候皇上的惩罚。
  “你,给我去朔方守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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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林苑秋狩回来,侯爷因李敢被鹿触死没有及时施救,而被皇上贬去朔方守边。
  听着这个牵强的理由,绿阶抬头望着霍去病的眼睛,希望能够得到确切的答案。霍去病转过头:“皇上这么说就是这么回事情了。”
  绿阶正在为他准备冬衣:皇上这回是真的要罚他了,朔方乃是苦寒之地,且无行府。皇上又特地吩咐他此去之后,削去主帅的待遇,只准住普通军帐,衣食住行均不得有所优待。
  “妾身陪侯爷一起去吧。”皇上也没太绝情,说可以带几个得力的家人下奴去打理生活,霍去病最得力的家人下奴不就是她吗?
  “嬗儿不能去,你还是照顾嬗儿吧。”
  “朔方太冷了,又是冬天。”绿阶是会看地图的,那个地方一看便知道天寒地冻,到了冬天,生活起居都不方便,她分析给他听,“有妾身在,侯爷缺什么,都能立时做出来。”她属于那种有了针线便可走遍天下的人。
  “皇上也不知道要我留在朔方多久。”
  “侯爷估计呢?”他总不会一点儿谱都没有吧。
  “大约不会太久。”霍去病笑道,“他还要用我。”
  绿阶微笑:“这不就是了?我过去一阵,要是日子太长,我再回来。”皇上罚他又不曾罚她,她还是自由身。
  绿阶坚持要去也是因为侯爷这阵子咳得厉害,从上林苑归来,他的面色就一直不太好。如今又要去那寒冷萧瑟之地,怎么想都叫人不放心。
  绿阶盘算给他听:“侯爷马快,你先去。等看了情形如何,写信回来。缺什么我都带上,我坐马车去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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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去病先去了朔方,但他送回来的信等于没送,在他看来似乎什么都不缺。
  此人就是这个怪脾气,长安再好,他也能挑出不能令他感到舒适的地方;军营条件再恶劣,他也能甘之如饴。
  绿阶还是按照自己的揣测,又拉下脸皮,通过赵破奴,问了其他去过朔方的人,装了满满两大车的吃用物品,一路艰辛跋涉到了朔方。
  如此磨磨蹭蹭了二十来天,等绿阶到了朔方,天气已经入冬。
  霍去病得到消息来接她,身上依旧一套秋天穿的夹单衣,气得绿阶当天就再没跟他说过一句话。这朔方的冷能跟长安城比么?此处北风直灌,黄河结冰!
  到了他的军帐,果然如雪洞一般,除了一个军用的大青铜暖薰炉,什么保暖御寒的措施都没有。绿阶摊开毯子,拿出柔软的锦垫,将那个军帐暖融融地布置了起来。又取出特地为他赶缝的棉夹衣,让他穿上。
  等绿阶拿出一整口袋松子,开始敲松子给他吃的时候,霍去病终于忍不住走出去看那马车:“你别是把整个司马府都搬过来了吧?”
  绿阶撇撇嘴:侯爷也有脸做大汉朝的大司马?没有她拉扯着,他就打算在这个军帐里挨一个冬天的冻吗?
  两人相见的喜悦毕竟冲淡了一切,第二天便又有说有笑起来。
  朔方乃是卫青赢得河南之战后,由苏建将军带十万民夫在此修城筑屋,遂成城池。刘彻陆陆续续将投降汉朝的匈奴部落放在此处,此处已经俨然是个汉匈混杂的地带。
  绿阶乃是地道的中原女子,没见过几个匈奴人,在她的心目中,匈奴人当然凶神恶煞难以接近。其实不然,除了肤色与相貌略有不同,他们也如汉民一般纯朴豪爽。
  绿阶甚至开始跟着几个与军营关系密切的匈奴女子学起了骑马。
  这是一段自由又平静的日子,除了思念嬗儿,绿阶真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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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到了隆冬,遍地冰原,霍去病除了对匈奴士兵进行一些常规训练,并没有多少事情可做。倒是绿阶,教匈奴女人们为自己的男人缝制汉袍,还教她们制作汉朝的糕点菜肴,每天要在匈奴营地里耽搁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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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个冬日傍晚,霍去病练兵结束后,顺道去匈奴的营地接她。
  她骑着一匹性情老实的矮脚母马,他骑的是日行千里的宝马良驹。就算是千里马又如何,他还不是要耐着性子,略跑一点便回过头来等着她?
  霍去病只消半柱香便可跑个来回的路程,跟她在一起,要走到深夜。
  两个人在广漠的冰原上,一路说话一路走回去,也不觉得时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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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侯爷人在朔方,心思还是扔在了长安。
  随着太子刘据的渐渐年长,皇上越来越感到,太子秉性过于温柔,无法堪当大任。遂萌生了从其他王子中另行选择的念头。
  太子乃是国之根本,不可轻立轻废。
  偏偏皇上是个喜欢自己做决定的人,朝中大臣对此非常担忧。丞相庄青翟写信给远在朔方的霍大司马,让他对此事作出反应。
  霍去病望着长安的方向,彻夜未眠。
  三月时节,长安城已经入了春,朔方依旧冰天雪地,看不到一丝暖意。
  第二天,他给皇上写了一份奏折:“大司马臣去病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陛下过听,使臣去病待罪行间。宜专边塞之思虑,暴骸中野无以报,乃敢惟他议以干用事者,诚见陛下忧劳天下,哀怜百姓以自忘,亏膳贬乐,损郎员。皇子赖天,能胜衣趋拜,至今无号位师傅官。陛下恭让不恤,群臣私望,不敢越职而言。臣窃不胜犬马心,昧死原陛下诏有司,因盛夏吉时定皇子位。唯陛下幸察。臣去病昧死再拜以闻皇帝陛下。”
  他请求皇上,将太子以外的三位王子封王赐国,以免除太子的地位威胁。
  此后,丞相臣庄青翟、御史大夫张汤、太常赵充、太行令李息、太子少傅任安昌纷纷按照他的口气,一起上奏恳请皇上封王。此举在朝堂动静甚大,一请二请乃至三请。
  霍去病倒显得不甚热心了,他对于此类事情本来就不是很放在心上。
  他只是,表明了他始终站在卫氏这一头,永远也不会变。
  皇上思忖再三,四月间许了他们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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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没等他们过厌朔方的生活,朔方的草原刚刚泛出一点绒绿,刘彻的诏书便来了,要他的霍大司马回长安去。
  霍去病射死李敢的事情,就此划上一个了结。
  据说,在这个冬天的过年宴席上,皇上没有见到他的骠骑将军,实在是思念得很。
  霍去病回了信,说朔方此处深入大漠,他打算再去北漠转一圈。照如今的情势,夏季的战事说不定能够打响,多做一点准备工作总是没有错的。
  皇上对他这些作法自然无条件地赞同,送来一些边境情报线上新近搜索到的一些讯息,供霍去病阅看。
  霍侯爷开始为再次备战漠北而行动了起来。
  他自己要去进一步侦看情况,便让绿阶一个人先回长安了。
  绿阶和他在马上分手,夕阳老树,枯藤昏鸦,浅浅的春水流过朔方的草原,浩浩的黄河还封冻在数尺的寒冰下。
  回到长安的日子就剩下了等待。
  嬗儿有五岁了,跟他父亲一样身高而有力,绿阶从马厩里挑了一匹小马,用自己那点有限的骑马经验,教儿子骑马。
  嬗儿学得很快,说话也伶俐:“母亲,等父亲回来嬗儿就可以随父亲一道出猎了?”
  “这个……”绿阶说,“母亲的骑术实在很差,你等父亲帮你再调教调教吧。”
  嬗儿驭马的感觉非常好,很快就超过了绿阶。绿阶于是识趣地不再在幼小的儿子面前多骑马,免得被他鄙视。
  皇上也来府中看了几次嬗儿,问了问霍去病的行程。
  霍侯爷是去漠北勘边去了,几个随行军士都有任务在身,不管送信的差事。这一个月来,还真没人说得上他的行程。
  这一天大雨滂沱,将整个长安城浇得湿透。春雷阵阵,暴雨连绵,绿阶和嬗儿坐在凝丹阁的走廊上看雨景。
  “父亲会不会在淋雨?”嬗儿用手接着走廊屋檐上飞流而下的雨柱。
  绿阶打开他的手:“别这样,衣服都溅湿了。”
  分明是中午,这天空却如同灌了铅一般地沉重阴暗。
  绿阶心烦意乱地坐在长廊的木地板上,只顾斥责儿子,却没有发现雨水已经溅得地板汪起一潭水,而她自己的半幅裙子全浸湿了。
  忽然传来角楼守望的军士声音:“快开门!快开门!”
  绿阶连忙站起来,木屐也没有穿,光着脚向府门口跑过去,嬗儿不知所措,也跟着母亲一起跑到了大门口。
  门大开,一位军士浑身水淋淋地牵着战马:“夫人……夫人……”他跪下来,“将军病重……”
  绿阶一低头向密密的雨帘冲进去,跑到了府门外的空地上,没有马车,没有人影,什么也没有……她抹一把额头上湿透的长发:“人呢?人在哪里?”
  那名军士追出来:“在寮原,将军在寮原病倒……”
  寮原?
  绿阶光着脚又跑回府中,跑到书房之中,扑到霍去病的地图上,去寻找寮原所在,寻了一阵没有找到,她忽然笑了:自己真是太糊涂了,不是有府中军士么,他们不是能够带路的么?
  她重新跑出来,找到那军士,那军士正在明月的安排下擦雨水打算去换衣服。绿阶跑过去一把抓住他:“你带我去寮原!”
  那军士连忙跪下:“寮原离此处五天的路程,将军正坐马车回来,今天夜里便回府。因长安城的医师比较好,将军吩咐务必回来治病。”
  绿阶身上全湿透了,还是明月提醒她去换衣服,她呆了呆:“是该换衣服,侯爷回来很多事情要做的。”
  霍去病还未回来,皇上的圣旨已经下了,命霍去病回到长安直接去宫中,绿阶也被一乘马车接到了宫里。
  刘彻没有召见绿阶,他对这个女子实在没有什么感觉。对于皇上来说她太普通,他对她的封赏也好,进宴也罢,只是为了他的骠骑将军。
  到了午后,雨渐渐止住了,天上的雷不痛不痒地打了几个哈哈后,便任那天光逐渐透亮。
  绿阶等在后宫,她注定不能够第一个见到自己的丈夫。
  她的丈夫承皇恩、沐天宠,并非寻常人;她的丈夫犯了杀人之罪,皇上连惩罚都不舍得多惩罚他。
  寒蟾渐起,未央宫前万灯齐点,丹陛之下医所的御医师们均肃然而立。皇上也难以入眠,站在未央宫的玉石台阶上,坐看云起星落。
  绿阶只能坐在属于她的小小角落里,一切等待着皇上的恩准。
  “皇上,霍大司马已经到了长安,要回府去。”有宦官来报。
  刘彻说:“胡闹!朕要他在宫里治病,他就要留在宫里!”
  “霍大司马说,这一回他和几位同去的军士都染了一样的病……”宦官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刘彻眉头一跳:“什么?”
  宦官低头对皇上略略耳语了数句,刘彻长叹一声:“怎么会如此?那将他送到大司马府去……”他想了想,“去将霍夫人传来。”
  “诺。”
  绿阶从未央宫中一步步走出来,皇上将她传去,说侯爷恐染瘟疫,皇上说为了谨慎起见,命她先将嬗儿移到詹事府,暂交卫少儿照顾。
  另加重语气跟她说,务必控制府中人等的进出。
  皇上再也没有提出要见霍去病,对于传染性的疾病,他们这个朝代都是避之不及、讳莫如深的,更何况是一心求得长生之术的皇上。
  绿阶为了快一些回府,又看雨停了,便要了一匹马骑着往大司马府而去。
  宵禁的长安城漆黑一片,连灯豆都没有几颗,天上的雨云遮盖了星辰,几乎没有亮光。绿阶觉得自己似走在一片黑水之中,抬头低头都看不到边。
  他不过是病了,又是在长安城,他能够得到最好的治疗……她为什么如此担忧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跟随的人不见了,绿阶从无边黑暗中走到一片灯火通明的青砖地上,一辆黑色的马车在大司马府门前的空地上静静停驻。
  数十位军士手持火把安静站立在空地上。
  除了火把的呼呼燃烧声,只能听到绿阶的马蹄击打在石板上空洞的回音。
  霍去病身上裹着一件黑色的羊毛大氅,靠坐在马车的辕驾上,一条腿因为等她等得无聊而垂下轻轻晃动着。一头黑发紧紧束于脑后,一身纯黑衬出了他颜面的苍白。
  可他的表情并不苍白,当他看到绿阶的时候,脸上立刻绽开出笑容,左边脸颊的梨涡,又深又长。
  绿阶骑术不好,那马儿不很听她的话,看到前面有人有火把,倔着不肯走了,低头直喷响鼻。绿阶被马惊醒,跳下马背,踉踉跄跄向他走去。
  走到他的马车前,她只感到身上没了一分力气。
  他伸出手,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深深拥入自己的怀抱。
  不是不怕将病传给她,他现在正在命人清理府第,尽量减少人员在大司马府,尤其是嬗儿,不能让他得病。
  他的手伸向她,只是因为他知道,“疫病”这两个字,可以阻拦皇上如厚土般的荣宠,唯独不能阻拦住这个爱他的人。
  ===========
  接下来的日子很枯燥,皇上送了一拨又一拨医师来,开出的药斟酌了一遍又一遍。
  霍侯爷自己揣测,许是喝了漠北的水才染病的。
  大单于伊稚斜身边,曾有一位来自中原的宦官名叫中行说。
  此人在先帝主持的一次汉室对匈奴的和亲之中,被委派随公主前往大漠。他苦苦哀求称自己身体不好,不能去大漠,但文帝没有同意,强行令他去了大漠。中行说临出发前诅咒,说他此去匈奴地,必全力帮助匈奴人抵抗汉朝军队。
  在此后的数十年,他也的确说到做到,在汉匈之战中做出了许多的劣迹,深得各任大单于的信任。漠北大战前夕,中行说终于因年事过高而行将病逝,临死前让大单于将染疫而亡的牛羊掩埋于水源处,以期以病疫拖住大汉朝征伐匈奴人的铁蹄。
  不过,这个举止并不是能当场见效的,漠北之战中霍去病部虽然取食于敌,却并未受到感染。这些有腐病的牛羊尸经过了一个夏秋的糜烂,又经过一个冬天的掩埋,终于在这个春天的汩汩流水中,化作了毒水。
  与霍去病同去的十几个军士,都染上了这个病,到了寮原陆续发作。
  所以说,远距离作战时,“取食于敌”未必是个好方法。
  那些军士们经过了一番初步的治疗,此疫似乎也并非顽症,有几位军士已逐渐痊愈,留在寮原休养。
  霍去病见疫病并未扩散,他觉得长安医师药材都比较好,遂带着几个病情稍重的军士回到大司马府,并命做好隔绝防范措施,让皇上组织御医进行治疗。
  霍去病自己也求速速转好,不再固执不肯服药了。很快就在皇上的那些御医操持下,成了只药罐子。
  他皱着眉头喝完药:“今天似乎见好了。”
  绿阶接过他的碗,这句话他这三天来,每日都要说上几遍,可人却分明在一天天虚弱下去。每到午后,他的身体必然要烧将起来,不用重药压下去,一个晚上就那样一直烧下去,直到天明才退下去。
  与他同来的几位军士也有当真见好的,也有跟他一样拖着的。
  而他,尤其严重。
  从剌固屯受伤过后,他杀李敢、受惩罚、朔方守边……事情不断,他的心情也恶劣。此病一来,如毒附骨,怎么都驱不走。
  赵破奴、仆多、高不识、卫山、徐自为、路博德……跟着霍去病打过仗的都来看过他。为免扰侯爷休息,都是绿阶出面招待。
  她也不知道如何招待,呆呆地看着他们。
  几个武将也呆呆地坐着,茶也不喝,东西也不吃,似乎这般坐着过一会儿便会有医师前来告诉他们,霍侯爷已经大好了。
  卫将军也来过,是和平阳公主一起来的,说了些什么绿阶也不甚记得了。
  自卫大将军来过后,大司马府忽然安静了,大约是卫青让人别再打扰这里了吧?还不知道是不是皇上生怕疫病扩散,不容人来了。
  府中越发变得毫无生气。
  汤医师托从前从医的朋友从外面运过来许多医书,成天点着个灯在看着。绿阶有时候也到他那里去看看,她想,说不定她手气好,正好翻到能够对侯爷有所帮助的篇章。她在药理上识的字太少,汤医师一会儿便翻过去的卷册,她要看上好几遍。
  “夫人,这些小人都看过了。”汤医师看绿阶面前的卷册越堆越多,很多都是他已经翻检过的。
  “再看看。”绿阶将鼻子凑在了卷册上,上下左右仔细地寻找着。
  她沮丧地靠在墙壁上,书简在膝盖上哗啦一声滑到了地上:许多许多字她都不认得,叫她如何帮他?
  到霍去病面前的时候,她还是挺高兴的。
  侯爷是个躺不住的人,但凡有一些力气都会命人扶起靠在靠垫上。绿阶于是找一些话跟他说:“今年院子里种了荷花……”
  “……”
  “本来要挖一个池子……”
  “……”
  “可是现在不挖了,买了个大陶缸其实也一样的。”
  “……”
  绿阶什么都不需要说了,他又睡着了。
  他多日不见阳光,人没有以前那么黝黑精神了。他昏睡的脸上泛着一层红潮,不用摸也能知道他又在发烧。
  她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她用凉帕子给他按按额角。忽如其来的冰凉刺激,令他眉头稍稍皱起:“绿阶……”
  “在。”她停下手,看他有什么事情。
  他闭着眼睛说:“我让你把车子……晾……地图……”
  绿阶看他没有醒来,只不过是在说胡话。
  这话他说过好几遍了,他将勘查到的漠北地形画了地图,他一回来,就让她把马车里的东西都晾一下,送到未央宫中去。
  他还将打听到的关于大单于伊稚斜的行踪都写在军报中了。连她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女子都知道了,伊稚斜没有战死,而是随着败退的军队散落在漠北,匈奴人因大单于一时的生死难明而临时推举了左贤王,现在大单于又重新夺回了属于他自己的位置……
  霍侯爷,你消停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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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股长风吹过大司马府,沿着官道过沧河,吹皱太液池的一池春波。向着未央宫、景阳宫、承寰殿、信阳宫……一层层楼台,一道道宫阙卷去。
  风儿带着几片早凋的落叶,拂入宣室的茱萸纹青金幕帘,一直吹到刘彻的龙案上。龙案上摆放着数张漠北地图,每一张都墨浓砂重,笔笔清晰。
  刘彻却不在看那几张地图,而是在看龙案上低低旋走的那几片落叶。他拈起其中的一片:原来,春日也有凋谢的树叶啊。
  刘彻长身而起:“给我摆驾大司马府!”
  “皇上!”元宝忙阻止皇上的心血来潮,“御医说,霍侯爷还有待观察数日。皇上乃是万乘之尊,皇上龙体牵涉黎民苍生啊。”
  “你叫朕如何?”刘彻正没有可以发泄之处,怒得敲案面,“朕要见朕的将军!”
  “皇上……”公公跪下来,“皇上要保重。”
  刘彻将一杯茶丢出去,哐啷一声碎在玉石台阶上。
  他是他的天才将星,他等待他的成长用了整整十年,他才用了他五年。
  这短短的五年,他怎么用得够?!
  ===========
  这一天,好几天水米无法沾牙的霍侯爷忽然吃了半碗鸡丝面,连眉目也清亮了起来。
  霍去病送别过无数战死的士兵,他对自己的身体也比较清楚,他明白是怎么回事情了。他只对绿阶说:“今日,我精神好,多陪陪我,多跟我说说话。”
  绿阶跟他说了许多话,最多的话题便是嬗儿:嬗儿说,要父亲带着一起去出猎;嬗儿说要父亲给他学骑射;嬗儿说,厨房里的绿豆糕很好吃,要父亲回来一起吃……
  绿阶将头靠在他的胸前:“侯爷,你快点好起来,嬗儿很多事情要你做呢。”
  霍去病闭了闭眼睛,他不知道有多少个月没有听到嬗儿唤他父亲了。一股窒息之气拱上胸口,他喘了起来。
  他的情况绿阶哪能不知道,她就算对医理一窍不通,这几天猛灌猛压也略知了数分。纵然御医们满口都是她听也听不懂的经脉之理,但他们的脸色她也是能够看出来的。
  她忍着心里的难过,帮他揉胸口。
  霍去病喘过气来,伸手到胸前反握住她的手:“有一句话想问你。”
  绿阶点头,问吧。
  “这些年,我哪些地方让你烦恼了,你说给我听。”
  绿阶没揣摩明白他的意思,愣着不说话。
  他说:“我做得不好的地方,你都说给我听……以后……我全改了……”
  来生再相见,他一定统统都改掉。
  绿阶的泪水快要流出来了:不要改……不要改,怎么可以改呢?改了她怎么认得出他来?
  霍去病看她不说话,失望地叹口气,这辈子她哪里说过他一个“不”字?他就算要问也是问不出来的。
  他看着她的眼睛里慢慢溢出水珠,一颗颗落在自己的被褥上。
  他又让她难过了,这一次他真的无能为力。
  胸前的窒息感越来越重了,他用残剩的力气将绿阶的手展开,用他的手指在她的手心缓慢而艰难地书写着:一点,一横,一撇……
  因手臂无力,他的笔画位置并不对,可是这个字绿阶太熟悉了,一个“庆”字在他的手指下画到了她的掌心中。
  绿阶惊得一把握住他的手指:“侯爷,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字?”
  她深藏在心中的秘密,他何处得悉?
  他松下手指,看着她笑:她以这个字压倒舅母身边那些才女,如此出彩的事情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带她去淇水之前,什么都查过了,她是第七个孩子,她又喜欢写这个字,他如何会猜不出来?
  他的手一分分凉了下去。
  他知道她的事情其实很多,只不过他都没有说起过。
  他知道,他的心思就算一点儿也不说,他的绿阶依旧会很爱他。
  “皇上万岁,皇上万岁!”门口传来侍者、医师们惶恐的声音,刘彻终于不顾疫病的威胁,来看他的将军了。
  霍去病感到越来越难以呼吸,不知道自己会如何挣扎,他喘着气对绿阶道:“让我……一、一……”
  绿阶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停在门口又回头看过去……
  ——今生今世,这是与他最后一次的对视了。
  他们彼此都很珍惜。
  绿阶睁大眼睛不让泪水模糊了视线;霍去病压抑着胸中的闷痛,不令自己失去这最后凝望的机会。
  刘彻正在快步向霍去病的屋子走来,卫青、赵破奴也都在他身后。
  “哐——”门被打开,绿阶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她出身卑微,从来没有资格正面直对这些大汉朝权势威严的男子;她安于现状,也从没有想过要在他们面前有所表现。她看着皇上,手在身后轻轻一带,门锁便被她扣在了手中。
  “侯爷想一个人休息。”她没有向着天子跪下来,因为跪下来就挡不住那扇门。
  “给我滚!”刘彻暴怒了,这个小女人她要干什么?她竟敢阻拦一代君主去看望自己的爱将吗?
  绿阶仿佛不知道害怕,反手悄悄将门锁住,捏到钥匙,这才慢慢跪下来:“侯爷……”
  刘彻一把将她推开,她算什么?!
  皇上上前去开门,手推在门上却推不开。卫青和赵破奴同时上前要将绿阶扶起来,绿阶已经在刘彻身边重新跪好了。
  “钥匙呢?”里面是病人,刘彻不能去撞门,满腔的怒气都冲着绿阶来了,“把钥匙交给我!”
  他走过去将绿阶的手一把抓起来,那枚青铜钥匙果然就在她的手心里,刘彻一把捏住她的腕骨,要从她的手中将钥匙取下来。
  绿阶死死咬着牙齿不让他取,刘彻也疯狂了,一定要从她手中取出钥匙来!
  两相对峙了一会儿,刘彻使力气咔地一捏。卫青吃惊地看到绿阶的食指被皇上扳断了骨头。
  “绿阶,将钥匙交给皇上。”卫青只能劝她,绿阶痛得浑身都在乱抖,却决不松手。
  不给……不给……
  霍侯爷要一个人安静地上路,谁都不能去打扰他。
  绿阶以自己剩下的四个手指握那钥匙,直握到手指变形:在侯爷离开之前,她绝不会让任何人打开他的门。
  因用力,钥匙的钝口竟然刺破了她的手指,血如细流一般不断滴下,刘彻哪能沾染这种女子的血,只能松了手。
  皇上站在霍去病的门前,一拳捶在墙壁上。
  卫青也无心再打圆场,仰面站在皇上背后,天上有孤雁飞过。赵破奴哭得泪水直流,早已跪倒在绿阶的身边。
  绿阶将钥匙护在心口,既不哭也不说话,定定地盯着裙子前的木板地。
  手上的血还在不住地流,她也没觉得。
  突然,她的手一松,手中的钥匙当啷一声落在地板上,刘彻听到身后传来女子的抽泣之声。便有宦官将绿阶落在地上的钥匙拾起来,擦了擦血迹插入钥匙中。
  门开处,刘彻已经不必进屋了。
  他的骠骑将军,已经永远平静了。
  ============
  皇上失去霍去病,十分悲伤。
  在茂陵为他造墓,他要他的爱将生生世世陪在他身边。其墓上方以山石垒成祁连山状,以彰军功。
  皇上对霍去病是有过猜忌的,霍去病对皇上也是有过质疑的,所幸,在一切政治矛盾爆发之前,霍去病就带着漠北二战未得实现的遗憾,早早离开了人世。
  刘彻万兵易得,一将难求。
  漠北二战没有成行,十万玄甲玄衣的匈奴士兵,成为了霍去病葬礼的仪仗。
  霍去病确实只活了二十多岁,可他却不朽了两千年。
  如此的人生境界,悲耶喜耶?
  见仁见智罢了。

  第一结局的番外

  没有霍去病的长安城,依旧是长安城。
  城墙巍然,官道阔然。
  城池里,鲜衣怒马的长安子换了一拨又一拨,在长安城的官道边,也能够留下无数神采飞扬的背影。
  只是,如今的长安城,多了一些风花雪月的旖旎,少了几分铁血金戈的干练。
  没有霍去病的战场,依旧是战场。
  烽火连天,铁骑奔争。
  年轻军人们依旧在大汉朝的黑盔红纱下幻想着军功报国,侯位加身的瞬间。
  只是,如今的战场上,少了一份高歌猛进的悍然,多了几分战场魂灭的感叹。
  那不败的天骄退出了战场,战场上不时出现拉锯战般的血肉横飞。
  ============
  绿阶照旧生活在霍府中……这里已经不是大司马的府邸了,冠军侯国也已经在三个月前因继承者霍嬗薨而被皇上除了国。
  她曾经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女子,可也是如今人们口中最不幸的女子。
  三个月前,嬗儿随皇上去泰山封禅。这本是多么令人荣耀的事情,皇上一无随从,带着年仅十岁的霍嬗带着司马相如临死手书的《封禅书》,踏着泰山的清烟风云,怀着虔诚东临绝顶,以观沧海。
  归来后,那百般恩荣于一身的孩子,莫名因风寒感染,最终不治而离开了他的母亲。
  今日天气晴朗,绿阶是在嬗儿夭亡后,三个月来第一次走出霍府。
  她的形容冷落消瘦,裹在一件灰鼠皮的青莲滚边风裘之中,面色清苍淡白。
  官寺区的霍府门庭,早已稀冷无人,那些门吏属吏也早早被绿阶打发回了家中,她对皇上道:“臣妾府中空虚,外臣并属吏在府中也没有什么用处。臣妾恳请独留府中,还请皇上恩准。”
  霍府并不很大,绿阶每天都跟明月一起将全府上下一起打扫一遍,然后晨钟暮食,过着一天天同样的生活。
  曾几何时,这样终身枯老于此,是她最心仪的归宿。
  绿阶站在霍府门口,此处的青石板上因常年无马匹走动,早已不需要有人拿着湿布蹲着擦地了。前天刚下过一层雨,润润地透出一层青绿之色。
  青石板上响起得得的马蹄声,绿阶转过身向着官寺大道望去——
  战马铁蹄,大氅飘摇,似有恍惚,那个人又归来了……
  来的只是赵破奴。
  绿阶垂下不经意间已水雾迷蒙的眼:“赵将军。”
  赵破奴下马站在霍府门前,他来的次数不多,单独来了往往也不进霍府中去:“属下这几日将去楼兰,夫人若有什么事情,可到府上问采儿。”
  采儿就是他的夫人,这些年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这么些年,他看见绿阶都自称“属下”。
  绿阶微笑:“这里挺好,赵将军费心。”
  每一次他要离开长安有战事都会来看她,每一回都让她有事情找赵夫人。绿阶一个人生活在这里,有什么事情要求别人的?她知道他的心意就可以了。
  绿阶站在门口与他略说了几句,便回府中去了。
  赵破奴依然在霍府外呆站了一会儿。
  赵破奴这几年也起落了好几次,两年前,他因一小事得罪了皇上,刘彻翻脸无情之下,借口他未缴纳足够的酌金,而将他侯位革去。所以这一次去楼兰,驱除河西之地的骚扰,对他而言特别重要。
  站在将军的府门前,他似乎可以汲取到某种力量,助他西行不误军功。
  起起落落,这就是大汉朝的用人之道。
  在跟随霍将军的日子里,他永远浑身充满了信心的;现在的他面对大战,心里却装满了忐忑之感。
  赵破奴一个人站了很久,才转身上马,离开了此处。
  他知道,卫山、徐自卫、复陆支、伊即轩那些霍军旧部也都会来此处相约聚会,在将军的府中,他们方能够找回当年雄阔浑放的英雄气度。
  听着黑木铁门在身后扎扎关起的时候,绿阶的眼里只有了自己的府第。
  很久很久以来,长安城未央宫、大漠匈奴族、河西走廊……所有的这些事情,与她已经没有了关系。自从三个月前……从此她也了断了与这个城池的关系。
  绿阶的右手,因为侯爷离开之时,她与皇上争夺钥匙被皇上折残了食指,已经不能够做出像样的针线活儿。
  她为了嬗儿,硬是令自己的左手在两年内与右手一般儿的灵巧。
  自元狩六年之后,她所有的事情都是围着嬗儿转,曾经以为这是一个她可以付出一生心血的孩子,原来,这个孩子也会这样轻易地就离开了。
  明天她打算回淇水,李芸娘现在还没有跟郑云赫有什么进展,特地写信让绿阶过去,姐妹俩做一个伴儿,蕊儿可以多一个心灵手巧的娘。
  他们这个朝代对于女子还是比较宽松的。
  绿阶估摸着自己只不过是要回乡,又不是要改嫁,大约没有人会太多在意。她一直没有离开这里,只是为了嬗儿。
  她的嬗儿……
  从泰山归来,还没有回到长安,就走了。
  皇上为嬗儿谥号“哀侯”,将他厚葬。
  特地为他做了一首《思奉车子侯歌》:“嘉幽兰兮延秀,蕈妖淫兮中溏。华斐斐兮丽景,风徘徊兮流芳。皇天兮无慧,至人逝兮仙乡。天路远兮无期,不觉涕下兮沾裳。”
  绿阶看着刘彻,他确实是满脸悲痛之色,似乎出自真心。绿阶看了他许久,没有看出有什么不妥。
  她转过头,叹了口气,大约,嬗儿和他父亲一样,都只是寻常病死的吧?毕竟,她亲眼见到过,那个强得似乎能够翻转天地的男子,就这样一个人走了。
  皇上对于卫氏一族的打压已经鲜明地不再作任何掩饰了。据说皇后卫子夫连皇上的面都见不上了。偶然见上面,皇上也不容她说话。
  后来,主持乐府的宦官李延年,借着一首“北方有佳人”的曲子,将自己的妹妹李妍送入宫中之后,李夫人日日承专宠,朝朝沐天恩,皇后更是成为了椒房殿的弃妇。不久之后,李夫人有了身孕,坊间传言此女终有一日能够替代卫子夫的地位。
  平阳公主见皇上宠信嬗儿,也曾求过绿阶,让嬗儿在皇上面前说说太子刘据的好话。
  嬗儿不过是个垂髫小儿,皇上再宠信又哪容一个孩子说话?反而,让他觉察出太子与皇后的不安。
  太子在皇上心目中已经不堪入目了。他性格温恕恭谨,在气势张扬的刘彻心目中,这是缺乏王者风范的懦弱之性。
  为了安抚后宫,刘彻假惺惺地对卫青说:“太子据为人敦厚,性情沉静,这是能安天下而不令朕忧愁烦恼的好事。他们不必有所不安。”
  卫青将这些话传给太子与姐姐,希望他们安定心思,于是太子又常以皇储的身份,劝诫皇上莫要东征西讨,减少与外族的战事。刘彻却说这是为了天下安定,将一个平稳江山交到太子手中。
  话是这么说,这些年,皇上征南越,伐高丽,不断开辟新的疆场。
  西北的匈奴以外,楼兰、止善、小月氏等西域小国,他也不肯停下征讨的步伐。
  大汉朝常年处于战事之中,穷兵黩武之下,中原百姓苛捐杂税名目繁多,生活在困苦病寒的边缘线上。
  太子刘据看在眼中,每每以顾念民生为由规劝皇上,都遭到了皇上的厌弃,父子关系越来越陷入了僵局。
  如此过了一年,皇上宠爱的李夫人,虽天香国色令皇上深爱,奈何薄命,生了一子之后便早早去世了。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教红颜见白头,反之亦如此。
  据说李夫人病逝之前,始终不肯以病容见皇上。皇上因此对她念念不忘,答应她,在她死后给她父兄以荣贵。
  此时,大汉朝因为连年挫败匈奴族,对于西域各国的道路已经得到了开通,多方小国都前来朝拜,他们看到大汉朝的玉池金都、绫罗绸缎、丰盛筵席,均称赏不已。
  其中有一个小国家叫至兰,他们的使者告诉刘彻,在隔绝大漠之中,有一个名叫大宛的国家,约有三十万国众,国力还算富饶。他们因水草罕迹,道路隔绝,而不曾派使者前来大汉朝朝拜。但这个国家出产有天马血统的汗血宝马,被国王收藏在贰师城内。
  刘彻乃是爱马之人,此事勾起了他当年驰骋豪迈的记忆,当即决定要去大宛求天马。他派了数千壮士,打一匹金马,远涉荒漠而去,也算是有些诚意的。
  可惜,大宛国的国王自恃与汉朝边境遥远,双方很难开仗,加之汗血宝马稀贵罕有,便悍然拒绝了刘彻求马的心意。
  刘彻大怒,又正好要给李夫人之兄李广利立军功得侯位,便以十万雄兵给李广利,封他为贰师将军,跋山涉水,轻骑过沙漠,准备讨伐大宛。
  十万铁骑出长安的时候,绿阶根本就没有去看这个热闹。
  皇上一意孤行走出这一步,大宛之战耗费了大量国力,仅仅是为了几匹并无实战意义的宝马,这样的战争还有什么正义可言?
  她只看到征兵征马,白鹿皮币,皇上一系列的举措,征走了更多民脂民膏,毁坏了更多的家庭。
  元狩年间的辉煌壮烈,全民抗匈的情景,已经不复存在了。
  绿阶明天便打算离开这里了。
  她看到霍府门边,明月正带着几个家奴打行李,将一些箱笼等物搬上马车。
  此处已经没有什么军士护府了,只有几个用惯了的家人在帮忙做事。绿阶昨日便将打发他们的俸银都发放了,这个霍府之中,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明月如今也做了娘,张军士升了军职,在北军中效力。
  明月是要随着丈夫留在长安城里的,皓珠前些年也出嫁了。绿阶一个下人都不带,对她而言,去淇水是去过普通人的平常生活,她也喜欢那样。
  她转过身对外面道:“明月,将膳食传到此处来。”想了想又补充道:“拿点酒来。”
  元狩六年后,她连祭奠都不曾祭奠过他。
  她总不认为他已经走了,她任性地让自己相信,他不过是又有了仗要打,所以暂时离开了长安城。她封闭了一切在长安城的社交,只不愿听见他们口中的“景桓”二字。
  他那么年轻,那么强壮,那么……爱她,怎么会有什么谥号呢?
  今夜她的心情不同了。
  如今,她连嬗儿都失去了,还有什么不可以面对的呢?
  逃避了六年,今天她要跟他喝一杯酒。
  她和他喝过安神的小纯酿,她和他喝过皇上的御酒,她也和他一起喝过匈奴的烈酒,今天她请他喝,她自己酿的果酒。
  她在屋子里摆放出一案小小的酒菜,还有三付碗筷,霍侯爷的最大,嬗儿的最小,碧玉筷子上还连着细小的金链。
  绿阶拔开泥封,将自己酿的果酒倒入三个青铜酒爵之中。
  “皇上驾到——”有家人来传报。
  霍府许久未曾接过驾,皇上因侯爷临去被绿阶挡住了最后一面,心头大概一直厌恶她,即使想见嬗儿也都是派了人将孩子直接接走。
  绿阶站起来,霍府的家人刚传报完毕,眼前红黑一片,金光灼灼,皇上已经从前堂来到了内室。
  绿阶跪了下来:“臣妾恳请皇上移驾前堂,臣妾更衣即来。”家常素服,内堂面君,多有与礼制不合之处。
  皇上淡淡止住了她:“朕来看看你,起来。”
  绿阶站好,任他看。
  刘彻长长叹一口气:“真的不留在长安了?”
  绿阶摇头道:“不留了。”
  “不留也好。”刘彻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是个懂事的女子,有些事情,朕也就不瞒你了。”
  绿阶看他意有所指,点头以示静听。
  刘彻在她面前转来转去:“嬗儿朕是真喜欢,跟他父亲很像。”
  “……可是,当初的大汉朝,跟如今的大汉朝不同。有些事情,就算朕不说,你也应当明白。”
  皇上停住了脚转过身观察她,绿阶扬起头看着他,他的丝丝寒意都浸入了她的心中。
  “臣妾恭送皇上。”自酿的果酒出了酒坛,置在杯中的时间久了易浑浊,绿阶对他毫无留意。
  刘彻感到了她的疏漠,怒气渐渐升起,盯着她,似要将她看穿。绿阶低头看着地上,生死对她已经不重要了。
  皇上转过身:他要对付的人很多,他不放心的人也很多,这个女子已经死了,他就成全她上路吧。
  绿阶看出了皇上的心思,他不放心她。
  她还是想得天真了,淇水原来是不能够去的;霍军的旧部,也是不能够常常来的。
  送皇上出门之后,绿阶回到了府中汤医师的屋子里。
  汤医师已经离开这里好几年了,他年纪大,身体也不是很好,绿阶就另外找了年轻医术好的医师负责霍府上下人等的身体。她只将汤晏的屋子留着,闲来看一些医书长一些见识,嬗儿有了小疼小病她也可以自己来护理医疗。
  她并没有想到,有一天这间屋子里的医书和剩余的药材会派上这样的用处。她先挑了几种用得上的药,嘱咐明月妥当熬煮,等熬好了,送到她以前的屋子里去。
  “以前的?”明月有些诧异,自从侯爷离开,她再也没有回那些屋子。
  绿阶浅浅一笑:“我去把府中各处的屋门都锁起来,以后,不知何年何月才回来了。”她去拿来一大串铜钥匙,握在手心里。
  自府门向前二十步,是一处小小的假山,藤萝缠绕,薜荔扶苏,绿阶将手轻轻按在假山石上,如同他那天特地从河西一战的三军祭酒会上赶回来,将他自己的手,轻轻按放在她身上一般。
  他的喜悦,他的焦急,依稀就在她眼前。
  绿阶绕过假山,先来到一座厅堂,这里是燕誉堂。
  他喜欢在这里宴请自己的部下,也在这里接待皇上的御驾,而她总是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的眼色就知道他需要什么。
  里面的虎案,氆毯,帷幔自从六年以前他走后就没有换过,只在天阴的时候小心地取出来洗晾一下,所以站在这里,绿阶几乎能够闻到他和他属下的气味,几乎能够听到他们豪爽的笑声……
  绿阶退后数步,拉上黑木门扇,将铜钥匙插入孔洞,关闭了这一所霍府最大的屋子。
  “匈奴不灭,无以家为。”他的豪言壮语似乎又在?F帘%TF响起,从他十七岁立府起,从她被卫少儿选入这里起,他再没换过府第。
  从左手起,绕过一个海棠庭院,走过一架花墙,便能看到一个两层楼的棠香阁。
  他的冬衣夏服,都是她在这里为他准备的。绿阶心想,侯爷不在的时候她是多么无聊啊,这棠香阁里,她再也不能为他算布匹,量衣裳。她走上前去,推开棠香阁的门,四处看了看,这才退出来将门关上。
  霍府的门,由东到西,她一间间地慢慢关着。
  这一处是怡舍,三面大窗,气度通达,侯爷喜欢在这里教她弹琴,为了她的不长进而懊恼。绿阶的手指拂在侯爷收藏的几张古琴上,宏渊、蕉骨、古松听泉……偃月……她的手指在偃月琴上拨动数下,她的琴技本差,失去了食指的灵活性,也就更无法入耳了。她将耳朵靠在琴弦上,听着那缓慢的震荡。
  从波音徐徐,到幽远渺然,原来,一个音也能承载无限的情绪。
  绿阶略听了一会儿,走出来将门锁锁住:这些琴她也不打算带走了。
  那一架花是白色荼蘼,都说开到荼蘼花事了,绿阶站在碧绿苍翠的枝叶下,似乎看到他躺在冰倩的竹簟上,白色的花瓣落了他一身,他在睡梦中微微皱着眉头,似乎在嫌她吵。
  她怎么能够不去吵他,她怎么能够不去烦着他?他总是奔波在军营与战场,他与她相见的时间那么少,她怎么能够不跟他说话?
  从前,侯爷回府成日里只睡觉打盹吃茶看书,绿阶总以为他是不爱搭理人,现在她才知道,他也是人,也会累,也会……病……
  早知如此,他每次回府,她一定什么话也不跟他说,任他睡觉打盹不打扰他。
  绿阶向着一座高楼走过去,月上柳梢头,人却不再相约黄昏后。
  待月阁上,再也不会出现情投意合的两个身影。那里并没有什么可以锁住的,绿阶依然控制不住一般向着墙边高窗走去:依然花格清晰,依然可以从此处轻易上得明月楼去。绿阶站在待月阁上,凝望着半空中的勾月。
  绿阶低下头,转身离开了这座高高的楼阁,沿着雕花木阶走下,明月站在楼梯下等她:“夫人,早已过了飧食,你不吃点东西吗?”明月看到她准备的膳食还在案桌上,一动也未动过。
  “用不着。”绿阶说,“还有一些屋子还不曾巡查过呢?”她跟着霍去病太久了,说话间便不自觉地带出军营中的术语。
  一间间屋子关起来,心中却有一道道记忆之窗在打开。
  马厩边他令她伤心过,府门边他令她惶惑过,厨房里他令她难受过……
  难道说,情深如斯,连那些痛回忆起来,也带着属于他的甜?甜过之后是空茫,空得两眼雾气双脚飘荡。
  绿阶一步步走进了自己与他共同生活的那个小院。
  她几乎没有勇气靠近那里,元狩年后她便搬了出来,另找了空屋子住下,那里有太多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记忆,每一次只要靠近就无法喘过气来。
  今天是在长安的最后一天了,她需要进去看一看,收拾一下。
  她用钥匙打开这个小庭院的门。因明月他们时常去打扫,青铜锁还是非常顺滑地从她手中打开了。
  凝丹阁前,长长的桃木地板一路铺过去,对面是他和她的屋子,略靠后是从前她和红阙的小屋子。
  菊花清香在庭院中悠悠不去,因这门开而扑入她的面前,令她有难忍的眩晕感。
  她施肥过度的那些菊花经过了数年的将养以及霍府花匠的精心照亮,那些焦枯的菊花已经重新生长出了新枝,在这个秋天重新绽放开属于它们的金色年华。
  绿阶先到红阙的小屋前,推开这间屋子。她已经通过卫少儿找到了红阙,她在渭泾山那边安居落户,日子过得还不错。
  她和他曾经在这座狭小的房屋中,排演练习过婚礼,那小小的居所,每一处都有他们的身影。
  她将屋子的门轻轻带上,走过和他一起吃过落花生的走廊,这里是她小小的屋子,绿阶好久没有进去了,她走进去看到自己的铜扣樟木衣箱,打开箱盖,一股衣物掩藏多年的气味传来。
  里面的衣服都是她做家奴是赏赐到的,很多色彩款式都不是很合适她,于是一直收在这里。
  她从层层叠叠的丝绸罗缎中摸出一件红色枫叶的衣裳,这件衣裳她只穿过一次,是他强令她穿上的。
  绿阶将衣服抱在怀里,六年过去了,那衣服上久未晾晒,有一股丝织品淡淡的暗香。
  绿阶不想将这件衣服单独丢在这里,抱在手上锁了门出去了。
  站在他们曾经共同的屋子前,绿阶摸索了半天才找到了钥匙,听着钥齿在匙孔内的嗒嗒声,看着木格门一点点打开,她竟然升起一点不应该的期盼,似乎他就站在门后,打开门便能够看到他的笑容……
  屋子里自然什么都没有了。
  一阵风从绿阶身后吹来,零碎的菊叶,散碎的秋枫,都一同卷入了这间封存日久的屋子。
  绿阶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心里似有什么抓着一般,楚楚酸痛。红色枫叶的绸衣在她手上,飘起一个温柔婉转的风姿。
  ——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侯爷,侯爷,她到何处再去找到他?
  明月的汤药还没有熬好,绿阶便用剩下的时间整理一下这个屋子,他用过的毛笔,他研剩的松枝墨块,他卧过的轻金锦衾,绿阶坐在他们共同生活过的木榻上,周围都是他曾经使用过的物品。
  她从一个楠木箱子里,掏出一枚枚小小的竹简卷,里面一封封都是他们之间来去的信件。她将薰笼点燃,把卷紧的竹简一卷卷丢入火中。竹简日子长久,非常干燥,一忽儿便被火舌舔噬干净。
  当她手中止剩了一枚没有写字的竹简,明月端着药汤走进来,看着她在烧毁信件,明月心中一惊:“夫人,夫人你在做什么?”
  “把信件都收拾干净,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绿阶竭力装得轻松。
  明月只觉得有些不对,绿阶前几天还对去淇水非常向往,想象着可以跟李芸娘一起精通骑术,过一些不属于长安城的自在生活。
  “夫人……绿阶姐,到底什么事情?”明月惶然跪坐下来,“你说过侯爷的东西都要保存好,你以后心情好了要回来看的;你说过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你只是暂时离开……”为什么要烧侯爷的信?为什么眼睛里写满了离别的愁绪?
  “明月,你想得太多了。”绿阶抚摸她的秀发,她真是想得太多了。
  皇上不许绿阶离开长安城,只准她永远枯老霍府。
  侯爷的旧部如今活跃在皇上高丽、南越、楼兰等各处,他们经常会到霍府来聚一聚遥思早逝的霍去病,皇上正要打乱这个霍部的残存格局,是皇上容不下她的自由自在。
  嬗儿是怎么死的?她已经无心去探究了,又能够探究出什么来呢?
  她也看出皇上越来越乖戾,越来越暴厉,他已经不是可以容下汲黯那类直臣谏言的刘彻了,已经不是那个可以容下霍去病顶撞的皇上了。
  皇上如今行出来的事,做出来的决定,绿阶还是莫要去看透为好。
  “我的鼻塞还不见好。”绿阶用食指试着陶碗边,揣摩着里面药汤的温度,“希望这一碗能生发一些汗,明天能舒爽地上路。”她轻轻一推明月,“你也早点休息去吧。”
  明月看着她慢慢后退。
  目送明月离开,她捏着手中那枚无字的竹简又看了看。
  当初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她便认出它来,它是曾经写过“元狩二年,四月,辰巳,绿阶,孕”的那一枚竹简,它是他们一切故事的开端。
  人生如一枚无字的竹简,当事之人能说出其间的种种故事,没有经历此事的人,只能看到一片沧桑空白。
  她轻柔抚摸着竹简上的斑点与竹丝里的隐约墨迹,一扬手,将竹简也投入了薰炉中。
  人们都相信,火化的物什能让死者得到。她还想带着这枚竹简好好问问霍去病,那年漠北大战前,他还没亲口给她说清楚这枚竹简的来历呢。
  她的侯爷此生都没有说过一句好好的情话,本想拿着这枚竹简逗他说两句让她开心的话,没想到,这么快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烧完信件,她也疲倦了,靠在卧榻上休息。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霍侯爷又该骂她笨,嫌她不开窍了,枉学了这么久的诗书,怎么将它给忘了呢?
  《葛生》,《葛生》,荆棘覆盖着藤葛,蔹草长满了山野。
  所爱的人已然埋葬在了地下,没有人与他伴度长夜,没有人陪他共看日月。夏日如此漫长,冬夜如此凄凉,她难道一定要等到百年之后,才想到与他相会吗?
  他若乔木,她若蔓萝,木之亡焉,她何故独存之?
  榻边的小案上,陶碗内药汤凉到适口,她将红枫绸衣整齐地披在身上,端起来一口口喝完。浓汤苦口,她却甘之如饴:
  渺渺音容,迟迟莫归。悠悠我念,否与愿违。此劫有期,今夜于飞……
  她似乎又看到他,坐在那里悠然地晃着腿,在等着她向他走近。
  她等了他一辈子了,这一回,终于轮到他等她了。
  绿阶想,他一定会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因为,他一等,就是六年。
  ============
  在霍嬗死后的第三个月,绿阶也随着赴了黄泉,霍府从此再无人了。
  人们都说卫将军温恭谦和,终得善果,都说霍去病生性暴戾,最终满门无一幸存。
  其实都是一样的。
  话说,自卫青大将军死后,他生前一直力保的卫家,地位越发一落千丈。
  随着刘彻春秋渐高,越发多疑独愎,残忍好杀。法令无常又苛刻,滥用酷吏,凡事轻易定罪。
  终于在其晚年,爆发了“巫蛊之乱”。
  他仅仅因一位小人宦官江充的一面之词,便大肆搜宫查巫蛊之禁。因此,逼反了太子,又逼死了皇后卫子夫。在大军追捕太子刘据的过程,太子自缢于湖县。
  皇上自己曾经非常喜爱的两位卫子夫的公主,也因此乱而被处死。
  如此疯狂而血腥的年代,霍府上下,无人经历。

 

  结局二

  深夜,只有寥星数点。
  黑暗中,赵致的长发在夜空中缓缓飘起,眼前,万点星光如焰火绽放,一万士兵在烽火连天中,不断碎裂,湮灭……
  赵致失望地重重一拍键盘,今日已经是跟那个人第五盘对决了,她又一次惨败。
  也许是为了让她输得心服口服,对方在临近收兵的时候,忽然对着她,打开了地图的一角。在这个光华灿烂的城池地图上,她看到了对方的布防与一切破绽。果然西铁门唱的是空城计,她还是判断失误了。
  对方的兵马还在无情地蚕食着她的军队,这是一场大败,赵致为了不扣积分,必须眼睁睁看着这个场面直到结束。
  汉武飞扬在飞速刷屏。
  [汉武飞扬]董卓:致理名言第五次pk完败,霍去病522万岁!
  [汉武飞扬]牛不长角:恭喜,恭喜,将军请客。
  [汉武飞扬]刘备18:亲亲阿致,( ⊙ o ⊙ )!
  [汉武飞扬]帅到没天理:男人要有绅士风度,也不让让美女。
  [汉武飞扬]超人小内库:致理名言曾经的pk榜第一终于花落别家了。
  [汉武飞扬]霍安非:霍家军预备——
  一大串霍姓id整齐排列:“恭贺霍将军抱得美人归!”
  [汉武飞扬]刘彻1:下面有请霍去病和卫青表演歌舞《大汉赤卫队》。
  [汉武飞扬]刘彻67:凸~成天抢我台词!
  ……
  赵致看到信息栏里的提示,点开一看是霍去病522的私聊:“明天见面。”
  赵致回话:“好,地点时间我定。”
  网络后面谁知道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赵致乃是年轻貌美女大学生一枚,不希望落入虎口。
  霍去病522:“好。”
  ……
  赵致键盘操作能力一流,本是《汉梦》游戏pk榜连续六个星期的第一名,这一次被这个id为霍去病522的人,连败五场,对方得到的奖励是,与她见一面。
  说来说去都是同学林静惹的祸。
  林同学也是《汉梦》的玩家,同时为本校汉服社团的会员。赵致因长得比较入眼,被林静拉去拍了一组汉服照。正好《汉梦》在征集形象宣传,林同学私自将赵致的汉服照传了过去,被评为《汉梦》四大美女之一。
  于是,《汉梦》游戏网站里前来要求与美女会面的男玩家多如过江之鲫,赵致由此立下规矩:凡要见她者,打败她才有机会。
  这类似于比武招亲的约定令无数男人热血沸腾,不过,最后都败于赵致的手下。直到三天前,ID霍去病522的出现。
  第二天一早,赵致换上连衣裙,将头发梳成马尾,拿起一个小提包:“林子,我出去了。”
  林静在上铺上眯着眼睛:“你真去见那个霍去病?”
  “还不是你害的?”
  林静心亏理虚:“哦。”她犹豫,“要不我陪你?”
  “不必了。”
  赵致也很好奇,那个霍去病522级别不是很高,但是操作很熟练,作战也很有布局。此外,他们约的是雪莉咖啡馆,这是赵致比较熟悉的地方,她相信不会有太大问题。
  蹬上高跟鞋,转个半圈:美女就是美女,她都没敢太打扮,生怕那人死搅蛮缠惹来麻烦。
  打车到雪莉咖啡馆,落地玻璃大门边,成束的香水百合散发着清香。赵致走到门边,就有门童为她打开门:“小姐,请问几个人?”
  “有人等我,我打个电话。”赵致从手提包里拿出手机,拨下一个号,咖啡馆靠窗的里面站起一个男人。
  赵致微微一顿,她见过很多英俊的男人,此人的长相却依旧令她震撼。他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生得剑眉星眸,挺拔地与众不同。
  只是身上穿的衣服看起来有些古怪,一套过于严谨的西服,还标准地打着领带。配以严肃审视她的表情,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协调感。
  “你是……”赵致不由向他走去。
  “霍去病。”那男子以手示意,让她在他对面坐下。
  赵致在他对面坐下,落落大方道:“我叫赵致,你呢?”
  男子回答:“霍去病。”
  “不是问你id,是问你真实姓名。”赵致很喜欢他的长相,愿意跟他多套些近乎。
  男人有些皱眉:“你就是致理名言?”
  “是啊。”
  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这就是你?”
  赵致一看,就是那几天在《汉梦》挂得到处都是的美女汉服照。她笑道:“是啊。”
  自称霍去病的男人继续皱眉头:“怎么跟你不很像。”
  赵致取过照片,它当然被林静重新p过了,但是p的地方不是很多,肤色略微清晰明亮一些,唇线柔和了一点,加之拍照时为了配合造型,刻意摆出温柔一些的表情……赵致将照片啪地一摊:“怎么不是我?”
  男人挑起眉:“你有这种表情吗?”
  “……”挑鼻子挑眼,居然还有挑表情的,真当在相亲啊?
  “这表情一脸闺怨,本小姐还不稀罕有。”
  赵致去拿自己的照片,虽说网络上已满天飞,也不能让这个男人蹂躏了去。
  男人一把将照片抢过去,立即收回自己的口袋:“不是就算了。”
  赵致手落了一个空,看他垂下睫毛端着面前的咖啡慢慢喝着,也不顾场面冷清,连看都不看她了。
  赵致感到气氛凝重乏味,收回手:长得帅怎么了?就可以这样随便晾她了?
  赵致将手在桌子上一按,男人面前的淡奶罐、砂糖罐一阵摇晃,他抬起头。赵致看着他——此人眼睛真漂亮!
  赵致从不在男人面前犯憷,继续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微微一抬下颚:“这种网站宣传照片都是p过的,这点常识都没有还要约我出来干什么?我每天要上课打工,哪里有这点时间出来陪你这种没有常识的人消遣……”
  男人只是冷冷地看着她,一言都不发。
  赵致感到如有冰线从脑后逐渐升起,这个男人气场过于强大,并不是她能够随意发飚的。
  为了掩饰,她冷然一哼站起来,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叫来侍者:“买单,就我自己的!”
  侍者摊手:“小姐你还没点单呢。”
  “是吗?”
  赵致将钞票仍旧塞回钱包内:打工的钱容易么她?遇上这种伤自尊心的男人真是噩梦。
  赵致回到宿舍,林静已经上线了,正在跟人打汉阳:“阿致,你快来,可以分经验值了。”
  赵致换掉鞋,探到林静身边看了看:“这带队的四竹不怎么样哇,我来登陆带你打。”林静很高兴,帮她按开电脑:“中午吃的简餐吗?”
  赵致这才想到自己气得连午餐都没有吃:“别提了,见着一个极品男人。”
  “霍去病?”
  “什么霍去病,根本就是霍有病!说我照片是P过的,立刻垮下一张脸。”
  “赵美女让对方失望了?”林静好笑,其实赵致是很美女的一个人,从来只有她失望别人的,没有别人失望她的。
  林静觉得她的形象特别符合那件新做出来的汉服,才求她做模特,想给自己那个“荷风四面”的汉服社团搞搞宣传。
  赵致说:“你没看见那张臭脸,跟龙须沟一样。”
  “快点吧,汉阳都打到朝直门了,马上要爆出大boss了。”林静帮她把网页打开,顺手帮她登陆好。她们两个是好朋友,经常互相拿着号练级。
  赵致抱着饼干桶,嗯嗯坐到电脑前。
  青砖斑驳的汉阳城墙上,旌旗飘扬战火连天,来自各个版区的六队玩家正在一起组队攻城。
  致理名言一上线,乌黑的头发飘散在紫色的侠女衫上,立刻引来追慕的目光无数。
  [汉武飞扬]小瓦卡卡:致理名言上线了!
  [汉武飞扬]马超555:汉阳攻克在望!
  [汉武飞扬]关云短:阿致,今天的约会这么快就结束了?还是考虑一下我吧?
  [汉武飞扬]致理名言:三国群的滚一边去,没看到铁岭关那里蓝了吗?
  [汉武飞扬]刘备不哭:哇咔咔?C罚%Q1美女,乃又爆粗啦~
  ……
  《汉梦》这个游戏做得极其悲哀,即有武侠类的单人PK技,又有城池战的军队整合PK技,估计汉梦的老总是打算将所有古代类网游特点一网囊括,最后的结果则是不伦不类。
  关公战秦琼,刘彻对刘邦,那叫一个混乱哇。
  好在,这个年头,喜欢历史的不少,但没几个认真考究的。
  赵致操纵着自己的npc小人,在汉阳城墙外飞起一个十六级的白光轻功:“四竹,我来吧。”
  带队的是个青衣少年,回头看了她一眼,便将领队位置让给她:“我们已经攻了三个时辰了。”当然是说游戏里的时间。
  赵致立刻走到前面,带着大家一起杀怪补血忙个不亦乐乎。林静跟在队伍的后面,开好保护罩,等着分经验值。
  汉阳城墙靠西的铁岭关上一片蓝殷殷的光芒。赵致一直在观察那边,估计大boss就会在那里出现。
  果然,只看到夜色苍迷之中,那蓝色忽然若紫若蓝地变化起来。
  [汉武飞扬]常山赵飞龙:怪要出现了,兄弟们!@#!%&^&*
  [汉武飞扬]刘备不哭:诸位弟弟,养足精神哇!
  [汉武飞扬]董卓:大哥,你就吩咐吧,兄弟们万死不辞/
  [汉武飞扬]陈平很良好:三国群也太鸹噪了
  ……
  赵致长吐一口气:“开始了。”
  林静也紧张起来。
  一个硕大的银怪从城池里跃出来,立刻无数攻击光束在它身上不停扫描,但是此怪十分灵活,在光线之中左摇右摆,头上的血条也不看见少,倒是很多围攻的人越来越无力。
  赵致对跟在后面的四竹说:“左路配合,右边补血。”
  “好。”四竹立刻去安排。
  银怪已经向着他们横冲直撞过来了。后面的队员们都一起给赵致加油:“阿致,快打下它,宝物归你,经验归我们。”
  ……
  银怪冲入战圈……赵致在一片混乱中与银怪贴身鏖战……队员们纷纷上去补家伙……
  赵致血条完毕退回原地:“今天的怪好难打。”回头看林静:“你也快撤吧。”
  等分经验值的林静现在当然只能逃了,可是她逃不掉:“阿致,那怪在跟我说话。”
  赵致凑过去:“哪有这种事情?怪都是不会说话的。”
  “真的在说。”
  一串绿莹莹的文字出现在屏幕上:“你是谁?”
  林静看看赵致:“怎么回答?”id不都在头上显示着呢,这怪什么意思?
  赵致推开林静:“我来。”她在键盘上一通拨打:“我是谁你管?”那边赵致的号又充足了血条,她回头对林静说:“快,上我的线,接着打。”
  “嗯。”林静用致理名言的号上线就冲着那银怪招呼上去。
  三国群的那帮哥们儿也回过神来,大伙儿一起冲着那怪猛敲猛打。致理名言的号装备好,武器精良,林静也不停地跟着一起打怪。
  那怪忽然转过身来,也不顾身上无数光束的击打,望着致理名言的飘飘紫袂……
  林静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赵致叫了一声冲过来将林静一把推开,自己熟练地操作起流星金宝锤,向那怪狠狠打过去……
  一片蓝光爆破,汉阳城最难打的怪就这样烟消云散了,城墙下混乱不堪。
  赵致跟四竹一起,与三国群的人分着战利品,她问林静:“有辟罗剑你要不要?”
  林静坐在电脑旁,低着头。赵致一把拉起她,看到她脸上满是泪水。
  “怎么啦?”
  林静摇摇头:“不知道。”她看到那个银怪倒下去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心中酸痛。泪腺也太发达了吧?
  赵致将电脑显示屏对准她:“爆出来不少东西,你挑一点。”
  “就辟罗剑。”
  赵致重重帮她抹一把脸:“还哭!”
  霍去病从《汉梦》公司走出来。
  他在这里已经一年有余了,奈何桥上他不肯走,最终获得一个机会到这个繁华而喧嚣的时代,据说,她的魂魄就在这里。
  汉朝人相信人魂不灭,霍去病也坚信不疑。
  他努力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在这个网游公司里做大boss操作手。
  他依然讨厌这个地方,打算找到自己的妻子之后,便带着她离开这个奇怪的地方,远离人间去荒漠生活。
  奈何桥边的司命神跟他说过,他在这里只有闰年闰月这一个月的缘分,也就是说,到了这个月月底他还不能找到绿阶,以后永远都找不到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一个人去荒漠。
  这一年他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那一点可能的踪迹。
  直到看到公司宣传照片上的那个女子,神态容貌,都和绿阶一模一样。为了能够与她见面,他特地申请了账号与她单挑。
  可真见到了这个人,他又清楚地感到,根本就不是他要找的人。
  城市里人海茫茫。
  赵致拉着林静:“快快!面包店就快到了。”长岛面包店七点打六折,去晚了喜欢的面包就买不到了。
  红绿灯闪烁,霍去病从她们身边穿过。
  林静回过头:“阿致,你看那个人。”
  赵致立即将她拉远:“就是那个跟我约会的极品男人。”
  “哦。”
  绿灯与红灯再次交替。
  霍去病在马路边停下脚:明天再去跟那个姑娘见见面吧,能够与绿阶长得那么像的人,他毕竟是第一次遇上。
  明天就是闰月的最后一天了,横竖也要一个人去大漠,不如多看一眼她的脸吧。
  “松肉面包只有一个了。”赵致失望地拿起,“巧克力甜筒也没有了。”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她不耐烦地接通:“谁啊?”
  “霍去病?!”赵致大声重复。
  所有人都停下来看她,赵致说:“你不能说真名吗?”
  “什么?你就是霍去病?”
  “……什么?明天见面?”
  电话已经挂了,赵致看着手机发呆。
  林静抱了一堆面包去付款,顺手拿走她手里的松肉面包。赵致转头对她:“那个人……又要见面。”
  “谁啊?”林静在钱包里找零钱付给小姐,“下午我们协会要做秀,你可要参加啊。”她一直觉得赵致穿汉服特别合适,只要她肯收起那份过于张扬的神采来。
  赵致忽然怒了:“他让见面我就要跟他见面?他当自己是刘野猪啊?”
  林静拿面包装在口袋里:“不见就是了,你生什么气?”
  赵致决定不去理睬那个自大的男人,第二天下午没有如约去雪莉咖啡馆,而是跟着林静去了学校社团的表演大厅。
  “荷风四面”汉服协会今年争取到了一笔活动经费,所以人气爆棚,参与者众多。林静在里面担任服装管理兼化妆,赵致是今天汉服秀的压轴秀,林静给她化妆梳头,换上木屐。
  一个个已经化好妆的模特儿向表演前台走去,那里已经布好灯光,铺全红毯,等着今天的汉服秀。
  袂带翩然,衣香鬓影,恍惚之间,此处似乎已经穿越了时空,回到了一个过去的时代。
  舞台前方箜篌流音,箫管破空,编钟轻击,赵致在一片仿汉的古乐之中,站起来看着落地长镜中的自己。
  表演后台的镜子用了许多年,已经有些朦胧残破了,加之人来人往的热气蒸腾,镜面很模糊。赵致掏出一张餐巾纸,将镜子抹了一抹。
  镜子里忽然映现出一张男人的面孔,他那双玄黑的双眸牢牢盯在她的脸上,稳定地没有一丝波动。
  赵致隔着镜子与他对望。
  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她,几乎没有什么表情。那双眼睛里,却有说不清的情愫慢慢充满了赵致的心间。
  赵致情不自禁转过身,对视着那个一直自称霍去病的男子。
  他忽然靠近了过来,手臂撑上落地镜,将她迫在自己怀里狭小的空间。
  赵致没有反抗,只仰头看着他。他的呼吸落在她的额头上,一点点向她的双唇靠拢……落地镜在脆弱地摇动……
  赵致闭上眼睛,似乎等待这一刻已经数生数世了。
  霍去病却停住了:她不是绿阶,就算长得一模一样,不是就不是。
  他退后一步离开了赵致。
  林静抱了一大堆换下来的衣服向后台匆匆走去,一进化妆间吃了一惊:怎么会有陌生人混到后台来。
  “阿致,你怎么了?”她先跑到靠在落地镜前的赵致身边,回头看到了霍去病。
  =============
  赵致看着自己的好友淡出自己的生活,跟着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离开了这个城市。
  据说,他们要隐居大漠,流浪天山。
出家人,慈悲为怀,不住院不打针,不医药乎!
单骑闯阵斩敌酋,铁马铿锵弱水流。

踏破燕然勋华夏,封狼居胥勒春秋。

茂陵独沐长安月,将冢空思瀚海愁。

一恨难平胡未灭,千年犹忆冠军侯。
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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